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西安出了兩個滑稽人物:一個是石國慶,一個是王木犢。石國慶,祖籍於湖北,出生在四川,十一歲入陝,正值關中年饉,發育缺乏健美:麵長,嘴闊,皺紋縱橫其上,人見其形象皆樂。平日不善言笑,但出語則逗,正話反說,反話正說,顛三倒四,幽默而不油滑,世稱“冷臉蔫怪”,他四十歲演獨角戲,名噪古城,後卻銷聲隱跡,穿一件長過膝頭的滌綸嗶嘰上衣,衣不附體,於街頭巷尾尋找王木犢。


    王木犢無父無母,說一口地道關中話,多去聲,咬透鐵鍬似的。兩人先前並不相識。相傳這年春天,石國慶害了一場病,突然口吃起來,往城中尋王木犢不見,在十字街口問路,對一人結結巴巴提說了半天,此人則不言不語,他憤怒離去。去後,旁人不滿那人,斥責為什麽對問路人一言不發,那人才開口,原來也是個口吃者,說:我患了病,說話結巴,我若回答他,他必以為我是故意學他,故不言最好。旁人覺得有理有趣,問其姓名,回答竟是王木犢也。石國慶事後得知與王木犢交臂而過,又驚又喜,又十分後悔,再尋找卻未見,倒不時聽到關於王木犢的事情。說是王木犢曾任一個小單位的負責人,但官不大,僚不小。一天妻子不在家,小兒子要撒尿,對他說了,他竟要求兒子寫一份關於撒尿的申請報告,供他研究研究。小兒驚疑。他說:你要撒尿,不給我說我是不管的,既然給我說了,我就要對你負責,要麽發生什麽事故,你媽回來責怪,我如何是好?兒子問報告怎麽寫。他說:“那不是常用的格式嗎?茲有大王木犢之子小王木犢,因喝水過多,渠道暢通,新陳代謝加速,但年紀幼小,尿庫容量有限,又缺乏控製能力,需五分鍾排泄一次,特申請報告,望家長批準為荷。”小兒卻說:“我已經尿了。”王木犢忙問尿在哪兒?小兒說已經尿在褲子上了!結果其妻回來,王木犢非但沒有推卸掉責任,反被其妻臭罵了一通。他羞愧萬分,遂在單位改革中,主動退出領導崗位,閑在家中。他後去演戲,卻因容貌醜陋,不能任主角,在一出戲中充當國民黨士兵。原導演安排出場後,他站在台子左邊,另一偽兵站在台子右邊,紅軍戰士持槍相打,先右後左,槍響人倒,但持槍者向右一打,他卻先倒下了,引起觀眾哄堂大笑,因此劇團便把他辭退了。後來他到街道居委會任計劃生育宣傳幹部,卻不讓其妻吃避孕藥,偷偷將藥品丟在後院的水井裏。沒想以井水喂狗,狗再不生崽子;以井水飲雞,雞不再生蛋;以井水澆灌花木、麥子,花木不再開花,麥子不再生穗,又被罷免了。當看見社會上好多人經商,發了大財,他也就領了個體營業證,自製一種“月亮牌”生發油出賣。但為了賺錢,胡亂配料,生產出來又到處作廣告,搞宣傳。其妻便第一個使用,沒想發沒新生,反將一頭黑發脫個精光。夫妻反了目,市管會來人罰款,法院又傳訊,他後悔莫及,在家痛哭三天。消息傳出來,眾人嘩然。


    石國慶覺得此人普通而又絕妙,說:王木犢正是我要找的人啊!他自卑和自尊結合,倔強和脆弱相融,既聰明又糊塗,既善良又自私,既能忍讓又愛嫉妒,是個可笑可悲又可愛的角色。此人若能與我搭班演獨角戲,是最好不過的了。他又迫切地尋訪,終於找到王木犢。王木犢正痛不欲生,要尋短見:用頭猛碰棉花包,但未碰死;用絲線狠勒其腿,但未勒死;聽人說“白沙糖真把人甜死了”,便一氣吃下十二斤白糖,也未甜死;還要再去死,石國慶攔住了,邀他去演獨角戲,兩人一見如知己,從此搭班在古城演出。


    王木犢演的獨角戲,講述的都是他自己經曆過的事情。令人捧腹大笑,笑過之後,越嚼越有味,還要再笑。因而王木犢的名字就家喻戶曉,甚至成了一個代名詞。據說,某某單位整頓會上,群眾給領導提意見,開口就是:我給咱王木犢主任進一言。有一個體攤販使奸取巧,顧客就當眾指著鼻子說,你這個王木犢!更有甚者,市北十字路xx交警一天之內竟罰款了十二個違犯交通規則的王木犢。


    王木犢名氣大起來,滿城人揶揄他,譏笑他,又不討厭他,憎惡他。有人說他像阿q,有人又說他像堂·吉訶德,但他誰也不是,他就是他。那個個體攤販受了顧客責斥,從此也真效仿起王木犢,知錯改錯,竟將自己“聞香下馬”的牛羊肉泡饃店招牌摘下,換上了“王木犢”字名,而一家報紙也準備以“王木犢”為名開辟一個專欄。


    有個外地漫畫家來到西安,在街頭,在飯店,在公共電車上,不時聽到有人互相斥責“你真是個王木犢”之語,甚覺奇怪,一經打問,頗感興趣,頓時產生以王木犢的事跡作一係列漫畫的想法,就四處查訪王木犢其人。但半月過去,沒有收獲。有人向畫家提供線索:石國慶是王木犢的至朋友好,他定知王木犢的出身籍貫,居家住址。這位漫畫家好不容易找著石國慶,一相問,才得知王木犢這個“公民”,這個典型角色,卻無真人,是石國慶的獨角戲裏的人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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