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否則難道拍腦袋決策?”柳鈞倨傲地、別有所指地又補充一句,“我們總需要有些汲取知識力量的舉動,以區別於其他人吧。我們絕不做無端的擔憂和拒絕。那個,日常我們稱作瞎——操——心。”柳鈞仿佛見到錢宏英無言以對,皺眉啞然,他心裏有種反擊得逞的痛快。


    “柳鈞,先給我一個變量下的答案,國家經濟平穩發展,稍有波瀾,企業發展也相對平穩,債務有借有還。最多,有一筆五百萬的欠款無法收回。”


    “那還猶豫什麽?以你目前的個人資產,都已足夠對付五百萬的壞賬。”柳鈞想到這區區五百萬壞賬估計,肯定是錢宏英的小手筆,錢宏明哪兒問得出這等小數字。他下意識地就給了一個最快的答複。


    錢宏明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除了做數模,我做不到,其他,我想的與你一樣。”


    “你別抬舉我了,我才知道多少,你知道多少,你是業內人,我是門外漢。你這幾年做得真好,眼光準,落點準,下手快,我拍馬難及,啊,你是拐彎抹角來告訴我竅門吧。”


    錢宏明聽了哈哈大笑:“怎麽會,怎麽會,不跟你說一聲,我是六神無主啊,這下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覺了,明天跟我姐好好談。柳鈞,你以後有閑錢,拿來我幫你操作,你絕對可以放心,我現在經驗充足啊。”


    錢宏明走後,柳鈞百思不得其解,不清楚錢宏明問道於盲幹什麽,後麵更是不真誠,他都還沒給出數學模型呢,錢宏明已經說能睡著覺了,客氣得太假。柳鈞隻好不去想,依言於第二天找小柯一起建了一個複雜模型,看來看去,除了出現經濟大崩潰,或者忽然一眾欠債人聯合起來賴賬,一般應該不會有太大差池。柳鈞將結果告訴錢宏明,錢宏明說,看來就這麽定了,他已經說服他姐,今天就開始籌辦房產中介公司,速戰速決。


    柳鈞將錢宏明的寶馬x5開了幾天,愛不釋手,可終究還是得還。他駕車進城,路過豪園飯店,飯店已經改頭換麵成門庭幽深的會所,柳鈞記得申華東提起這家會所新開,需要刷卡進入,非會員不得入內。顯然已非宋總姐夫的天下,好像是一家港資背景的公司在經營。


    柳鈞直奔錢宏明家。錢家客廳立式空調打得很暖和,小碎花已經大得滿地亂蹦,看見柳鈞大有不認識的樣子,柳鈞才想起今年一年忙碌,似乎記憶中沒有嘉麗請他幫忙的印象。再一想嘉麗父母已經搬遷過來,當然不便再麻煩他做事。一家人都樂嗬嗬的,除了小碎花又見長大,錢宏明與嘉麗都沒什麽變化,甚至連胖瘦都沒有明顯變化,嘉麗依然話不多,態度雲淡風輕,但是很真誠,連小碎花的寶貝零食都拿出來招呼柳鈞。


    從錢家客廳大窗看出去,不遠處是楊巡那家金碧輝煌的五星級賓館,已經試營業。柳鈞知道楊邐這一年為了引入國際知名酒店集團進駐,率團成了空中飛人,不過回報豐厚,眼下夜色中酒店熠熠生輝的店徽,估計全世界百分之百的空中飛人都認識。毫無疑問,酒店開業,使楊巡的身份更上台階。即便楊巡依然年輕,可在他出現的場合,誰也不敢再拿他當個體戶。這個市裏喊“楊巡”的人已經屈指可數,“楊總”則是完全取代“楊巡”,成了“楊巡”的代名詞。


    柳鈞看著夜色中酒店皇冠般璀璨的屋頂五味雜陳,雖然楊邐送了他一張vip卡,卡號名列前茅,可他決定不會去消費。


    錢宏明拿一杯茶過來給柳鈞,有點兒躊躇滿誌地道:“站這兒看城市,與在地麵走路看城市的感覺完全不同。走路看城市,得不斷抬頭仰視。而這兒唯有平視,甚至俯視。”


    柳鈞聽著感覺有些酸,笑了笑道:“你這兒門衛越來越嚴,簡直成鬧市中的禁地了,進門手續夠囉唆。”


    “安全基本可以放心,有時候車裏載一包錢,感覺進入地下車庫就安全了,這種安全感很重要。特別是等你有了孩子之後,這世道能讓小碎花隨心所欲地在草坪亂跑的地方,太難得了。”


    “我就住研發中心,晚上安靜得無法想象,可以看很多書,阿三也說住那兒後心靜了許多。”


    嘉麗難得插進來一句話:“柳鈞,我看你眼睛好多紅血絲,眼皮也有個小包鼓起,你有沒有去查過血壓?”


    “我家父母兩係都沒有高血壓史,我估計不會有高血壓。不過我們做工廠的每天不是對內吵就是對外吵,按下葫蘆起來瓢,天天火氣旺盛,阿三每天給我吃降火湯水。不像宏明,誰看見宏明都讚一聲儒商,看見我肯定就兩個字:奸商。”


    大家都笑,錢宏明看柳鈞,剛回國時候就已經不雅致,現在每天混在工業區,當然更加粗糙。似乎現在的柳鈞更適合豆漿白酒,而他錢宏明則是悱惻在牛奶與紅酒之間。


    一會兒崔冰冰打來電話,應酬結束,讓柳鈞去接。錢宏明送柳鈞下去,順手拿上一盒最近正熱俏的精裝庫爾勒香梨,非常友好地送給大樓值班的保安。柳鈞回頭接上崔冰冰,告訴她錢宏明如此細膩友好,崔冰冰感覺錢宏明比柳鈞會做人,而且高明一大截。


    但有一件事,崔冰冰非得弄明白不可,她今天在本市新開張的五星級酒店請客吃飯用了柳鈞的vip卡,結賬小姐才走出去不久,一位妝容精致看似高管的年輕女子就過來。女高管看見是她用那張vip卡,臉上神情有點兒不對勁,崔冰冰心裏含了一包的醋,抓住正為她開車的柳鈞追問。


    “楊邐,楊巡的妹妹,以前住我隔壁,結婚後搬走,老熟人啊。”


    “沒有更進一步的關係?或者,請你再做進一步的描繪。”


    對於崔冰冰這樣的明白人,柳鈞並不做隱瞞:“男人跟女人的友誼很少有純粹的,不夾雜點兒荷爾蒙不可能,但絕大多數也就流於柏拉圖式,再進一步又不可能,都知道越線是個大麻煩。大家心知肚明就容易相處,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還不是一樣道理。”


    崔冰冰聽著鬱悶得不行,扭頭看身邊人硬朗的線條,她起碼是一看見就喜歡得不行,都來不及探索此人有沒有靈魂。她想象得出楊邐作為柳鈞死對頭楊巡的妹妹,卻與柳鈞保持良好而不純粹的友誼,這其中得有多少荷爾蒙,而她更不知道全市還有多少個楊邐等她去發現。


    柳鈞見崔冰冰沉默,奇道:“你還為這種事生氣?”


    “是你的態度,太不擔心我生氣,太理直氣壯了點兒。”


    “實話嘛,難道你也學那些小姑娘玩態度決定論了?”


    “既然你那麽愛實話實說,那麽你說實話你從小到大有多少個這樣的女朋友?”


    柳鈞哪兒數得過來,隻能“嗬嗬”一笑,道:“趕緊結婚,省得疑神疑鬼。”


    “又拿結婚作擋箭牌。你怎麽不問問我身邊有多少這樣的男朋友。”可是崔冰冰心知肚明,柳鈞根本就不必擔心她,他們之間,唯有她單方麵地擔心個沒完。


    “你看看,一說到結婚,你又用倒打一耙法來回避。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騰飛的資金來自我爸爸,但是當初為了弄個外資招牌享受優惠政策,不得不用我的名字注冊驗資,出資人不得不是我。這是一筆糊塗賬。所以我們婚前有必要簽協議明確一下我爸的權利,我絕對沒有拿你當外人的意思。你別一說協議就好像我在為離婚做準備,我沒那意思,這隻是現代人步入婚姻的一道程序,你是明白人,怎麽就在這兒擱淺了呢?”


    “你別總讓我做明白人,我不想做了,我現在改信奉態度決定論,你怎麽就一點兒都不在意我心裏不舒服呢。”


    “呃,我不應該提,這方麵觀念不同,一談就傷感情。”


    “可問題就這麽拖著不解決?我也再次聲明,我一看見你那事無巨細的協議就影響感情。我隻需要感覺良好的婚姻,不願勉強自己。”


    “我們這樣在一起,而不結婚,這在中國社會,對你影響最大。你……理性點兒好不好?”


    “我很理性,我清楚我的婚姻需要的是什麽,我寧可這麽堅持著讓你傷感情,在社會上傷名譽。”崔冰冰今晚喝了點兒酒,說話更加直接,“如果你能像我愛你一樣愛我,你還會提那麽多條款嗎?”


    “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如果不愛我跟你結婚做什麽。不跟你說,算我白說。”


    崔冰冰越想越悶:“轉彎,送我去我老巢。”


    柳鈞斜睨過去,見崔冰冰一臉生氣,他知道又是這種結局,隻得再次提醒自己下次不可再提結婚,可是他不提,難道等崔冰冰提?觀念不同,簡直是一個死結。他伸手攬住崔冰冰脖子輕輕撫摸,但沒轉彎。崔冰冰也不再提,她就是被柳鈞看死的明白人。等回到科技園區住處,兩人照樣該幹嗎幹嗎,跟什麽都沒說一樣。


    [1] golf gti:高性能運動高爾夫汽車。


    [2] gdp:國內生產總值。


    [3] 撲克牌臉:傳統撲克牌圖案都是以韌性創作,形容人麵部嚴肅,不帶任何感情。


    [4] 頭寸:投資者擁有或借用的資金數量。


    2004年


    自主研發建立核心競爭力


    錢宏明的房產中介公司飛速啟動。姐弟聯手,錢宏英發揮專長,尋找店麵的速度一流;錢宏明執行能力一流,裝修工作全麵開花,加班加點。四家店麵於春節後同時開張,全市各區各設一旗艦門麵,全部同樣的門麵設計,名喚“宏盛”。


    開業那天柳鈞找個借口出差去了,請崔冰冰代替去現場祝賀。崔冰冰其實比柳鈞更忙,可她對錢宏英大有興趣,非到現場一遊不可。她以為應該看到的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那種,最起碼有染發有抹油,眉毛拔得很細,臉上擦得雪白,身上穿的衣服帶有很多明顯而刻意的設計,手上一定挽著個大牌包。但是崔冰冰見到的是一個與她的想象完全不一致的中年女性。錢宏英氣質沉靜,言語果斷,衣著線條簡單但一看就是貴價貨,臉容看上去與年齡基本一致,是崔冰冰喜歡的幹練職業女性形象。及至握手說話,崔冰冰立刻在心裏想到一個問題,柳鈞的爸爸以前肯定愛這個女人,而不單純隻是玩玩。想到柳鈞的爸爸一直光棍至今,當然光棍並不意味孤單,但其中原因頗可玩味。崔冰冰不是柳鈞,她可以無拘無束地瞎想。


    相比之下,錢宏明比他姐姐興奮得多,一張戴著鈦金細黑框眼鏡的白淨臉上甚至布滿紅暈。他見到崔冰冰就問:“你怎麽看這個項目?”


    崔冰冰身在銀行,自然消息靈通:“我一個同學想買四月開盤的四季花城,去售樓處一問,才發現自己市麵墨黑,在售樓處意向登記的買家早已超過售賣數量。同學說,等四月開盤,他提前一天帶著彈簧床裹著棉大衣到售樓處門口排隊去。既然樓市如此火爆,你的項目當然生逢其時。”


    錢宏明笑道:“我就是這麽想。你看,我畢業後買了那麽幾次房子,第一次是公司分配,第二次是去上海買,第三次是買在市中心,第四次是替我嶽父母買,我最大感覺是,買房一次比一次難,本市人民真有錢。後麵兩次買房,即使通過我姐很鐵的關係,也沒搶到好的樓層好的朝向。所以你說,趨勢擺在這兒了。”


    崔冰冰笑眯眯地道:“錢總隻買了四次房?大大縮水吧。小公館難道都是租的?所以說,錢總作為一個拚殺在買房第一線的人,對樓市冷暖,那真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啊。嗬嗬。這個項目必火,我非常看好。再有令姐這樣一位資深業內人士把持大局,天時地利人和全然在握。”


    錢宏明哭笑不得,欲言又止,怕又被崔冰冰搶白了去,連忙拱手希望崔冰冰不要揭發,他到底是瞞著老婆和姐姐做這種事的。崔冰冰當然也點到為止,這種事情見得太多,她早習以為常,隻要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就行。等錢宏明走開,崔冰冰將門口的花籃看了一遍才告辭。她看到不少花籃緞帶上寫的是公司名字,她很懷疑那些公司都是錢宏明的客戶,不是進出口貿易的客戶,就是借錢的戶頭。不過崔冰冰沒看到柳鈞他爸的花籃,她會心一笑。


    一家新開業的公司,由兩個本身就事業有成的人入主,而這兩個事業有成的人原本從事行業又都與新公司經營息息相關,再加上眼下市道向好,sars疫情過後市場恢複迅速,崔冰冰以一個專業人士的眼光來評估這家宏盛公司,她很看好。


    深夜,等最後一位客人醉熏熏地告辭,錢家姐弟早已筋疲力盡。兩個人相攜走出宏盛旁邊包場慶賀的酒店,步行來到最大的店麵門前。雖然春節已過,可春寒料峭,夜晚尤甚。看著兩盞門燈照亮的簇新門麵,兩人感慨萬千,這是兩人獨立支撐起的第一份事業,兩人都想不到可以來得這麽快,來得這麽有規模。


    “錢大掌櫃,爸媽如果回來,可能都不會相信看到的這一切吧?”錢宏明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自問自答。


    錢宏英累得站不穩,恨不得甩掉中跟鞋,靠在弟弟身上。但是她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不願在全新的一天說起過去。她隻是問一句:“真的要我幫你留意別墅?不是酒後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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