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對此調查大感興趣,並不僅僅是有興趣了解自己產品的評分明細,而是非常想了解東海的詳細調查框架,哪家企業不是將控製成本列為日常管理工作的重中之重呢。如果有辦法,大約很少有希望企業長治久安的老板總是往職工工資、職工加班時間等上麵打損主意,誰不向往以科學、藝術的管理獲取回報呢?秘書答應給柳鈞傳真詳細資料。


    柳鈞終於還是深吸一口氣,道:“雖然我著手的東海一號分段還沒拿出最終結果,按說不該如此浮躁冒失,可我實在太高興,昨晚開始,我接手的這一分段已經隻是時間問題,請通報宋總,他不需要為這一分段操心了。”


    秘書聽了大為驚訝,欣喜之餘不禁向柳鈞披露一段實情,原來宋總為東海一號國產化項目背負巨大壓力。因為東海一號國產化項目工期長,前景不明,卻又投入巨大,甚至遠遠超過成套引進國外頂尖設備的價格,因此上上下下有不少風言風語,有說宋總好大喜功的,也有說宋總渾水摸魚的,還有說宋總不願進京當鳳尾因此拿東海一號做擋箭牌的,怪話風涼話不少。更因為東海一號的國產化將實際損害到某些國外公司的利益,因此那些國外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在這段時間裏也是活動頻繁,很不幸,那些代理人有些很有背景,而有些本身就是從係統高位上出去,那些人的活動直接而有效,對宋總造成實質性壓力,宋總目前麵臨的境地是不成功便成仁。因此每一個分段研發項目的成功報喜,都是世上最好的消息。秘書相信,宋總一定會非常高興於聽到這個好消息。


    柳鈞目瞪口呆,他原以為自己因私企身份而受更多的罪,想不到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宋運輝永遠鎮定的背後是舉重若輕。他忽然發覺他遇到困難就到處求救,百般糾結,顯得非常淺薄。


    幾乎是才剛放下給宋運輝秘書的電話,申華東的電話就急著鑽進來,申華東開口就抱怨一早要麽是手機沒人接,要麽是正在通話。柳鈞大言不慚:“嘿,昨晚酗酒加睡懶覺,我剛醒,生活很美好。”


    “謔,很難得啊,既然這麽有閑,幫我看一份資料,我已經發你電郵了,我們準備收購一項技術,前期論證已經告一段落,最終拍板前我希望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我把我們這邊的一些意見也發在附件裏,你幫我一起看看。”


    “你等等,我看看。”申華東說的時候,柳鈞就轉動電腦鼠標將頁麵切換到電郵,很快下載了兩個附件,打開看到內容。“何不自己投入資金研發呢?你買技術的這筆大錢足夠你把這套技術做成了,你那邊的研究人員應該具備這點兒實力。”


    “自主研發!我又不是不知道自主研發,可我給你看的這個大項目若是拿來自己研發,周期長,投入大,最後能不能出結果難如中獎,幾年後出結果還有沒有市場,更是跟賭博一樣難料。再有你這個榜樣每天在我身邊晃著,我還是省點兒心搞引進消化吧。起碼經濟效益比你更好。你別生氣,我是學經濟的,我沒有科技方麵的追求,唯有出此下策。”


    “靠,我都成你反麵教材了,這世道。不妨告訴你,昨晚我們成功了……”


    “我還是那句老話,你投入多少,你可以獲得多少利潤,產品什麽時候被盜版。最後問你,經濟效益如何?”


    柳鈞被問得悶聲不響,這麽多年的研發工作,這麽多年的知識產權遭遇,以及騰飛以自主研發為倡導的成長模式,時至今日的成就與其他企業的對比,林林總總,旁觀者清,誰有權力否認申華東的選擇。畢竟大家都不是國家出資的研究機構,而一家企業,尤其是一家私企,你還能讓老總在眼下的社會環境下做出何種選擇。


    幸好,柳鈞有同行人,而同行人又恰巧是他的偶像。偶像宋運輝很快來電,詳細詢問昨晚的進展,以及未來將在多少天內拿出成品,可不可能趕在明年東海的春季大修之前將仿真變為成品,放到東海現有的生產線上試運作。


    柳鈞回答得胸有成竹:“以我們實驗室的速度,隻要兩個月就能轉化為成品。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申請專利。”


    “穩妥起見,你先把好事隱瞞幾天,最好先把與安總簽的合同了結一下,取得一份中止合同的書麵材料,以防萬一。當然,申請專利的相關工作可以在小範圍內先做起來。這幾天非常關鍵,你一步不能走錯。”


    柳鈞聞言如醍醐灌頂,連連應是。


    “本來早上找你,打算匯總下半年和明年的供貨,給你打包一份大合同,東海的合同在本市算是硬通貨,讓你拿去找銀行開份承兌,現在看起來不用了,總之還是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時候隨時通知你出貨吧……”


    “不,宋總,要,很需要,下一步轉化為成品,肯定需要消耗不少零部件,以及做不少試運行,依然是大投入,我正愁呢,謝謝宋總雪中送炭,非常非常感謝。我什麽時候去東海簽?”


    “下禮拜三你過來。我到時候再給你一份名單,包括全國和第三世界地區需要類似東海一號的公司,你可以加油跑起來了。你企業小有企業小的優勢,你的優勢在於短小精悍,掉頭快速,你一定要發揚你的優勢。這個市場不小,好自為之。”


    跟宋運輝通話往往是簡短扼要,幾乎不用運作麵部表情肌,一句是一句,就像看表格。柳鈞總是要等電話結束後好好回味一通,才喜上眉頭或者愁眉苦臉,因談話壓縮得厲害,當時都來不及品味其中滋味了。但柳鈞回味之餘,發現宋運輝的言語中似乎並沒有透露出過度興奮,他不禁摸摸自己的額頭,如他昨晚與同事醉酒k歌那等放浪,宋運輝恐怕終其一生也做不出來吧。多麽可惜。


    與宋運輝短短不到十分鍾的電話,便決定了柳鈞對這一年剩餘部分時間工作的安排。柳鈞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工作方式,為什麽他總是這麽忙,為什麽人家就能舉重若輕。


    與東北那邊的合同很容易就了結了,對方自己心虛,主事者並未出來見柳鈞一麵,甚至公司員工跟柳鈞說起新老板不大來公司,大多數是委托新總經理來管理。柳鈞隻聽不說,拿了書麵中止合同的文本就趕緊回家。回來依舊不敢聲張,悄悄地開始申請專利,也悄悄地打造樣機。宋運輝給的合同果然在銀行暢通無阻,很順利就為柳鈞開得大筆承兌匯票。有此匯票相助,騰飛與騰達終於脫離緊巴巴的境地,得以開足馬力運行。


    天越來越冷,而研發中心的情緒異常飽滿而熱烈,連新加入的梁思申也感染了這裏的溫度,衣著越來越簡單,漸漸地甚至取下隱形眼鏡,頂著無框眼鏡梳一把馬尾巴過來上班,兩個孩子的媽看上去像個女大學生,在譚工的小組做計算輔助。崔冰冰眼紅得要命,纏著梁思申要美容護膚秘方。待得梁思申毫無保留地傳授,她立刻蔫了,回來跟柳鈞學舌,她覺得這不是尋常美容,人家那是在臉上玩化學,為了護膚將高等化學給啃透了,難怪她這個文科生總是護得不是地方。柳鈞申請替太太學高化,崔冰冰忙不迭地拒絕,害怕她挺男人味兒的丈夫一旦沾染上化妝,就給隨男化妝師的大流了。她寧可繼續在黃臉中茫然地摸索,她認為早在丈夫衰老之前就變為黃臉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但終於有一天,危機降臨。有女友向崔冰冰報告,在昨天某地看到柳鈞與一年輕女子喝咖啡,談笑甚歡,一看就是中年怪叔叔泡學生妹的惡心場景。崔冰冰勃然大怒,回家便找柳鈞審問。柳鈞招供那是嘉麗昨天拿錢給他。崔冰冰虛驚一場,可是吊起的一顆心依然難以平複,她心裏很有疑問,一個女人對一個非親非故的同齡男子如此信任,這算是一種什麽感情,這算是正常嗎?崔冰冰有疑問就提,一點兒不肯忍氣吞聲委屈自己。


    柳鈞心裏也很奇怪:“就算我是宏明的親兄弟,嘉麗似乎也不該對我如此信任。可眼下她既然如此信任我,我自然是不能辜負。看起來宏明最近的生意不怎麽樣,拿回家的家用有減少。這個月嘉麗才給我五千。”


    崔冰冰想了想,道:“以後拿錢就走嘛,還喝什麽咖啡聊什麽天,你這樣做會犯錯誤。”


    “你想想你說的這家咖啡店在哪兒,不就是在他們家小區門外嗎?我這是不好意思一個人上門去,才把人約出來到下麵咖啡店接頭,我總不能跟嘉麗約在牆角見麵,然後她遞給我一包錢,我往懷裏一掖就走,你說這鬼鬼祟祟像什麽。”


    崔冰冰一聽就笑了,此事揭過。“這幾天房地產有點兒低潮,我們銀行辦出去的按揭貸款也有降低,我正愁呢,這兩個月怎麽完成任務。估計宏明那兒資金吃緊了,我很懷疑他的貸款好大一部分是貸給做房地產相關的人。不過不礙事,年底嘛,銀行放貸額度在上半年用盡,下半年沒錢可貸,所有靠貸款維持開銷的公司都吃緊,暫時低潮一下很正常,你不用替你兄弟操心,弄不好這幾天是他放貸最火爆的時節,害得他把自家的錢也放出去了。”


    “對了,聽說一位做房地產的老板破產,會不會與這幾天的房地產吃緊有關?”


    “哦,那家,早就不行了,都是上麵有人捂著攔著才最近爆出來。那家是賭博賭光的,聽說還與楊巡是好朋友,經常相約一起去澳門賭。這幾年隻有聽說開新房地產公司的,倒還是第一次聽說有房地產公司倒閉。賭博的,哪個到頭不是輸,我已經聽說好幾個人賭輸公司。都是這幾年錢多了燒的。”


    “不不,有時候去賭場隻是散心,男人去澳門賭,女人到香港血拚,一樣是花錢。”柳鈞不禁想到他差點兒也進去賭場,那還是楊巡把他攔回來的呢。當初若是他進了賭場,萬一一賭上癮了呢?


    “怎麽一樣。也怪我們國家文化底子太薄,一幫人富起來後都不知道怎麽花錢怎麽玩,想來想去最後還是黃賭毒。哪像你和東東這幫人,多的是地方花錢,唯恐錢不夠多。還有梁姐。其實錢宏明也不懂享樂,別看一身洋氣,內心也整個兒一土鱉,全靠一身名牌才能找來老子是有錢人的感覺。哎,你是不是特希望楊巡也賭光家財?”


    “以前想,現在不想了。說到有錢了,咱今年也有餘糧了,要不要給你買輛梁姐那樣的跑車?你那帕薩特都開好幾年了,早該換掉。”


    “不不不,不要跑車,梁姐那車子開快容易開慢難,但開快,那不是要我老命嗎?我得買輛耐撞的,車身高的,要麽……”


    “路虎?悍馬?就你這水平,開那種車倒車入庫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崔冰冰賊眉鼠眼地訕笑:“反正你定,你得給我找出又小巧又經撞又拉風又凶猛的……”


    “同誌,高中物理動量公式還記得嗎,mv,質量乘速度,撞擊的時候動量守恒,你讓我上哪兒找質量小又耐撞的車子去。或者……手扶拖拉機?”


    說曹操,曹操就到,錢宏明一個電話打給柳鈞,問柳鈞拿不拿得出五百萬現金。“隻要二十天,轉個頭寸就還,很穩。是個老戶頭大戶頭,要不然我也不會到處打電話幫他解決,我不願意他接觸別人後與我這兒脫鉤。柳鈞你千萬幫幫忙,隻要二十天,不會多一天,這個人的信譽一向良好,而且五百萬對他也不算太多。”


    柳鈞沒多想什麽:“行,不過我隻能拿出三百萬給你,其餘你得自己想辦法。”


    “ok,幫我把大頭解決就行了,就這樣,我明天上門取錢。你問問阿三怎麽拿出三百萬現金,不能開支票,法人之間不能借貸,支票無法走賬。我還得打幾個電話找錢,今晚一定得替朋友把剩下兩百萬解決掉。這幾天問我借貸的人好多,我真是分身乏術。”


    果然是崔冰冰說的年底普遍資金吃緊。不過崔冰冰責怪柳鈞不該問也不問清楚就把錢借出去,而且一借就是三百萬。柳鈞笑道:“宏明在我這兒,三百萬的信譽總有的吧。如果我拿得出,明天借給他的肯定是五百萬。不用擔心。以前宏明借給我的時候,都是我前途最不明的時候,宏明從來是眉頭不皺就接濟我。朋友嘛。”


    “他那行風險大,不像你廟大資產多。算了,三百萬就三百萬啦,誰讓我是賢妻良母呢。錢宏明這錢掙的,我不能替他細算,一算我得眼紅吐血。”


    錢宏明果然守信,二十天後,將三百萬原原本本交還柳鈞,還給了一大筆利息,說他隻是經一下手,既然是柳鈞的錢,那麽利息就全歸柳鈞拿。柳鈞一看利息數目,大驚,這才二十天,才三百萬的數。他當時就有一種衝動,恨不得砸鍋賣鐵再湊一筆錢全交給錢宏明去放貸,這錢賺得太容易了,比他每天苦哈哈地管廠子好賺得多。


    錢宏明一看就笑道:“如果你以後資金寬裕了,可以放到我這兒來,我替你放出去。許多資金寬裕的國企就那麽在做。”


    “我……克製,克製。”


    錢宏明更是放聲大笑:“放債又不是洪水猛獸,隻不過是對國有銀行放貸的有效補充而已。噢,你是擔心占用你搞科研的精力?與以前炒期貨時候不同,這個你不用操心,全程我替你操作,所得完全歸你。你總得想個辦法有效運作你的閑置資金吧,我相信你手頭閑置資金會越來越多。”


    柳鈞給自己的克製找理由:“我不會有閑錢,我很快就得將某些騰飛的設備轉移到騰達去,給騰飛添置精度更高、加工能力更強的設備。那些設備基本上就是拿白花花的銀子打造出來的,我還愁錢呢。”


    錢宏明又笑:“你太低估自己,你好好宣傳你的東海一號,很快你的融資能力將大增。我這兒有不少現成的例子,其實哪家公司都很少有閑置資金,不過是有些公司融資能力強點兒,從銀行低成本貸款得來的錢放出去吃高息,掙息差,算是不勞而獲,多爽。”


    “我融資能力已經提高了,尤其是高科技園區裏的研發中心,地價評估升值很快,即使銀行拿去七折八扣一下,抵押貸款也已經猛增。其他兩塊坐落在工業區的升值就沒那麽快了。”


    錢宏明簡直是搖著頭笑了:“阿三那銀行人士難道沒給你開竅嗎?這樣吧,我先在你這兒定個號,我的外貿公司雖然附屬於國企,不過開信用證的額度還是不夠我用。哪天借你的額度一用。我算代理費給你。”


    柳鈞爽快答應。他一直進口設備,也有進口原材料,經常問銀行開幾百萬人民幣的信用證,不過他估計錢宏明要的不止這個數。但既然錢宏明開口提出,他當然不會拒絕,幫朋友是應該的。跟崔冰冰提起此事,崔冰冰也說可行,銀行融資額度閑著也是閑著,閑著反而影響來年貸款額度,不如這麽用出去,隻要用的地方得法,資金安全有所保障就行。說這話的時候,崔冰冰麵前是三百萬出借二十天得來的利息,她將一遝鈔票撚來撚去,連她這個在金融界見多識廣的人都連連搖頭,對於有些人來說,錢真是太容易賺了。


    柳鈞需要使點兒勁才能不去想掏錢交給錢宏明打理的念頭。好在東海一號分段進度一日千裏,已經轉移到騰飛的試製設備日趨成型,成了全公司上下最大的核心,柳鈞更多關注還是放那兒了。幾個部門幾乎是你追我趕地搶進度,仿佛恨不得一天建成羅馬。梁思申也每天都是花一個下午跟著大夥兒做事,一起感受難得一遇的激動。她終於開始有點兒理解柳鈞當初為什麽彈盡糧絕卻不肯放棄,睜著眼睛往火坑裏跳。眼前這幫人廢寢忘食的激情,總讓她想起丈夫久遠前的照片,一張稚嫩而嚴肅的臉,一雙因設備運行成功而興奮的眼睛,和嘴角累起的大燎泡。難怪她丈夫總是那麽理解柳鈞,原來是過來人呢。


    終於萬事俱備,柳鈞請梁思申轉達,有請宋總過來看設備試運行。梁思申並無隱瞞,笑道:“我每天告訴他進度,他知道這幾天可以下線,推遲出差等著你通知呢。”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宋總,送重禮又怕褻瀆宋總,反而給宋總造成不利影響……”


    “別,千萬別送禮,我們夠吃夠用。他跟你隻是臭味相投,他純粹隻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所做的事……與你其他朋友隻是因為你這個人而與你交好,沒什麽兩樣。你會因此送朋友重禮嗎?”


    柳鈞訕笑,是,他總跟崔冰冰說他傻人有傻福,崔冰冰卻說不是,鐵杆朋友完全是因為個人的人品,朋友的友誼其實是個人人品的反射。


    第二天,宋運輝大駕光臨試運行現場,一起來的還有東海集團幾位技術骨幹。柳鈞胸有成竹,新設備則是不負眾望,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東海集團來人一再提出苛刻的運行條件下,一次次拿出合格參數的產品。柳鈞眼看東海集團拿出的苛刻條件都難不住他的寶貝兒,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跟誰說話都是以“哈哈”開頭,拍著設備喊“寶貝”,不過誰也沒覺得他的形象怪異,在場的騰飛同事沒一個是正常的,年紀輕的更是時不時扭一下屁股聳一下肩,喜悅的神情蓋都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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