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一,我皮實,二,南牆是好老師。”


    “我替你辛苦死。”


    柳鈞多的是針鋒相對的話,可他忽然沒了脾氣,塞一口芥藍止住爭辯,隻給錢宏明兩個字,“你對。”


    一直在旁邊觀戰不語做君子,但心裏替柳鈞打氣的楊邐,被這個急轉直下的“你對”搞得也沒了脾氣。但她思量之下,對錢宏明道:“總得讓人有宣泄的機會嘛。”


    “男人講究悶騷。”錢宏明點到為止,開了句玩笑。


    “悶騷傷肝,我不做悶騷男。但楊小姐,我接下來是不是得被迫悶騷著幫工亡家屬辦理艱巨的申請補償手續?”


    “不,你隻要悶騷地挑撥工亡家屬自己去糾纏工傷理賠人員就行。”


    “柳鈞不忍心的,別看他被工亡家屬刺激得想殺人,等一覺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腸一個,南牆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鈞無奈地看著總是揭發他的好友。


    楊邐微笑道:“柳總讓公司出麵,可能還不如家屬不要命地糾纏有效。”


    錢宏明笑道:“看,理論用於實踐了沒有?舉一反三了沒有?”


    楊邐正色道:“錢總同誌,今天不適合說這些。”


    錢宏明依然笑道:“你別以為柳鈞是氣球,他沒那麽嬌貴,信不信他轉身就在女朋友麵前神氣活現。”


    楊邐依然麵不改色,“柳總跟女朋友真不容易,這麽千山萬水地隔著……”


    “早不是了。”柳鈞隨口胡謅,“你還記得餘珊珊嗎?你們市一機出去的,我前陣子公司開工告一段落,千辛萬苦聯絡到她。”柳鈞終究是對楊邐有所保留,不肯將與餘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細透露出來,免得楊巡懷疑上餘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謝謝。”柳鈞不再多說。錢宏明也閉嘴。在錢宏明看來,柳鈞最薄弱的環節乃是處理人際關係,楊巡的妹妹惹不得,不過他的幫忙點到為止,多則無益。


    “女朋友不反對你打拳嗎?跆拳道究竟怎麽分級別的?”楊邐很快就恢複鎮定,若無其事地引開了話題。


    錢宏明餐後送柳鈞回公司,兩人在公司門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臉地守著一爐三炷香。錢宏明要柳鈞直接進去公司,柳鈞在車內看了死者父母一會兒,搖搖頭讓錢宏明將車開進公司。既然對方不可能承認他們的兒子作為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他也不可能承認他作為工廠主必須盡到幼兒園阿姨的保護責任。那麽即使未來情緒平靜下來,彼此也沒什麽可談的。


    這一周,簡直是柳鈞的劫難,看到他的工程師們圍著他的破車拆得熱火朝天,柳鈞都提不起參與的興致,他唯有用電腦般的腦瓜子計算著企業每一道環節的成本,設法通過進一步優化工藝,以進一步壓縮成本,贏取可憐的利潤,還高利貸的利息,彌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他原本設想降低售價,掠奪中間市場,擴大產能,現在不可能實現了,他的資金計劃因事故而再度與銀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腳的煎熬中等待。


    周日,柳鈞想換個生活方式,好好散心,便征用公司采購的皮卡,裝上切割好的不鏽鋼管與工具,約餘珊珊一起去兒童福利院。他上次去的時候細心觀察到那邊的樓梯有牆壁沒扶手,大門的斜坡和台階也沒扶手,福利院多的是腿腳不靈便的孩子,他打算幫忙安裝。餘珊珊照例是一約就成,她喜歡與柳鈞在一起,她是美女,多的是拒絕追求者的經驗,卻少有愛一個人的經驗,她不懂矯揉造作,欲拒還迎之類的腔調,還想自己坐公交過來工業區與柳鈞匯合呢。


    可福利院的院長對於此類破壞整體觀感的行動不肯貿然答應,柳鈞驚奇萬分地看到院長打電話請示去了。在餘珊珊給小朋友們指導作業,柳鈞爬上爬下打掃衛生的當兒,宋運輝、梁思申夫婦帶著兒子可可匆匆趕來。夫妻倆聽院長一說,都覺得挺好,是個周到的好主意。於是柳鈞被阿姨們找出來開始安裝,院子裏另一個成年男性宋運輝理所當然地卷起袖子給柳鈞打下手。宋運輝隻自我介紹姓宋,也不端架子,盡力做一個好幫手,柳鈞便當作不知他是誰,該做什麽做什麽,該說什麽說什麽。他的驕傲讓他不願巴結楊巡的後台。


    宋運輝不免看到柳鈞那枚僵硬的無名指。但見柳鈞將焊機、切割機、衝擊鑽等工具使得得心應手,便估計柳鈞這枚手指是玩機械玩傷的。他本能地喜歡這個小夥子處處表現出來的一絲不苟,他也是個工程技術人員,他也喜歡較真,即使眼前這種看似不重要的活計,他也願意配合柳鈞測量樓梯斜角,根據斜角按著計算器精確計算接口位置,並根據柳鈞指示用切割機割出不鏽鋼管接口處的斜角。因此他們兩個根據計算切割出來的管子安裝起來不需要現場修邊,看似精工細作了,其實速度並不亞於那些毛手毛腳的。


    柳鈞本來對宋運輝的印象非常差,那種給楊巡當後台的人,那人品該多下作,可實際接觸下來,他的看法改變不少。等院長親自過來請他們去吃中飯,他忍不住由衷地道:“老宋,我回國一年多,真正無需督導、工作中自覺始終保持認真態度的人,見識到的還不足十個。你太稀罕了。”


    “不到十個?”宋運輝幾乎是重新打量了一下柳鈞,“抽樣人數多少中的不到十個?”


    “我喜歡你提出的問題,大多數人可能直接答複我‘這麽稀罕啊’。我因工作接觸的人數超過一千,也就是說,比例還不到百分之一。”


    宋運輝想了想,道:“差不多,就這比例。”


    柳鈞想不到宋運輝的話這麽少,可是看樣子又不是擺架子。倒是梁思申見兩人進門洗手,對柳鈞微笑道:“對不起小柳,食堂不搞特殊化,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的飯菜,不在意吧?”


    “沒關係,我不挑食,好像珊珊也不挑……”


    餘珊珊從一邊冒出來,笑道:“梁姐說的真正意思是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多的飯菜,小朋友吃一碗,你不能吃兩碗。不在意吧?不在意吧?”


    “傳說中有不吃飯光幹活的田螺小夥兒嗎?記得隻有田螺姑娘。珊珊田螺姑娘,你就別勉強冒充人類裝吃飯了,你的那份我做做好事替你吃了吧。”


    宋運輝看這一對你來我往地調笑,跟妻子道:“小柳做事很認真,想不到也挺會玩。”


    梁思申看出柳鈞是個容易說話的人,等大家各自取飯菜坐下開吃,她問柳鈞:“小柳,你們工程師是不是經常會在工作中遇到人身傷害?”


    “這兒?”柳鈞伸出左手無名指,既然他們問了,他不打算隱瞞。“我算是個不錯的工程師,本來我挺驕傲工作幾年下來,全身還不見一塊因工作留下的傷疤,結果回國沒幾個月就在楊巡手底下破功了。這是他想教訓我,指使人做的。”


    “楊巡?那個開集貿市場的楊巡?”梁思申追問的時候,宋運輝卻旁觀不語,覺得柳鈞與他第一次見麵就告楊巡的狀,太過巧合。


    “是的,楊巡的市一機侵犯我的發明專利權,被我上訴到法院,他動用政府機關逼我撤訴。那是第一回合,當時我憤懣得爬山去了,正好遇到避雨的你們。但我當時太年輕氣盛,氣不過楊巡自認為理所當然的侵權,在國內又不能依法討到公道,我給買他產品的兩家國外客戶發律師信,導致客戶拒收,楊巡損失慘重,才會拿我手指出氣。”


    “那幫流氓還打斷柳鈞兩根肋骨,害他在床上躺了整一個月。”餘珊珊不知道眼前男女與楊巡有瓜葛,說起來比柳鈞放開得多,“連我去醫院看柳鈞都得偷偷摸摸問同學的同學借護士服,怕被楊巡眼線看見。什麽叫為富不仁,楊巡是最好樣本。”


    宋運輝聽得臉上變色,他大致清楚楊巡這個人很不循規蹈矩,可如此無法無天卻還是第一次聽說。若柳鈞也不是個好東西倒也罷了,可他憑閱曆認定柳鈞這個人算得上是個好青年。但宋運輝當然不會表態,反而是梁思申道:“我認識楊巡好多年,對他為人大約清楚,你們能說具體一點兒嗎?”


    餘珊珊不滿宋梁夫婦看上去沒什麽強烈同情心,尤其是對她喜歡的柳鈞沒同情心,而又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態度,強硬地道:“我們不會找楊巡的朋友擊鼓鳴冤,不需要楊巡的朋友做仲裁。柳鈞有能力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敵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敵人。對不起,小餘。”梁思申盡量微笑,對柳鈞道:“難怪後來好一陣子沒見到你。”


    敵人的朋友雖然不一定是敵人,可柳鈞也不指望他們是朋友,而且他很認同餘珊珊的驕傲,伸手與餘珊珊緊緊一握,餘珊珊眉開眼笑。“我自己創辦的工廠剛啟動,新手上路,諸事事倍功半,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欄杆其實早就切割好,可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一趟。”


    “是不是太認真,凡事親力親為,不放心交給別人?”宋運輝問一句,憑的是他的親身經曆。


    “最先是這樣,後來緊抓培訓工作,用知識和製度約束工人行為,我才漸漸給解放出來了。最初放不開,新招工人的態度普遍比較浮躁,我若是放任他們設計馬虎一點兒,工藝馬虎一點兒,操作馬虎一點兒,質檢再馬虎一點兒,最終產品就差得沒邊兒了。我製作了很多牌子,到處掛,上麵隻有一句話:保持始終如一的態度。所以見到老宋的態度,我跟見親人一樣,稀罕啊。吃足苦頭才更覺稀罕。”


    “悟性不錯,方向也抓得不錯。做技術的抓管理,常常會抓錯地方,不懂抓大放小。”宋運輝點頭肯定。


    “老宋的口氣怎麽像當官的?”餘珊珊繼續反感有人在柳鈞麵前充權威。


    “老宋本來就是官,東海集團的老總。”柳鈞跟餘珊珊解釋的時候,見梁思申瞪著他,解釋道:“我恨楊巡,不高興跟你們有瓜葛。”


    宋運輝被柳鈞和餘珊珊搞得有點兒糊塗,看餘珊珊瞪著他的樣子,不像是作假,可柳鈞真的不是設計與他接近嗎?梁思申奇道:“我們被楊巡背書[1]了?”


    柳鈞聳聳肩,默認。餘珊珊依然口無遮攔,“你們難道不是?我從分配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宋總是楊巡後台。當然,沒有紅頭文件,你們可以賴賬。”柳鈞聽餘珊珊一說便開始笑了,他第一次覺得沒遮攔也是好事。一直笑著聽餘珊珊說完,最後補充一句:“賴不賴賬,都是既成事實,難道還發書麵聲明否認?”


    宋運輝被兩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說得無言以對,扭頭跟妻子道:“我們看起來得為背書章承擔責任。”


    “我們沒有討伐的意思,我跟楊巡的妹妹楊邐還是經常通電話的朋友。既然梁姐問起,我一向不高興撒謊,說就說唄,也沒太見不得人。總比被人誤會我是因濫賭才斷指的強。”


    宋運輝在柳鈞的坦蕩麵前,反而收起剛才的懷疑,自覺地相信起眼前這個大男孩說的每一個字,相信柳鈞並非刻意找他告狀或尋他難堪。梁思申快人快語,“我理解你,我也吃過楊巡一個大虧。怪我先生,他認識楊巡的時候,楊巡才初中畢業,已經肩扛起失去父親家庭的五口人的生計,其吃苦耐勞的精神讓旁人動容,我先生對他的印象從此先入為主了。對不起,柳先生,我先生有責任。”


    柳鈞吃驚,他想說不用道歉,餘珊珊已經搶在他麵前。“我覺得你們不用向柳鈞道歉,你們也已經夠倒黴,名頭被楊巡拿去扯虎皮大旗,楊巡那種人什麽都做得出來,他心裏沒有忌憚,底線極低。跟這種人吧,沾邊都不行。”


    柳鈞忙替餘珊珊解釋:“不好意思,珊珊也是楊巡手底下的受害者,她在楊巡那兒工作時候,因為大學剛畢業有一年試用期限製,辭職會被退戶口退檔案回學校,她被楊巡要挾使美人計,非常侮辱人格。她是個做技術的女生,接受不了醜陋的事情,期滿一年立刻辭職。”


    宋梁麵麵相覷,心說難怪這女孩說話忒衝,原來也是對楊巡深仇大恨。還以為楊巡如今成家立業,家大業大,也開始做起慈善,那些下三濫的事肯定已經收斂,不想……柳鈞和餘珊珊就是明證。可可與小朋友一起吃好飯,拿著飯盆子過來得意地讓父母驗明正身,說明他吃飯有多乖,一桌四個大人才暫時放下這個話題。


    飯後,宋運輝繼續配合柳鈞幹活,兩人都沒再提起此事,不過聊了不少各自工作方麵的思考。柳鈞初掌大權,多的是問題,可是他並不怎麽看得上他爸的經驗。眼下當然抓住宋運輝問個沒完。管理,若非親曆,有些條規事先抓破頭皮也未必考慮得周全,需要的除了經驗,還有思考。宋運輝言簡意賅,正合柳鈞脾胃。雖然柳鈞的話十有八九是提問,但閱曆豐富的宋運輝已經從中看出柳鈞的為人。


    裝好欄杆,宋運輝提議去看看柳鈞的工廠,柳鈞卻提出公司謝絕閑雜人等,不願破壞公司的工作氣氛。對此,宋運輝倒是理解,他也不喜歡公私不分。於是梁思申帶著可可,送餘珊珊回城,宋運輝跳上柳鈞的車子,跟去騰飛公司。公司門口,不免見到依然守在門口的工亡死者家屬。對此,宋運輝見怪不怪,做企業的誰若沒見過這等陣仗,便算不得滿師。柳鈞解釋了此事,但等宋運輝說起他們行業的意外事件,柳鈞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兒。以為他的安全觀念已經足夠,不料還有更講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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