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文明辦案,登記柳鈞的護照之後,道:“情況是這樣,崔女士去超市購物,空手出來時候被保安查到口袋藏了幾件貨物。本來這種沒幾塊錢的事超市自己處理一下,結果崔女士的態度極不配合,一句話都不肯說,超市方麵隻好報警。我們既然接警,那就得公事公辦了。可是崔女士性格很擰,一直低著頭不肯說話,隻寫給我們你的電話和名字。請問,崔女士有沒有前科?”


    “沒前科,要不是你指名道姓說是嘉麗偷竊,我再猜一千個人都不會想到她。不過我懷疑這其中會不會存在誤會。我好友前陣子犯了男人有錢後的通病,嘉麗受的打擊很大,她性格非常好,隻是哭了一頓,也沒鬧,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即使好不容易被我逼出來見一麵,也是臉色蒼白得像個鬼,言行也像個鬼,不,應該是魂不守舍。我有些懷疑,她會不會是進超市後又魂不守舍,造成誤會了。”


    民警一聽在理,很負責地又是調看錄像,又是分析,又是匯報,確認現場可能是誤會。於是幹淨利索地將事情處理好,讓柳鈞將嘉麗領出派出所。柳鈞非常感謝,問民警同誌要了一張名片。


    嘉麗一看到柳鈞,才開口說話:“柳鈞,我沒偷。可是我無法解釋。”柳鈞當著民警的麵向嘉麗解釋民警如何明察秋毫,嘉麗聽完,道,“你可以誰也不告訴嗎?尤其是宏明。”


    柳鈞尷尬地看看民警:“我另找時間與宏明談談,他有責任。”他隨即趕緊與民警告別,拉嘉麗出門上車。


    嘉麗上車後道:“宏明最近壓力很大,他每次壓力很大的時候臉色是青的,晚上睡覺會磨牙說夢話。可是我又幫不上他。他壓力很大的時候總做出很離奇的事情,我猜他是泄壓吧,他也是人呢……”


    “我最近聽傳說,他送辦公室所在大廈的保安一人一盒冬蟲夏草,是不是真的?”


    嘉麗點頭:“是的,每次壓力最大的時候,他總是送他們東西,找時間與那些人拉家常,包括去找給你家做過保姆的傅阿姨,還有……我的事……請你千萬別給他添加壓力了,他最近一定是很不好受,他怕影響我和小碎花,都自己獨吞著。他很可憐的。”說著,嘉麗垂下眼淚。


    柳鈞與錢宏明交往多年,不知道錢宏明還有這種怪癖,雖然他已經了解很多錢宏明的怪癖:“知道了,我一定守口如瓶。宏明那兒我清楚,問題不是很大,就是最近辛苦點兒,比較勞心。你別太擔心了。記得回家好好洗個熱水澡,振作精神,你和宏明都沒什麽大事。要不要把小碎花接到我那兒住幾天?淡淡可想她了。”


    嘉麗一直點頭答應。但到了家門口,她還是吞吞吐吐地問:“這個時候……宏明的泄壓渠道……會不會……再找那些……那些……”


    “我會提醒宏明。那次事後宏明也向我有過保證,你看他送不相幹的人冬蟲夏草這種事以前沒做過吧,他可能換辦法了,他非常珍惜你。”


    嘉麗又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柳鈞。”


    柳鈞看嘉麗離開的背影蕭瑟得與眼下的金秋天氣格格不入,倒是讓他想到他媽當年一步步走向河沿的身影。柳鈞心裏替嘉麗擔心,但作為朋友,他能做的事止於門檻,即使他知道錢宏明現在忙得不可開交,不可能顧得上這邊心神不定的妻子。他還得根據名片與當事民警聯絡,可不能受了人家寬待而當作理所當然。作為嘉麗,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一件事情的處理會產生比事情多得多的掃尾工作,而這些,阿三懂,柳鈞此時愈發覺得活生生地世俗著的阿三的珍貴。每當申華東大歎找不到好老婆的時候,他總是竭力勸誘申華東吃回頭草,找強勢的陳其美,例舉這種強悍女人的種種好處,說得申華東有點兒心動。


    柳鈞頭痛的是,要不要將此事瞞著錢宏明,想想嘉麗魂不守舍到這種地步,怎麽可以不讓錢宏明知道。可又考慮到錢宏明忙得心力交瘁,他有點兒不願拿嘉麗的事情壓好友,這女人還真是無事生非。他決定找穩妥時間與錢宏明麵談。但錢宏明更早一步電話找到他,語氣異常欣喜地告訴他剛剛將資金盤活,可以將借柳鈞的錢歸還。於是柳鈞趁此提出:“行,你既然解放了,我跟你說件事。你趕緊回家,嘉麗不對勁,有往精神疾病方向走的趨勢,你方便的話,帶她去看看這方麵的醫生……”他毫不猶豫地將嘉麗與超市衝突的事說給錢宏明。


    錢宏明聽得好久不能說話:“我這就連夜回家。啊,我應該是立刻給嘉麗一個電話,讓她不要反鎖著門。”


    “這就對了。我再警告你一句,你若是再有外遇,就是把嘉麗往死裏趕。”


    “可現在我再怎麽做,她都會懷疑,怎麽辦?我也知道不對勁,現在幾乎一有時間就打電話給她,或者網聊。”


    “我也懷疑,你能結束現在的這幾個外遇嗎?”


    “死結。我這下百口莫辯。”


    柳鈞隻能再次點到為止。錢宏明也岔開話題跟柳鈞說了半天的房市,聽得柳鈞耳朵流油。這個市道仿佛除了房市就是股市,放下錢宏明的電話,與朋友們吃飯,可申華東等一幫人幾乎全是看著手機進來,進來坐下後議論的唯一話題就是股指在10月15日衝破六千點大關,三天內摸頂之後,直線下墜了,至今墜得如赴萬丈深淵,一去不返。申華東們也跟其他股神一樣談形勢,一字一字地分析形勢,柳鈞全聽得明白,可是他從沒往股市裏想,他無聊地做圍觀者,心裏默默對號入座。根據他們所談,a股開始跌的日子與錢宏明說的滬銅下跌的日子幾乎是前後腳,可是原油卻一直保持上升態勢,隻有些小波動。若說單純隻是中國的政策影響了股市,也不對。柳鈞問身邊正打開筆記本上網的朋友借用一下,調出倫銅的曲線,卻是與滬銅一起走跌,可見銅期貨受的是國際影響。再看其他國家的股市曲線,與a股印證,他把問題拋給桌上各位,問大家是不是與世界經濟相關。但是大家隻議論了幾句,就又恢複討論a股。申華東的態度很明確,他除了手頭自己的零錢買的股票,還有公司戰略投資在幾家上市公司的股份,那些股票號稱大小非,還得等明年後年才解禁,所以股指的每一點下跌,都是深深地剜他的心頭肉。而現在最痛苦的是,股指跌跌不休,不知還將跌向何處,他怎能不為之魂牽夢繞,茶飯不思呢。


    柳鈞整整旁觀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裏,他看到一桌的人將任何政策的風吹草動都往股指上套,他聽著直覺是荒謬,這就像錢宏明是什麽政策都往房價上套一樣。


    剛才錢宏明還唯恐天下不亂地告訴他,股指下跌,資金從股市撤出就得往房市上跑了,所以股指下跌對房市是利好。柳鈞當時聽了還腹誹呢,難道錢的去路非此即彼,隻有股市和房市兩條?現在看桌上這幫人的議論,仿佛,他們抽出錢之後,還真得往房市裏跑。柳鈞心說,究竟是他們盲目,還是他懵懂,他怎麽覺得不大對勁呢。


    吃飯結束,大家轉移會場去酒吧,柳鈞反正插不上話,與大家告辭。在停車場,他趴在申華東的車窗,道:“東東,我建議你有必要冷靜,召集你的經濟分析人員從更大局勢上分析眼下經濟。你與其他股民不同,在中國炒股確實要看政策眼色,可是你做的是企業,你得看得更加開闊。我建議你將倫銅忽然下跌和美國房價持續下跌,以及全世界的遊資,和進入中國的熱錢,這幾方麵結合起來做個分析。不要光盯著今天一條政策明天一條政策。”


    申華東愣了一會兒:“啊,我這兒有份集團做的研究報告,你拿去瞧瞧。”


    “你爸……不會也像你一樣,每天議論股市吧。換句話說,不會將什麽都與股市聯係在一起吧。”


    “我爸前陣子跟我說,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心政治,關心宏觀經濟數據,以前是瀏覽一下報紙第一版,現在是事無巨細地看。他是股市房市兩手抓,嗬嗬。柳鈞,你太局外人了,有點兒不合時宜。”


    “從企業經營者角度來說,你不覺得股市泡沫減小意味著追逐資本利得的熱錢流出境外,反而是件好事嗎?”


    “可是大哥,我是上市公司,股指下跌意味著我的資產縮水。還有……唉,你看看我的研究報告再說,我們房地產與股市密不可分,我們需要融資買地,買了地後融資,我們需要這個泡沫。”


    柳鈞無言以對,是的,每個人看問題取決於屁股坐在什麽位置上。比如他,眼下最恨的是國內油價總不上調,導致全國人為油荒,貨車排隊一天一夜還加不到油,害得他公司發貨不正常。可若他敢在鬧市街頭埋怨油價不上調,估計一幫出租車司機得將他揍死。而油荒,又何嚐不是另一個利益相關者為了自己的利潤發出的過激訴求呢。這都是屁股指揮大腦的現實。


    回到家裏,輪到今天留守在家管淡淡的崔冰冰告訴他,一個自稱原市一機總工的老汪打來過電話。柳鈞一想,汪總?一向都是他逢年過節向汪總問好,匯報科研進展,難得汪總主動打電話給他。他忙打電話過去,原來汪總有點兒壯誌難酬地從市一機退休後,待家裏謝絕其他公司發揮餘熱的邀請,挺心灰意冷。可不到一年便開始“賊心不死”,技癢難忍。他目前想到一種數控機床刀片的打磨再利用,越想越開心,簡直比做遊戲還好玩。目前國產刀片因為材質不好,雖然價格低廉,可是物並不美,連續使用時間稍久就影響精度,一般公司為了操作連貫,寧可選用十倍價格的進口刀片。可是如此昂貴的進口刀片卻因為打磨技術難以掌握,用過一次就得作廢。汪總退休在家一直在思考如何解決刀片打磨再利用的問題,他想到幾個辦法,可是需要通過實踐操作來設法驗證。他當然可以回去市一機,在那兒他還能說上幾句話,可問題是市一機的外行老板未必看得上這種小小的革新改造,他這麽偷偷摸摸回市一機如做地下工作。他心裏不爽,思來想去找到柳鈞。果然,柳鈞一聽就表態,行。


    可汪總卻是別扭,謹慎地問:“小柳,你別是看我老麵子勉強答應吧。這事兒我隻是好玩,你別勉強。我們退休人士玩玩的前提是不影響你們年輕人正常工作。”


    柳鈞笑道:“不會,汪總您提的這個改造我曾經想過,可惜沒時間深入,但毫無疑問,這個改造有意思。”


    “哦,那麽你先告訴我,有意思在哪裏?”


    崔冰冰最近很忙,卻忙得表帶漸緊,反而胖了,她讓柳鈞把以前取下的一節接回去,反正她解決不了的問題扔給老公,老公肯定能幫她解決,她最受用這個。因此柳鈞是開免提接聽汪總電話,兩手擺弄著崔冰冰的表帶。崔冰冰一聽電話裏的老頭求柳鈞辦事,卻得拷問清楚了才肯答應被幫忙,態度是吊著賣的樣子,更是豎起耳朵旁聽。


    “整個大市需要用到這種刀片的機床有四百二十三台,我們保守算它是四百台。一台機床每年起碼需要用到二百至二百五十片刀片,全市就要用八萬至十萬片刀片。隻要解決刀片打磨問題,即使隻是可以回用一次,便可以少花四五百萬的進口刀片費用。但我看理論上可以修複回用的次數不會少於三次。其實,節省的錢著落到每一家公司每一台機床,看似並不會對成本產生太多影響,可是革新改造不能單純用金錢成本來衡量,有些事,就像我們做排汙,都是良心活。技改要的正是這種細微積累,不能抓大放小。”


    “好,你這態度很實在,有你這麽想,我老頭子磨磨蹭蹭好長時間拿不出成果,你就不會嫌棄我。我明天會自己去你廠裏,你隻要給我打好招呼就行。嘿嘿,我自己改裝了一輛花兩萬塊錢買的二手桑塔納,非常好用,明天開去給你瞧。”


    崔冰冰見柳鈞結束通話,好奇地道:“哦耶,這老先生比你一把刀老丈人還牛啊。”


    “汪總的牛,可真是不比一把刀差。不僅技術好,做人也有品格。當年有造反派要鬥他,結果不僅全市許多工人聯合起來保護他,連請他修過漁輪的漁民和他支農下鄉修過打稻機抽水機的農民也聞風趕來與造反派對峙,好多業內人士見他得這樣的……”柳鈞起身,做出一個俯首帖耳的姿勢。


    崔冰冰摸摸自己的臉:“你老婆看上去是不是挺容易騙的?怎麽到處是默默無聞的大神?”


    柳鈞揮揮拳頭,卻很難向外行解釋汪總一出手就是傳統工藝中最難最費時又最不起眼最不招老板待見的項目,這種人才是真技術人。他輕而易舉修整表帶,崔冰冰看他的眼光就像看神人,而機械行業的技改,離尋常人是那麽的遙遠,那真是一個寂寞的角落。即使他想解釋,崔冰冰也早轉移興趣到申華東給他的近期研究報告上了。他隻能作罷。


    兩人擠坐到單人沙發上一起看申華東給的報告。柳鈞打開活頁看到報告署名,先笑了,此人他認識,東東帶來一起吃過飯,是他高中校友,大他兩屆,目前幾乎是申寶田的副手。此人出手,當然不會是凡品。然而一份常規的月度經濟報告卻要申寶田的副手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做,這其中已經可以嗅到一點兒不同尋常的意味。


    高人出手,果然不同凡響。報告從國際形勢開始說起,環環相扣地說到國內形勢,又說到地方土政策在這兩個月裏麵的響動與國內國際形勢的關聯,因此對集團三大板塊的影響,以及集團公司的應對提議。看完,崔冰冰點頭:“不錯,很係統。這個人你應該去挖來。”


    “挖不來,我隻吸引技術人員,他誌向更遠,有點兒像董總。”柳鈞一拍腦袋,“思路,他的思路很不錯。我也會,我建立一個更明確的關聯圖。老婆,我申請熬夜。”


    “我先去煮個宵夜,你開始做。”等崔冰冰做兩碗青菜香菇麵來,依稀聽柳鈞在念念叨叨什麽,她湊近一聽,原來是在自吹自擂:“欸喲,記性真是一流,年初的事件還記得清清楚楚,天才;欸喲,這邏輯水平,無可匹敵,天才;欸喲,不就是幾個數字嗎,腦袋有料,天才。”崔冰冰湊過去一瞧,電腦屏幕上已經是密密麻麻的關聯圖,柳鈞正在往裏麵填空。崔冰冰坐下,連線google,替柳鈞查漏補缺。可是,隨著信息越積越多,電腦屏幕呈現一團亂麻。淩晨兩點,麵紅耳赤的柳鈞蠻橫地將正好好運轉的電腦電源一拔,一臉沮喪。


    “無窮變量,無窮充分關係。難怪我國經濟學家裏麵那麽多騙子,反正無法嚴謹。”


    “呸,你這個死工科沙文豬,自己無法建模,誣賴經濟學不科學,你還我一晚上心血。”崔冰冰勃然大怒。


    柳鈞不理她,扔下電腦進屋睡覺去,經濟現象中那麽多亂麻似的關係在腦袋裏糾纏,柳鈞的腦袋燒機。他更沮喪的是,他真的看不清眼前的經濟形勢將如何影響製造業。他不認為有些輿論說的美國的房價下跌與中國無關,a股股指的變動不會延伸到製造業,他剛才建造的關聯圖告訴他,全有關聯,可是關聯的結果他找不出,因為存在無數變量,他無法將一條條的變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厘清,他缺乏認知。包括申華東集團那位高人的報告也不嚴謹,起碼他現在已經在製圖的過程中找到紕漏。


    崔冰冰跟進臥室拔拳揍下,可是兩拳下去全無反抗,崔冰冰的長項在於吵架,隻是夜深人靜難以施展,隻得也鬱鬱而睡,可惜睡不著。一個滿腦子亂麻,一個一肚子的脾氣,兩個人互不搭話,在夜色中呼哧呼哧喘粗氣。


    也不知多久,崔冰冰終於氣平了,低聲道:“你這麽追求答案幹什麽,有沒有答案,你還不是一樣做現在的工廠管理,你還有其他選擇嗎?”


    “沒有。其實我看著股票跌,心裏是欣慰,這一年受熱錢所困,又是加息又是提高準備金率的,都壓不下去,結果忽然股票就跌了。它跌得不單純,我今天理出來的因素有些屬於政策,可以截止,而有些屬於市場,影響難料。唉,不說了,又亂了。我不大會鑽營,不屑扯大旗,我隻能靠自己一副腦袋趕上楊巡那些能鑽營的。其實……我也知道我這幾年的發展速度其實不如別人,我一直不敢正視自己的能力缺陷。你太寬容我。”


    “幹嗎跟人家比呢,你做得挺好的。”


    “不好,我真不擅長管理。其實你應該批評我歡迎汪總到公司來做小技改,我這兒畢竟不是公立慈善中心。”


    “你在技術上花的冤枉錢還少嗎?不差這幾萬。”


    “所以說,我很任性,這樣的人是無法賺錢的。”


    “又改不掉的,你看你剛才一著手建立關聯圖,就像中降頭似的,你就是這點兒心頭好。”


    “可是不賺錢又開什麽公司?我還不如快快樂樂做我的技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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