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魂歸位,徹底醒神時,已是國喪之後,新帝已登基。


    他的書都已收拾妥當,明日,就要離宮了。


    皇帝把昭王府給了他,他不必到寶德寺了卻殘生。


    珠璣扶他上車,眼睛微腫,賀玉就想,我定然也是一副憔悴模樣。


    離宮時,宋帝君來告別,宮門緩緩合上前,賀玉回頭望,看不清宋帝君的表情,卻能看清他手腕上的珠串。


    是很久以前,皇帝給的那串。


    賀玉蜷在車上,問珠璣:“襄貴君呢?”


    “前日就離宮了,五皇女來接的。隻是主子當時正病著,他來辭行,主子喝了藥,睡著了。”珠璣說,“襄貴君說,要主子養好了身子,他還等著到王府叨擾呢。”


    賀玉突然想起了明史度:“睿君呢?”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有印象,也好似沒印象,夢一樣。


    “……”珠璣聲音低落了下去,“主子,睿君已薨了。”


    原來那不是夢,是真的。


    明史度自己殉葬了。


    賀玉無力閉眼。


    車行至宮外,賀覓來接。


    她挑開車簾,看到頭抵在車壁上淺眠的哥哥,欣慰笑了笑,又悄悄放下車簾。


    她胳膊上還戴著孝,兩年前,她母親離世,如今的賀府,隻剩下她和宋清,以及從家鄉奔來京城,趕考三年還未登科的遠親一家。


    她也不嫌麻煩,隻覺得,年紀大了,家裏熱熱鬧鬧的,多個人也好。


    昭王府,常有人收拾,根據皇帝最後的遺言,昭王府和王府中一切留守伺候的人,全都歸了賀玉。


    車停了下來,賀玉從淺眠中驚醒。


    他扶著珠璣的手,慢慢走入昭王府。


    微風閣,桃夭閣,蘭芳閣,還有關雎小院。


    他慢慢沿著舊時的小路走著,走過長長的回廊,走到前院,走進她昔日讀書的地方。


    秋日裏,書房外的院落裏,一棵銀杏,遍地金黃。


    慶曆三十一年秋,他的妻主永世離去。


    三十餘年回首,天藍雲白,滿樹暖黃。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正文結局。


    第40章 恍然如夢


    樓英來了。


    賀玉帶著他逛了昭王府, 與他講了一些昭王府的舊事。


    樓英在書房翻出來了瑪瑙玲瓏棋子,說要與賀玉下一盤。


    賀玉:“總算是學會了?”


    樓英故意道:“珠玉教我的,怎樣?羨慕嗎?”


    “你可真是……”賀玉落子,問他, “小五和珠玉都還好嗎?”


    樓英說道:“他倆不必我擔心, 挺好的。隻是珠玉自己想不太開, 連王府都不敢出去。”


    “這怎麽行?”賀玉說道, “總不能悶著, 多出門走走。”


    樓英斟酌之後, 在棋盤上落子, 賀玉笑了起來, 順手就將他那顆子收了。


    樓英道:“出門, 總會被人說幾句的。”


    賀玉歎息。


    趙燕和賀謙修這小兩口, 到現在還沒孩子。周遭議論聲不斷,有說賀謙修無能的, 有猜他什麽時候下堂的,還有些公子, 已按捺不住, 癡想著進王府給齊王女生一串孩子了。


    賀玉道:“莫非是我……”


    “你可別這麽想。”樓英知道他要說什麽,“我聽聞,你父親是成婚三年後才有的你,又個九年才有的賀覓。許是你們家的人,都是慢性子,不急。”


    賀玉摩挲著棋子,半晌,笑著抬頭:“樓英,你這根本沒有安慰到我。”


    樓英就說:“好說, 那就是我女兒的問題,她前些年在西邊,那麽冷的天貓在野地裏幾天幾夜等突襲,指不定是那個時候傷到了凍到了。”


    樓英吃了飯,看了書,然後就不走了。


    齊王府的人來問過,也不是催他回去,見到了,直接代小五問他:“還回嗎?”


    樓英說:“回她那裏沒什麽意思,我就在這裏住下了。”


    過不久,齊王府的人送來了許多東西。


    賀玉道:“怎不回了?”


    “回去每天還要讓珠玉來跟我問安,麻煩。我不在,他倆也自在些。”樓英道,“而且也要入冬了,你一個人過冬多沒意思,比得上咱倆下下棋喝喝茶?”


    賀玉笑了許久,點頭道:“自是比不上的,那就在這裏住下吧。”


    三皇女來問安的次數少,但每次來,都會帶著她那個正君一起,順便給他和樓英診個平安脈。


    她如今在鴻臚寺領了職,負責檢校西邊發來的文書之類的,與賀覓幾乎天天見。


    若是收到文寶的問安信了,她就會到昭王府,拿給賀玉看。實在忙了,就會遣人送來,順便問候一句。


    樓英說,孩子教導成如今這樣,已經是祖上積德了。


    畢竟五皇女不像三皇女,雖然衣食住行上,日日關照,但她本人一個月才來問一次,來了也是坐一會兒就走。


    賀玉就說:“燕兒忙。”


    “她是知道咱們身子骨還硬朗,不問罷了。”


    賀玉實話實說:“她像你。”


    看起來不近人情似的,實則心細,也最是關心他們。


    說起來,最令人驚訝的,應該是六皇女。


    賀玉住進昭王府後,許是因為離六皇女最近,六皇女總是到昭王府小坐。有時帶著家眷孩子來與賀玉熱鬧熱鬧,有時就隻是她一個人來。


    她身體一直不大好,故而新帝也沒給這個小皇姐安排什麽要職,六皇女整日因病告假,閑了就來看望賀玉。


    六皇女出生就沒了父親,在宮中長大多有艱辛,她記得清楚,教導她的嬤嬤與她說,她的命,是清宴宮的文持正從鬼門關裏撈回來的。


    她也知道,雖然宮中侍君們都待她不錯,但最關心她的,還是文持正。


    她記得文持正看她的目光,他是真的疼惜她,持續不斷的,哀傷又充滿著祝福。


    皇帝駕崩那日,她等在殿外,等的高熱不退,也不敢離開半步,就是為了等小七登基後,與小七說,不要讓賢君去寶德寺,她可以接他回府,為他養老送終。


    賀玉住進昭王府後,她無事就來昭王府,就像看望親生父親一樣。


    這反而讓賀玉愧疚,那時他養著三皇女和文寶,實在沒有精力,也不敢再問皇帝討要六皇女。如今六皇女這般回報他,他心裏總過意不去。


    後來三九天,六皇女滑到摔傷了頭,賀玉知道後,連夜趕去看望。


    六皇女傷痛中,拉著賀玉的手哭,叫他君父。


    賀玉回來,哭了一場,托五皇女從江南薛家捎回了幾棵桃樹苗,自己留下了一棵,剩下的,都給了六皇女。


    “從前聽先帝說,你父親的名字,就與這桃樹有關。”賀玉道。


    六皇女親眼看著這些樹栽下,等來年抽芽時,她身體已好了許多。


    樓英曾叫賀玉不要憂心六皇女:“趙盈這個人,別看平時病歪歪的,指不定是最長壽的。從小生病,不也一路平安長大了嗎?現在連孩子都有了。”


    五皇女來請安,隻聽到個連孩子都有了,她臉上洋溢著笑,說道:“君父,我也有孩子了。”


    “當真?!”樓英和賀玉俱驚。


    “比珍珠還真。”五皇女比劃著說,“我那如意夫君,現在是真的珠圓玉潤了。”


    賀玉撫著心口,感慨道:“我就知道……你們才多大年紀,自然是要有的。”


    永安三年,珠圓玉潤的賀謙修平安誕下一個小王女。


    等天氣暖和了,小王女也會跑了,昭王府就常常有她的歡笑聲。


    利皇子也時常來看望,他如今似是要和賀謙修比誰更珠圓玉潤一般,臉一個賽一個的圓。


    樓英就說:“瞧瞧,多好。”


    多好,每逢佳節,兒孫輩都會到昭王府來,昭王府的一草一木,都靜靜地將歡笑熱鬧鐫刻在了年輪上,一圈又一圈。


    賀玉栽的桃樹長大了,開花那天,是朝露離世九年的忌日。


    前夜,賀玉夢到了他,這天早起,就為他寫了祭文,一張張燒掉。


    站在一旁的珠璣突然哭了起來。


    賀玉問道:“為何這樣傷心?”


    珠璣說,他害怕。


    賀玉不明白,詢問道:“珠璣,你怕什麽?”


    “我想讓主子活久些,我死在主子前頭。可一想到我死了,沒人照顧主子,實在放心不下,我就想哭。可若是比主子晚走,主子走了,我連祭文都無法為主子寫,想主子了,該怎麽讓主子知道?”


    他哭得很痛。


    賀玉聽了,驚訝片刻,輕輕道:“珠璣,我來教你寫。”


    珠璣隻是識字,卻不會寫字。


    “這不難。”賀玉說,“從現在學,十年,二十年,一篇祭文,總是能寫成的。”


    他開始教珠璣寫字,自己閑下來時,就會把還記得的一些事,記錄在紙上,一點點整理好,收起來。


    賀玉教了珠璣十三年,總歸是珠璣離他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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