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堂是個不吃打的家夥,銬子將雙手銬在了屋柱上,才一頓拳打腳踢,他就呼娘叫爺地招了,說人是他打的。問還有誰?回答一個是鐵匠鋪的成三,一個是跛子春有。當下把成三銬來,卻是死活不招,成三出示證人,昨晚上他給北蠍子夾村的姓牛人家打扒釘,打了十三副,姓牛的一直守到後半夜。姓牛的擔保,領了成三走了。銬春有的時候,春有和老婆正在家吵架,原來雞都叫了,春有還沒有回家,她老婆猜疑,徑直到寡婦重桂家去,春有果然和重桂坐了喝酒,老婆破口大罵,重桂臉上過不去,當然說:“春有,我不跟你老婆鬧,我還嫌掉價哩!可你一個男人家,你喝了我的酒就這樣讓她羞辱我?!”春有就上去搧了老婆一巴掌,揪了頭發拉了回去。老婆回到家,吵鬧了後半夜,又鬧了一早上,尋死覓活說春有和野婆娘要害死她!派出所人一看,也不追究春有了。回來見晨堂雙手還銬在柱子上,叫喊著他要尿呀,姓丁的警察端一盆水照頭潑去,罵道:“你還尿呀?現在尿吧,反正全濕了,你尿吧!”晨堂就哭起來:“我都交待了,你們還這樣待我?”警察說:“你交待什麽了,你瞎狗亂咬!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你再交待,打人的到底是誰,是怎麽打的?”晨堂說:“我要喝酒哩!”警察說:“喝酒?”犯了罪還要喝酒,警察看了看他,脫下鞋用鞋底搧了他的嘴。晨堂說:“給我酒喝我才說哩。”警察給所長匯報了,所長提了半瓶酒來,往晨堂口裏灌,晨堂說:“打人的不是成三和春有,是鎖娃和平仁,我們去打麻將了,打到半夜,聽見門外有人走動,以為是你們,出來看是白雲寨賣木頭的人,你知道,高老莊人原本見不得白雲湫,白雲湫威脅高老莊,白雲寨卻和白雲湫近,他們恨我們,我們也恨他們,迷胡叔就砍殺過白雲湫的人,蔡老黑也是釘死過白雲寨的那個醫生……”所長說:“我聽你講村史嗎?!”晨堂說:“……門外有人走動,以為是你們,出來看是白雲寨賣木頭的人,我們罵白雲寨人是白眼狼,白雲寨人都是三白眼的,我們說:白眼狼,你在高老莊飯鍋裏攪什麽勺,你也想吃哩,你吃不吃‘棰子’?!他們罵:高老莊,水朝西,家家婆娘都賣屄!我們就拉了進來打,是我用腳踢來,是平仁拿的搭柱打的,平仁力氣大,就把搭柱也打斷了。”警察說:“高晨堂呀高晨堂,你嘴裏就是沒實話!你再好好想吧,幾時真正想交待了,你喊一聲。”就把銬子銬在了窗欞上,正好讓晨堂腳尖踮起了胳膊才不疼,就出去把辦公室門反鎖了。子路去的時候,所長熱情招呼了他,把他帶去的酒當場啟蓋來喝,說:“教授,你給我拿什麽酒?拿來了就算我的,我來招待你!”兩人站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子路就問起晨堂的案子,又將晨堂婆娘的話說了一遍,所長說:“人可能不是晨堂打的,白雲寨的人說是在野外挨的打,晨堂交待卻是在家裏打的,他這人急了胡咬的,要是在戰爭年代,他是個叛徒哩!”子路說:“不是他打的人,那就……”所長說:“子路來說情了,我能不給臉麵嗎,那就放了吧。”一塊出來去辦公室放人,晨堂見是子路,胳膊疼得舉不起來,卻說:“我說不是我打的,怎麽樣,不是我打的吧!君子動口不動手,要打人用得著我去親自打?”子路說:“好啦好啦,人不是你打的就是了,孩子和他娘在家哭得一團糟哩!”晨堂說:“哭什麽,我是蹲了大牢啦?!”


    子路領著晨堂回來,高老莊的人幾乎全集中在村口的土場上,他們在那裏等待著消息,晨堂一見村人,就高聲叫罵哪個狗日的把人打了,害得派出所的人打我哩!白雲寨的人再來了,我真的要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打一雙,也消消我的氣!禿子叔說:“晨堂你吃苦啦?”晨堂說:“他派出所人打我哩,可他也得給我喝酒,他媽的,咱在家也喝不上‘五糧液’哩!”人群裏就有蔡老黑和鹿茂走過來察看晨堂手腕子上的傷,晨堂卻讓他們聞聞他口裏的酒氣,蔡老黑說:“是喝酒了,是喝酒了。兄弟,咱最好是不喝他們的酒,要喝你到我家去喝!人在屋簷下該低頭時要低頭哩,要打白雲寨人的話不要在嘴上說,今早白雲寨十幾個人去了鎮政府,叫喊著要嚴懲凶手的。”晨堂說:“凶手是誰,他派出所總不能把高老莊所有人都銬起來吧?”蔡老黑說:“這怪誰呀,就算是高老莊的人打了白雲寨的人,還不是為了多賣些木頭?等地板廠再這麽辦下去,高老莊的樹砍完了,白雲寨的樹也砍完了,一切就都安閑了。”旁邊人說:“老黑,你都算頭麵人物哩,你也說這種話?!地板廠在高老莊地界上,要賣木頭當然先高老莊嘛,白雲寨一摻和,那四周深山遠溝的人都擁來,木頭的價格就更低賤了,那咱賺幾個錢?!”蔡老黑說:“這倒說得有道理……”抬頭見子路,卻說:“子路見識廣,你說說。”子路悄聲說:“老黑,我可看見了昨日打人的人哩。”蔡老黑死死盯著子路的眼睛,突然說:“子路,你可是高老莊人民的兒子!”子路就笑起來,提高聲音對村人說:“我不了解情況,順善呢,順善是支書……”一句話未落,迷胡叔就罵了:“順善是賊哩,兩口子都是賊!他偷了我的糧食……”蔡老黑說“那是你們家窩的事。”迷胡叔說:“村裏先前要蓋公房,公房沒蓋起來,那從太陽坡砍的四間房的木頭呢?這也是家窩事?!順善狗日的偷了,貪了!”迷胡叔的話不足信,他罵他的,可迷胡叔提到了蓋公房的木頭,卻有人叫道:“瘋子嘴裏有真言,咱蓋公房的木頭真的都到哪兒去了?!”便議論紛紛。


    土場上吵吵嚷嚷的,西夏不知道,飯後石頭在院子裏又畫起了畫,她沒事坐在一邊看那飛簷走壁柏,聽得哪兒有了啪兒啪兒聲,抬頭見是掌大的粉蝶忽閃忽閃在院牆頭上飛,後來就一動不動地貼在櫻桃樹上。這一瞬間,西夏覺得蠻有了詩意,西夏是讀過《莊子》的,於是說:“石頭石頭,你知道蝴蝶的前身是誰嗎?”石頭沒有回答她,似乎對她的提問很反感,自個兒手撐著地一躍一躍回屋去。西夏登時無聊,一個人走出院子,在巷道裏看一隻雞濕爪在地上走出一行個字來,一邊看一邊想人生的尷尬,她是高個子卻偏偏嫁給了子路小個子,一當上新娘就同時是後娘,而一心一意要和石頭親近,石頭竟與她難以溝通,這種障礙將會永遠存在嗎?前巷的一個小孩才從屋簷的瓦洞裏掏了一隻小鳥,瞧見了西夏就讓看稀罕。小鳥小得還站不起身子,白嘴黃爪,十分可愛,接過來玩弄了一番,倒向小孩討要了,要送回去給石頭,遂聽見旁邊的院子裏有了奇怪的響動,趴在那院牆的一個豁口處,瞧著了那戶人家在為驢配種的。一頭母驢乖巧地立在那裏,一頭公驢就數次往上撲,撲一次沒成功,撲一次沒成功,母驢被壓趴了兩次,兩次被主人又打起來,牽著長長繩索的公驢主人就破口罵人。又是一個吆喝,公驢再撲上去,母驢沒有趴下,卻擺動了身子,公驢鐵棍一般的長鞭就撞倒了母驢的主人。又一次重來,撲上去了,公驢的主人以極快的速度握住長鞭去幫忙,放進了該放進的部位,雙手就沾滿了黏糊糊的液水,說:“中!”西夏也說了一聲:“中!”在公驢每撲一次的時候,西夏就不自覺地為公驢用勁,一用勁,雙手就握起來,當終於撲上去,她說了一聲“中!”身子一鬆,小鳥從手裏掉下來,才意識到自己還拿了小鳥,忙撿起來,小鳥已被握死了。院子裏的人聽見牆頭上有人也說“中!”瞧見是西夏,先是愣了,再就哈哈大笑,西夏撒腿就跑,沒想路上有雨天的泥幹硬成的坎兒,咯拐一下,腳便趾了。


    躍了一下並不覺得十分疼,回到家裏,自己的臉還羞得通紅。見石頭趴在窗前的桌上瞌睡了,要把他抱上床去又怕弄醒了他,就拿扇子一邊趕著蚊子,一邊看石頭新畫的畫,不覺哎地一聲,心驚肉跳。這是一幅極複雜的畫,由高往下亂中有序地排列了六組人物,六組人物又構成了一個整體。西夏在博物館曾經見過民間的木刻陰曹地府畫,那是陽間的人站在陰府的大門口,門口寫著“為何到此”,入門了,有牛頭馬麵無常,閻羅坐堂,堂上一匾,又寫了“你認識我嗎”,然後是來人如何被刻眼,被剝皮,上刀山,下油鍋,群犬分屍,石磨攪磨。而石頭的這張畫裏似乎也是人在受盡著各種酷刑,或是人被縛在木柱上,將一隻腳固定在凳子上,讓一隻羊舔腳心,被縛者癢而大笑。或是一女人穿著繡有花朵的長褲,褲襠裏放進了一隻貓,貓在亂抓亂咬飛或是用打氣筒從屁眼打氣,人肚子膨脹如鼓。或是人從一玻璃狀的長箱中往過走,箱蓋上掏出無數的洞,個子高者頭一露出,旁邊一把巨大的剪刀就把頭剪掉。或是用繩子縫人的口。孩子怎麽會想到畫這種畫呢?西夏突然間害怕起來,她端詳著石頭睡熟的麵容,雙目圓大,又距離分開,頭顱長而扁,額角凸起,而耳朵明顯高出眉目,且尖聳如小獸耳。西夏猜不來這形象表示著什麽,卻暗想雙腿癱瘓一定是有什麽道理的,忽然想到數年前一麵相師在博物館門口為人看相,說過人的形象若像什麽動物或植物就一定是什麽動物或植物托變的,便又看石頭,她看不出孩子像什麽,卻腦子裏倏忽閃現了菊娃是一隻雞變的,晨堂是狗變的,蔡老黑是一隻虎,慶來是牛,鹿茂是貓,順善是蛇,蘇紅是狐狸,晨堂的媳婦是兔,南驢伯就是個驢子,而子路呢,子路絕對是豬,那個廠長王文龍則就像忽隱忽現能大能小捉摸不定的龍了。西夏不是個命相家,但她為她的一時奇思妙想而興奮起來,就走出堂屋要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給子路,子路還在土場上沒有回來,而娘卻回來了,腳疼得難受,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脫了鞋襪用磁片割腳上的繭甲。娘的腳是早年纏過了的,但並沒有纏好,半大不小,腳趾變過來又鼓出一塊大疙瘩,左右腳心就有了銅錢大的一塊硬繭。她抱了一隻腳在懷裏,一邊割一邊嘴裏吹氣,西夏立即覺得娘那樣子像個猴子,但她不敢對娘說,隻是嘿嘿笑。


    娘說:“西夏你笑啥,笑你娘這腳嗎?多虧我嫁到高老莊的時候世道已經變了,要不這麽難看的腳,嫁不出去哩!”西夏說:“聽子路說驥林的爹長得最醜,驥林的娘腳那麽小的怎麽就嫁給了他?”娘說:“你那嬸子人樣稀。”西夏說:“稀?噢,是長得漂亮?”娘說:“我盡說土話,她年輕時好看得出了名,驥林爹那時家裏殷實,給她娘家了三擔麥,四包棉花,她爹收了那麽多東西能不同意婚事?相親的那天,新郎人樣走不到人麵前去,還是你爹作了替身,等娶回來入洞房,發現人變了,已經來不及了。世上事就是這樣,鮮花往往插在牛糞上,俊漢子騎的是跛馬!”西夏笑道:“我和子路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你和我爹是……”不敢說下去,娘卻咯咯咯地笑,說:“這鬼媳婦,在舊社會該掌嘴哩!我看我子路不醜,濃眉大眼,嘴唇厚是厚,但嘴大呀,漢子嘴大吃四方!”西夏嘎嘎大笑,從門裏要跑出來抱娘,剛一跨出門檻,突然腳不敢挨地,撲地就倒了。這一倒,娘過來扶,見腳脖已腫得如麵包,再也扶不起來。


    鎮衛生所是沒有好儀器,也沒好醫生,娘請了蔡老先生來看西夏的傷,蔡老先生捏了捏,說是並沒裂著骨頭,要好卻不是三日五日能下炕的。西夏就對子路說:“石頭能預感災難哩!”子路說:“你一回來倒比我還神神道道了?!”西夏說:“他前幾天就畫了一張畫,是一個人躺在地上,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現在就應在我身上了。今日他又畫了一張,才恐怖嚇人哩,那又不知預示了什麽災難?”子路說:“這不是石頭把你畫得傷了腿,你原本辦完三周年祭奠就返回省城的,這是人留不住你天留你。”就告訴西夏,在山裏走路腳一定要抬高,山裏路不平,石頭多,即使不蹺了腳也要踢破腳趾頭的。西夏恍然大悟,她一直看不慣子路的走勢,總低著頭,雙臂彎屈,微微外撇的腳抬得老高老高,原來是從小養成了習慣!躺在炕上不能動,就召喚著石頭能坐過來畫畫,石頭不願過來,子路把他偏抱了在炕上,石頭就畫了一張畫,畫的上方是七顆星星,七顆星星又都連起來,西夏說:“這是啥?”石頭說“天。”西夏說:“呀,是七鬥星!子路你瞧瞧,誰把天這麽畫的!石頭,你怎麽知道天上有七鬥星?”石頭沒有理,又畫下方是一條魚。西夏說:“魚?”石頭說:“是地。”西夏說:“地上的魚是在水裏呀?!”石頭說:“這都是水。”西夏說:“都是水?這是什麽意思?”子路說:“小孩子畫畫,哪有那麽多意思?”西夏不再追問了,伸手撫摸石頭的腦袋,但石頭絕不讓她撫摸,子路解釋石頭最怕奶奶給他洗澡搓背,任何人摸他身子的任何部位,他就感到不舒服。西夏想,這孩子可能神經末梢太敏感,但子路說剪頭發石頭也喊叫疼的,西夏就難以理解了。


    西夏呆在土炕上不能下來,子路又總是被村人叫出去吃酒呀,打麻將,石頭自然是不肯來陪她,她就急得瘋了一般,讓娘在家裏找書來看,但樓上的小架板上除了一堆子路當年學習過的語文和數理化課本,再無別的書籍。這日晌午,來正家來了幾位親戚,一時沒了米麵。來正的媳婦就拿了盆子來借麥麵,娘當下取了升子,從甕裏舀麵盛在升裏,然後抓了麵一點一點在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裏的麵高出如一個塔形,方倒到盆子裏。西夏覺得這種量法有意思,問為什麽不用秤來稱?來正的媳婦說:“人經幾輩傳下來的法兒呣。城裏姊妹,腳還沒好嗎?子路是有錢的,他也舍不得給你抓些藥?”西夏說:“你子路兄弟吝嗇呀!”娘就說:“素素,子路不吝嗇,我怕我吝嗇哩!”來正媳婦卻咯兒咯兒地笑,說:“你這是要作賤我哩麽!”西夏問笑什麽,娘告訴說,前年,來正害了病,抓了五付中藥,最後一付熬了喝過一半病好了,剩下的半碗放在櫃蓋上。來正的媳婦見了,心想,藥是掏錢買來的,不喝完可惜了,她是家裏大小有誰吃剩下的飯,都不讓倒去喂豬喂雞,一定要吃進自己肚裏的,於是也把那半碗藥湯喝了。沒想喝出了毛病,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滾,差點沒要了命去。西夏笑得岔住了氣,來正媳婦說:“你笑話我了?!在家呆悶了,你讓子路背你到我家去,沒你家幹淨,但豬兒狗兒的倒比你家熱鬧。”西夏說:“這倒好哩,你家有沒有什麽書?”來正媳婦說:“有的,娃們有書。”西夏說:“不是學生課本,別的書。”來正媳婦想了想,說:“是還有一本書,磚頭厚的,孩子他爺在的時候,珍貴得要命,一直放在屋裏的擔子上。”西夏來了興趣,當下從口袋掬出一把精致的木梳子,謝酬了送她,並催娘能去把那書借來看看。來正媳婦不肯收梳子,西夏硬塞給她,她不好意思地說:“這不像話吧”,撩起衣襟,裝在裏邊的布兜裏。


    娘陪來正媳婦端了麥麵出去,約摸半個小時回來,果然拿了一本書。娘說:“借書看一看,你就給她一把梳子,那梳子也值五六元吧!”西夏再看那書,原來是破舊不堪的《康熙字典》,老鼠已啃了書脊,一打開就散了頁。娘問:“這是啥書,讓老鼠咬成這樣?”西夏說:“是本珍貴的書。”娘說:“老鼠都知道這書珍貴,來正就把這書弄得這麽髒!?”西夏說:“娘這話說得好,來正家的老鼠是文化老鼠。”但是西夏卻不想讀這本書,她興趣的是在字典裏另夾著一個薄冊的手抄本,竟然是高家家譜。家譜最早記載著高家為宋時開封高家的第二個兒子高中仁舉家遷徙到陝西西府,高中仁五個兒子,第四個兒子高世德因兄弟反目,憤然出走,又遷居於漢水北岸旬陽。高世德在旬陽衍息了子孫五代,其子高程先後任陝南商州府參將,華州府總兵,因平複流寇有功,被浩授為“武顯將軍”,其子其孫承襲世職任參將。到高程孫輩四人,卻相互爭鬥,老二高衍害死了老三高亨,老大高平又謀殺了高衍,老四高仰連夜攜妻兒逃至西流河稷甲嶺,然後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形成高老莊人。西夏看到此,啞然失笑,想,高家祖先怎麽這樣愛窩裏爭鬥,已官至“武顯將軍”,何等威風,發展下去當是國中顯赫象族,而不至於現在僅僅是深山中的一個高老莊啊!西夏再往下看,真正到了高老莊的高家曆史,家譜就成了圖表,高仰有子高祥瑞,娶王氏生六子,長子高和娶柳氏生二子,第二子高俊娶周氏生四子,第四子高崇順娶張氏生一子高長水,高長水娶陸氏生一子,娶朱氏生二子,又娶嚴氏生一子高匡扶,高匡扶娶牛氏生二子,次子高風娶虞氏生三子,娶白氏生三子,其白氏所生第二子高匯豐娶田氏生三子……西夏看著看著,眼花繚亂了,已搞不清了相互的關係和名字輩分,幹脆從子路的爺爺高子智往上追溯,尋到子路這一支係,數了數已經是三十三代了。在這三十三代裏,別的支係曾出過一個州官,四個縣官,還有被清康熙皇帝恩賜“輕車都尉世襲二等”,浩封榮祿大夫的,但這些支係差不多又都遷居了別處,而又有許多支係已絕,惟子路家的這一支係最綿長,但僅僅出過一個舉人,五個團練,有做鏢局的,染房的,糧行的,錢莊的,其餘皆是農家莊戶。續到子路的爺爺輩,以後並沒有再續,但很顯然,在家譜的最後數頁裏,是子路的爺爺用毛筆書寫了兩份資料,一份注明是他抄錄了縣誌上關於曆朝曆代對於高老莊發生過的天災人禍和奇異之事,一份是他對高老莊人的描述。那從縣誌上抄錄下的資料使西夏驚駭不已,如某某某日天降大雪,雪厚三尺五寸,門窗被封,壓死凍死十五戶,幸存者皆為以火燒紅鐵鍋,舉鍋從雪堆而出。某某年四個月滴雨未落,顆粒不收,逃荒十二戶,餓死三十一人。某某某日降黑霜,莊稼全部枯死,人吃樹皮草根,因屙不下屎而憋死者八至十人。某某某日山洪暴發,毀地一百畝,衝走祠堂,五戶人下落不明。某某某日忽有冰雹下落一個時辰,蠍子北夾村高富民在溝腦牧牛,高富民藏身石磊之下,牛被砸死。某某某日,發生械鬥,蠍子尾村死三人,蠍子南夾村死五人。某某某日天上落石,最小者拳大,最大者碾盤大,入地三丈,後挖出,形如焦炭。某某月流行瘟疫,人十有五六腹脹如鼓,六戶絕,後吃觀音土漸愈。某某某日高子傑妻楊氏生一怪胎,豬頭人身,楊氏被村人縛石沉西流河。某某月大旱,南蠻人從東過風樓鎮來打劫,奪去牛七十頭,羊二百隻,蠍子腰村染房的媳婦被強xx,後生一胞三胎,因是雜種,母女遂被負石沉河。某某某日地震,塌房五百餘間,寨城門毀。某某某日天上落雨,竟有魚。某某月狼成群結隊白日出沒。某某某日櫻甲嶺一山洞出水,霧廠罩三天不散,胡人從白雲漱來,高三甲率眾殺敵,高三甲戰死,寨遂失陷,村人逃至西流河南岸壁洞,十日後返回,寨中財物僅存十之有二。西夏再看那篇短文,文章談不上文采,僅僅是記事而已,其中最令西夏覺得有意思的是子路的爺爺無不得意地寫到高家祖先遷居過來之後,此地是為深山荒溝,西流河上下雖有南蠻北夷人的村落,高家是惟一的漢族,堅持不許娶外族女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漢族的純粹血統。他們的形象特征是男為黃麵稀胡,頭扁而長,大板牙,雙眼皮,腳的小拇趾有雙趾甲,女纏足,梳髻,長腰布袋奶。他們為人聰明機靈,重禮節,會拳腳,喜食麵食和動物內髒。西夏想:來這裏數天裏的所見所聞,高老莊人果然如此,但為什麽沒有記載高老莊人的矮小和醜陋呢?是子路爺爺輩以上人並不矮不醜,還是那時人就矮了醜而並不願記載或視而不見,不以為然嗎?但當下脫了鞋襪查看自己的腳小拇趾是不是雙趾甲,不是,又拿鏡子照看麵部,眼皮是單的,皮膚嫩白,又不是大板牙,便想:高老莊人自稱是純粹漢族,我也是漢族,難道我的血統真的已不純正?自己的祖先原本就不是漢族,或是漢族,其中與別的民族混雜過?一時疑惑不已。


    中午,子路回來,見娘用耙子磕打從豬圈挖出的糞土,就說:“娘,誰讓你幹的,我在家裏還要你出這力嗎?”娘說:“天氣好,把糞土打碎晾晾,幾時讓慶來幫著運到地裏去。……我還幹不了這些嗎?輸了還是贏了?”子路說:“贏得不多。”


    走回堂屋,西夏看了看子路的臉色,說:“肯定是輸了,要是贏了,一進門就給娘顯誇,要把贏票子抖得嘩啦嘩啦響,現在臉色鐵青,還能是贏了?輸了多少?”子路說:“二百五十元。禿子叔手氣旺得很,上手又坐個盯不住莊的雷剛……”西夏說:“輸了就輸了,有啥不高興的,隻是你小心派出所人去抓場子,別人無所謂,你卻難堪哩!”子路說:“這個我當然知道。他娘的,前三圈我是贏了的,禿子叔硬要借錢,我就是借給了他的錢後手氣笨了的,我還說要給娘買一件衣服的,就卻輸了!”西夏從口袋掏了三百元錢交給子路,說:“我給你三百元。”子路拿了錢出去,對娘說:“娘,西夏一直說要給你買一件衣服的,今日正好贏了錢,你自個兒去鎮街吧。”娘說:“給我買衣服?我一個老婆子了,還講究什麽,讓西夏給她自個兒買吧。”子路說:“這兒的衣服褲腿兒都短,她穿不成的……你要不去買,我拿著去打麻將說不定又得輸了。”西夏在臥屋推開揭窗,說:“娘,你把錢拿上,子路是一輸錢就知道孝順老人了!”娘問子路:“你是輸啦?”子路說:“輸了還能給你三百元?”奪過娘手中的耙子,把錢給了娘,卻讓娘去銀秀家借毛驢去,他要把糞土往地裏送。


    毛驢馱了兩個大糞筐直運送了五趟,毛驢倒還精神,子路卻累得滿頭滿身的汗。西夏在娘的攙扶下坐在了堂屋門檻上還在翻看那本家譜,待子路運送完了糞,誇了一句“子路還行”,子路卸了草帽往下撓,脫了襪子往上撓,解了褲帶左右撓,卻嚷道不行了,當年挑一天糞,晚上打著火把還跑十裏路攆著看巡回演出的牛皮影子戲哩。這麽嚷道了,卻見西夏並不回應,就走過去說:“真是的,有牙的時候沒鍋盔,有鍋盔了卻沒牙,西夏,我現在最害怕你尋我哩!”西夏看見子路牙齒咬著舌根,汪了一嘴的水,就說:“娘和石頭在廈子房裏!”子路往廈子房看了一眼,門閉著,就一下子將西夏抱了往臥屋裏去。西夏說:“在外邊又見著誰了,回來拿我出火?”子路說:“火倒不出,剛才一進院,見你坐在那裏十分好看……可你揣揣,成一張空皮皮了,足球界有掛靴的,我得掛鞭了。”西夏說:“白日不行,一到天黑你就瘋了,我算明白了,鄉裏人為啥孩子多,晚上沒別的娛樂,一歇下來就會幹那事,久而久之成了遺傳,你就有那個基因哩,純粹的漢族人就都是好色貪淫?”子路說:“你不是漢人?”西夏把家譜讓子路看,子路驚叫道:“這是哪兒弄到的,我以前聽說高家有個家譜,就是不知道在哪裏,你才來三天兩晌的倒卻看了!”西夏說:“來正的媳婦借我一本《康熙字典》,裏邊夾了這份家譜的。”


    子路說:“小時聽說我爺爺保存了家譜,後來就沒了蹤影,原來在來正家!那是粗人,他家照壁上嵌著一麵‘督率聯族碑’的,讓孩子們把碑砸得模糊不清,你要是不說借書,說不定這家譜就真毀了!”西夏說:“還有個‘督率聯族碑’,那上麵又怎麽寫的?”子路說:“我哪能記得,反正是說高家的事。西夏卻說:“咱去看看!”子路說:“你倒對我們高家有興趣了?!”答應腳傷好後,陪她去看。但西夏性急,卻須立刻去不可,當下讓子路背了去了來正家。


    來正不在,來正的媳婦見子路西夏突然來家,喜歡得如念了佛,拉動風箱就要燒水打荷包蛋,子路忙擋了,說是不必招呼,來看看照壁上的碑子就走的。來正的媳婦疑惑不解,說:“看石頭呀,那有什麽看的?”但還是拿了抹布,擦洗了碑子上的泥巴。來正家的房子老朽得厲害,但院子頗大,照壁也高,碑子就嵌在中間,是清乾隆三十二年刻的。兩人磕磕絆絆讀了一遍,西夏就嚷道她要抄下來,苦得子路又回家取筆取紙,一個人立在那裏念,一個人坐在那裏寫,密密麻麻錄了數頁: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天者人之始,祖者人之本也。莫不念祖而必溯流以窮源,莫不報本而必由來以追本。苟譜係不明而考核奚自?每歎世人之無譜,因多失本源。既無合族聯親之情,焉有尊祖敬宗之義!我高有源有委,譜係昭然,確有明證:口口口口口口口,近則口口口口等之力。所謂莫為之前即美不彰,莫為之後雖盛弗繼,則我高有譜口口也?自乾隆庚午由口口口,凡我同本接踵而來。有族賢口口口謂:遠遷異域,恐其後代日久遺忘。與商請譜,且聚費作祠,以為遠遷垂遠之舉,以立聯宗報本之義,效乎祖地之模。予甚是之。壬午之秋,口口口口口,重捐譜金,求口全譜,始獲克如其願。可謂貽子孫燕翼之謀,篤宗族一本之義矣。奈遷斯後裔星散而居,自家之念獨重,報祖之意猶輕。非憚跋涉之艱,即儉資捐之。吝大譜本前已經數載,乃後漠相視,不以關懷,不惟將視宗之靈置之荒渺,即我中老一片婆心悉付流水。籲!何其不知輕重,不知緩急,隻目前安裕之私,不思久後遺忘之患,智愚賢不肖,止於斯兮也。口口日祖殫思,不遑安處,口口口口口之誌合族聯親督成盛舉之思!凡我宗人共秉仁孝之心,毋廢先靈之祀,審己量力,口口口口,以開百代口口口口。且因同譜合族,合族報祖,報祖而昌後,則人倫明於千古,世係昭於百代。承先啟後,繼往開來,遠口口口,孰有過於此者,豈可視此為泛常而不共奮以作其事哉!今果族等聞言而起,各致其心,將報祖之大於斯而開其端,而千百世之規模立矣。時乾隆三十三年口口口口月穀旦。承首族口口口口口〇生口口口拜。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頓首拜撰。


    錄畢,來正媳婦一定要子路和西夏進屋去坐,推讓了半天,進去坐了一會兒,沒有吃荷包雞蛋,卻一人喝了一碗紅糖開水,子路就把西夏背了回來。西夏說:“我無意間看到幾塊碑子,都是講高老莊生息繁衍的事,我倒有個想法,把這些碑文都錄下來,或許是一份蠻不錯的資料呢。”子路愣了愣,說:“好想法!高老莊人愛立碑子,我小時候見到很多,現在都不知失散在哪裏,但要找都可以找到,把碑文錄下來,你就可以知道高老莊的偉大啦!這些事我沒有想到,怎麽竟讓你外族人想到了?!”西夏說:“我不是高家的媳婦?”子路說:“要是在以前我可不敢娶了你的,光你那模樣長得就不像個漢人!”西夏就看子路的眼睛,子路的眼睛是雙眼皮,看子路的門牙,子路的門牙是鏟形,再讓子路脫了鞋看小拇腳趾頭,小拇腳趾頭果然也是雙瓣兒指甲,西夏感到了一絲失望,說“這麽說,我還真不是純漢人?!”子路就張狂了,說:“我說你長得像外國人,真個是血脈不純。你老家原在哪兒?”西夏說:“在山西,山西可不是外國也不是少數民族居住區!”子路說:“那一定是洋人或匈奴入侵時強xx過你家的哪一輩婦女!”西夏一拳打在子路的額上,說:“你是漢族,純漢族,個子這麽矮的,五官這麽醜的?!”突然叫起來:“我明白了,明白了!”子路問:“明白了什麽?”西夏說:“你說說,中國北方人長得好還是南方人長得好?”子路說:“當然北方人好。”西夏又說:“西南人長得好還是東南人長得好?”子路說:“西南人長得好。”西夏說:“對了,南以及到東南亞國家的那些華人卻是矮墩墩的,腿短,臉上肉厚又冒汗油,和高老莊人一樣,這就是純漢人,是中國曆史上外來民族入侵的多,一步一步把漢人往東南趕,趕到東南那個角了……真正的漢人就是那個模樣!”子路想了想,覺得西夏說的還有些道理,氣就短了,說:“就讓你糟賤漢族吧,即就是純漢族人是那模樣,那也是我們的曆史太悠久了,你們長得精神倒精神,可這是離動物距離近嘛!我們有孔子,誰個有?我們有長城,誰個有?就連我們的大菜,全世界也沒一個民族能比得過吧?!”西夏說:“長城是壯觀,可你想沒想為什麽要修長城?大菜裏講究色形味,正是太講究了食物的色形味才使漢人的脾胃越來越虛弱,體格不健壯的。有了孔子,有了儒教,人才變得唯唯諾諾……子路,你還可以舉更多的例子呢,比如京劇呀,天下獨一,熊貓呀,天下無二,可京劇裏男人去扮旦角,小生不長胡子說話也像宦官,熊貓呢,腰胖胖的,腿短短的,就是不能生育,連懷孕也是百分之一的有效率!”子路叫道:“好啊,西夏,你就這樣辱罵漢民族?!”西夏說:“我說的是純粹的漢人太老了,人種退化了!”子路說不過她,就把她壓倒在炕上,用手把那豐腆的屁股拍得叭叭響,說:“退化就退化,看我怎麽收拾你!”心裏卻想:她說的這些我雖沒認真思考過,可總覺得我需要換種的,才娶了她這個大宛馬的。西夏笑著翻起來,說:“身子退化了,就剩下個生殖器!”子路又來撲打,西夏用腳去擋,不料一用勁,疼得哎喲喲叫喚,聽得娘在廈房喊:“子路,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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