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們公司是融資大戶,銀行比較青睞。”


    “不僅如此,還由於我們公司是市外經貿委下屬國企,銀行對國企傾斜相當大。我被老大這麽一拉,有點兒不想走了。我跟老大談了很多,把所有我辭職出去開公司所能擁有的靈活都拿來跟老大談,要老大授權給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條件地答應很多,超乎我的想象。但老大提出的條件也很苛刻,他給分公司壓下來的年進出口總額,幾乎是我部門今年總額的三倍。他說,否則他難以向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交代為什麽如此厚待我,他沒法搞平衡。”


    “三倍?大躍進了。你擔心完不成?”


    “事在人為。但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為我很輕鬆,明年他準拿別的經理來壓我,再度提升業務額。”


    “可是三倍,不是兩倍,你這個躍進會不會太大?”


    “人有壓力才跑得快。再說我原先在父母那兒耗的時間精力非常多,現在沒了,我可以一門心思做業務。”


    “可你將添丁進口。升級做爸爸可不輕鬆。”


    “我這不已經讓嘉麗辭職了嗎,而且丈母娘也幫著。”


    “好好幹,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開始算是創業,我們要不要比試比試?”


    錢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軌道,又有公司財大氣粗做依托。你呢,開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廠,以後麻煩多著呢,我勝之不武。”


    “既然你已經不打算辭職,為什麽還跟我出來見招商人員?全不搭界的。”


    “多了解沒壞處,多了解規則,以後跟類似廠家接觸時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麽的?”


    “目前還不知道。”


    柳鈞跟看怪人一樣地看看錢宏明,非常不理解。


    車行半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一處工業區。招商人員早等在辦公室,進門就非常熱情地倒茶寒暄。柳鈞開頭就問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他有德國護照,但是資金早在半年前回國時已經兌換成人民幣,還有以前陸陸續續匯來的錢也被兌換成了人民幣,卻都沒留下收據,那麽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幣出資。


    這個問題柳鈞在一處國家級開發區和一處已經形成規模的工業區問過,但是招商人員都是麵有難色,按照規定,注冊資金一定得是外匯。不料今天這位招商人員卻一口答應沒問題,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並非他信口開河。然後,招商人員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訴柳鈞優惠政策。並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些都是國家發放給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稅,而非一年後的退稅。絕不會出現有些地區漫天給優惠,入戶後卻無法兌現的情況。


    其實招商人員若不說這些,柳鈞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區還有恭請入門、關門打狗的惡政,連錢宏明都是沒聽說過。柳鈞一邊聽介紹,一邊隨手做記錄。以前他跑的兩處因為當時目的還不明確,隻是泛泛了解。這回則是不同,他根據對以前兩處開發區資料的研究,非常有針對地提出問題。他要的除了數據,還是數據,其他任憑招商人員說得天花亂墜,他都放在次要。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來隻拿數據說話。可苦了招商人員,難得遇到這麽磨人的外商。


    錢宏明基本上沒怎麽說話,除了看到招商人員臉色尷尬時候才插嘴打個圓場。錢宏明雖然沒做記錄,但他也是仔細地聽,默默地心算。他發現,外資企業的優惠真多,多得讓人眼紅。以前隻知道外企有兩免三減半的優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優惠,而且都是刀刀見紅最實在的優惠。


    中午請招商人員吃飯,終於輪到錢宏明找話來說。錢宏明認識的人很多,說起來與招商人員有好幾個共同認識的人。於是話題就扯到工業區所在縣鄉的行政隊伍上去了。柳鈞對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聽錢宏明熱火朝天地與人扯人事八卦,講誰誰有希望再往上升,誰誰懷才不遇準備另辟蹊徑,誰誰看來政治生命到此結束,等等。柳鈞想,這也是錢宏明說的多了解沒壞處?可他也沒見到好處在哪兒。


    中飯後各自回家。錢宏明上車就道:“這家可以作為順位前三的候選。”


    “為什麽?”


    “就是剛才飯桌上聊的。這縣的書記年輕,要政績,做事魄力大,舍得投入,懂得放水養魚。我常聽人說辦實業對當地行政環境要求挺高,不像我們貿易公司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你們有廠房設備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要是遇到個關門打狗的政府,你就會陷死在裏麵。”


    “呃,還有這麽一道講究。沒想到。”


    “服氣嗎?”


    “服。”


    錢宏明哈哈大笑,心裏異常暢快。他並無壓好友一頭的歹念,可是能讓柳鈞心服口服,他還是非常引以為傲。“國內辦事,很多條規雖然寫在紙上,執行起來卻都有個‘但是’,也可以說有個彈性,比如剛才你希望用人民幣出資便是一例。所以你光看資料不夠,你還得廣泛地與相關人員接觸,從他們嘴裏了解那個彈性的極限在哪裏,你通過多方運作又能到達哪一個度。多了解總是沒錯,你總有一天用得到,或者舉一反三用在別處。”


    柳鈞再次像看怪人似的看錢宏明,好不容易才把湧到嘴邊的“真的嗎”吞回肚子裏去。“可是個人擁有那麽大的彈性處決權,會不會助長權力尋租?”


    “這不是你我所要考慮的問題。”


    柳鈞聽到這兒,終於融會貫通,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可他越是懂得多,越是不安。他不清楚前路還有多少他不懂的東西,那些不懂的東西憑他腦子裏的既有常識都是無法推知的,甚至他都無法問出問題,以向錢宏明請教。他能問的隻有一句,“那麽我還應該留心點兒什麽?”柳鈞問了後好一陣子沒聽到回答,扭頭見錢宏明鼓著腮幫子翻白眼,他不禁歎道:“剛回國時候還豪情滿懷,看到滿地都是不足,滿地都是機會,現在才知艱難,而且是越來越覺艱難。”


    “說明你入門了。”


    “對,我以前常想,這麽簡單的事,國內的人為什麽不去做。現在知道傻的其實是這麽想的我,誰都不笨。”


    “別矯枉過正,你畢竟出國深刻體會到另一片天空,哪天你若能做到熟知兩邊規則,融會貫通,我們就誰都不如你。唉,昨天楊邐對你怎麽了?說詳細點兒嘛。”


    “她喝多了,非常熱情,沒想到。”柳鈞忍不住吹一個口哨,“她身材真好,我差點兒犯罪。”


    “看今天那樣子,她歡迎你犯罪。”


    “那我也不能昨天她喝醉時候乘人之危。你仿佛特別在意楊小姐?有鬼?”


    “沒,我隻是好奇你的態度。按說,不是出國一趟應該開放不少?你出差跟人談業務那幾天就沒進出歌舞廳?”


    “有啊,怎麽沒有,他們還叫小姐,我天,公共場所這麽堂而皇之,我大開眼界。國內才開放。你……這幾天嘉麗不方便,有沒有進那種場合?”


    錢宏明驚得跳起來,“別胡說。”


    柳鈞大笑,“那你幹嗎審我,我才理直氣壯呢。送你回家還是去哪兒?”


    “不用,我約了人喝咖啡,吃飯。娛樂時候要不要叫上你?”


    “你不用喊我,我今天要消化這些資料。宏明,你有個大問題,你好像待家裏的時間比較少。”


    “沒有,我很顧家。”錢宏明斷然否認,非常堅決,“可是工作需要,不得不放棄一些私人生活。”


    柳鈞不以為然,但他知道嘉麗其實也這麽想,他接觸的那些大學同學也是說男人晚上應酬是理所當然。柳鈞很矛盾,為了獲得那些條規背後的“但是”,他是不是也得出席應酬。可若如此,他用什麽時間來學習,提高,以及享受個人生活?還有,他是不是應該追逐那些“但是”?他總覺得那些“但是”充滿灰色,可那又是如此誘惑,猶如伊甸園的蘋果。


    柳鈞也沒回家,他去了福利院。才到福利院門口就接到餘珊珊的電話,原來餘珊珊進入進出口公司,幾天工作下來上司看她可行,就給她配了手機。餘珊珊趁周末趕緊買手機、入網、遍告眾人。柳鈞忽然很想請餘珊珊吃晚飯,可是那頭餘珊珊口氣急匆匆的,似乎身後有無數事情趕著,他隻能斷了念頭。雖然餘珊珊做事不經大腦,不合他胃口,可他欠餘珊珊一頓晚飯。


    福利院還真沒什麽需要修理的,設施都非常新,洗衣機什麽的都還是品牌貨。阿姨得知柳鈞有學曆,就安排他給幾個讀小學的大孩子看作業。這倒是柳鈞能得心應手的活兒。他做到晚飯時間才離開。他這回沒見到那位保時捷女郎,卻從孩子們嘴裏得知,福利院的新樓是保時捷女郎梁女士和她丈夫東海總廠廠長宋總捐建,福利院的設備也是他們更新,福利院好多小妹妹的醫藥費也是他們支付。柳鈞聽著似曾相識,等回家路上才想起才回來的時候錢宏明在豪園請客,跟他說起過。呀,那不是楊巡傳說中的保護傘嗎?柳鈞發現自己一個不小心鑽進了盤絲洞。


    但是在福利院兩個小時的誌願工作,卻令柳鈞出奇的安心。什麽原因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他以後還會再來,但他會避開那位梁女士。那個圈子裏的人,他還是少惹為妙。


    楊巡和公司的出口部員工沒那麽快拿到兩國的簽證,急得跳腳,隻能打電話請他在美國的弟弟楊連幫他跑這兩個國家的公司詢問拒付究竟是什麽原因,打電話總是鞭長莫及。


    楊連好不容易請出假來,跑第一個公司就獲得有用消息,人說市一機的那批貨侵犯專利,被律師發函警告了。楊連在國外待久了,認為這個原因無可非議,但他把原因電話給楊巡,楊巡卻爆了。此時正好家庭會議,大弟楊速和小妹楊邐都在楊巡的辦公室議論事情。楊巡摔了電話就道:“準是柳鈞幹的好事。他娘的小子太歹毒了。”楊巡將楊連的調查複述給弟弟妹妹。


    楊邐見大哥暴跳如雷,一顆心莫名揪緊了。幾乎是鬼使神差地,她打斷大哥,大聲道:“大哥,我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什麽。但是我告訴你,他們海外歸來的人有個幫,柳鈞現在也混那裏,跟梁思申非常投機。”


    楊巡的暴怒凝在半空,麵容扭曲而古怪,“你怎麽知道?”


    “我住柳鈞隔壁。”楊邐鎮定自若地回答,“大哥,梁思申絕對不會讚成你專利侵權,你自己心裏有數。”


    “小子攀上了梁思申?”


    “吃你一次虧,他還能不長個心眼?他是土生兒,又不是天外飛來的外商。”


    楊巡殺氣騰騰地盯著妹妹,但他家就一個楊邐不怕他。可楊巡硬是相信了楊邐的話,不為別的,他早看出柳鈞身上有一股氣質,與梁思申剛來中國那陣子非常類似:那種優裕家庭出來的孩子天生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傻氣”。


    “我們該查查內賊,誰告訴柳鈞外商消息,和我們這邊交貨裝船的時間。”楊巡的大弟楊速提醒盛怒之中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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