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國家,任何時代,局部的穩定長久之後,就會無可避免地出現階級的固化,對權力和財富的壟斷又會催生腐敗。


    老牌貴族家庭的子女在教育和人脈上有天然優勢,他們逐漸將權力壟斷在自己的圈子裏,絕對的權力滋生腐敗,導致政府結構臃腫反應遲鈍,最終使帝國衰落,走向滅亡,顛覆。


    在兩百多年前,路德帝國建立之初,為了避免重複這一命運,開國大帝促請議會通過一條新的法律:任何公民想擁有投票權,必須擁有連續五年的全職軍人資曆。也就是說,想要接觸帝國核心,操縱政治,你必須當過兵,還必須是正式軍人,還必須要服滿連續五年的兵役,不然的話,哪怕身為皇子,也一樣無法在議會擁有一席之地。


    這位開國大帝是軍人出身,路德帝國的建立更是由一連串軍事政變促成,他認為,沒有上過戰場領略過戰爭殘酷性的人,哪怕辭藻再華麗,再懂得蠱惑人心,和一個坐在鍵盤和數據線後指點天下的死肥宅並無不同。國家的權力,絕不可交給這些沒經曆過戰爭,不懂得紀律、尊嚴、責任與犧牲為何物的混蛋。


    當時的議會成員相當一部分是大帝在軍隊的同僚,法案順利通過,並在帝國建立之初被貫徹到底。


    盡管這條法律至今仍被多方詬病是充滿軍國主義的惡法,但在當時,它確實很快使國家麵貌煥然一新——政府機構效率大大提高,沒有相關技術背景官員通通被認為是隻會拍馬屁的無能之輩,他們滾蛋後,醫療、教育、科技等部門,外行人一拍腦袋指導內行的現象極少再出現,貧窮的青年們有了新的上升渠道,從軍。


    更重要的是,新帝國成立後對於戰爭、軍備、國民素質的態度越來越謹慎了。因為幾乎所有議員都曾經在殘酷的戰場中度過五年。


    這個由一幫軍人靠軍事政變建立的帝國反而快速迎來了和平,也更珍惜和平。


    但就像人類創造出的任何製度一樣,假以時日,總會有人找出這製度的漏洞並加以利用。祿蠹、投機者們像水蛭一樣鑽“公民投票權法案”的空子。


    許多大貴族的子弟也參軍,但隻是為了混投票權。軍隊很難再保持純潔性,甚至漸漸開創出為這些貴族子弟混資曆而建立的專司文職的兵種,再後來,更有了類似古代禦林軍的部隊,叫“騎士團”。


    騎士團的軍服與眾不同,成員們每天穿的都像是閱兵式中的軍禮服,硬挺的帽簷上方鑲著金色綬帶,衣服的布料全是奢侈的細羊毛呢料,剪裁貼身,配上長至膝蓋的鋥亮皮靴,甚至還有形製纖細華麗的佩劍。比儀仗隊還像儀仗隊。他們名義上是直屬皇帝陛下的護衛,但實際上嘛,這幫少爺兵們發揮作用的場合通常是各種宮廷宴會與外交宴會上,作為貴婦們的舞伴。


    齊盛將他所知的路德帝國那些貴族家庭的成員情況在腦中過了一遍,沒找到哪一家的孩子和新兵的年齡相仿,又在真正的戰鬥部隊服役的。他有些懷疑此人也許來自一個偏遠行省的沒落貴族家庭,但是,這想法沒法進一步推證。


    不過,這些信息已經足夠他設下圈套了。


    從這天起,他仍然每天早上在溪邊跟取水的鄰居致意,但從未開口說話,也沒摘下麵罩。


    在著陸的第十八天,看到那頭受傷的小鹿時,齊盛知道,新兵終於忍不住動手了。


    他也早有準備。


    他在十天前捉到了一對小鳥,一直放在籠子裏,養在庇護所中。


    這時到了小鳥派上用場的時候。


    齊盛來到新兵的住所前,口袋裏的小鳥屍體還是溫熱的。他把它們一邊一個塞在胸前。拉上拉鏈,再低頭看看,這個效果差強人意。


    很快,新兵回來了。


    新兵畢竟是新兵,太缺乏經驗了。對人的無恥程度缺乏想象。


    兩人交手不久,齊盛賣個破綻,新兵果然上鉤,雙掌擊中了兩隻可憐的小鳥。


    死去不久的小鳥還是溫暖的,柔軟的,觸覺和男性結實的肌肉完全不同。


    可憐的孩子……大概是被極度的震驚給弄得死機了。


    身材高大的女兵並不罕見。齊盛的副官康妮身高就有一米八三。


    新兵一直先入為主地認為他的鄰居是位同性。不然的話,他的貴族出身和教養會讓他在每天早上取水時先致意的。


    齊盛等的就是這麽一個瞬間。他製伏他,他也沒再反抗,他在他身上搜了搜,但並沒發現控製器。


    啊——


    真是有點令人鬱悶。


    嗯,對了,不是不高興,也不是不悅,而是鬱悶。這才是他此刻的情緒。


    可他還是有些不甘心的。


    第二天一早,他沒再去河邊玩什麽致意的遊戲,早早去了自己的救生艙。他把艙中控製台拆卸下來,想找找有什麽可用的零件和電子板,再做一個控製器。


    但是,救生艙的作用就是“救生”,並非駕駛或控製,他並沒找到什麽太有用的東西。


    於是他又去了新兵的戰機那裏。


    戰機的艙體有一部分是透明的,裏麵有什麽,一目了然。


    齊盛坐在戰機艦艙上,等了一會兒,新兵出現了。


    齊盛一見他,先是一愣,新兵穿著軍綠色的背心和短褲,沒穿戰鬥服也沒戴頭盔。


    他右臂上被什麽樹枝或是尖刺劃出了一道五六厘米的血痕,腿上沾著草葉和泥點。這一路走得顯然有點狼狽。


    新兵見了他,先盯著他胸口看了幾眼,然後仰頭道:“我以為齊盛不是那種讓部下為自己做無謂的犧牲的人。”他說完,挑釁地看著他,輕輕哼了一聲。


    齊盛收起麵罩,平靜地看著他,“我確實不是那種人。”


    齊盛露出本來麵目後,這年輕男孩仰望著他,欣喜欲狂,他那雙黑亮的眼睛閃爍異光,他極力按捺自己的情緒,想要表現得若無其事,可他的嘴角有自己的想法,先是右嘴角翹了起來,在他的努力控製下這調皮的嘴角慢慢平靜下來,可是,抿緊的嘴唇稍一放鬆,左邊的嘴角又不聽話地翹起來。


    最終,他放棄了,帶著這種往輕了說是有些不莊重,往重了說是有點嬉皮笑臉,往歪了說甚至可以是帶點挑逗意味的微笑,他說,“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作為維熙帝國二百多年的曆史中最年輕的將官,齊盛見過很多視他為偶像的年輕人,但用這種神態和語氣和他說話的,真不多見。


    崇敬中流露著一絲無可置疑的淡淡邪念。


    可要說是邪念吧,他的無論眼神還是氣質又很純潔。他長得很漂亮,在兩三年前可能還會雌雄莫辨,現在臉上也還留著一點點嬰兒肥的痕跡。


    果然不能以常理而度之啊……


    這一刻,齊盛為自己的未來稍微感到憂慮。


    新兵並沒看出齊盛的憂慮,他還沉浸在興奮中,語速輕快,“你是來找無人機的遙控器麽?唉,沒有!無人機是我在出戰時擅自帶的,我讓地勤給我遙控器,他不給。唉,這幫固執得像機器一樣的笨蛋啊……”


    他靈敏輕盈地跳上機艙,挑起眉一笑,語氣更不客氣了,而且,不知怎麽還帶點類似撒嬌的味道,“我們就算扯平了,好不好?你把戰鬥服還給我吧。”他說著,正對著齊盛盤腿坐下,那張臉上是一種剛走出巢穴探索新世界的小獸才會有的神采。


    齊盛聽到他說“把戰鬥服還給我”時內心極度驚訝——這是什麽意思?你的戰鬥服不見了?可我並沒拿。


    他立刻想到他丟失了一半的晚餐。


    雖然內心驚濤駭浪,但他臉色依然不變,他審慎地盯著新兵看了一會兒,跳下戰機,徑直走了。


    新兵在他身後叫,“喂——”


    他也跳下戰機,追過來,“齊盛,我猜你這次遇難,不是偶然,對不對?”


    齊盛腳步不停,“你知道什麽?”


    新兵笑了,“我知道維熙帝國軍部最近出了條新規定,所有艦隊遠航時指揮官必須和艦隊主艦進行生物綁定。說是要保護帝國財產,但實際上嘛,嘻嘻,在我看來,是為了防止指揮官逃離主艦。”


    齊盛不為所動,繼續走著,新兵跟上來,繼續笑,“我還知道,你的養父,齊斕將軍,在一年前的失蹤,也不是巧合。”


    齊盛側首看了新兵一眼,腳步並不減慢,“我也知道一些事。你在路德帝都長大,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你父親早亡,母親性格柔弱,家裏的事全由一為作風強勢的老祖母做主,你還有一個比你年長很多哥哥,所有人都認為他非常優秀,甚至你的家人們也會不自覺地拿你和他比較——不管你有沒有想過挑戰他的長子繼承權,你為了贏得大家的注意力做過不少現在讓你覺得羞愧的荒唐事,但在我看來不管從前你做了什麽都無傷大雅,你做的最蠢的一件事,就是隱瞞貴族身份跑到機動部隊服役。”


    齊盛這時終於停下了,他冷眼看著臉色不大好的新兵,“像你這樣的小少爺,以為和粗魯的底層出身的士兵在一起混上幾年,就可以贏得別人的尊重?就能讓那些一向不拿你當一回事的人,包括一直沒意識到你早就不是個小孩子的家人對你刮目相看?”他沒再說下去,隻是輕聲一笑。


    新兵沒再跟著他。


    齊盛想,這很好。我現在完全沒有心情聽一個路德的新兵對我勸降。


    不過,短暫的接觸中,新兵的肢體動作,語言特點,氣質,神態還有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暴露了很多信息。他絕不是什麽偏遠行省、沒落貴族家的孩子。他的家族,極有可能在路德帝國的政治核心中生存,或者本身就是核心!


    艦隊遠征時指揮官和主艦進行綁定這個新出爐的法條從一開始就是用來對付他的。並沒正式推行開,在維熙帝國軍部知道的人都寥寥無幾,一位敵國的新兵是如何知道的?養父的政敵們一直想斬草除根,但是礙於養父的聲望無法動手。相信這次他“失蹤”之後,這條法規就會有合理的解除理由了。


    至於養父的失蹤……


    齊盛輕輕籲一口氣。他不願再想這件事。人對於痛苦的事情都會本能地躲避。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丟失的戰鬥服上。


    他不認為新兵的戰鬥服是野獸叼走的。


    在這個星球上,戰鬥服是非常寶貴的資源,除非是洗澡,他不會脫下它。而且,即使脫下來,他也一定會放在自己視線可及之處。這附近生活著一種大型的貓科動物,倒是可以無聲隱秘地行走,但是野獸為什麽要叼走一件衣服?連體的戰鬥服,怎麽叼著拖在地上走而不被及時發現?


    這裏從未見過猴子之類動物的蹤跡。


    那麽,隻有兩個可能,這個星球上,除了他們兩個,還有其他人。


    山林中的野人?行跡隱蔽的原住民?還是……別的幸存者?


    齊盛忽然意識到,從降落到這個星球以來,他從未想過這個可能,除了戰機0079,還有其他小型戰機附著在蜂鳥號上跟著他來了這裏。


    因為他沒看到任何其他戰機或者救生艙著陸,也沒看到什麽機艙的殘骸。


    但如果那些人當時降落在海上,然後才登陸了呢?


    如果是他自己,穿過弦狀波動後著陸在異星球的大海上,活下來的幾率一定很低,但是換了泰和的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泰和雇傭兵團,或者說,海盜團,在那片星域是極為活躍的,他們最擅長趁火打劫,也精於暗殺,盜竊,營救被綁架者,以及協助越獄、逃亡和偷渡。


    雖然那天海盜兵團偷襲時用的船全是無法辨認身份的,但是這幫人組織有效,進退有度,最重要的是那種戰船炸碎了之後彈出的豌豆粒救生艙還能發射連接索再來打劫的作戰方式,隻可能是泰和這幫最惜命的亡命徒。


    問題是,那些倒黴的海盜現在藏在哪裏呢?


    他們有幾個人?


    齊盛走回自己的營地時,想起自己剛來到這星球大約一周後的一天,他從溪邊洗漱回來,忽然間有種被窺視的感覺。這種感覺後來還出現過幾次,最近一次,就在昨天。在他搜索新兵那個搭得亂七八糟的庇護所時。


    這種類似本能的直覺,可能並不是錯覺。


    為了搭建室外廚房的房頂他做了一架梯子,現在,這梯子被他架在了庇護所岩壁上。他爬上梯子的最高一格,撥開岩壁上那簇蕨類植物的葉片,一個用細樹枝戳出的小孔暴露了出來。


    小孔之後,別有洞天。


    齊盛站在梯子上自嘲地笑了。


    他本可以更早地發現其他的幸存者,可是,不管是他來到這之前,還是之後,他所想的,隻是如何求生。他暫時沒有探索這個星球的欲望。所以他一直忙於怎麽建一個長久而安全的庇護所,怎麽提高生活的質量。是他自己把自己拘束在了這一小片地方。


    這天下午,齊盛帶上幹糧和火種出門了。


    他先沿著山崖向山上走,很快找到一處岩壁的裂口,從這裏翻過去,山岩的另一邊有一大片果樹。他還在岩壁下的一個天然石洞中發現了一包已經腐爛成泥的果子,包在一塊布裏。布已經被果汁染成了紫褐色。


    他沒動這個布包,繼續順著山崖向下走。


    當晚,他住在山穀的小河邊。


    第二天,他在對麵的山腰上找到一棵極其高大的雪鬆。他攀爬上去,用光能槍消除掉所有遮住視線的枝葉後有了一個視野極佳的觀察點。


    從這能清楚地看到他和新兵的營地。新兵可能正在做飯,炊煙嫋嫋。


    他們作為庇護所的那道山崖像一道閃電形,從山巔一直延伸到河穀中,幾塊巨石橫亙在小河裏,像一座小橋,又像一座沒合攏的堤壩。


    他對這個發現很滿意,小溪裏有魚,那麽河裏魚一定更多,做個漁網攔在堤壩上就能輕鬆地捕魚。或者做幾個魚籠放在那裏,需要的時候才來取。


    他們營地旁那條小溪有一條支流,穿過一片亂石灘,向西幾乎是橫著鑽進了樹林中。在這條支流和亂石灘之間,有一片被山火焚燒成炭塊的林地。


    這是非常可喜的發現,他接下來要燒窯做陶器,那些木炭正好做燃料。


    至於他們著陸的那片落木林,比他原以為的要更大,延綿數裏,看起來像是曾經發生過一場小型地震,以至於河流改變了流向,原本的河川成了一片亂石灘。


    在亂石灘和山火焚燒後的樹林西邊是一大片濕地,這裏本來是落木林的邊緣,拐向的小溪支流和倒在地上的大樹製造了大大小小的池塘,從這裏看去,它們像是古代宮殿中象征奢靡與宏偉的階梯型噴泉池,又有點像是積了水還沒插上秧苗的梯田,因為樹木掩映,看不清這樣的池塘有多少,也看不清它們有多大,但是陽光穿過樹木枝葉後暴露了它們的存在。金光投射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池塘,小湖泊,水池上,它們就像碎掉的鏡子反射出點點銀光。


    這片沼澤濕地的麵積相當大。


    而且,令他更意外的是,幹涸的河灘和沼澤叢林相接的一個點,和他還有新兵的營地,就像一個等邊三角形,但因為地勢起伏,還有樹林的遮掩,他竟然從來沒注意到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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