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鹹陽,我們在公司的樓道廁所裏洗的臉,洗完臉到三層的辦公室去見陸總。陸總與我們初次見麵簡直可以說成了兩個人,我們給他笑,他不笑,卻對他手下的人說:帶他們出去吧,出完了就去工地。


    這態度讓我生氣,而且使我在五富和石熱鬧跟前很沒了麵子。五富和石熱鬧就看我,我說:咱出去吧。一出門五富說:知道他擺架子,我就不給他洗臉了!


    我問帶我們出來的人:陸總這裏怎麽啦,我們是他招來的工人,他讓我們出去?


    那人說:不是出去,是吃去。


    我說:明明是讓我們出去,怎麽是吃去?


    那人說:陸總是岐山縣人,岐山縣人說吃去發音就是出去,是讓我帶你們吃過飯了到工地去。


    哦,原來是這樣,我就對五富和石熱鬧說:誤會啦!


    石熱鬧說:岐山縣人發音這難懂的!


    那人說:這就需要我給你們交待了,陸總是岐山縣人,才到鹹陽時他常常因發音遭人恥笑,但他把事業弄大了,他要求公司裏的人都必須學岐山發音。


    五富和石熱鬧就樂了,說:好,咱們出去,出鮑魚,出魚翅,出紅燒肉!


    那人說:出扯麵,扯麵好出。


    我說:岐山縣人發音還有啥特點?


    那人就開始教我們:二不是二,是餓,啥不是啥,是傻,豬不是豬,是隻,入不是入,是……


    石熱鬧說:廣東人富了,廣東人把八念發,全國人都把八念成了發,咱現在入了陸總的夥,咱就日陸總……


    我們那頓飯,真的吃了扯麵。


    從此,我們一天三頓都是扯麵。公司管待我們吃飯,我們隻能吃扯麵。


    我們的工地是正在施工建設一個大型糧庫的工地,那裏已經蓋起了四五個高聳的圓筒倉,又有幾處正做地基處理,一台一台很奇怪的像是高架著的大夯在砸著地麵。要挖的地溝在一排新樓後,新樓還沒住人。穿過地溝後的一片荒野地,路過一個村莊,村莊最東頭的一座廢棄樓,那就是安排的我們的住處。我們每天早上從廢棄的樓裏去工地,每天晚上從工地回到廢棄樓,都要經過村莊。這村莊如池頭村一樣,居住的都是農民,池頭村已經成了城中村,而這個村莊在大型糧庫建成後也即將城市化,村人就家家加緊臨時蓋房,企圖拆遷時贏得多的補貼。亂七八糟的村道裏布滿了各種小吃店,但我們按規定隻能吃扯麵,好的是扯麵量大,調合重,合乎我們口味。石熱鬧總是吃完扯麵了還要喝湯,喊:原湯克原食,來一碗湯,湯燙些!我催他快走,他說:催耕不催食,總得讓我把湯喝夠!


    我和五富起身就先走了。我們得回廢棄樓上要睡一覺。


    廢棄的樓看得出原是個什麽單位,因為廢棄了,差不多的房間門窗都被挖去,我們就住在二層東北角的空房裏,唯獨那扇門還在,卻沒門鎖,一個大木棒從裏邊頂住。我們睡著是萬無一失的,其實有什麽可失的呢?每人一個被子卷兒,我和五富的被子還可以,石熱鬧的被子幾乎油膩得看不清那大牡丹花,他沒有枕頭,頭油大,頭熱,不是枕他的鞋就是枕磚頭。


    才住進的第二天,午睡一會,門沒用木棒頂,有人就進來了。我們被門的咯吱聲驚醒,進來的是一個小夥,他看了看就轉身走,一動門,門又咯吱響起來。我說:你要走嗎,你把盆子裏的水往門合頁上淋淋就不響了。我知道這是個小偷,我們有什麽可偷的呢,我想幽默。小夥子看著我,說:貧嘴!把塑料盆一腳踢出門,水流得像蛇,竟竄到我的鋪前把我的鞋泡濕了。我們繼續睡覺。


    石熱鬧睡不著,他把衣服脫得光光的還是睡不著,說:五富你去把門頂上,進來個女人了不好看。


    在這樓上,是曾經進來過三個女人,兩個是我們剛搬進來時撞見的,她們正從樓西邊的一個房間出來,一見我們慌慌張張離去。我們覺得奇怪,去那房間看了,原是她們在那兒尿尿。後來石熱鬧說他又發現一個女的在一樓的一個房間裏解大便,而一樓北邊那幾個房間更成了公共廁所,過路的人,村莊的人,緊急了都進去方便。這讓我們對陸總安排的居住條件極為不滿,幾次和負責監工的交涉,結果仍在這裏住宿,但多了三塊稻草編的草墊子,比以前睡覺暖和。我就在一樓門洞的牆上用煤塊寫了:嚴禁大小便,違者必罰。寫了並沒禁住,再寫:危樓鬧鬼,小心纏你。從此才沒人進來。


    地溝挖到第五天,我們已經知道,我們是上當了。


    前三天裏,一切進展得順利,一共挖出二十米。二十米就是三百元,每人可以分到一百元。這可是我們從來未有過的平均日高收入啊!我當然計算著以這麽個數目下去,何時能達到贖回孟夷純的五千元,並且向五富說好,一旦兩人收入加起來到了五千,我就先獨自回西安去贖孟夷純,然後再返回來,我將以後所掙的錢還他。五富說:那你一走隻有我和石熱鬧了?我管不住他!我說:也就三二天麽。他說:那你回來了給我買一包臘汁醬牛肉,陸總那晚上吃臘汁醬牛肉看得我眼饞。當然用五千元贖孟夷純的事我和五富是不會告訴石熱鬧的。石熱鬧說:你們是給嘴過生日,錢呢,錢在哪兒?五富把我拉到一邊,卻說:夠五千元了你回西安,可錢還不夠五千元時咱把錢放哪兒,這裏沒箱子沒櫃,門上又沒鎖子,我不敢信任石熱鬧。我說:那就裝到你褲衩的口袋裏。五富說:我睡覺都是脫光的,那就穿褲衩睡。


    五富不信任石熱鬧,石熱鬧卻對五富最好,他一直說他要請五富喝酒,要把每天所掙的錢花掉隻剩十元,他的原則是身上隻保證十元錢。


    但是,陸總並不是按天結賬。五富的褲衩兜裏沒有錢,石熱鬧也沒有十元錢,他總是向我討紙煙。


    挖到第四天,地溝下麵盡是石頭,一個上午竟然沒挖下幾尺。村莊裏的人告訴我們,挖地溝曾經雇用過兩次民工,都是幹了幾天嫌太吃虧就走掉了。天上沒有掉餡餅的,我去找陸總,當然找陸總我盡量學說岐山縣發音,我的意思大致是兩點:一、提高工錢和吃住條件。按目下的挖地溝進度,收入根本還不如在西安拾破爛,一天三頓又都是扯麵,扯麵再好吃,也吃厭了,現在一打嗝兒都是一股酸哄哄的雜醬味,再是住在廢棄樓裏,天越來越冷了,怎麽還能睡得住?二、若不增加工錢和改善吃住條件,那就付過這幾天的工錢後我們走人。陸總的眼睛原以為就那麽小,瞪起來卻大得出奇,但他話不高,嘰嘰咕咕說了一堆,我聽著是西安城的那條塔街的古董市場上有數百家店鋪攤子,每年二十多家就退吃(出)了,又有二十多家又進日(入)。


    我說:你舍(說)這是傻(啥)意希(思)?


    他說:傻(啥)意希(思)?你們太不吃(知)足,你當農民一天能管出(吃)管住了還淨落十幾元錢?你失(拾)破爛還能賺多少錢?挖地溝不挖出石頭挖豆腐呀?!


    我說:出(吃)虧可以,總不能大出(吃)虧麽!


    他說:你考慮,日(入)黨退黨都自由哩,我不箍你,但走了人那這幾天的工錢就沒了。


    我是以很強硬的口吻和陸總談判的,但陸總軟遝遝地回應我,他的軟不是棉花包,是棉花包的都是針。是的,永遠不要和老板攤牌,攤牌必須是你能拿住他,否則隻會自取其辱。我談判失敗,回去卻怎麽給五富和石熱鬧交待呢?我蹲在陸總的辦公桌前,無言以對,陸總說:就世(是)這意見,你回去考慮吧。我往起一站,頭撞在桌角上,桌角把我頭撞破了,兩滴血滴在地板上。陸總沒讓我擦地板上的血,我順手把桌下的那盆假山石上放置的一個微型小塔攥在手裏拿走了。


    這個小塔是我蹲在辦公桌前時就看見了,它使我當時心中一怔:鎖骨菩薩塔!其實並不是鎖骨菩薩塔,但這小塔的造型太像那個鎖骨菩薩塔了。我的血不能白流的,我得拿走這個小塔,何況這小塔讓我清醒若不在這裏挖地溝,回去又沒了拾破爛的地方了,五千元怎麽賺?


    我回到了廢棄樓,五富和石熱鬧在吵架,石熱鬧埋怨五富看見一個女人跑進一樓房間去方便卻不製止,五富強辯人家不怕樓內鬧鬼,何況已經在房間裏方便了怎麽製止。石熱鬧說:你還不是想看人家屁股嗎?五富說:人家的屁股就是像白石頭麽。我罵了他們,告訴我流血談判的結果,可我隱瞞了許多真相,我說:陸總雖然沒有鬆口增加工錢,但也沒有完全拒絕,讓我們繼續幹下去,幹完了,這一段下邊沒有石頭就不說了,如果後邊石頭還多,就以難度適當地增加工錢,而夥食一時無法改變。


    石熱鬧說:永遠吃一樣的飯我受不了。


    五富說:你吃百家飯把嘴還吃饞了?!扯麵就扯麵吧,可他說如果後邊石頭多了,就以難度適當增加工錢,他沒說怎麽個適當?


    我說:他倒沒具體說。


    五富說:那等於沒說。


    我說:怎麽是等於沒說?如果後邊還有石頭,他敢再不增加工錢?這次是不小心撞出了血,下次我就當麵給他碰出個血頭羊來!


    我一說血,五富就抱了我的頭看,從被子裏掏出一疙瘩棉花點著燒成灰敷在傷口上。


    我說:沒事。陸總臨走送我了一個塔。


    我把小塔帶到了工地,放在一塊四四方方的石頭上。


    有了這個小塔,我覺得孟夷純就看著我。


    我們又繼續挖地溝,一整天下來,手指蛋全都磨破了皮,三個人沒有敢休息,挖了三米。傍晚監工員來驗收,卻說我們挖的深度不夠,還得返工,又一直幹到了晚上。回到住處,我渾身就散了架,腰酸背痛,站起來坐不下去,坐下了又站不起來,我的身體確實不如五富和石熱鬧。五富說:我給你撓撓背。我說我背不癢,隻是皮肉繃得緊,你給我拍拍。他拍起來卻總是掌握不了節奏,而且拍的不是地方。往下,往下,左邊,你不知道左右嗎?我趴在那兒,他的手拍下去習慣把掌弓著,真笨!讓他幹脆用鞋底子拍打。


    五富卻害怕用力太重,你讓他重些重些,他仍是不敢使力。我就說讓石熱鬧來,五富就生氣了,打,打,他嘴裏咕呐著。啪,啪,啪,脊背紮癢紮癢的,啪,啪啪,感到每一塊骨頭都鬆開了,疲倦從骨頭縫裏往出透。他越打越快,越打越重,他已經在仇恨我了。


    咹?!我鼻子哼了一下。


    拍打聲又不輕不重地均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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