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這麽快得出結果隻有兩個可能,一,他撞大運;二,他從你那兒得到明確線索。我看隻有後者,前者的幾率太低。”


    “不是幾率太低,而是根本不可能,我對不同部件采用的是不同的熱處理,他不可能一次撞中幾個,那概率沒法計算,天文數字。難道……”


    “我再提供你一個線索,他們試驗中用去三千多套成品,算是投入不菲。你算算排列組合,從你那兒泄漏出去什麽資料,才會需要這個組合數量。”


    “是的,是的,謝謝汪總,這個線索太重要了。汪總,我隻要能證明,我一定起訴。我不能坐視。”


    汪總歎息,“我提供你線索的原意是,讓你就此找出泄漏點,也好亡羊補牢,避免以後再被偷竊。至於走法律程序,你耗得起這精力和財力嗎?打經濟官司,拚的是財力、財力、財力!”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不能坐視。”


    “小夥子,要學會忍,學會咽下一口氣,甚至一口血。”


    不,不,不。柳鈞在心裏強烈否定。


    下一刻,柳鈞立刻與出差在外的爸爸通氣。那邊柳石堂聽說此事,勃然大怒,“難怪,難怪,我本來談得好好的,轉頭他們就翻臉,說別人報價比我低,還罵我刀子太快。他娘的,姓楊的吃我豆腐。”


    “根據汪總說法,他們的成品今天才試製出來。那麽他們的銷售跟進是不是太快?或者說明他們對剽竊成功是胸有成竹的?他們憑什麽胸有成竹?”


    “內賊?阿……阿鈞,傅老師?你還記得有天你問她要筆記本她拿不出來?”


    “可是她的言行是那麽知書達理,總讓我想起媽媽。她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


    “阿鈞,窮啦!她兒子野雞大學畢業後一直遊蕩,她老公工作的集體企業倒閉,每個月隻能領到一百元退休金,又是一身富貴病,好像是糖尿病。錢對他們家比性命還要緊。可你當時好像說過筆記本裏看不出花頭。”


    “我想來想去其他部位基本上不會泄密。我剛想起一件事,當初為了節省成本,我用的是一邊計算一邊排除,所以越試驗到後麵,采樣數據越定向密集。這等於基本上為市一機剽竊最終數據劃定一個範圍了。爸,對不起,你回家吧。”


    “嗯,別說對不起。我還想清楚一點,既然他們能這麽容易解密,下回他們是不是還能憑借差不多的辦法很輕鬆地剽竊我們下一個部件?”


    “是的。而且事情發展到今天,我們下一個部件去哪兒加工都成問題。爸,我們回家商量,得修改計劃。”


    “嗯。”柳石堂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忙道,“阿鈞,你千萬不要去找姓楊的,他們那幫老鄉非常團結,要官府有官府,要下三流有下三流,你找他會吃虧。聽話,你答應我,等我回家再說。”


    “知道了。”柳鈞雖然這麽答應著,但是怎麽肯聽話。他當即就打電話給楊巡,但是楊巡不接電話。柳鈞火上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撥打,再三再四,才有人接起,卻說楊總不在,回頭會告訴楊總。柳鈞懷疑楊巡根本就不會再接他的電話,他就直接告訴接電話的人,“根據合同,市一機不得生產跟我工廠一樣的套件。你請轉告楊總,隻要楊總生產一個,我立刻去法院告狀。”


    對方那人奇道:“我們生產自己研究出來的也不行?”


    “請你自己去問楊總,請補習法律知識,謝謝。再見。”


    柳鈞再接再厲,下一個電話打給楊邐。撥打的時候他才想起來,最近似乎進出家門時候還真沒見到楊邐,而且在停車場也沒見到她那輛白桑塔納。可見楊邐是先知先覺地避著他?


    果然,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兄妹一個德性。柳鈞不依不饒,繼續打,直到第三個電話,楊邐終於接起。但是楊邐接起就道:“對不起,對不起,非常非常對不起……”


    “顯然我當初沒有誤會你,為什麽要這樣?”


    “非常對不起,我大哥就是這種性格,看到有錢可賺,他一準奮力衝在前麵……”


    “可這錢不是他該賺的,合同有約定不說,專利法也可以保護我。”


    “這問題我跟大哥說起過,可是……我無顏見你。”


    “那麽怎麽辦?我打電話,你大哥又不接,連協商都不願意,難道逼我打官司?”


    楊邐猶豫了半天,道:“大哥根本不怕你打官司。”


    “為什麽?”


    “你別逼問我了,我這個夾在中間的人很矛盾,很為難,但請你相信,這件事我沒插手。對不起。如果大嫂在國內,或許你還可以通過她說服大哥,現在沒人能勸的。麵對這麽豐厚的利潤,他不會收手。”


    “可問題是,我麵對本該屬於我的豐厚利潤被剝奪,我能罷休嗎?”


    “柳先生,請冷靜。我不是威脅你,你一定要想個穩妥一點的辦法解決問題。大哥不是……你就把大哥看成地頭蛇吧,大哥的合作人申總更是。你千萬別莽撞。”


    柳鈞錯愕,“我想不出更好辦法,唯有用法律來文明地解決。”


    “柳先生,我畢業以來看到的和經曆的一切都表明,權和錢才是一切,法律什麽都不是。”


    柳鈞再次錯愕,“我不信邪。請告訴我,明天怎麽可以找到你大哥。如果你方便。”


    “對不起。”


    柳鈞無奈,隻好結束通話。他沒想到,一圈兒電話打下來,從汪總到爸爸,再到楊邐,都在勸他不要打官司。包括以前他與錢宏明說起的時候,錢宏明也告訴他打官司得不償失。那麽還有什麽辦法可以阻止楊巡?或者,隻能聽任楊巡明搶他的成果?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放棄起訴楊巡,唯獨他不行。別人隻看到他用這麽不到半年的時間研發出產品,可是又有誰看得見他多年攻讀的知識積累?他的知識產權絕不能被剝奪。而且,他不能容忍楊巡無恥無賴的態度。


    但他不得不冷靜下來,他得先檢視那本曾經消失一夜的筆記本。


    他嚐試換一個角度,用一個偷窺者的眼光看這些數據……他終於看出其中的聯係。那些數據其實已經指向問題的根源。那麽將可能的數據排列組合,稍有腦袋的人就能得出結論。柳鈞沒想到,竟是他尊重的傅阿姨出賣了他的秘密。這一刻,柳鈞甚至覺得,被出賣甚至比被偷盜更令人憤怒。


    第二天一早出門,柳鈞前往經常路過的一家律師事務所。但是當他一說出起訴的對象是市一機,接待他的律師立刻尷尬地婉拒代理,理由是他們與市一機有合作,不便吃了上家吃下家。柳鈞最先信以為然,就請那律師再介紹一家。等在第二家繼續受到婉拒,他終於明白了。律師不知道忌憚什麽,總之是不肯接與市一機的官司。


    柳鈞心中的怒火越來越盛,敢情楊巡敢這麽做,全是因為看死了他柳鈞有冤無處訴。柳鈞更不信邪了,他本就自信於自己的聰明,索性衝進書店,買來法律法規匯編。是的,他卯上了,他在心裏發狠,他不信打不贏官司。


    但他再生氣,也明人不做暗事,他必須與楊巡見麵對質,陳訴利弊,給楊巡當麵解釋的機會,也給楊巡改過自新的機會,或者,他得當麵通知楊巡他起訴的決定。柳鈞一整個早上什麽事情都幹不成,直奔市一機去見楊巡。


    柳鈞在市一機早已熟門熟路,以往他的車子開到門口,保安問都不問就直接給他升起撐杆。但這回保安卻沒給升,有位保安還走過來對柳鈞說,“你回去吧,上頭已經吩咐今天起不讓你進門,我們聽命行事,沒辦法。對不住,對不住。”


    “你們楊總吩咐?我正是來找你們楊總。”柳鈞跳出車子,從保安的阻止中看到,楊巡已經先他一步將敵意付之行動。


    “兄弟,幫幫忙,管的就是不讓你見楊總。你請回吧,別為難我們小老百姓,我們沒辦法。”


    柳鈞一定要與楊巡麵質,見此場麵焦急,張開雙臂道:“你們看,我身上什麽都沒帶,我隻是跟你們楊總談話。大家都是文明人。”


    柳鈞說著,激動地往前走了幾步。兩個保安見此,忙急著一個頂住他,一個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柳先生,幫忙,千萬幫忙,我們小老百姓混口飯吃不容易,你給我們個膽子,我們也不敢不聽楊總的。求求你,千萬別為難我們,擋不住你我們會下崗的。”


    麵對眼前兩個大好男兒的哀求,又有兩個保安從別處跑來,柳鈞如深陷泥淖,無法動彈,隻有一步一步地後退,離市一機的大門越來越遠。難道讓他真的為難保安?他還不是那麽野蠻的人。


    走回車子,他再度打電話給楊巡,接通便被掐掉。柳鈞氣得恨不得也耍無賴,不停地打電話讓楊巡掐,就算騷擾。可是他不願,他不能以無賴對付無賴,他有他的原則和教養,不能墮落到與楊巡同流合汙。


    柳石堂很快回家,見到兒子啃讀民事訴訟法,他再三勸兒子別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楊巡有的是辦法阻止執行,楊巡千年不還萬年不賴,誰也拿這種人沒辦法。柳鈞提出他可以申請財產保全,他將民事訴訟法的有關條款指給爸爸看。但是柳石堂不相信有這等好事,他記得申請保全並不容易。他問兒子財產保全有些什麽要求。柳鈞嘴裏說著保全申請材料沒問題,但是往後翻到適用意見,頭大了:采取訴前財產保全需要申請人提供擔保,而且擔保的數額應相當於請求保全的整額。


    根據合同約定,楊巡違約需要賠償的數字是柳鈞起訴的目標。可是如果他將同額的擔保金打進法院交付擔保,他們自家的前進廠還將怎麽運作?他想,一定有其他的辦法,隻是他不知道而已,要不然,不成了衙門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了嗎。柳石堂憂心忡忡,勸兒子不要賭氣,賭氣不爭財。


    柳鈞不肯,花兩天時間研讀相關法律法規,又花兩天時間草擬訴狀,打印出小小三本,讓爸爸蓋章簽字。柳石堂說什麽都不肯簽,但是柳鈞問爸爸,“你不嚐試,怎麽知道我們肯定不會贏?楊巡瞅準的就是我們這種退縮心態。”


    “經驗,遍地都是經驗,不一定自己撞了才算經驗。”


    “爸爸,那麽我們的血性呢?難道我們兩個大男人可以如此忍聲吞氣?爸爸,你能忍,我不能忍。你如果不敲章,我撤掉一項違反合同法訴訟,隻以我個人名義發起專利訴訟。”


    柳石堂緊握拳頭,不敢看向兒子,“你別逼爸爸,讓我想想,好好想想。”


    “爸爸,不要優柔寡斷。”柳鈞知道爸爸放公章的所在,搶了爸爸抽屜裏的鑰匙,自己去財務室打開保險箱,將公章蓋上。回來,看到爸爸哭喪的臉。


    “阿鈞,你會闖禍的。”


    “不會,我理直氣壯。”柳鈞不管爸爸的勸阻,直奔轄區法院遞交訴狀。法院告訴他七天內立案,要他等待通知。


    然而,法院的通知還沒來,地稅的一個電話倒是非常有效率地打到柳石堂案頭,要柳石堂拿最近三年的憑證和賬本等去地稅查賬。


    柳鈞見到爸爸頓時麵如土色。連那次大熱天送貨中暑的臉都比這會兒的臉色好。


    “要死了,地稅稽查科說有人舉報我們好幾條偷漏稅,要我拿三年內所有憑證賬簿下周一去稽查科。你說,我每年跟他們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麽會一點麵子不給,招呼都沒有,直接就通知查賬?”


    “查賬不是很正常嗎?我們隻要賬做得好,你的避稅不被查出來,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會這麽回答。可問題是這麽簡單的嗎?首先,為什麽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門來?”


    “因為我起訴楊巡?”柳鈞的眼睛驚得如燈泡一般。


    “我告訴你,查賬是爸爸的七寸。國內的帳沒幾本老老實實,經不起查。你前幾天看稅法不是說我們有幾處做賬不對嗎?你都看得出來,稅務更是清楚每家企業會在哪兒做手腳。稅務平時看我孝敬分上對我高抬貴手,但真查起來……你起訴楊巡就算讓你全贏,又順利執行,賠來的錢都不夠楊巡發狠讓稅務罰我的款。你這下相信了吧?趕緊去撤訴。”


    柳鈞呆住了,他邏輯分明的腦袋運轉了半天才將此中的關係搞明白。他相信楊巡此時正在城市的某個角落不屑地俯視著他,看著他走投無路,將前幾天異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裏彌漫開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訴後我還是得去應付查賬,既然給查賬了,不讓查出點兒東西來,他們沒麵子,應付不過去。作孽了。”


    這又是什麽邏輯?柳鈞呆呆地看著爸爸,想不通查賬與麵子之間有什麽邏輯關係。柳石堂歎了聲氣,雖然滿肚子都是緊張,此時還得安慰兒子。“阿鈞,別把撤訴當敗訴,我們沒輸,我們隻是實力不如楊巡。”


    “實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強食嗎?”


    柳石堂無奈地看著兒子,“你媽一定要用書本上的理論教育你,從來不許我在家講社會上的齷齪事,怕教壞你……”


    “爸你是不是想說我在接近理論環境裏長大,反而不識時務?”


    柳石堂猶豫了會兒,點頭。


    “對不起,稅務局那兒的事肯定隻有你自己去解決了。我這就去法院。”


    柳石堂看著兒子挺直腰板出門,心裏很痛。但他別無選擇,他考慮了會兒,揉揉自己的臉,扮出笑臉,給楊巡打去電話。楊巡倒是賞臉接了他的電話,聽了他的好話,雖然沒答應飯局,不過總算答應“此事到此為止”。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兒子。柳石堂抱頭在沙發上枯坐一個小時,估計楊巡在遠處電話來電話去地重新擺布他的前進廠之後,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稅賠笑臉。


    柳鈞被迫撤訴,心情接近燃點。從法院出來,他鐵青著臉看看頭頂鐵青的天幕,不願回家,開車直奔郊區。他懷疑很快得下大雷雨,他想在大雷雨中爬山。非此,他會爆炸。


    可是雨一直不下,連樹梢兒都不肯動一下,隻一味悶著,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像他的心情。柳鈞悶頭爬山,這種地方非周末時間幾乎沒有遊客,他爬得一往無前,輕而易舉地爬上山頂。剛在山頂站直,忽然,起風了,山頂飛沙走石,遠處也有滾雷排山倒海而來。柳鈞心胸為之一暢,忽然很想在山頂呼嘯出心中悶氣,可是想來想去卻想不出該喊什麽詞兒,隻一個勁擂打胸口,大喊,“我是柳鈞,我永遠都是柳鈞!我是柳鈞,我永遠都是柳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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