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自作孽,你也兜著?我倒是想看看你以後怎樣收養這兩個小姑娘。別說我沒警告你,有些事情最好別沾手。”


    “謝謝。我可以派人將兩個小姑娘送回老家去。”


    “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那個等待判刑的員工……人吧,一般很少會自我反省,得知他家破人亡,你說他會不會怪罪到你頭上,出獄後先找你報仇?”


    “有這先例嗎?”


    “不排除有人反社會。”


    柳鈞無言以對。正好餘珊珊電話進來閑聊,柳鈞才想起今天說好要利用他好不容易進城的機會,兩人見個麵的。他被公司的事情攪渾了,連忙道歉,說正趕去公司處理前員工母親自殺的事情。偏生這個時候楊邐插了一句嘴,“小心,紅燈,別光顧打電話。”


    餘珊珊疑竇頓生,她心直口快地問:“咦,你車上是誰,你不是說你那兒是和尚公司嗎?什麽時候招秘書了?”


    “不是秘書,是市一機的楊邐小姐。我回頭跟你說,這件事讓我很心煩……”


    “可是你公司的事與楊邐有什麽搭界的,她為什麽跟你在一起?你說地址,我也要去。”


    “對不起,我已經很心煩,你別鬧我了。”


    “你心煩可以找我,為什麽找她,你們不是死對頭嗎?為什麽,為什麽?”


    柳鈞不願被楊邐看好戲,說聲“對不起”,掛了電話。餘珊珊這下更生氣懷疑,不斷打柳鈞電話,柳鈞索性關了手機。楊邐在黑暗中背過臉去微笑。柳鈞心說這什麽跟什麽啊,都還沒跟餘珊珊說個“愛”字呢,就被管上了。這人怎麽這麽一根筋。


    終於在黑咕隆咚的農村小道上摸到那家租屋的門,柳鈞見到門上鐵將軍把門,先是鬆了口氣。然後是楊邐掛著笑臉問左鄰右舍,得知有親戚過來將兩個小女孩領走,柳鈞才終於放心。


    回來路上兩人一路閑聊,話題不絕,兩人至今已有不少共同朋友和經曆,聊起來比較輕鬆。柳鈞將楊邐送到家,想了想,也懶得去找餘珊珊解釋,拖著被教練打得渾身是痛的身子趕緊睡覺。


    於是,元旦,小年夜,柳鈞約餘珊珊,不得。柳鈞也無所謂,不得就不得,他再約別人,說實話,他挺不願與玩不起又假裝很會玩的女孩子接觸。卻不知餘珊珊與他憋著一股氣,一直牽掛著他。可柳鈞一直不給電話,美女到底是生氣了,再也不肯主動了。


    [1] 背書:本義支票背後的簽字或圖章。在本文的意思為給對方作背景支持。


    2001年


    質量體係認證成為企業的“心病”


    千禧年年底的時候,市區又開了一家股份製銀行,原先四大行與信用社壟斷江湖的局麵漸漸崩裂。新來的銀行自然難以撼動大國營銀行的地盤,必然靈活機動地另辟蹊徑,尋找遺珠堆裏的成長型企業發展業務。新銀行初來乍到,但除了一個上層,其他人員基本上就地取材,就地從國營銀行挖角。從同學那兒獲知新銀行降臨的消息,柳鈞便盤算上了。柳鈞而今已經學會一個訣竅,那就是別貿然上一個全然陌生的門談對他很重要的事,以免一開始便以嚴肅地互相警戒拉開序幕。


    柳鈞通過同學朋友,輾轉聯係上新開張銀行的信貸人員,通電話交談良好之後,才上門拜訪。因已有三分情麵在,彼此溝通非常良好。尤其是柳鈞的財務外包,做賬的是會計師事務所,因此財務報表的可信度自然也高了幾分。從報表上看,很顯然的,騰飛成長性良好。


    新開張銀行辦事效率很高,初步審定之後,便來兩個人到騰飛實地查看。現場自然是沒說的,柳鈞陪同的解釋更是讓銀行職員很是意外。不過眼下騰飛規模不大,他們轉一圈不用多少時間,便走了,約下晚上一起吃飯。


    令柳鈞驚訝的是,很快就有兩家私人融資來電接洽,願意降低利息借款給柳鈞。可私人融資利息再低,比柳鈞現在千辛萬苦談下來的還低,也不可能與銀行貸款利率相比。柳鈞隻是很奇怪,那兩家私人融資怎麽知道的他,又怎麽會清楚他公司業績有成長性。但無論如何,在春節到來之前,柳鈞看到前路顯現曙光,那曙光是金晃晃的有點兒俗氣的銅鈿色。


    晚上,柳鈞請銀行信貸人員吃飯,飯後k歌。等曲終人散,一群人都已醉醺醺,大家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言語之間,柳鈞得知他的貸款這回將極有把握。他也得知,原來前兒兩個私人融資是眼前這兩位銀行人士介紹。往往他們能替企業從銀行獲得貸款,他們取得提成,便罷;若不能,而企業又是他們看好的,他們就賣情報,他們手頭多的是自己撞上來的企業,又能看到一手的資料。


    柳鈞反正也見怪不怪了,他已經習慣大家的職業道德。再說他現在真開心,還計較什麽。銀行貸款啊,多麽難得,雖然第一次可能隻有三百萬,可他們不是說了嗎,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掛上鉤了,未來隻有越釣越多。柳鈞太需要資金了,若是能把他自己賣了換錢,他都願意。每天束手束腳、拆東牆補西牆地工作,還連新車都不敢買,他已經快窩囊死。


    貸款可能得逞的喜悅需要與人分享,他知道他爸爸一向是晝伏夜出的主兒,即使出差也不可能影響他爸爸的生活規律。果然,他爸爸的電話一打就通,一通就聽到背景是花天酒地的聲音。


    柳石堂聽柳鈞講貸款審批的前前後後,連忙道:“趕緊準備現金,封兩個紅包,分別送。也可以送一個,問他擺平整個審核程序的人要多少,一起拿給他去分。”


    “看上去……好像……不用給紅包。股份製小銀行這方麵還行,隻可惜額度不大。”


    “是不是你不願幹?可惜我一時三刻回不來,隻能大年夜趕回家了。也行,春節時候我去拜訪他們。挺好,這下流動資金又活了點兒。這樣吧,你趕緊趁年前把一部分高利貸還了,還可以少付一些利息。”


    “我打算一步步來,明天就去找高利貸,談春節假期半息,談春節後降息,他們這半年也撈夠了,我們該過河拆橋。如果談不成,我們換一家高利貸。”柳鈞又把跟新找上門的兩家私人融資談話內容匯報給他爸。完了補充一句,“其實小銀行貸款利率上浮幅度不小,加上貸款成本紅包,其實私人融資並非全無可取之處。”


    柳石堂聽來聽去,就是兒子不肯掏紅包。但柳石堂不追問了,這事兒他會插手。烏鴉有白的嗎,肯定有,但人若是抱著對方是白烏鴉的僥幸心理去辦事,一準兒灰頭土臉如出門撞黑烏鴉。柳石堂將話題扯過去,“最近利潤一直在產出,而且積累得挺好,我還是建議你穩紮穩打,把借高利貸的錢先還掉一部分。背著這麽高的利息,我們做出來的隻夠付息,不合算,想著都不舒服。”


    “爸爸,這是因為你沒做理性分析。留著高利貸,我們可以用它的產出衝掉所有費用,然後銀行貸款方麵就是實打實的產出。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去掉三百萬高利貸,與引進三百萬銀行貸款同時保留三百萬高利貸,這兩種情況下的利潤淨值,還是後者高。然後,後者還可以讓我們的生產規模上升,報表更好看,在銀行的進出記錄也更好看,貸款很需要看這些。”


    “可是規模擴大,人員擴招,設備增加,你身體吃得消嗎?”


    “規模小,我才得事事親力親為;規模大,就可以設立專人負責某些環節,我隻要抓住專人就行,專人的工資可以因規模而負擔得起。還有,我打算買車了,也會占用一部分資金。”


    “對,對!一定要買輛好車,越噱頭越好,就你以前開的寶馬m3?好車買來你也可以拿去抵押換錢,一定要買貴的。我們有廠,我們又不是沒錢。”


    柳鈞想不到爸爸對錢宏明買寶馬的事如此耿耿於懷,惡作劇地加料一帖,“宏明剛買了市府邊號稱頂級豪宅區的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


    “不理他,他買再多,也不及我們工廠一座。我們這種人就是開拖拉機出去,也沒人敢不敬我們。你早點睡覺,高利貸暫時不還,我們擴。”


    柳鈞掩嘴而笑,忙放下電話以免爸爸聽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拚命地擴大規模,難道心裏沒有一點兒與錢宏明競爭的意思?


    春節前夕,事情多得數不勝數,更有節外生枝的。原來好幾個外地員工每逢佳節倍思親,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應的話他們請事假回家,同時也要求公司延長春節休假時間,因為他們難得回一趟家,扣除舟車占用時間,剩下與家人團聚的時間不多。老張不敢答應,因為柳鈞的工作計劃訂得很緊,再說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好幾個員工一走,生產就近乎癱瘓。但是外地員工聯合起來堅持上了,拿出車票給老張看,他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辭職,當場辦理。老張唯有搬救兵。因為這些員工都是久經培訓,老板豈舍得讓他們辭職。


    柳鈞能理解工人們思鄉心切的心情,再說公司外地員工不少,他的公司經不起那麽多人辭職的折騰,對此唯有妥協,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變,但節後可以請事假到初十,節前可以請事假到年二十八。於是老張非常尷尬,似乎他做了惡人。


    但是柳鈞的決定隻滿足了一部分人,卻滿足不了另一部分。還是有三個人再度提出,他們家鄉習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門,所以他們必須請假到元宵之後才能趕回來上班。柳鈞這下子火了,他讓這三個人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反正他不可能批準事假到元宵,那麽曠工超過三天就按規定開除,沒二話。大家這才回去上班。


    柳鈞請老張到他辦公室,關上門安撫情緒。老張氣呼呼地道:“我們公司夠寶貝員工,他們怎麽還沒良心,仗著我們教他的三分手藝,竟然倒轉逼宮。他們倒是換個公司試試,哪兒有我們這麽好說話好待遇的。”


    柳鈞道:“對不起,是我事先沒考慮周到,像他們一般不舍得坐飛機,乘火車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兩天。七天還真是不夠團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門的風俗嗎?”


    “有肯定是有啦,可現在有幾個年輕人是照老規矩做事的呢,無非是看柳總好說話,得寸進尺。”


    “現在算曠工處理,他們還會過年後不回來嗎?”


    老張謹慎地道:“我有個經驗,不過比較下三流,請柳總斟酌。一般企業為了防止員工春節後流失,采取的措施是年終獎發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節後發。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後,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過了四月招聘崗位少了,人心也安了,再發。”


    柳鈞搖頭,“未必有用吧,你看我們都還沒發年終獎呢,他們為了回家已經提出可以辭職。”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會在年終獎發放之前離開。出來打工為什麽,就是為著一個錢字。要不是為錢,他們在家待著當家做主,何必辛辛苦苦出來打工。所以他們把眼前的錢看得最重,隻要告訴他們前麵有那麽一筆錢可以拿,他們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隻要條件稍微合理……”


    柳鈞心裏嘀咕不已,從老張言語的背後,他看出,員工們利用了一把他的真誠和善意。他因為有感於市一機員工與老板的對立,他原想創造一個同舟共濟的氛圍,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規章製度對待工人。結果,人善被人欺,他過於烏托邦了。他想到當初楊巡在市一機分廠為抓進度而破口大罵的情形,難道他也必須這麽做?


    可是,想到剛才的場景,想到場景背後員工們的用心,還有偷圖紙的員工,以及還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孫工和廖工,還有工亡員工家屬,柳鈞的心涼了,而火氣騰騰地躥上來了。前麵已經說出口的請假問題,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終獎,他隻發每人一千,其餘部分等年後回來,與四月份工資一起發放。入鄉隨俗唄,要不然,他就是員工們心中的傻瓜。員工要罵,罵吧。他想通了。


    正好中飯,柳鈞氣悶地起身到食堂窗口,付錢再要一份紅燒肉,又添一些米飯,猛塞。即使柳鈞平日裏低調再低調,他在食堂裏依然是大眾矚目的中心。食堂的飯菜一向足量,掏錢加餐的事兒鳳毛麟角,因此柳鈞吃到一半起身去加餐,成了大家捂嘴偷笑的焦點。


    坐同一桌的孫工一向隻看機器成色,卻看不懂人的臉色,一看見柳鈞麵前添加濃油赤醬的一盆紅燒肉和冒尖兒的一碗米飯,實事求是地道:“柳總,吃這麽多對胃很不好。古人老話,三十之前人養胃,三十之後胃養人。年輕時候有點兒節製才好。”


    “吃飽點兒,讓血液定向分配到消化係統,這是非藥物神經麻痹良方。”柳鈞心說,孫工你也是罪魁禍首。


    孫工不疑有他,“是個好辦法,有利午睡。不過超額太多,胃部不舒服,還是會影響到神經係統。”


    老張看看對話的兩個人,卻沒有說話。他比誰都清楚柳鈞因何胡吃海塞。廖工坐在同一長條桌的頂端,他對柳鈞暴飲暴食的反應是:“雖說胃壁具有彈性,但是猶如我們熟悉的彈簧,擴張到一定程度,也叫拉伸過度,就不再適用胡克定律,胃壁恢複原樣很難,暴飲暴食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既然已有定論,柳總若再嚐試,有點兒不智。”


    不僅柳鈞對著一大盤紅燒肉拌飯哭笑不得,旁邊的老張也笑了出來。老張雖然不是工科出身,可好歹也有點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麽,心說真是哪兒找來的一幫書呆子怪人,這些人居然都是他從人才市場一個個挖出來的,簡直不可思議。不過此時老張開始理解柳鈞較真得有點兒烏托邦的性格。


    柳鈞對著一幫吃完後不肯離席,認真看著他做超胡克定律拉伸胃壁運動的工程師們,吃掉一半,再也無法勉強將剩下的一半也吃下去。他被一幫工程師笑話了。但是,柳鈞卻從這些取笑裏聽出大家心中的善意。很溫暖,在嚴寒的天氣裏,給人力量。飯後他請來老張,取消上午隻發一部分年終獎的決定。他現在想明白了,他可以因為技術、態度等原因淘汰員工,員工當然也可以因為收入、勞動強度等原因淘汰公司。淘汰是雙方的,積極淘汰的結果是一個動態平衡,是彼此在一定時段內的滿意表現。這樣的動態平衡是促進員工一直保持良好工作態度的源泉,又何嚐不是對他的鞭策,讓他必須殫精竭慮提升利潤增加員工勞動付出的性價比。


    是的,他既然已經走上老板這條路,那麽他早應該明白,他肩頭而今早已不止挑著他一個人的事,他需要考慮更多的人,更多更長遠的事。他已經沒有感情用事、意氣用事的資格。他唯有前進,否則他將首先被員工們淘汰。


    柳鈞讓老張跟員工三令五申春節後不歸或者遲歸的後果,把工作做在前頭,把後果這等醜話說在前頭,而拿走全額年終獎的員工春節後若是隻回來一半,他也隻有認了,說明他的騰飛沒有吸引力。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他懂。


    年終獎這一波三折,知情的隻有老張,感動的也隻有一個老張。作為一名合格的行政經理,他有圓滑的性格,看風使舵的本領,當然,也有知人識人的本事。他也是一個打工的,打工無非一個追求:工資福利。所謂快樂打工,那是屬於沒有家累的年輕人的奢望,他原本對此不作考慮,但而今柳鈞這個老板,讓他在工作中不用枉作小人,不用夾在老板和員工之間做風箱裏的老鼠,不用擔心做老板打手太多夜行挨悶棍,這工資福利的性價比就算高了。以前,他以為是老板年輕不諳事,手頭散漫。從年終獎這件事看出,老板識大體明大理,看得高遠。他心裏有點兒定了,在騰飛做下去,不錯。


    老張心裏這麽想,他給員工訓話時候便自然而然地有了發自他內心的激情,這種激情,最有感染力。


    在柳鈞親自開車送孫工等人去上海乘火車,又從看上去依然簇新的浦東機場接回他爸爸,父子兩個在柳石堂的家裏過新年。柳石堂已經非常滿足,兒子就在眼前,夫複何求。柳鈞卻對隻有兩個人,甚至保姆也告假回去的空落落的家很不習慣。好在柳鈞能做菜,起碼能讓五穀不分的爸爸吃飽。但柳石堂畢竟上了年紀,長年出差非常勞累,上飯桌時候還豪言壯語,要與兒子一起守夜,可等幾杯酒下肚,紅著臉支著頭就在飯桌邊打起了呼嚕。


    柳鈞於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將電視頻道輪了不知幾遍,實在無聊,又抱著筆記本電腦上網,可惜常玩的車壇一個鬼影子都沒有。人家都在團圓,他家沒媽,家不像家。無比的空虛撕裂柳鈞粉飾在焦慮外的彩妝,他隻好放棄硬撐出來的節慶,開始坐立不安。他不肯做小人克扣員工的年終獎,可別最終成了傻大頭吧。等春節後貸款批下來,正要大幹快上,若是員工沒有按時回來上班可怎麽辦?他的訂單全得吃罰金了。他最主要還是心疼那些辛辛苦苦培訓出來的工人,新人即使找得到,而且個個名牌大學畢業,一來也未必能上得了手,他的公司要求太高太多。


    柳鈞過了一個患得患失的大年夜,大清早還沒起床,就聽到爸爸在外麵罵人。他躺被窩裏喊了一嗓子,“爸,大過年的,寬心。”


    “寬什麽心,有人半夜砸一包大糞在門口,尋我晦氣。”


    柳鈞一骨碌爬起來,衝到門口一看,有人用那種菜場紅白相間的塑料袋盛一包糞便,昨晚不知什麽時候砸在他家門上,一攤爛臭。柳鈞看了趕緊縮回被窩穿衣服,“爸,你不懂收拾,放著,我來。”


    “誰幹的,阿鈞你說誰幹的。你別管,大過年做這種事晦氣,我找人來收拾。”


    柳鈞攔住他爸,“爸快去看看車子有沒有事,既然來人摸得到我們家門,一定也摸得到我們車子。”


    柳石堂一聽,連忙靈活地跨過糞便灘,下樓去看他的車子。果然,車子四隻輪胎全部跑氣,其中一隻輪胎上還插著一把雪亮的鋼針。柳石堂悶聲不響仔細看一圈,四隻輪胎的破洞都是橫插,無法修補,唯有花錢換新胎。看起來是內行人所為,旨在讓他破財。他回去,阻止兒子擦拭門麵,打110報警。


    若是換作一年前,早在看見大門被潑糞的那一刻,柳鈞就該程序正確地報警了,可這回卻是他出聲阻止爸爸打電話,他問他爸報警有用嗎,這種時間,這麽小的案子,而且明顯是私人仇怨,若不額外打點,估計誰也不會重視。反而他們得在大節底下麵對著警察,一樁樁地翻出陳年舊事。報警,性價比是個負數。


    柳石堂一想也對,這種小事,額外打點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衝小區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禍首。於是父子倆吃進悶虧,合力將門口打掃幹淨。可整樓梯的汙穢氣豈是容易清除的,父子倆不知挨上下樓梯喜氣洋洋的鄰居多少白眼。


    清掃的時候,父子倆一直做排除法:誰幹的。討論的過程,是痛苦地梳理過往一年多不快的過程。有那麽多人可能上門撒氣:原前進廠工人歸到市一機後被裁員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拖了半年還未拿到工傷基金應發撫恤金的工亡職工家屬;偷圖紙員工家屬……


    父子兩人都認定,可能性最大的還是出獄已有一個季度的傅阿姨和她兒子。看著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鈞更是認定非傅阿姨莫屬。傅阿姨在柳家做了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氣,當然最知道如何以最小代價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傷,清掃完後,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將樓道噴一遍,也不急著拜年,拉兒子頂著北風,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先奔寺廟燒香拜佛洗晦氣。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汙穢之物有穢氣,穢氣者晦氣也,新年第一天開門撞晦氣,不是好兆頭。


    柳鈞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進廟宇,卻想不到眼前是極其旺盛的香火,觸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不斷有人與爸爸互賀新年,熱鬧如社交場所。更讓柳鈞驚訝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們不知幾步已經燒好了香,此時紛紛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錢請竹竿似的高香的時候,柳鈞見到一群熟悉的人,正是楊家兄妹四個和一幫妯娌,隊伍很是浩浩蕩蕩。柳鈞轉過身去,當沒看見。當然,楊家也無人過來與他打招呼。不過柳鈞還是看到楊巡手腕掛著的一條碩大念珠,柳鈞心想,啊,原來楊巡也有信仰。


    錢宏明趁節假日,驕傲地拉柳鈞去看他按揭買的新房。市區地皮寸土寸金,當然造的是高樓。房子已經結頂,腳手架未拆,可從地麵看去,已然看得出巍峨。錢宏明洋洋得意地道:“我買了三幢樓裏麵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樓,以後可以跟你遙遙相望。”


    柳鈞笑道:“你房子是板樓,我那兒是塔樓,對著你的是楊邐的那套,你以後跟她銀漢迢迢。外貿這麽好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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