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封頂,原定的一些儀式並沒有舉行,一些人去焚香燒紙,放了一陣鞭炮,但蔡老黑沒有在現場。他去蠍子尾村找順善,請順善去縣上聯係縣劇團,在塔成典禮的當天晚上來高老莊演出。順善和鹿茂正在順善家商量著辦繩廠的事宜,蔡老黑一在院門外的澇池邊上叫喊,鹿茂就慌了,忙將梯子搭在院牆上,翻牆到了迷胡叔的院裏,院子裏雞飛狗叫,幸好迷胡叔不在家。


    順善正因與鹿茂慶來要辦繩廠,擔心如果真辦成了要遭蔡老黑的指責,所以對於去縣上聯係劇團來演出的事當下就應允了。蔡老黑一走,鹿茂從迷胡叔的院裏又翻牆下梯過來,知道了原委,說:“他現在是癩蝦蟆支桌子,硬撐哩,已經窮得叮當響了,請劇團來又得花七八百。”順善說:“咱管得了這些?多跑一步路的事,也不得罪他,你也不是見了他還得翻牆嗎?”順善搭了便車去縣上,限天黑返回,劇團卻沒有請到。因為就在前一天,蘇紅已經去請劇團來高老莊演出了,團長當時問順善:“兩人說的是不是一回事?”順善隨話答話,說“就是就是”,一路上倒也佩服王文龍和蘇紅的厲害。回來匯報了蔡老黑,蔡老黑是多火爆的人,當下也黑鐵了臉,半天悶著不言語。胖婆娘見了順善,當然熱情,問了這又問那,順善說:“現在你們兩個又好了?夫妻過日子,狗皮襪子沒反正,吵開架了沒好口,打開仗了沒好手,把旁人害得操這個心那個心的,人家卻早吃到一搭了,睡到一搭了!”胖婆娘說:“你要是不勸慰,我真的是死了呢!”順善說:“那你怎麽謝我哩!”胖婆娘說:“你今日不走,我給你做糍粑吃!”蔡老黑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誰吃你那糍粑?你去爹那兒提兩瓶枸杞子酒來!”胖婆娘一走,蔡老黑說:“他們把劇團請過了就讓請去吧,沒了張屠戶,我也就吃連毛豬不成?!你辛苦辛苦,今晚上還得去一趟過風樓鎮,那裏的皮影戲班子有名氣,咱把他們請過來。我知道你累,讓福存開拖拉機帶了你去。高老莊再沒能在人麵前走動的人了,你再走一趟,全當我蔡老黑求你了!”順善說:“我是聽不得一句好話的人,有你老黑這一句話我就滿足了!他娘的,有人說我順善以權謀私多貪多占,把生產隊的財產撈走了,我是出了錢的嘛,別人不清楚,這事你老黑該清楚!”蔡老黑說:“農村裏哪能沒閑言碎語,你理它幹啥?樹根不動,樹梢搖擺頂屁用!你甭管,誰要再說,我去搧嘴!”順善說:“去過風樓我是去的,累倒沒啥,隻是縣劇團在這兒演出,皮影有沒有人看?”蔡老黑說:“皮影戲是沒活人演著熱鬧,但卻稀罕,好多年咱這兒沒演了,我想說不定能壓過縣劇團哩。”順善說:“既然是這樣,我倒有個主意,鎮街隻有一個戲台,你連夜派人去布置戲台,縣劇團來了沒地方演,他們就演不成了,就是要演,自個兒搭台子去!”蔡老黑說:“順善你腦瓜子就是靈!”胖婆娘把兩瓶泡酒提了來,當下就要打開,蔡老黑卻要順善拿回家去喝,並約好一等吃過晚飯,讓福存去喊他上路。


    鎮街的南頭,有一個大土場,原是鎮街村的打麥場,七十年代高老莊常開群眾大會,也一月半月地有各鎮的文藝宣傳隊來演革命樣板戲,鎮革命委員會就在土場上修了個戲台。戲台是上下兩層,外續了一排房子,平日二樓上的房子裏做了鎮街村生產隊辦公室,樓下是牛棚,喂養了三十頭牛。現在沒牛也沒了辦公室,整個戲台閑著,被附近的人家堆放了柴火。蔡老黑連夜派人去通知放柴火的人家清理柴火,打掃台前台後,重新架線裝燈,又派人去小學請來了教師來順寫戲台上的橫額和對聯。整整一夜,燈火通明,聲響不絕。這其間,蘇紅是到土場裏轉了一圈,沒有言語就走了。消息轉告給了蔡老黑,蔡老黑甚是快活,又去爹那裏抱了一大罐牛鞭泡酒,到戲台上招呼幫忙的人痛飲,他大聲說:“這酒壯陽哩,喝了回去都害騷你老婆吧!”來順是家在外地,單身住在學校,當下說:“我害騷誰去?!”旁人說:“能閑下別人還能閑下你來順?!”來順不言傳了。一大罐牛鞭酒喝了個光,最後醉的並不是別人,卻是他蔡老黑,昏頭暈腦地被胖婆娘扶著往家裏走,到了巷頭,順善有氣無力地正好要去見他,說是談妥了,皮影戲班子要的錢不多,五百元,但要求演出中要披紅的,得五個緞子被麵。蔡老黑硬著舌頭說:“好!好你給兄弟辦了大事了,我請你喝幾盅去!”順善說:“飯我在過風樓吃了,酒也不喝了,我隻困得要命。”當下走了。蔡老黑回到家裏卻又睡不著,藥酒性起,褲檔裏一根棍脹得難受,胖婆娘問要不要她,她去用煎開水洗呀。蔡老黑沒有言語,躺上了大床上的小床上,等胖婆娘洗得幹淨上床,他卻已經手淫過了。


    縣劇團是提前了一天來到了鎮街,人員吃住在地板廠,這些紅男綠女結隊在街上橫著走,嬉笑著那些矮人鴨子般地走路,一個女演員甚至看見前邊有一個矮子,還攆上去偏比了高低,惹得幾個高老莊的人圍上來論理,差點兒釀出一頓打鬥。劇團的團長出麵賠情,教訓團員別在這裏胡來,高老莊人矮是矮,卻是性硬,會使熊拳哩。蘇紅也叮濘演員沒事不要去鎮街亂逛,演員也惱了火,說演了十幾年戲了,還沒見過縣劇團下鄉有戲台不能到戲台演,自己搭台子,而且縣劇團的演出海報還沒貼哩,皮影班子的海報卻到處都是!蘇紅就一邊擺了幾張麻將桌安頓下演員,一邊找人在土場的對麵搭新的戲台,廠裏用車拉去了長長短短木頭,將十八個碌碡在下邊支了,棚起木板,墊上泥土,鋪上地氈,戲台子倒比老戲台大出了一倍。一邊又著人去學校請了來順也寫橫額,寫對聯,寫海報,寫王文龍在捐款儀式上的講話稿和蘇紅在演出前的致辭。來順兩頭落好,又喜得能與女演員在一起,話就特別多,當演員們又戲弄起高老莊的人怎麽就那麽矮,他說:“這話千萬不敢說哩,哪一壺不開不要提哪一壺!我在學校裏,那些學生也忌諱人說他們矮的,他們別的不一定知道,但要說起世界上矮子偉人,不知從哪兒抄的資料,竟能背誦拿破侖一米五,康德一米四,魯迅一米六二,卓別林一米六,還有鄧小平,孫中山,晏子,子路……”演員說:“子路?孔子的學生也是矮子?”來順說:“是高老莊的子路,高老莊的子路你們不知道啊?!”演員們不知道,來順有些喪氣。演員說:“有趣,有趣!矮子村卻叫高老莊,那個子路應該叫紙簍,紙簍一樣高!”來順說:“子路的媳婦卻高呢!腿那麽長,下半身比上半身長哩!”演員說:“漂亮不?”來順說:“羞花閉月,沉魚落雁!”演員們哈哈大笑,說來順嘴把牙打了,說天話哩,打麻將的去打麻將,不打麻將的穿了紅燈籠線褲蟲子一樣去院裏翻跟鬥,或者拉長脖子驢一樣地拉聲。


    皮影戲班子是當日早晨坐拖拉機來的,來了到戲台上一看,班主就有些心灰,對蔡老黑發牢騷:這是讓我們唱對台戲呀?成心要晾了我們嗎?蔡老黑說:“你這班主也是沒誌氣,還沒上陣先怯了,你怕啥的,皮影是稀罕戲,又占的正戲台子,到時候我會讓看皮影戲的比他們多!你說說,你出的什麽節目?”班主說:“演《奪錦樓》。”蔡老黑說:“他們出的海報是《三滴血》,咱是武戲,他們是文戲,咱肯定熱鬧。能不能再加一個折子戲,前兒年你們不是演過《賣棉花》嗎?”班主說:“那不是皮影戲,是十五元宵節或麥罷過會的時候演的醜戲,能演的張三和周仁人是來了,但沒讓人家準備。”蔡老黑說:“老演家了準備什麽?就這了,晚上就看你們的了,演的不好了,不光是丟我的人,也是砸你們的鍋,現在國營企業玩不過私營企業,我就不信你們戲班演不過縣劇團?!”班主說:“蔡老黑你會鼓動哩,可現在靠精神能行嗎?”蔡老黑就從口袋掏了二百元塞給他,說:“不說咧!”回去忙活典禮的事,婆婆媽媽還有一攤子的。


    次日起床,娘就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叮嚀西夏給子路把西服拿出來穿上,子路穿上了,西夏又讓係領帶,子路嫌脖子勒得難受,因為他是個粗短脖子,說:“是接見外賓呀?在鄉裏穿得太整齊招人罵哩!”子路不肯係領帶,後來連西服也不穿,還是著那一身茄克,卻要西夏換一身西式套裙。西夏主張還是穿t恤衫,說那身西式套裙不是名牌也不是純棉。


    子路說:“在鄉裏不認純棉的,今日有縣劇團的女演員,那全是縣上的人梢子尖兒,穿得講究,你太休閑了不好。”西夏說:“我今日倒要看看縣劇團都是些什麽美人兒?!”將所帶的衣服又一件件穿了試,最後還是穿了西式套裙。問娘道:“娘,你今日是去學校呀,還是去牛川溝呀?”娘說:“頭明搭早,鎮長在大喇叭上就招呼大家去學校的,恐怕得去一下吧。”西夏說:“你一個老婆子,又不識字,你去牛川溝吧,老年人怕的是害病。讓子路去學校,人家可能還坐主席台哩!”子路說:“都到學校去,教育是大事,咱不掏錢咱起碼得支持呀,人家外地人能給咱這兒修學校,咱這兒人不去算什麽事?!”西夏說:“哪兒熱鬧我到哪兒去……蔡老黑他也不容易。”子路說:“這兩方也真是針尖對麥芒的,要看熱鬧在晚上的對台戲哩!你和娘執意要去牛川溝,去一下就回來到學校去。”說罷自個兒先出門往學校去了。


    西夏和娘又去了南驢伯家,想同南驢伯一塊去牛川溝。南驢伯實在想去,讓把他抬到架子車上,走不到籬笆外的柿樹底下,就覺得架子車顛得受不了,頭又暈得吐黃水,隻好又拉回去。南驢伯去不了,三嬸當然得去,又想著也把勞鬥伯嬸叫上,三人剛剛下了那道斜坡,卻見晨堂家的院門哐啷一聲響,一隻狗拖著繩躥出來,繩的一頭拽著的是晨堂,眼看著狗往門前的土楞下撲,也要帶著晨堂下去,三嬸驚得大喊“丟手,晨堂!快丟手!”但晨堂沒有丟手,他倒在地上卻把繩子的一頭就勢纏在了一棵樹上,狗就吊在了土楞的空中。晨堂爬起來,他的頭上已蹭出傷口,在地上撿一片雞毛粘了,罵道:“狗東西,死呀死呀還要拉我墊背哩?!”西夏忙過去要幫晨堂把狗拉上來,晨堂說多呆一會好,進院竟提了一桶水,一勺一勺照著空中的狗嘴裏澆,狗就咯兒咯兒響了幾聲,身子軟軟地吊在那裏。娘說:“晨堂你要殺狗啦?”晨堂說:“蔡老黑讓我給皮影戲班做飯哩,班主提出要吃狗肉,唱個破皮影還要吃狗肉?我給老黑說了,老黑說吃就吃,給我五十元讓買條狗的,與其買狗,還不如我引逗條野狗來殺了!可這狗東西命長得很,隻說已經勒死了,丟在院裏去磨刀哩,它竟又活過來跑了!”三嬸說:“你殺野狗哩,高老莊就這麽大,哪裏來的野狗,小心蠍子北夾蠍子南夾的誰家來找了你!”晨堂說:“他誰家找來,狗都埋葬在戲班人的肚裏了,他尋鬼去!”三人不再搭理晨堂,去勞鬥伯嬸家,勞鬥伯嬸害眼病,額角上貼著核桃樹葉,正在屋裏熬竹葉子茶哩,去不了。慶來恰好回老屋裏到樓上翻尋火銑,鬧社火的那一套鼓、鑼、號角全放在老屋,當下將四杆火銃拿了同西夏和嬸嬸們趕去牛川溝。


    白塔是不粗的,但五層塔座,七級塔身,青磚壓砌,白灰勾線,塔頂上是漢白玉圓錐石,在曠野裏還算雄偉,但人去的卻並不多,蔡老黑就站在塔下,指揮著雷剛用紅綢子遮蓋塔一人多高處的一麵石刻。西夏過去說:“蔡老黑,誰給你打扮的,穿上西服了,腳上卻是一雙舊布鞋!”蔡老黑說:“西夏來了,歡迎歡迎!子路呢?”西夏說:“他一會兒來。”蔡老黑說:“你說穿布鞋太土了嗎,咱是農民麽,土洋結合咧!”西夏看著散落在塔四周的人,雖不甚多,卻個個虔誠,已經在塔前燃香焚紙,就問:“今日能來多少人,請什麽領導嗎?”蔡老黑說:“鄉裏人哪有個時間概念,恐怕是都來吧,誰不想無病無災呢?雷剛,九明——”雷剛和九明跑過來,蔡老黑說:“你倆去鎮外的路口上,把人往這兒趕!寺裏的師傅一到,咱就開始呀!”雷剛九明一路小跑而去,西夏說:“是太壺廟的鵝頭和尚嗎?”蔡老黑說:“咱這是民間活動,你請政府人來,他們又擔心是搞迷信,他們隻要不反對阻止就燒了高香了,至於誰來誰不來,都是自願,誰的頭是鐵箍了的誰就不來。你喝酒不喝?”西夏說:“今日還喝酒?”蔡老黑說:“正因為是自願,我才做苞穀酒,誰願意來誰來,誰能喝就喝。”西夏這才看清塔後起煙火的地方原是在做酒,便跑去看稀罕。但見以地勢掘的灶火坑上架著一個大鍋,鍋上是一木梢罐,木梢罐上反扣著一鐵鍋,鍋沿下就有一小竹筒兒。燒酒人說:“一揭幕,就出酒呀!”西夏說:“苞穀酒是什麽味,好喝不?”燒酒人說:“還能不好喝,西夏!”西夏說:“我認不得你,你知道我的名字?”燒酒人說:“我是菊娃的姐夫哩!”西夏立即不言語了,走開來,但她對那個長著大紅鼻子的燒酒人倒有些好感,想:這蔡老黑野家夥,虧他能想到在現場燒酒麽!過來問娘那燒酒人是不是菊娃的姐夫,娘說是,他爺一輩子燒酒,他爹一輩子燒酒,他也燒,是個老燒頭哩!西夏再看那紅鼻子,紅鼻子人也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捏了捏紅鼻子,低頭燒起火來。西夏突然後悔沒有帶相機,想返回去取,又怕來不及,就隻好到處走動,看了慶來幾個人如何裝火銃,看了那燒香人的供奉盤裏放的是些什麽東西,去看了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們身上的裹兜的刺繡和腳上虎頭鞋的形狀,後來就去看另一個已豎起的石碑上的捐款人名。尋了半天,上邊發現了有南驢伯的名字,旁邊就擁過來好多人問:我在啊噠?我在啊噠?有人始終未尋到自己的名字,跑去問蔡老黑,說他是捐了錢的,二十元呢,平利可以作證,但平利的名字刻上去了怎麽沒有我的?蔡老黑便解釋說刻碑時間太緊,又沒有太大的石碑,鞏老大就隻刻了三分之二的人名,剩下的過幾天就刻好了再豎在這裏。沒刻上名的人大為遺憾,說:“老黑,上邊怎麽也沒你的名字?”蔡老黑說:“我不要名!”旁邊一人說:“蔡老黑是人大代表了,他思想好,他的名字刻在咱心裏!”蔡老黑說:“這話不敢說!我隻是盡能力為咱高老莊辦點實事罷了,扯不上代表不代表的,即使扯上,人民代表人民選,選上代表為人民呣!”那人說:“老黑,聽說這回縣上人代會上吳鎮長要高升呀?”蔡老黑說:“你哪兒的消息?我不知道。”那人說:“你不知道?前天聽說吳鎮長又從地板廠拉了一車地板條進縣上孝敬人了,你不知道?”蔡老黑說:“不知道。我好像聽說過地板廠要擴建,尋吳鎮長審批征用地的。”那人說:“咱這兒山多地少,農民蓋個房子卡得那麽死,地板廠占了那麽一大片,還擴建呀?哪能批?!”一個人說:“人家就批了!”那人說:“蘇紅她拿屄交換哩!現在倒資助重修學校呀,學校是為人師表的地方,讓娃娃都當婊子嗎?今日我沒去,她親自來請過我的,我就不去!”


    又等了半天,人陸續來了一些,但大都是些病人,被家人攙扶了或背著。鵝頭和尚也到了,他被蔡老黑邀請在塔前坐了。但雷剛和九明還沒有回來,好不容易盼著雷剛領著十多個人來了,雷剛說,相當多的人在路口擋住了,但都是去學校參加會了才能再來的,所以九明還留在那裏等。蔡老黑就躁了,罵道:“去了就不要來!咱開始!”讓雷剛招呼散著的人都集中過來。西夏陪著娘和三嬸繞著塔看,見驥林娘也顛著小腳來了,三個老姊妹就嘁嘁啾啾說話,西夏一時卻覺得身上發涼,而且肚子隱隱疼起來。驥林娘說:“西夏,你咋啦,鼻梁上出汗了?”西夏說:“肚子不舒服,沒事的。”娘說:“想不想拉,拉一泡會好些。”西夏也就覺得肚子下墜,想拉,四處張望,附近竟沒個廁所。這時,石頭的舅和嶺子站到了塔身的後邊,娘叫道:“背梁,背梁!”石頭的舅不知看見了什麽,手在懷裏抓癢,咧著嘴笑,牙跟的紅肉露出來,聽到叫聲,走過來。娘說:“就你兩個來了,石頭呢?我隻說你們會把石頭背來的,怎麽沒讓他來?”背梁說:“她媽接到店裏去了。”娘說:“這菊娃,她怎麽不帶石頭來,沒人告訴她嗎?”西夏不願看到這兩口,給三嬸說了聲她尋地方解個手呀,朝坡根的一片小樹林裏去。


    小樹林裏的一個土堆上豔豔地長著一朵花。西夏猛然瞧見了那朵花,覺得奇怪,怎麽到處沒有花,它卻開得這般紅,如血一樣?但她不認識這是什麽花,對著看了看,也不忍去摘,無風裏花瓣卻閃動了,嬈嬈地似乎在向她說話。西夏繞過了土堆,蹲在一棵白皮樺下,一股稀湯泄了下去,她同時聽得蔡老黑在大聲地講話,側耳聽了聽,又聽不完全,肚子又疼,又一股稀的東西泄出去,蔡老黑似乎在說高老莊是縣上最豐饒最美麗的地方,曆史悠久,人傑地靈,全是有了這白塔的風脈。先人們為什麽要把塔建在這裏,是有道理的,風脈就是風脈。塔一倒,白雲揪的邪氣衝過來,高老莊這麽多年癌症蔓延,人是挨家挨戶地死。他蔡老黑辦了葡萄園,原指望以葡萄園帶動高老莊都富起來,但他吃了縣酒廠的虧,葡萄園廢了,他蔡老黑是窮光蛋了,他蔡老黑還能為大家做些什麽事呢,就領個頭來修白塔。他貸了款,負了債,大家也都捐了錢,今日總算把白塔修起來了!修這個白塔,高老莊的人是那麽心齊,有力出力,有錢出錢,這種精神是寶貴的。高老莊曆史上就是靠心齊,靠自己力量保存了我們自己,沒有被外人攆走,也沒有被外人汙染,今後我們會更是這樣!西夏想聽聽蔡老黑會不會咒罵王文龍和蘇紅,但沒有聽到。解完手後,身子舒服了許多,站起來要走出林子,卻想,摘了那朵花貢獻給塔前去,向那土堆上看時,土堆上竟然沒有了花!一時間萬種疑惑,以為剛才出現了幻覺,或者現在還在夢境,拿手在腰上擰了一下,肉錐兒錐兒疼,就怔在那裏莫名其妙。這當兒一陣天搖地動的火銃聲,鞭炮轟響,紫煙升騰,人群呼叫,遂是兩聲炸藥包的爆炸,震得腳下的地也忽閃了一下。西夏從樹林子裏跑出來,那麵紅綢布已被鵝頭和尚揭開,嵌在塔身上的石碑上刻著兩個大字:白塔。蔡老黑笑著問:“字寫得怎麽樣?”西夏說:“太張揚。”蔡老黑說:“白字上邊的一撇之所以長,那是青龍抬頭,塔字的土旁大,是要土能生真。這是我寫的。”西夏說:“原來你是寫你哩!”蔡老黑看著西夏,突然說:“西夏,你今兒好漂亮!”西夏說:“謝謝!”蔡老黑說:“我真想把你背起來,在那山頭上跑哩!”眼睛就直勾勾起來。西夏笑了說:“我可是一百二十一斤重的!”驥林娘在那邊叫:“西夏西夏,你來喝喝酒!”已經開始出酒了,鍋沿下的小竹筒裏一股熱酒流出來,許多人拿碗去接了,你喝幾口傳給他,他喝幾口又傳給別人,有的就仰脖子咕嚕嚕一氣喝盡半碗,襖袖子擦了嘴,說好酒好酒!西夏一時走不過來,塔前到處都跪伏著人在焚香燒紙,口裏念念有詞祈求神靈保佑,不知誰將手中的拐杖靠放在了塔根,立即十人幾十人幾乎所有人都把手中的拐杖,木棍也靠放在塔根。沒有拐杖木棍的也就去樹林子裏折了樹枝也靠放過去。西夏走到驥林娘跟前,在她端著的酒碗裏喝了一口,頓覺苦味難咽,齜牙咧嘴地說:“糊鍋的味道!”驥林娘說:“喝上幾口你就嚐到香了,越喝越香!”西夏說:“為啥把樹枝靠放在塔根?”驥林娘說:“求平安吧。”西夏說:“你們在這兒,我去折一把樹枝來,給你們都求個平安!”她跟著人群往樹林子跑,很快回來,那些矮人跑動著全都不是身子向左搖就是身子向右彎,搖擺搖擺,搖搖擺擺,就顯得西夏人高馬大非常顯眼,三個老太太看著就抿了嘴笑。西夏靠放了樹枝,說:“笑我哩?”驥林娘說:“真是個馬駒子!”西夏說:“是不是嫌我發野?我喝了酒嘛!”驥林娘說:“回來這麽久了,你娘沒給你燒過酒?”娘說:“他爹在的時候他爹燒,他爹一死,我哪兒會?”驥林娘說:“西夏,嬸嬸給你燒,山裏沒什麽好的,就是這一口水酒香,你娘倒不會!你知道不,你爹在的時候是村裏十二能,把你娘慣得什麽也不會了,一個能的配一個拙的,我在家也琢磨了,子路和西夏都有文化都能幹,偏就西夏比子路高!”西夏說:“嬸嬸巧說的,嫌我太高了,以後我要弓了腰走路呀!”就做了個弓腰彎腿的姿勢,逗得幾個老人都吃吃笑,同時旁邊的人也往這邊看著笑。蔡老黑卻在那邊粗聲訓斥九明:“開過那邊會了才到這兒來,哪還來什麽,來做屌啊?!”九明說:“人來了你就不要說了,誰家沒個娃娃上學?人家又是政府要求去的……不說了,不說了,你去招呼吧,讓都去喝酒!”西夏就看見浮橋上一溜帶串地過來許多人,那橋就擺蕩得厲害,真擔心橋突然斷了,人要掉下去。蔡老黑就站在那酒鍋前,見一堆一夥人過來,一邊罵著一邊又把酒碗遞過去。


    儀式的最後一項是發紀念品的,但並不是什麽證章,而是鵝頭和尚將準備好的幾遝黃裱紙符散給每人一張,蔡老黑反複叮吟這符是靈驗的,來的人有,沒來的人沒有,符裝在身上的口袋可以保佑人身平安,貼在家裏可以避邪免災。西夏和老太太們各得了一張回來,子路在家已擀好了一案麵條,問子路說好的去學校參加一會兒活動到牛川溝的,怎麽就沒去,子路說真的是被請到主席台上坐了,走不脫身的。西夏說:“那邊會開得怎麽樣?”子路說:“學校要求學生必須到校,每個學生又要求得一名家長參加,去的人很多,縣上一個副縣長也來了,領導和王文龍蘇紅入場時,學生是揮著彩帶列隊歡迎的。”西夏說:“這也過火了,才舉行捐款儀式的,又不是學校修建成了,鬧得這麽大成心是壓蔡老黑了!”子路說:“這就叫文野之分,蔡老黑努了多大的勁兒修塔哩,隻想來個泰山壓了地板廠頂的,沒想王文龍和蘇紅四兩撥千斤,使蔡老黑種了個瓜得了個豆!”西夏嗝了一聲。子路說:“你喝酒啦?”西夏說:“喝了。”敘說了牛川溝當場燒酒,鵝頭和尚發散黃裱咒,以及蔡老黑罵九明的事,子路說:“哈,這就是農民!”西夏說:“你這麽個幸災樂禍勁,也是農民!”子路說:“我是中立人。”西夏把套裙脫下來,在那裏抖衣上的灰土,子路說:“蔡老黑今天沒贏人,你把人贏了,我在主席台見了那副縣長,他說他在鎮街上看見你了,問這是誰,旁邊人說是子路媳婦,就對我說:你媳婦是個大美人呣?!”西夏臉上活泛了些,說:“是不是?”子路說:“在牛川溝又把人震了吧?”西夏說:“那當然!”衣服又抖一抖,突然之間她恍惚起來,看見了衣服上嘩啦嘩啦落下一堆人的眼珠子,她在得意地說:“你瞧瞧,你瞧瞧,多少人在看過了我哩!”子路卻什麽也沒看見,納悶兒不知她嚷嚷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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