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崔冰冰說得很清楚,“錢宏明做的本來就是拆東牆補西牆的民間融資,銀行貸不到二千萬,他隻要肯出高息,總能從市麵上借到。他有的是路子,民間多的是錢。”


    柳鈞奇道:“為什麽我借不到民間的錢,那麽多民間的錢為什麽不來砸我,我還是去年市裏評的優秀科研創新企業呢。”


    但崔冰冰隻是斜睨他,懶得回答。因為柳鈞早在若幹年前已經知道答案,一再地問,無非是心理不平衡而已:“不過,有一就有二,我擔心錢宏明接下來還會被拒貸。如果再東來一筆二千萬,西來一筆三千萬的,他就麻煩了。嘉麗節後還有零錢給你存起來嗎?”


    “剛給了五萬,據說其中有小碎花收到的壓歲錢。這個你別擔心,宏明再緊也不會苦到妻女。”


    “我又沒說他會苦到嘉麗,我隻是提醒你,哪天你收不到一月一次的零錢,說明宏明有問題了。”


    春節剛過,柳鈞就遭遇協議退訂。三台幾乎裝船的f-1被暫時封存,因為外方來人協商中止合作,願意根據合同約定賠款。這是柳鈞遭遇的第一次國外退訂,他自然是抓住外方來人問個清楚。外方來人說,他們的公司財務狀況遭受嚴重打擊,無法維持擴張局勢,唯有毅然停止擴張,保存實力。但具體原因來人也說不清楚。柳鈞唯有轉告羅慶,想方設法將退訂的三台為外商量身定做的f-1在國內推銷出去。而誰都知道,推銷這種量身定做的設備,一靠機遇,很難找到正好也需要這種特定參數f-1的國內公司;二靠價錢。損失是必然,而且損失可以預見,不會小。


    既然第一聲警鍾敲響,柳鈞不會以為這一次協議退訂隻是個偶然。因為他也從國外經濟類報刊上看到從美國刮起的次貸風暴,看到金融杠杆的收緊。好在包括大鱷如索羅斯等人預測,在石油、食品及其他大宗商品價格全都堅挺的情況下,再有“金磚四國”與其他產油國需求強勁增長的強力支撐,危機估計不會蔓延開來,不可能導致一場全球性的衰退。當然,歐美等地則是難以避免,這不,美聯儲竟然緊急降息75基點。這幾年,隻見銀行升息,升息,升息,以期彌平瘋狂上升的cpi,美聯儲的忽然降息,誰都無法等閑視之。因此,柳鈞趕緊聯係已經簽約f-1產品的各家公司,一輪問詢下來,暫時無恙。倒是騰飛的歐美長期供貨商,有幾家已經傳來財務緊張的消息。


    然而,柳鈞相信索羅斯所言,強勁發展的中國,估計很難撼動。他依然非常懷疑國家在年初的經濟工作會議上製定的全年4.8%的cpi將如何達到,他與羅慶協商決定,今年市場重點放在開拓國內與其他“金磚四國”的市場。


    錢宏明在三八節不打招呼就親自上門,皺眉問柳鈞與某某某的關係好不好。柳鈞一聽,這不正是他開基本戶銀行的分行長嗎,關係隻是點頭之交,便道:“可是,你又不在那兒貸款。”


    錢宏明趴在柳鈞桌對麵,雙手支住下巴,歎了聲氣:“不是我貸款,而是我一個客戶問我借了筆錢還貸,原本十幾天後可以轉貸,我就可以連本帶利收回,可這回給銀行卡住了。我想請行長吃飯,你一起出席,幫我說說吧,阿三……我去請,還是你幫我說一聲?還是我去請吧。”


    “你是不是想讓阿三把行長請出來?其實阿三基本上不與行長打交道,大市分行長呢,我們都是遠遠地瞻仰,平時與具體經辦人私下交流。可以隻見具體經辦人嗎?”


    “這件事隻見具體經辦人沒用。”錢宏明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又道,“我另外找門道吧。你最近有沒有點兒空?最好連續一禮拜的時間。”


    “沒有,我最近冰火兩重天,出口和進口麻煩不斷,內銷卻是虛火很旺,我們每天得微調策略,我需要在場簽字把關。還有我熱處理分廠建成準備投產,千頭萬緒。你……什麽事兒?”


    “我已經把嘉麗和小碎花的移民辦好,可是我這陣子真脫不開身,也不能走,尤其是出境一長段時間,要不會有很多傳言。而且眼下非常時期,我也暫時不打算把嘉麗和小碎花出境的事公布出去,想把了解情況的人控製在小範圍。可是我不放心讓嘉麗單獨帶小碎花出去,到那邊需要辦的手續很多,買房,入籍,小碎花的入學……即使有可靠的中介,總還是需要有自己的人釘著才能放心,唉……”


    “你進出口公司的同事?”


    “他們倒是可以,可估計管不住嘴巴。而且……關鍵是嘉麗害怕與陌生人相處,尤其去了異國他鄉的。”


    “宏明,最近深圳那兒傳來不少有關房產中介公司的糟糕消息,有的老板則是卷款出逃,你……”


    “我還不至於混到這種地步。移民是我早就打算的,隻是拖到今天才辦成,我主要目的還是考慮到嘉麗和小碎花的安全。像今天這個轉貸轉不出來,陷了我一大筆的,我首先幫他從銀行想辦法,若真不行,隻好逼他找別的辦法還錢了。你應該想得到的。你忙,我另外想辦法。你說進出口的問題……”


    柳鈞麵對錢宏明皺起一臉的心煩意亂,真想衝口而出,答應幫忙送嘉麗母女去澳洲安家,可他最近是真的無法離開,春節前後冰災已經鬧得一團糟,應收款於當時未收到,事後追討就有點兒難度,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情,還有一個展會也橫插其中,他連三天都不能走開,何況一周,甚至可能更久。“嘉麗一個月之後成行可不可以,我看看一個月後能不能擠出一周時間。”


    錢宏明擺擺手:“我另想辦法,如果一個月後還不行,我再找你。你說說你進出口遇到的問題,讓我參考。”


    “舉個例子,我有一種零件從歐洲進口,用的是a、b兩家公司的產品,最近用a家的。昨天特意打電話去問一下a的近況,就怕歐美已經出現的金融危機影響到a家的供貨,捎帶也問一下b家的境況,結果a家說,現在不應問b還好不好,而應該問b還活著沒。b這幾年擴張太快,賬麵負債太多,剛剛被銀行逼破產了。你沒聽說類似情況?我跟幾個朋友交流說起此事,他們的合作外商也遇到類似情況,可見不是個案。”


    “唔,我最近進口品種比較單一,還行,沒遇到類似的……我這就關心一下……最近都忙借貸這塊了。”


    “宏明,最忙的時候,更應該每天劃一個小時出來,單獨一個人靜靜地給最近的工作畫一張全麵布局圖。”


    “是的,我今晚就得安排時間靜心思考一下。”但是錢宏明很快就將話題扯回去。“你看,美國的降息影響會不會傳導到國內?我們國家會不會跟著放開信貸?最近銀行信貸真是太緊了,我們一行好多人做得呱呱叫。跟我們平時要好的信貸員也說,他們今年獎金慘了。”


    “我們國家前陣子患熱錢,導致通脹害底層民眾回頭燒煤球爐,導致房價猛升到尋常有正當工作的人都負擔不起,這很不正常。隻是去年任何調整政策都是顧此失彼,驅逐熱錢不是件容易事,所以都說國家政策被房市股市綁架。現在很好,熱錢回流歐美,房價有企穩下降勢頭,股市也下跌,局勢正趨於正常。適當引導一下,正好讓在這兩市裏麵逐利的產業資金流回產業,對於產業的發展很有好處。我不看好國家會大舉放開信貸,縱容虛火動搖基礎產業的發展。你以前說國家拿房地產業作為支柱產業,我很不以為然,房地產業絕不能成為一個國家的支柱產業,那是畸形。有前車之鑒,國家應該不會允許房地產業再次綁架經濟,去年的教訓足夠慘痛。”


    錢宏明一直看著柳鈞,認真聽柳鈞說的每一個字,等柳鈞說完,又頓了會兒,他才道:“看起來你挺反感我們這一行。”


    “我理解,對個人而言都隻是對政策的順勢利導而已,有什麽正感反感的。我隻是想提醒你留意大形勢。”


    “你說的還真有點兒道理,我好好想想,若是這樣,我得考慮收縮陣線了。”


    “是的,我……有些人提姓資姓社,但我想,不管什麽性質的國家,經濟發展總是應該將民生放在首位。”


    錢宏明卻是看著柳鈞,狐疑地道:“你真這麽以為?那麽醫改、房改、教改都是怎麽出台的?”


    柳鈞自嘲地一笑:“善良的人們天真而寬容地認為,需要給製定政策者一個發現錯誤改正錯誤的機會,這不就來了一套矯枉過正的新勞動合同法,明顯傾向勞動人民,非常大義凜然地替勞苦大眾伸張了公道。不管怎麽說,上位者肯定是清楚‘民心’這兩個字的。”


    “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在新勞動法裏麵傾向民眾,是因為他們這麽做掏的是你們老板們的腰包,贏的是他們親民愛民的名聲。可教改‘房改’醫改等等卻是另一回事,那是要掏他們腰包的。所以你說銀行不會放開信貸,我得回家再好好想想,你說的情況太過理想主義,太把他們嘴上說的那套當真。”


    柳鈞攤開雙手,發現自己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掙紮著道:“去年經濟刹不住車,難道還不能汲取教訓嗎?”


    錢宏明仰頭考慮了好一會兒,他打心眼兒裏想反駁柳鈞,希望駁得柳鈞繳械投降,然後,他的心裏會好過一些。“經濟若真刹車,即使我這麽個小卒子有個風吹草動,都能牽出好幾個的官。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麽影響。”


    柳鈞微微一怔,首先棄械投降。若說剛回國時候或許他還會堅持爭論到底,而今回國這麽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曆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員也接觸不少,他能偶爾犯傻,可他更接受錢宏明的一語道破。他隻能無奈地搖頭,再搖頭,一直搖到錢宏明微笑離去。他已不知道該不該為錢宏明慶幸。


    這個陰冷特殊的冬天終於漸漸遠去,等暖融融的太陽重返大地,柳枝最早萌發嫩芽,在大大小小的內河邊籠出一簇簇的綠煙。脫去麵包似的羽絨服的淡淡在春季裏長得跟新筍一樣快,越發調皮可愛,閑下來的柳石堂總是跟親家母搶生意,總是大清早趕來將孫女帶走。可把柳鈞和崔冰冰愁得不行,生怕江湖氣十足的柳石堂將淡淡帶去搓麻將講是非。


    不過這天柳石堂依然是趕在柳鈞和崔冰冰出門前來到兒子家,崔冰冰剛想把編好的謊話說出來,柳石堂先開口道:“冰冰,你別管我,你領淡淡去你媽家,我跟阿鈞去公司,今天熱處理分廠正式開工,我去看熱鬧。”


    崔冰冰暗抹一把冷汗,趕緊領淡淡奪門而走,生怕公公反悔。這邊柳石堂等兒媳一走,就對兒子道:“錢宏明在做一個上海什麽大廈的項目?”


    “有聽說,不過宏明沒跟我怎麽提,什麽時候的事?”


    柳石堂驚訝地看了兒子足有半分鍾:“不是去年已經開始了嗎?上海徐家匯的一座大廈改造,我看計劃,建成後會收益很好……”


    “錢宏英?”


    柳石堂猶豫良久,終於點頭:“對,她。去年開始她就動員我投資,我被她磨得煩死,索性拋掉所有股票買了房子放到你名下,她忌憚你,從此不來煩我。但我聽說她募集到不少錢,利息都很高,我有個老友問親友們借了錢後再借給錢宏英,吃息差。可昨天她又來問我借,我怎麽嗅出點兒狗急跳牆的味道啊。我是不會借錢給錢宏英的,她這種人不會跟我講良心,我的錢到她手裏,等於白送她。我警告你,你也不許借錢給錢宏明。”


    “這陣子宏明沒問我借錢。”柳鈞猶豫了一下,沒把錢宏明最近手頭緊的事實與原因說給他爸聽,怕他爸惡意宣揚出去。而他終於明白他爸退隱的原因,更想到那句“被磨得煩死”背後還不知道有多少文章。他不願去深想,隻得道:“爸不借是對的。我這邊資金一向緊張,也無錢可借,爸盡管放心。”


    柳石堂再猶豫良久,道:“錢宏英不知多恨我,可又不敢得罪我。我看她最想把我的錢騙走,把我老命攥手裏。不過現在我認定她是狗急跳牆。她……”


    “爸,你也別沒事往她身邊湊。”柳鈞不肯再聽下去,心裏感覺他爸不知道做了多少猥瑣事,隻得皺眉喝止,“我知道了,她現在可能狗急跳牆,能騙多少是多少,騙了就卷款逃走,對吧。我走了,我不想上班遲到。”


    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氣對兒子坦白,自然不會無功而返。他跟兒子上車,絮絮叨叨地給兒子介紹他的發現,目的隻有一個,他要告訴兒子,他感覺錢家資金狀況不正常,讓顧及朋友義氣的兒子千萬別上錢宏明的當。


    但車子才進入工業區,柳石堂就噤聲了,他驚訝地看著工業區入口處整齊而老舊的標準廠房群落,驚訝地問兒子:“你看到沒,那裏圍的一群人在幹什麽,鬧事?”


    柳鈞頭也不回地道:“又一家工廠老板卷鋪蓋了唄。這種租借標準廠房的小工廠最容易卷鋪蓋,設備不值幾個錢,可能也是租的,一看市道不好連夜卷鋪蓋走,扔下一堆工人沒處討工資。山東那兒韓國小企業跑了不少,東莞港台小企業也跑了不少,我們這兒才剛開始。”柳鈞有意打斷爸爸很是不堪的囉唆,盡量將話說得詳細。


    “欸喲,這種廠往往還人最多。怎麽回事?有困難扛扛不就過去了?”


    “今年企業負擔新增三座大山,一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門口那些勞動密集型工廠最吃不消;二是關稅上調,退稅降低,門口那些廠大多是做外貿公司發出來的單子,最受打擊;三是銀根緊縮,國家本意是借此壓縮投機資金,到了下麵還不是一刀切,連帶我們工廠的流動資金貸款也一起壓縮了。可這些還是明的,大家都清楚的,那些房產稅土地使用稅的征收調整,還有各級政府借口調整地區產業結構搞出的這檢查那達標,都要我們工廠拿錢出來。我經常對著自己的賬簿,想那些小加工廠怎麽活命的,果然,一個個吃不消跑了。”柳鈞將車停在車棚,一口氣說完,才拔出鑰匙,“爸,今天我很忙,沒時間陪你,你是隨便坐坐,還是這就回去?”


    “你叫個司機送我回去吧,我又沒什麽事。”


    “我看看司機在不在,這幾天柴油荒,兩個司機經常得一整天出去排隊加油,一次才給加二十升,有時候排一天一夜才能加滿一箱油。柴油機用的油桶也常年空著,批不到正常價格的油。今年這日子真是過得古怪。”


    柳石堂糊塗了一下,果然是不管事就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回頭,把我送到工業區後麵的公交起點站,我坐公交回去好了,這種天氣權當出來散心。別不好意思,你爸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坐趟公交還不算受罪。”


    “爸,你明明是個好老頭,幹嗎總跟錢宏英夾纏不清,你自己也是知道猥瑣的,一直不敢告訴我。你說你何必啊,這是糟踐你自己。”


    柳石堂但笑不語,任兒子怎麽說都不回一句嘴,也不反駁一句,可就是不聽兒子的。柳鈞拿他爸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隻好鼓著腮幫子將老爸在公交起點站一扔,扭頭就走。可又忍不住,旋一圈折回身,擦著他爸停下,威脅道:“我算是已經麻木的,你要繼續的話,我跟阿三講,明天開始淡淡就不單獨交給你,免得學壞。”


    “噯,不行,我改。”一說淡淡不讓領,柳石堂隻得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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