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進了城,城裏是白夜,所有的街燈都亮著,所有的高樓上都閃爍了霓虹燈,那些夜總會,酒吧,茶廳,洗浴中心的門口停滿了小車,男男女女勾肩搭背,一撥出來了,一撥又進去了,歌聲笑聲打情罵俏聲飛揚。我低著頭騎車子,不願意在人多熱鬧的地方停留,騎過了西大街,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說:五富,為什麽不讓你看呢,西安城的夜景這麽繁華,我要讓你多看看!我就毫無了目的地把自行車騎進一條巷,又從巷裏騎到另一條大街,騎,騎,哪裏有燈火就往那裏騎,哪裏人多就往那裏騎!


    騎到了一條街中,我看見了一個立體的燈架,我就往立體燈的燈架那兒騎,一個巷口突然有人攔著架子車走了出來,把我嚇了一跳,那人低著頭,弓著腰,樣子簡直就是五富麽!我停下車看他,那人也停下車看我,我說:喂,喂!他突然拉起架子車就跑,那也是裝著破爛的車,一捆什麽東西就掉下來。我趕緊也騎上車走了,一口氣往那立體燈架處騎去,騎到立體燈架前了,我才發現那不是什麽立體燈架,是鎖骨菩薩塔,塔的八麵棱角和每一層都裝了彩燈。


    我怎麽到這兒來了!是腳習慣性地帶了我來的,是五富還關心我特意要來再見見孟夷純,還是孟夷純以什麽神靈指示了我來的?我把自行車靠在一棵樹下,蹴在那裏望著塔,我想,我們就是為了五千元去的鹹陽,五富死在了鹹陽,但五富沒有恨孟夷純,他還要來告訴他幫不了掙五千元嗎?而如果是孟夷純的神靈指示著我來又能做些什麽呢?我點著了一根紙煙。塔是在一堵牆內,樹的陰影幽默了整個牆根,唯有我的煙頭的光亮,我一邊吸著一邊盯著煙頭的光亮,竟不知不覺中紙煙從口邊掉了下去,我開始撥電話,電話立即就撥通了,一個聲音響起:喂,誰呀?是孟夷純!她的聲音雖然不清脆,可能還在睡眠中吧,聽見鈴響從被窩爬出來,迷迷糊糊抓起了手機,但她的聲音像磁鐵一樣把我吸住了。如果在千人萬人之中,孟夷純在裏邊,我會一眼就能看到她,即便是風雨交加,孟夷純的一個歎息,我也會立即聽得出來。


    是我。我說,聲音都有些顫了。我是劉高興!


    劉高興呀,怎麽是你,你怎麽就消失了?


    沒有,我沒有消失,我想給你個驚喜,我去鹹陽打工了,我想掙五千元……我停住了,我能掙一筆錢給孟夷純嗎,錢呢,掙的錢呢?我哽咽起來。


    劉高興,劉高興!孟夷純在電話裏急促地呼叫,接著一聲碎響,她是從床上已經下來,撞著了床頭櫃上的茶杯了。


    嗯,我在呢。


    你怎麽啦,有什麽事嗎?


    你要救救五富!


    我在電話裏講述著我們在鹹陽的遭遇,講述了五富的屍體被運往了殯儀館,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我這是給孟夷純添亂,我該是要幫助她的,卻現在把這事說給她,有了歡樂可以說給自己心愛的女人,讓一個歡樂變成兩個歡樂,而苦難說給了她,一個人苦難了還要她再苦難嗎?劉高興,你個孱種,男人應為女人遮風擋雨,你卻讓女人給你來打傘披衣?!


    劉高興,劉高興!


    嗯。


    不要急,你給韋達說過這事嗎?


    我不願找韋達。


    為什麽呢,韋達活動麵廣呀,為什麽不找呢,你恨他了?


    我用不著恨。他過他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


    你這不對,社會就是這社會麽。


    ……


    要找的!你去找韋達!


    一片白,一片白。


    我猛地清醒過來了,真的是一片白,一輛車呼嘯著從巷中駛過,燈光直射著我,在白光中我睜眼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回想剛才是夢還是瞬間出現的恍惚,是不是孟夷純的神靈在暗示著我必須找韋達?


    那就找韋達吧,找韋達。為了五富,找韋達。


    韋達,這不是我要找你,是孟夷純要找你,是五富要找你!


    我站起來找電話,有電話的店鋪全都關著門。天又漸漸地亮了,我得到車站廣場去,到那裏打公用電話。


    車站廣場上依然燈火通明,睡在候車廳外台階上的人開始醒來,睜著浮腫的眼去公共廁所,那個公共廁所門口排起了長隊。一個男人在女廁門口的隊列中,排到他了,他就大聲叫遠處的老婆,老婆攏著頭發跑來了,卻說:紙呢,紙呢,給我一張紙。那女人腿很長,走路像孟夷純。


    在公用電話亭,我給韋達撥電話。


    韋達的手機通著,沒有接。我有些慶幸。


    慶幸什麽呀?應該再撥!


    韋達接電話了,問是誰,我說我是劉高興,是孟夷純讓我給你個電話。韋達說孟夷純出來了?我說她沒有出來。韋達說那你去探視她了,你代我問候了嗎?我一時無語。韋達說劉高興,劉高興你說話呀。我說我想見你,你能來嗎?韋達說找我?你在哪兒?我告訴了我在車站廣場的公用電話亭。韋達說你不要走遠,你等著,我來看你。


    但是,韋達遲遲沒有來。一個小時後,從商州來的第一列車卻提前到了,我看見了五富的老婆,還有五富的妻弟,急匆匆從車站門口跑出四處張望。我喊住了他們。五富的老婆差不多是滿頭的白發,我們離開清風鎮的時候,她的頭發黑漆漆的,現在卻花白成這樣!我把五富的被褥卷兒,布包兒,和鹹陽陸總給他的八百元交給了五富的老婆,並說明我還為五富保存了四百五十元,我編了謊,說錢存在銀行,等從銀行取出來了,就立即給她。她咽著唾沫把錢數了一遍,又讓她弟再數了一遍。她弟詢問了事情的經過,雖然沒有過分的責備,但他說了一句:及時能通知家裏就好了。


    我臉是有些發燒,一塊去的派出所,三個人再沒說話。我本來想讓他們先去派出所,我在廣場等韋達,但話說不出口,說出來五富的老婆和她弟會有誤會。派出所的人讓五富的老婆在好幾份資料上簽名,並按了指印,至於提出要把五富的屍體運回清風鎮,派出所卻不同意,說按規定屍體是不能出城的,何況屍體已運到了殯儀館。我們從派出所出來,五富的老婆軟得就走不動路了。


    她對我說:五富就這麽要燒了?他是活蹦亂跳地和你一塊走的,你好好的,他卻要成一把灰了?!


    我說什麽呢?我和她弟一人架著她一隻胳膊,她身子沉得像一樁米袋往下墜,我幾乎是抱住了她的後腰往上拉。


    她說:五富沒留下一句話嗎?


    我說:事情太突然了,沒有。


    她說:她給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說,我要去西安城呀,給我四十元錢。他……


    她弟眼淚嘩嘩往下流,說:姐,姐。


    她突然嚎啕大哭,就坐在了地上,雙拳在腿上砸:你們是一塊出的門呀,你說你要把人交給我的,人呢,人呢,我拿個灰盒子回去?


    我是對得起良心的,天呀,如果能掏出心讓五富的老婆看,我就要掏了心給她看。石熱鬧你跑到哪兒去了,你不來給我作證!五富,五富,你的鬼在哪兒?我已經無力再辯解什麽,我也再不辯解了,我說,是我對不住了五富,是我對不住了五富的老婆,我慚愧,不光彩,啪啪啪地扇自己臉。


    當五富的老婆終於不再哭泣,我為他們找了個出租,讓他們先去殯儀館最後一次看望五富,然後火化,而我答應去廢品收購站賣掉五富的那輛架子車和從銀行取出四百五十元後,也會去殯儀館。送走了他們,我再一次到車站廣場的公用電話亭下,韋達已經站在那裏了。


    要求通融不讓火化五富的事用不著再提說了,我隻好對韋達說我去探視了孟夷純,孟夷純在勞教所還可以,可能會提前釋放出來。


    韋達說:這是好消息,太好了,是小孟讓你來告訴我的?


    我嗯了一下。


    韋達說:你怎麽啦,臉色發黑?


    我說:我本來黑。


    韋達說:上次說好來公司怎麽沒來,還拾破爛嗎?


    我說:等孟夷純回來吧。


    韋達說:那好,你和那個五富都來,來公司多穩定的工作,隻要公司不破產,你們就永遠會呆在城裏!


    我說:謝謝。


    去不去韋達的公司,我也會呆在這個城裏,遺憾五富死了,再不能做伴。我抬起頭來,看著天高雲淡,看著偌大的廣場,看著廣場外像海一樣深的樓叢,突然覺得,五富也該屬於這個城市,石熱鬧不是,黃八不是,就連杏胡夫婦也不是,隻是五富命裏宜於做鬼,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飄蕩的野鬼罷了。


    初稿寫畢於2005年10月4日下午


    二稿寫畢於2006年4月11日晚


    三稿寫畢於2007年1月17日晚


    四稿寫畢於2007年3月20日早


    五稿寫畢於2007年5月24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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