五富回來,帶著一副花花牌。


    花花牌是鄉下老年人玩的一種紙牌,玩法比撲克簡單得多,城裏還有這種東西,我確實感到驚訝,但五富這麽個大漢子還買這種牌,又讓我瞧不起。他拿著牌在我麵前炫耀,我說,要玩你和黃八玩去,別叫我!五富卻說他也不玩,這是給二道巷七號家屬院的王老太太捎買的,七號家屬院有八個老太太,都是兒女在城裏工作,她們的老伴過世後隨兒女來生活,平日沒事就玩這種牌,他是看見她們的紙牌已破得不行了,交售破爛後轉了幾條街才買到的。


    我說:五富生心了,會拉扯關係了!


    五富說:那當然,還要跟你拉扯哩!


    我說:也給我買什麽東西啦?


    五富說:你得給我買雙鞋呀!


    我不明白他這話是啥意思,問他,他隻是笑。


    第二天早上,又是大紅日頭。西安的天氣雖然也有四季,但春天和秋天非常短,長的是夏天和冬天。柳絮飛舞了沒有多少日子,天就一天比一天熱,夾克就有些穿不住了。但我依然要穿西服,還要穿襪子皮鞋。五富前三天開始光腳穿了塑料涼鞋,出門時又提了褲腿把腳帶鞋伸在水管子下衝,說你還穿襪子,是捂蛆呀!我說你懂個屁,穿襪子反而不熱,街上賣冰棍的箱子上還蓋件棉墊呢!我日嚼他,他反而笑,說:你該穿,你該穿,我光腳穿涼鞋才顯得你是穿了襪子皮鞋的!


    到了興隆街,五富讓我和他一塊到七號家屬院,我問七號院的門衛也欺負你了?他說沒有,但你一定得去!一進院子,那裏有個噴水池子,池沿上坐了六七個老太太,個個頭發灰白,臉如核桃,相互嘴對著說什麽,突然一個老太太就笑,嗬,嗬,嗬,笑得假牙掉下來。五富就過去撿了假牙,彎腰在池子裏洗,老太太同口說:五富你來啦?


    五富說:來啦!她們說:吃了沒,吃的撈麵還是烙餅?五富說:早晨喝了米湯。她們說:米湯好,能克化。五富說:我吃石頭都能克!把花花牌掏出來給了她們。老太太傳著看,喜歡得不得了,說:這得花多少錢?五富說:不說錢,送給你們的。她們說:五富長得醜醜的,心好!五富說:人也不醜。她們說:不醜不醜。五富說:陸嬸咋沒來?她們說:噢,把陸嬸交代的事忘了,她說你要來了讓你到她家去,她在家等你。


    五富就走過來對我說咱到陸嬸家去,我說你每天都來和她們拉呱一陣嗎?五富說她們每天都坐在這裏等著我來拉呱哩。我覺得五富這一點上做得比我強,我盼著那個抱狗的女人跟我說話,五富卻尋到了想要說話的老太太們。我說陸嬸是誰,是不是更愛說話?五富說咱們去了我叫她陸嬸你也要叫她陸嬸。


    到了三號樓下,四層的一麵窗子開著,一個老太太伸出頭就喊五富,上了樓,老太太又站在門口,熱惦得我們不是了收破爛的,是她的兒子孫子!進了門,老太太不讓我們換鞋,但我堅持要換,來給我們取拖鞋的是一個女的,黑胖黑胖,一見我臉卻紅了。五富介紹了我,陸嬸說:你轉轉。我轉了個圈兒。陸嬸又說:你走走。我走了幾步。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啦,五富說:劉高興比我長得好!陸嬸說:都好。坐下了,陸嬸的眼睛一直瞅著我,問我多大啦,家裏還有誰,咋沒個媳婦,是離過婚了還是從來沒談過戀愛?她說:婚姻沒動是緣分沒到,緣分到了說有就有。就喊:翠花,把茶沏好了你也來聊麽。我知道了那女的叫翠花,問翠花是陸嬸的小女兒?翠花說不是,一個村裏的。我說你還在村裏?她說她也在西安。陸嬸就說翠花二十六了,銀盆大臉的,性情也乖,在城裏做人保姆,女主人遭車禍成了植物人,男主人現有了相好的就給妻子買了一室一廳房子讓翠花伺候,說好將來把植物人伺候到死了房子就歸她,翠花是個福相,在城裏有了房子了!翠花有些不好意思,給我們再續了茶後就去了臥室沒有出來。陸嬸便開始抱怨城裏吃不到好東西,說米沒味,麵沒味,雞蛋炒出來傻白,鄉裏的蔥掐一根調一鍋飯的,這裏的蔥是大棚裏的蔥,卻一捆也不嗆鼻子!然後問我們有沒有漿水酸菜,她是窩了一瓷盆的,要給我們帶些。我趕緊說我們也窩了漿水酸菜。陸嬸遺憾了半天,突然起身也去了臥室,還把五富也叫了進去,嘰嘰咕咕了一陣都出來,翠花就說她得走呀。翠花要走,我也趁機告辭,陸嬸說:這多好,你們送送翠花。


    出了家屬院,五富要我把翠花一直送到她的居住處,我覺得不妥,便給她擋了一輛出租車。我掏的出租車錢,她沒推辭,好像我這樣做是應該的。翠花還是老實。我悄聲給她說你記住車號,以防有了啥事能找著這輛車,我隻說她會說謝謝,但她看了我一眼,臉又紅了。


    翠花一走,五富說:你行,舍得給她買票。我說:人家是女的麽。五富說:她好不好?我說:好麽。五富說:那你把她娶了!我說:你胡說!五富說:我沒胡說,今日讓你來就是讓翠花相看的,她都願意了,現在就看你願意不?我噢的一聲,原來五富給我當媒人了,這五富!


    五富說:你願意不?


    我說:我不願意。


    五富說:多好的女人,長得要啥有啥,你還不願意?


    我說:她是大骨腳。


    五富說:大骨腳,我咋沒看見?


    我說:你隻看大屁股大奶?


    五富說:你都三十四五了,你還彈嫌?


    我說:既然晚了,要穿就穿皮襖,不穿就精身子!


    五富急得要哭,說他可是真心要回報我的,原本陸嬸要給他提親,他結了婚,才想著要給我當一回紅娘。我說你有這個心,我請你吃羊肉泡饃。


    我真的請五富吃了一頓羊肉泡饃。


    羊肉泡饃是西安的名吃,我和五富幾次都想著去吃一頓,但價錢太貴,我們都沒吃過。這是傍晚,我們回到了池頭村,五富開始刮土豆皮要做晚飯了,我說咱吃羊肉泡饃去,他說你還真請我呀?我說我說話算話,把黃八也叫上。


    黃八用笤帚蘸了水擦他的屋門,自戳過鳥巢後,鳥一直在報複他,隻要他不在,鳥就站在門框頂上拉屎,全是稀屎,淋在門上。黃八聽說請他吃羊肉泡饃,當然受寵若驚,門也不擦了,卻去洗臉。五富不高興,說黃八你還有臉去吃請?不去了,我們都不去了,吃拌湯煮土豆!黃八說我把臉都洗了又不去了?!我說走吧走吧,五富是故意逗你的。黃八說要請吃就吃優質的。我說吃優質,一人再加一個雞蛋!


    池頭村口有三家羊肉泡饃館,吃飯的人很多,我們去的是第二家,正吃著的時候,一低頭,我看見了一隻特別秀溜的腳。這是緊挨桌坐著的女人的腳,她架著二郎腿,腳就斜斜地伸過來,輕便涼鞋裏,腳形瘦長,白嫩如玉。我不能讓人家把腳收起來,但我又不能不看著它,這讓我實在受不了,泡饃吃了一半就起身先回住處去了。


    我是喜歡看女人腳的,或許是見了女人不好意思看人家的臉就常常低頭,低頭自然看到腳,看多了便形成習慣的原因吧。但我已經有了這樣的能耐:即使不看臉,單從腳上就判斷出臉漂亮還是醜陋。當在大街上一雙漂亮的女人腳從你麵前走過,有一閃即逝的感慨,可一隻秀溜的腳突然那麽近地一動不動伸在你的麵前,你卻隻能趕快離開,因為它勾起了對美容美發店的那個女人的記憶,你不能不癡了眼,可怎麽又能那麽癡眼呢?五富和黃八不了解這些,還在質疑怎麽不吃了,這麽好的羊肉泡饃吃了一半就不吃了?!


    我付了飯錢回到住處,盡量地梳理我的心情,槐樹上又有了鳥的叫聲,似乎全在說:美容美發店!美容美發店!是的,我很久都沒有去那家美容美發店門口了,我以為我已經把那個女人忘記了,原來她一直還藏在我的心底。白日裏見到的那個翠花,我為什麽一口就拒絕了呢,如果我不來城裏,我沒有那雙女式高跟尖頭皮鞋,我沒有見過美容美發店的女人,翠花是不能彈嫌的。可現在,我是劉高興,劉高興在城裏有了經驗,有了那一雙高跟尖頭皮鞋,見過了美容美發店的女人和無數的女人的腳,劉高興就無法接受翠花了。


    我慶幸王嬸給我介紹的那個女人沒有和我成婚,她在清風鎮是花喜鵲,而在城裏充其量隻是個灰麻雀,如果那時結了婚,會不會現在卻離婚呢?


    世上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呢?比如一個男人,當他遇見各方麵條件和自己的妻子差不多的女人,這女人又願意與他相好,他或許可以對妻子忠誠,如果遇見各方麵條件比妻子略好一點的女人,他或許仍可以坐懷不亂,但見個更好的,更更好的,那他還能抵抗得了嗎?


    我是不是個流氓?我不是流氓。蘿卜長出地麵顏色就變青了,水遇到冷就變冰了,環境改變著人,這不該是道德品質的問題吧。


    當我這麽亂七八糟地想著,五富和黃八就回來了,他們還在談論著羊肉泡饃就是比刀削麵好吃,打個嗝兒還有羊肉的香味。他們又問我吃了一半走掉的原因,是身子哪兒不舒服還是請他們吃飯心疼了錢?


    我說:君子謀道,小人謀食!


    他們說:我們就是小人物呀!


    樹上的鳥漸漸安靜了,我打了個哈欠,說我睡呀,就進屋睡了。


    但五富不睡,也不讓黃八去睡,他是吃了一份羊肉泡饃,又把我剩下的半份也吃了,肚子就撐得難受,他一邊拿肚子去撞樹,一邊要黃八陪他說話。黃八就成半夜地詛咒著這個城市,詛咒裏又哈哈地呱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高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賈平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賈平凹並收藏高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