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老大。其實我哪有時間炒股,我們的作息太不正常,我買了一些基金,讓專業人士替我操心去,進賬很不錯。孩兒娘他們機關裏的才炒得厲害呢,基本上九點半到下午三點沒心思工作,全趴在電腦麵前看走勢。”羅慶一心二用,一目十行地將信息看完,連忙將手機合上,“行情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也真不知道市麵上哪來那麽多的錢,把股票炒得那麽高。以為四千點應該到頂了,想不到沒有最高,隻有更高。跟我們現在的銷售額一樣。這麽高了,卻還能感覺到後續勢頭很強。”


    “我正是準備跟你商量這個問題。從理論上說,實在不應該相信需求會忽然放大,在我們公司的產能成倍增長的今天,我們的設備三班倒連軸轉都還做不過來,看似不正常。可是理智分析現有市場,問題是確實存在著這麽大的實際需求。我今天半路攔截你,我們在明天的會前,先一起做個分析。我手頭是隨機選取的二十份合同,上半年的。我們坐下來冷靜分析,這些合同的另一方,是不是還會有後續需求,有什麽理由。我們不能憑印象做決策,必須做出科學的概率分析才行。”


    羅慶一聽就知道這事兒半夜之前完不了,立刻想給老婆打電話請假。柳鈞卻笑道:“別打了。今晚你、我的老婆,還有梁姐,還有幾個相熟的富婆,都把小孩扔在宋家讓宋總照料,她們相約吃飯泡吧spa。我們也找個飯店吃飯,邊吃邊談。”


    羅慶駭笑:“他們也應該好好放鬆放鬆。這幾天其實研發中心的幾個,老大也放他們一馬吧,苦了那麽多日子,現在讓散散心,炒炒股。”


    “別跟我提股票。說起來,我非常佩服我們研發中心的這些兄弟。f-1才脫手,孫工率大夥兒已經自覺開始研究f-1研製過程中遇到的其他問題。他們打算以此為契機,改進b係列的一係列產品,全部由液壓改為電機驅動。我答應他們,有思路就先拿騰達的一台鍛床開刀。爭取到明年底,將b係列產品全麵減肥兩到三倍,精度起碼提升十倍。”


    “我服。不過老大,你知道新b係列出來,意味著什麽嗎?”


    柳鈞一笑:“喲,可別下來一個文件把我的整個研發中心國有化了才好。我得悠著點兒,還是別去觸碰目前隻能國營的那條底線。繞開某些產品。最近原油漲得厲害,曲線簡直跟我們的a股一樣陡峭。我跟梁姐商量了一下,目前國內成品油價還壓著,沒怎麽調,可國外的都在隨行就市,國際貨運價格飛升。最近我做的幾單出口很有感覺,運費每次變化,每次都是成倍地漲。梁姐說,運費再這麽漲下去,我國對歐美的出口價格優勢得大幅削弱了,尤其是笨重機電類產品的出口,當運價加上產品價格漲到一定程度,美國首先會轉向墨西哥尋找加工商,歐洲會轉向東歐。我在想,會不會因此削弱我們一部分客戶的銷售,我們有多少客戶其最終產品是走外銷的。”


    “你不讓我說股票,我偏說股票,市場在這個時候跟股市差不多,都知道這麽高有風險,可是眼看著股指繼續向上,你舍得錯過這個搭車賺錢的機會嗎?我不買,有別人來買,市場容量這麽大,根本就不會在乎我一個人的退出,大把的人想加入呢。我們也豈敢因保守而退出市場,做熟的客戶如果拱手讓給別家,以後想再奪回來,就要下點兒血本嘍。我相信市場有自我調劑能力,若真到飽和了,它自己會遲緩下來,需求增長慢慢趨向零值。畢竟我們這個行業與炒家離得比較遠,那種大起大落的現象不大應該出現在我們這兒。因此我準備在明天會議上說的就是,我們最起碼要做到滿足現有客戶的需求。這是最起碼的,最保守的做法,已經非常保守了。”


    “是這麽回事,這是我征詢好多經驗人士之後得出的結論,你說的還算是最保守的。看起來我是非得投巨資打通現有的生產力瓶頸了。今晚我們最後看二十個合同,看完如果還是這個結果,明天騰達地塊二期開始建熱處理分廠。最近熱處理那一塊卡得實在厲害。”


    兩人說著到了一家就餐環境很安靜寬敞,當然就餐價格也很嚇人的飯店。柳鈞下車就把一份資料交給羅慶,擺明了吃飯時候就開談的架勢。羅慶早習以為常,這種習慣還是他自己搞出來的呢,他剛進騰飛的時候特別忙,有很多東西不懂,隻好吃飯時候抓住老板問個明白。久而久之,兩人吃飯若是不談公事,倒反而非常不正常。


    入座點菜開吃。才吃了沒多久,服務員端上本店名菜濃湯象鼻和白切加料鵝肝,說是有位先生送的。兩人不禁環視一周,沒見到有相熟的,好奇得不行,羅慶更是與服務員開玩笑,問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送的,如果是女的,究竟愛慕的是哪一位,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很快答案揭曉。一位中年男子過來,遞上名片,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板。該人七搭八搭打躬作揖套了半天近乎,說了很多好話,最後提出請柳鈞幫忙向錢宏明通融,讓他推遲一個月還款,然後說了一大堆非常客觀也非常可憐的原因。說是都知道柳老板是錢老板的好朋友,請柳老板千萬幫忙,事成必定重謝。


    柳鈞好不容易才將這位黏著不肯走的老板請走,羅慶疑惑地道:“現在人還錢這麽誠懇了?難道不該是錢總追著這位仁兄的好友,期望好友幫忙催這位仁兄趕緊還錢?”


    柳鈞借錢的經驗比羅慶豐富了不知多少,羅慶不過是道聽途說,他是親身經曆。因此稍一思考就明白端的,但他隻是道:“不懂。不提了,我們繼續。”


    羅慶卻自己醒悟過來:“看不出,錢總不像是路道很粗的那種人。”


    “一個行業是一套模具,走進這個行業的人,等於是裝進這套模具成型,最終出來的業內人士,都是八九不離十,難的是怎麽保留最後的一二成自我。”柳鈞看著那個中年男子走開的方向,心緒翻滾。他想了好一會兒,摸出手機給錢宏明發條短信,把自己最近的行事曆告訴錢宏明,預約三個小時詳談。


    柳鈞與羅慶深入研究分析隨機抽取的二十份合同,還算高效,十一點鍾之前拿出結果。看著結果,兩人相顧而笑,還需要選擇嗎?“逼上梁山了,熱處理分廠非上不可。”


    羅慶想到一件事,摸出新簽合同遞給柳鈞:“老大你看,本來說好的數量,結果簽合同的時候臨時又加了三百四十五套。客戶這一批據說都是給煤礦做的。這個量,這個勢頭。每次看到我們的銷量,我買入基金就很有動力。經濟形勢如此火熱,怎可能不反映到股指上去。”


    “明明趕上一個好時代,我怎麽心裏反而不踏實呢?看起來我隻有苦幹的命。”柳鈞嘴裏嘀咕,心裏也是嘀咕。他翻閱羅慶新簽的合同,點頭道,“又是需要熱處理的,我們的優勢有一部分體現在獨特的熱處理工藝上,現在總算有人識貨,可我們也做不過來了。熱處理分廠非搞不可。”


    “其實我已經放棄一部分熱處理占重頭的產品合同。我的意思,這回上新熱處理分廠的話,一定要上更大規模,檔次在我們是毫無疑問的,不需要我說。大概需要多少錢?”


    柳鈞笑道:“我現在可以拍著胸脯說,錢不是問題,哈哈。f-1給我們帶來不小的利潤,尤其是出口幫我們將自有周轉資金體量大大縮小。熱處理分廠要怎麽做嘛,完全看我們的理想。”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可以對新上馬工廠建設規模的規劃更前瞻一些,更超前一些呢?”


    柳鈞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的半年度工作會議上,大家全都發出與羅慶一樣的聲音,為什麽設計規模不可以更超前一些。發出聲音的包括研發中心的孫工們。


    大家一致認定,這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好時代,全民資產增值。遠的不說,起碼,火燒一般的好年景一定會延續到明年奧運會開幕,國家一定會力爭在奧運的時候將最好形象展現給世人,也有可能,會延續到後年的建國六十周年與大後年的上海世博會。隻要最簡單的猜測,想想國家在奧運會這麽多投入的邊際效應,世博會這麽多投入的邊際效應,起碼三年內,效應將普惠全國製造企業。沒有理由,騰飛在這種時候反而裹足不前,騰飛更應該分秒必爭,抓住眼下這最好的時機。


    結論不出柳鈞所料,隻是他沒想到大家的意見會如此統一。末了,他用筆頭敲桌子,提醒大家道:“今天在座諸位,都是在騰達持有股份的股東,正因為今天的會議涉及的是公司未來半年的重大決策,因此這個會議更應該看作是股東大會。所以你們別著急著說服我趕緊開工建設大規模熱處理分廠,你們應站在公司股東的角度首先需要說服你們自己,未來一到兩年,公司該將利潤分配紅利了還是新建熱處理分廠?”


    眾人一下子啞了,剛才倒是沒考慮到,新建熱處理分廠就得掏自家紅利的腰包。可是沒多久,大家就又眾口一詞回到原來的調門。新建熱處理分廠全票順利通過,毫無疑義。


    會議結果給柳鈞很大的心理支持,原來不僅是他看好贏利前景,而是大夥兒全都看好,而且全都是以實際行動支持擴建。於是,柳鈞心中最後的一點兒懷疑也灰飛煙滅。


    會議結束回到辦公室,秘書說錢宏明有緊急來電。柳鈞連忙打過去問有什麽要緊事,錢宏明接到電話也是懵懂地問柳鈞有什麽要緊事,這麽不正常地發短信行事曆跟他敲定約見時間,他昨晚正好手機落在公司沒帶著,剛才又逢柳鈞開會說不上話,現在正焦急從上海趕回來,晚上見麵吃飯談。柳鈞想不到昨晚吃飯時候圖方便,發個短信,就誤導了錢宏明。不過事情在他看來確實不小,誤導就誤導吧。唯獨崔冰冰鬱悶,好不容易出差回家幾天,結果接連兩天吃飯不在一起。


    柳鈞先到飯店,得知錢宏明還沒到,索性坐在車上打開電腦處理幾件事情。過會兒被車燈晃得抬頭,見到一輛碩大的jeep停在對麵,從裏麵跳下錢宏明。柳鈞一看車身硬朗方正的線條,就知道是指揮官而不是大切諾基。他也合上電腦出來,奇道:“不開寶馬x5了?新歡?”


    “x5賣二手車了。剛開始看到牛高馬大的x5,還覺得這suv夠味,後來越看越沒性格。”他拍拍指揮官車頭,手底下傳出的是厚鋼板才有的悶悶回聲,“這個不一樣,選擇它,是選擇一種生活。什麽時候空了,我們哥倆找個地方真越野去。”


    “我呸,你這葉公好龍的,我看你選擇它,是選擇美國大兵夢。你小時候多愛掛著我的木頭槍招搖啊。”


    錢宏明一個勁兒地笑:“看,瞞不過你,真是麻煩得要死,我好歹也是錢總了,你還跟我提開襠褲時候的破事。”


    “你不也一樣,說是跟阿三談工作,結果談什麽,啊,連我小時候怎麽對女生好奇,怎麽率男同學偷偷摸摸流著口水看女生遊泳也給我捅出去了,我才跟你提提又怎麽啦。”


    錢宏明開心大笑,忽然想起來,道:“我今天回來,沒跟嘉麗說,你也別跟她提起。”


    “你看看,我小時候雖然壞了點兒,可現在多好,正宗絕世好丈夫。你呢,晚上宿誰家?當初我們偷看去的時候,你還故意裝作掉隊,不跟來呢。這就是我想找你談的問題。”


    錢宏明不經意地左手背在嘴邊放了會兒,立刻拿開:“我說這麽反常呢,原來教育我這個來了。你怎麽知道我不回家是找別的女人去?告訴你,我今晚很正經,順便連夜處理一些工作,時間很緊,就不驚擾嘉麗了。”


    柳鈞聽著不信,他即使時間很緊,即使半夜回家會吵醒妻女,他再晚也肯定要回家的,起碼摸摸女兒通紅的小臉蛋,被阿三埋怨幾句也好。但他沒揭穿,因為他留意到錢宏明很久沒出現了的那個招牌動作。走進飯店坐下,柳鈞道:“我昨晚也在這兒吃飯,結果有人看你麵上送我兩道好菜。”他摸出昨晚收到的名片,放到錢宏明麵前。


    錢宏明一看就怒道:“這個癟三。找熟人做中問我借錢,說是預付款進去,貨一直拿不出來,需要借錢調個頭寸。結果貨拿出來,頭寸解決,卻偷偷炒權證去了。他以為權證是股票,結果輸得當褲子,我的錢更還不出。我還寬他幾天,讓他想辦法籌措,他很好嘛,找你告狀了。你今天找我是不是為這個事?”


    沒等柳鈞答應,服務員拿一瓶酒過來,笑眯眯地說:“今天是有人送酒,指名道姓送給一位柳先生。”


    柳鈞奇道:“男的不要,女的要。”


    “是位很美麗的女士呢,讓我不要跟你說是誰。”


    錢宏明笑道:“打嘴了吧,還教育我呢。我看你小時候的性子一點兒沒改。”


    柳鈞拿起酒看了一眼:“挺貴的。小姐你請拿回去,我跟朋友兩個今晚都開車,沒法喝酒,幫我謝謝那位女士的好意。”等服務員一走,柳鈞就接著道,“有一些事情,從小就知道那是壞事,比如婚外情。而這種壞事又是隻需要克服一下,克服後最終也隻影響我一個人的快感,那麽我當然克製一下自己,不去觸動那條線。這就是我今晚想跟你討論的。我絕無教訓的意思,我隻說說我的一些想法,一些我積累了很多日子的想法,今天傾訴一下。”


    “婚外情與婚外性,不是一個概念。對,我們今天是理智地討論,我有必要向你指出,你千萬不能混淆。”


    “我無法理解,但我願意理解你。婚外情這種事對我而言,判斷起來很簡單,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沒二話。可是我們遇到的很多事卻不是。很多事情,我舉個例子,行賄,從小我就知道行賄是壞事,可是真遇到了,卻發現不行賄影響到的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生存,若隻影響我個人,我選擇不行賄,可是不。而行賄卻有無數正大光明的理由,有時候甚至是不得不行賄。我得說,從我這兩隻手送出去的紅包已經無數了,可每次行賄,我都很內疚,心裏很掙紮。每次聽到有人說起行賄,理所當然地說人在江湖,還沒混出師門的才拿行賄當回事兒……”


    錢宏明一直認真看著柳鈞的眼睛,聽到這兒接了一句:“你雖然行賄無數,可你從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所以不僅是每次行賄你的心裏都很掙紮,而且你還是長長久久地內疚、矛盾,甚至不斷譴責自己的這種行為。”


    “是的,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有人或許說這是一種虛偽,做都做了,還假惺惺掉什麽鱷魚眼淚,再惡心不過。沒錯,我不斷地意識到我在犯錯,可是我依然不斷地犯錯,但我不願內心麻木,不願放棄兒時便養成的善惡標準,我依然認定行賄是壞事,然後每一次做壞事,便可以譴責自己一次。同樣的,還包括很多事情。我唯願我堅持的這點兒脆弱的標杆,讓我內心以為我還不算是道德敗壞到家的人,讓我內心以為我還是個分辨得清是非曲直的人,讓我在某些我可以控製的領域中克製我的行為。我不知道我這麽想算不算很白癡,這種想法其實多餘,我即使不這麽想,我可能依然還是現在這樣的柳鈞,可是我多了這點兒想法,卻是挺折磨自己。幸好你一聽就能理解我。我就知道你能理解,而且你也會這麽想。是嗎?我們如此堅不可摧的友誼,說明你也是個多情的人。”


    錢宏明卻好久說不出話來,他想順著柳鈞說一句皆大歡喜的“是的”,可麵對認真看著他的柳鈞,他卻難以啟齒。良久,錢宏明才道:“這個問題很形而上,我還真沒時間認真反省過。今天不能貿然給你答案。良知在很多場合都是多餘,沒辦法,生存逼得太緊了。”


    “像你說的那個賴賬的,從我昨晚看他眼神深處的驚惶,我相信你給他施加了你們這一行常用的壓力。雖然,在這件事上,我知道你必須這麽做,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可是宏明,這種做法非常不良善,我不願你回頭一個人痛苦地麵對自己的內心。嘉麗雖然是最好最安靜的港灣,可是港灣又能容納得了多少。你看看你一頭白發。”


    錢宏明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抱拳撐在下唇,欲言又止,無力辯白。到最後才說了句:“我有很強很強的欲望,各種各樣的欲望。”


    “可你更是個內心豐富而敏感的人,你想得要比我多得多,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經常不回家,找各種理由蹲在上海,可又這麽愛嘉麗。”柳鈞頓了頓,“你怕把你的醜陋暴露在嘉麗麵前吧。我剛剛才替你想明白。”


    錢宏明迅速但並不幹脆地反駁:“柳鈞,我沒你想象的這麽單純。”


    “我們都奔四十的人了,怎麽可能單純。我剛才說了那麽一堆,就意味著我單純嗎?不見得。宏明,我隻真誠地希望你別親手摧毀自己的心。找時間,你好好麵對一下自己。你都已經不敢麵對嘉麗了。”


    “不要想當然,行嗎?我跟你雖然是好朋友,可到底是不一樣的人,你別把你的想法生拉硬扯到我的頭上。我確實不單純,內心不單純,我不願瞞你,其實我可以敷衍你,這種問題很……對我很弱智。”


    柳鈞卻是定定地看著錢宏明的眼睛:“我不信。”


    錢宏明心頭煩躁起來:“不管你信不信,事實就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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