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默默回到家裏,放聲大哭了。他收拾了行李,決意到省城去,從這堡子悄悄離開,就象一朵不下雨的雲,一片水,走到天外邊去。但是天狗走不動。天狗在堡子門洞下的三百七十二台石級上,下去三百台,複上二百台。這時的天狗,若在動物園裏,是一頭焦躁的籠中獅子;若在電影裏,是一位決戰前夜地圖前的將軍。


    天狗終於走到了師傅家的門口。


    “師娘,我來了,我聽師傅的!”


    正在門口淘米的女人愣住了,極大的震撼使女人承受不了,無知無覺無思無欲地站在那裏,米從手縫裏流沙似地落下去,突然麵部抽搐,淚水湧出,叫一聲“天狗!”要從門坎裏撲過來,卻軟在門坎上,隻沒有字音的無聲地哭。


    堡子裏的幹部,族中的長老,還有五裏外鄉政府的文書,集中在井把式的炕上喝酒。幾方對麵,承認了這特殊的婚姻。讚同了這三個人組成一個特殊的家庭。當三個指頭在一張硬紙上按上紅印,癱子讓人扶著靠坐在被子上,把酒敬給眾人,敬給天狗,敬給女人,自己也敬自己,咕嘟嘟喝了。


    五興曠了三天學,再一次去上學了。這是天狗的意誌,新爹將五興相送十裏,分手了,五興說:“爹,你回去吧。”天狗說:“叫叔。”五興順從了,再叫一聲“叔”,天狗對孩子笑笑。


    飯桌,別人家都擺在中堂,井把式家的飯桌卻是放在炕上的。


    原先在炕上,現在還在炕上。兩個男人,第一個坐在左邊,第二個坐在右邊,女人不上桌,在灶火口吃飯,一見誰的碗裏完了,就雙手接過來盛,盛了再雙手送過去。


    麥田裏要澆水,人日夜忙累在地裏,吃飯就不在一塊了。女人保證每頓飯給第一個煮一個荷包蛋在碗裏,第一個卻不吃,偷偷夾放在第二個碗底裏。天狗回來了,坐在師傅身邊吃,吃著吃著,對坐在灶火口的女人說:“飯裏怎麽有個小蟲?”把碗放在了鍋台上。女人來吃天狗的剩飯,沒有發現什麽小蟲,小蟲子變成了那一個荷包蛋。


    茶飯慢慢好起來,三個人臉上都有了紅潤。


    幾方代表在家喝酒的那天晚上,第一個男人下午就讓女人收拾了廈房,糊了頂棚,掃了灰塵,安了床鋪,要女人夜裏睡在那裏。女人不去。天沒黑,第一個男人就將炕上的那個繡了鴛鴦的枕頭從窗子丟出去,自個兒裹了被子睡。女人撿了枕頭再回來,他舉著支窗棍在炕沿上發瘋地打。


    女人驚驚慌慌地睡在廈房。一一夜門沒有關。一更裏聽見了狗咬,起來把門關了;二更裏聽見院外有走動聲,又起來去把門栓抽開,睡在床。卜睜著眼;三更裏夜深沉,隻聽蛐蛐在牆根嗚叫;四更裏迷胡打了個盹;五更裏咬著被角無聲地哭。天狗他沒來。


    這天狗,


    想當初,


    精剛剛,虎赳赳,


    一天到晚英武不夠。


    自從人招來,


    今日羞,明日愁,


    一下成個淚蠟燭,


    蔫得抬不起頭。


    這女人,


    想當年,


    話不多,眼不亂,


    心裏好象一條線。


    自從招來人,


    今日愁,明日羞,


    一下成個爛門扇,


    日夜合不嚴。


    日月過得平平淡淡、拘拘謹謹。過去的一日不可留,新來的一日又使人愁。又是一次吃罷晚飯,兩個男人在炕上吸煙,屋外淅淅瀝瀝下雨。下了一個時辰,煙袋裏的煙末吃完了,天狗站起來,去取柱子上掛著的蓑衣。為大的就說:“天狗,你……”天狗裝糊塗,說:“不早了,你歇下吧,明日一早雨還要下,我給咱叫了自樂班來,咱家熱鬧熱鬧。”為大的發了怒,將支窗棍咚地磕在炕沿上,說:“你要那樣,我就死在你麵前!”天狗木然地立在那裏,恭敬得象個兒子,叫道:“師傅……”末了還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雨下得嘩嘩嘩地越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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