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聽得目瞪口呆,對這等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他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再想想安總手下指揮著這麽一幫人,要抓進度吧,肯定抓不起來,這幫人無法用獎金來激勵;要抓質量吧,肯定也沒法抓,做壞了你總不能把他不到一千的微薄薪水也扣光吧;而且還沒法開除,按這位司機的說法,領導要是做得過分,他就召集公司裏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大串去領導家鬧去。公司幾乎跟共和國同齡,每一個工人背後都有一大幫親戚工友,每一個工人頭頂都是上麵有人。柳鈞想不出這種工廠若是交給他,他該如何管。但最大問題是,這麽一個外強中幹的公司,他還拿得到第二、第三筆研發款嗎?如果拿不到,他接下來就很被動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柳鈞被直接拉到公司,中午就在酒桌上被洗塵接風了。對此柳鈞真不知說什麽才好,他是來工作的,下午一期需要交底,他怎麽可以喝酒。別人或許不知道,桌上的兩位技術部的人則是不可能不知,還一個勁兒地勸喝,柳鈞以下午還要工作拒絕喝酒,他們還挺不開心,說不夠朋友。再說了,他雖然是客人,可是讓他吃工作餐就行,即使要請客也隻要一人陪同便好,他不明白怎麽就能坐滿一桌十個人,來者除了技術部門的人員,還有完全不搭界的環衛部門和行政部門,最後買單據說是安總會簽字。幸好這回不是宰他,可能安總吩咐過。


    因為下午一點半的技術交底會議有安總參加,大夥兒好歹有點兒忌憚,所以到了一點十分,總算扔下盤子疊盤子的餐桌,扔下才吃了不到一半的菜肴,就簽單走人了。柳鈞看著真是心疼死,想來想去隻想到一個詞,大鍋飯。去機場接柳鈞的司機也在一個桌上吃,喝了兩瓶啤酒,載著柳鈞與兩名技術員玩極速飛車,踩著一點半的時間線將三個人送進會議室。車技好得連柳鈞都捏著一把汗。


    幸好,大家都遲到,一點半後,才有人陸陸續續進入會議室,大約一點四十分,安總進來,會議開始。


    不過交底會倒是開得挺好,眾技術人員底子不薄,水平超過市一機的。柳鈞近半個小時的發言之後,便是大家七嘴八舌的提問。柳鈞留意到兩位給他接風的工程師沒提出問題,甚至眼睛恍恍惚惚很有睡意,柳鈞不得不慶幸自己一口酒都不喝,要不然他還怎麽站在台上滔滔不絕半小時。而安總隻是看那兩位工程師幾眼,卻也沒發話。


    交底會議竟然一直無間斷地開到下班時間。問題很多,有些想法柳鈞當即記錄,很有創意,果然是高品質的團隊。隻是外麵下班電鈴一響,問題立即收住,大家一致很自覺地停止發問。於是安總宣布散會。柳鈞再次感覺好奇,若是換在他的騰飛,恐怕這次會議會延長起碼兩個小時。可是眼下的大家卻都很自律,很照顧他,一個個都很準時地下班了。真夠心平氣和。


    柳鈞於會後跟著安總走進辦公室,安總關上門問柳鈞,研發程序走得順利不順利?看上去似乎挺順利,那麽會不會超前?安總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柳鈞照實回答:“第一階段與兩家大學分別合作,一家大學的成果還沒出來,還在摸索中,我們一起查找原因,不過早前也預知不可能那麽快就獲得成果。另一家有一半出來了,後一半可以看見曙光。我公司研究中心的進展稍微快於預期,與工程師們對項目倍加珍惜有關。從目前項目進展來看,時間不大可能超前,工作量擺在這兒。”


    “那麽,零七年初?基本上是這個時間?”


    “是的。從中午飯桌上與大家的接觸來看,大夥兒好像都很希望能盡快做東海一號這個產品,我會努力在保證品質的基礎上壓縮時間。”


    “你的工作不要受我這邊同事的幹擾,我們國家等待這個產品已經有許多年,我們不急一個月一個季度,但我們必須、一定要做到我們力所能及的高度。我寧可你稍微拖延幾天,科學的態度是嚴謹,而不是大躍進。”


    柳鈞想不到安總能這麽理解,說出這種話的安總完全不是因為他的勾兌起作用,而是安總真正能理解科研攻關的細微精神,以及在理解基礎上的支持。“安總,有您這話,我心裏有底了。”


    安總更讓柳鈞心裏有底的是,如實跟他講了二期資金由於種種原因,還有兩百多萬得後天才能湊齊,讓柳鈞要麽等兩天,等後天拿到匯票再走;要麽明天就回,錢到賬後打電匯給柳鈞。柳鈞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他哪兒敢走,他得釘著財務主管第一時間將錢給他。晚上他想請安總吃飯,安總正好有重要應酬,謝絕了。柳鈞樂得去找旅館住下,一個人好好將城市逛了一圈。上回來,天天醉生夢死,記憶中隻有飯桌和足浴盆。


    但第二天他就行動起來,抓住財務主管吃飯喝酒唱歌按摩,還有送紅包。效果立竿見影,安總說錢後天到,錢果然後天到賬,而錢一到賬,柳鈞拿了立刻趕飛北京,從北京轉機回家。不僅僅是他,所有的生意人都是如此珍惜時間,隻除了一些國企的紅頂商人。拿到第二筆錢,柳鈞心頭又放心許多。


    第二天,柳鈞一上班就找羅慶,讓羅慶可以考慮開始布局東海一號分段的市場。通過這一次與安總公司底層人員的接觸,柳鈞意識到即使安總有再大野心,可憑安總手下那些人的精神狀態,他們加工得出東海一號分段所需要的精度嗎?他很懷疑。而安總他們不行,卻恰恰是騰飛的機會。東海一號在中國的市場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騰飛即使隻割食一小片蛋糕,已經可以賺得非常滋潤。


    一起出差的崔冰冰卻到晚上九點才來電讓柳鈞去分行接她,她從上海回來了。兩人一見麵就笑。崔冰冰笑柳鈞又趴在剛交付的房子裏自己做水電,穿一身連體工裝。她真是很難理解這個工科生為什麽非要在百忙當中抽出時間來自己接強電與弱電的線,柳鈞告訴她這是功率需要、維修需要、布局需要等等,崔冰冰卻總是不以為然,交給專業的人來做,豈不是更好。不過當周末柳鈞去布線的時候,崔冰冰一定要跟去觀摩,操持衝擊鑽的丈夫在她眼裏比坐鋼琴邊的時候還帥,她承認自己低級趣味。


    柳鈞見崔冰冰臉色還行,不是很累,就問她要不要去吃廣式宵夜,崔冰冰果然響應,她現在是兩個人的需求,卻表現出近三個人的食量,天天閑下來就喊餓,催得柳鈞廚藝突飛猛進。上了車後,柳鈞實在忍不住,笑道:“說個笑話給你聽,宋總太太不是剛生一個兒子嗎?結果這事兒居然影響很大,不少人指責宋總搞特權,打計劃生育擦邊球,嗬嗬,竟然也傳到安總耳朵裏了,安總抓著我問宋太太有什麽特殊性,連說宋總夠大膽。”


    崔冰冰無法理解這事兒有什麽好笑,想來想去,才理解地道:“你不了解國企,尤其是宋總他們的國企,他們抓計劃生育抓得可嚴,幾萬人裏麵隻要有一例出事,全部幾萬人一年的生育獎全當,大家人盯人地盯著呢。結果宋總自己鑽政策空子,美國太太一生就是兩個,下麵的人還能不認為他這是明目張膽搞特權嗎?”不過崔冰冰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不對,“噢,大家是不是都笑話宋總明知來自下麵的怨言多,卻管不住年輕貌美的太太要孩子,妻管嚴?”


    “安總也是這麽想,還自以為了然。人們都喜歡看現象而想當然,可你以為宋總是個怕事的人?我倒更願意相信,這個孩子正是宋總最想要的,是愛情的事實證明。”


    崔冰冰剛想反對,可是忽然想到自己,她一結婚就千方百計懷孕,特意通過父母找關係,去中醫專家那兒開來中藥,好好吃了近一個月,將養身體。此刻被柳鈞一席話提醒,她忽然意識到,柳鈞因喜歡小孩子而想要孩子,而她呢,她至今對身邊亂竄的小孩子們沒感覺,她懷孕的欣喜,更多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是愛情的事實證明,她得到了證明。因此懷孕後心胸簡直是秋高氣爽。這一刻,她理解了貌似強硬的宋運輝內心的虛弱,也看清貌似強大的自己內心的虛弱。她擔心柳鈞像看透宋運輝一樣地看透她。


    崔冰冰在銀行消息靈通,她帶給柳鈞一個意外消息。據說楊巡最近貸了不少款,轉到山西炒煤礦去了。還聽說這兩天煤礦所在地的市領導來本市考察,楊巡全套儀仗,全程陪同,還擠在兩市領導會晤之間,上了市電視台的晚間新聞。


    “煤礦?跟他現有的產業有上下遊關係嗎?”


    “需要有上下遊關係嗎?純粹是資金運作,人際關係運作,是煤礦還是銅礦、鐵礦、鋁礦都沒兩樣。不是說國家關閉小煤礦導致電煤緊張,害我們經常斷電嗎?可是小煤礦是說關就關的嗎?每一次政策的推出,無非是市場的一次洗牌而已,你不得不承認,楊巡此人頭腦活絡,抓得住機會。聽說現在煤價飛漲。”


    柳鈞的腦袋好一陣子才轉過彎來,他不得不承認,他這方麵與楊巡相比大大不如。“我聽東東說,楊巡常去澳門賭博,賭得不小,在那兒住酒店不用自己掏錢。你說炒煤礦與賭,是不是半斤八兩,實質是一樣的。”


    “反正不是正經開工廠掙利潤的,在你眼裏都是末流。楊巡嘛,去澳門一般是陪別人去的,既然去了,總得自己也下場玩幾把,不能隻做錢包。”


    “什麽啦,他自己也愛賭,以前嚴打的時候,大冷天的還在荒郊野外聚賭呢,我跟東東有次撞到他們,差點兒打起來。”


    “他那樣的人,賭性肯定是很足的。不過主要原因我看還是他家裏沒太太管著,你真不知道,太太管著對一個男人有多重要,哈哈。他死不死活不活拖著不離婚,彼此都不自在,何必。因為愛太太,還是因為與太太在兒女歸屬上相持不下,還是摳門不舍得割棄一部分財產給太太?”


    “聽他妹妹說,他為兒女讀書受教育考慮,覺得應該讓老婆在美國帶著,可是他又不肯放棄兒女的歸屬,隻好僵著。在本地辦離婚,他若是不答應,他老婆哪怕再三頭六臂,告到哪兒都沒結果。做他老婆算是倒了八輩子黴。”


    崔冰冰奇道:“楊巡妹妹怎麽連這種家務事也跟你說。你們在什麽時間地點人物下說這些話?”


    “那天電話裏說件什麽事,順便問起,她說了這麽多。你別多疑,我沒問題。”


    但崔冰冰還是患得患失上了,她每天混在江湖,見識好多男人在妻子懷孕不方便的時候出軌,有些還是一向操守不錯的男人,可見下半身的誘惑有多大。再想到連宋總都要擔心枕邊人,這婚姻啊,整一個動態平衡體。直到夏天崔冰冰生了個女兒,小名淡淡,崔冰冰心頭才塵埃落定,不知為何,與柳鈞有了個孩子,才覺得真是一家人了。


    淡淡媽白吃了那麽肥,淡淡卻是中等胖瘦,唯手長腳長,有乃父之風。崔冰冰總算是耐心坐了一個月的月子,但等月子坐滿,她在銀行辦公室隔壁一幢大樓內租了一間小辦公室,布置一番,她剛退休的媽領著保姆帶著淡淡,白天就住在那辦公室,等正常上班的崔冰冰兩個小時過來做一回奶牛。崔冰冰迅速消瘦,淡淡迅速長大。柳鈞心疼得跳腳,可是麵對崔冰冰的堅持卻無可奈何,他拗不過太太,唯有尊重太太的選擇,心裏卻更尊重太太的精神。晚上淡淡哭的時候,他多多擔待,承攬換尿布喂奶等事務。但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所以一家三口除了淡淡一個人胖,其他兩個都瘦得很快。


    但尊重,並不意味支持。包括崔冰冰的父母,全家無人支持崔冰冰隻休一個月產假,玩命投入工作。崔冰冰隻好一遍遍地解釋,坐在她的位置,她不能退出三個月,否則死狀悲慘,還不如一退到底,回家做全職主婦。關鍵還在,她享受工作帶來的成就感,她無法放棄,那麽隻能這樣。女友們有讚有彈,這也是崔冰冰預料到的結果。讓崔冰冰最想不到的是來自嘉麗的支持,嘉麗對崔冰冰佩服得不行,但作為一個過來人,她深知崔冰冰的不易。雖然有崔母這樣的專家級醫生把關淡淡的撫育,可崔母畢竟不是婦兒專家,跟不上育兒科學的進步。這方麵便有嘉麗幫忙耐心細致地彌補。嘉麗送來眼下口碑最好的尿不濕、小衣服、紗巾、奶瓶等,本地買不到的,她就讓錢宏明從上海買來,甚至從香港托錢宏明朋友帶來,不惜工本,花錢如流水。


    好東西隻要用一下,就能體會出其中的妙處,崔冰冰對嘉麗感激不盡。她現在也做了媽媽,總算與嘉麗有了共同語言,可依然說不上幾句話,兩人思維頻率不搭,跟嘉麗說話,崔冰冰得急死。不過崔冰冰終於向柳鈞承認,嘉麗這個人確實很好,隻是太不拿錢宏明的錢當錢,花錢太大手大腳。


    柳鈞即使睡眠不足,工作辛苦,將原本微微發福的身體減肥了下去,可是看到崔冰冰幾乎每天大清早睡眼惺忪地為了催奶大吃幾乎沒放鹽的豬腳湯,就佩服得不行,他再瘦,大清早也不會有這胃口。他讓崔冰冰不妨學眼下的電力供應,停三開四,或者停四開三。崔冰冰怎麽可能停三開四,她出其不意地回去上班,徹底打亂那個指望接替她的腦後有反骨的同事的布局,她若停,豈不是讓反骨同事卷土重來。柳鈞隻能表示理解,並大力配合。


    可是嘉麗有一天掏出鏡子,讓崔冰冰好好地看,卻什麽都不說。嘉麗的鏡子有放大功能,崔冰冰一看鏡子中黃臉婆一樣的自己,尤其是看到粗大的毛孔,鬆垮的皮膚,禁不住大叫一聲,毛骨悚然。她了解柳鈞,此人好色。她想到比她早生幾個月的梁思申,人家前幾天來看她的時候保養得多好,難怪她先生緊張她。也難怪,柳鈞從來不緊張她。可是,柳鈞對她的黃臉婆樣熟視無睹,是好事嗎?當然是大糟特糟。


    淡淡睡覺不老實,非得有人抱著她,等她睡著才可以放到床上。柳鈞下班回家,這份差使當然與柳鈞有關。等淡淡終於睡著,柳鈞才拍醒下班回家小睡片刻的崔冰冰,讓她醒來吃飯。崔冰冰見旁邊沒人,抓住丈夫的手輕問:“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灰頭土臉?”


    “沒,一臉神聖的媽樣。”


    “媽樣是你女兒看的,老婆樣有沒有?是不是糟糠之妻?”


    “老婆樣暫時嚴重缺位。噯,我沒要求,你別心急,我再提要求你得逼上梁山給我休書了。”


    雖然柳鈞說得很好,崔冰冰卻不可能無視自然規律。“我真覺得自己已是強弩之末。我非常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給我信心。柳鈞,請經常抱抱我,生完孩子後你很少抱我。你才是我唯一的大補藥,我最愛的是你。”


    “你給淡淡喂奶,給我灌迷湯。”柳鈞伸手抱抱妻子,就推她下去吃飯。崔冰冰意猶未盡,她不是個扭捏的人,有需求就說,就做,她像個考拉掛在柳鈞身上,直抱到自己也不願抱了,才放手,兩人一起下去吃飯。桌上又是一碗催奶的鯉魚湯,稀淡稀淡的,崔冰冰皺著眉頭喝下去。柳鈞看著這個美食家為女兒如此煎熬,實在看不下去,“別逼自己,你不是神仙。沒奶可以喂配方奶,現在市麵上很多,不行我也可以飛香港去買。”


    聽得丈夫疼惜,崔冰冰本來皺著的眉頭舒展了,她笑了,眼淚卻滴滴答答落下來:“不能委屈我們淡淡……”可是說著說著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扯來紙巾笑著擦臉,眼淚越擦越多,臉上也很快無法再笑。


    柳鈞繞過桌子,讓妻子在他懷裏哭個痛快。妻子不用解說,他也已經懂了,換他坐媽媽這個位置,他也未必做到崔冰冰那麽好,可崔冰冰是女人,是他忽視了強大的崔冰冰其實是個女人。難怪他有時候說崔冰冰是女強人,伊總是大吼一聲:“老子最煩‘女強人’三個字!”女人再強,也逃不過生理限製,總之還是女人。崔冰冰也在內疚她為了工作委屈淡淡吧,於是堤內損失堤外補,那麽難吃的豬蹄湯、鯉魚湯都是閉著眼睛全喝,女金剛一樣。其實,更該內疚的是他柳鈞。


    可是他還能做什麽呢?晚上經常是崔冰冰泵奶後睡整覺,他半夜醒來喂女兒。據說這該是保姆的事兒,可是兩個新爸媽又都不放心。他還可以做的,大概就是給妻子做大補藥,多給她精神力量吧。他最喜歡崔冰冰不同於其他小女人的直爽,不需要他煞費苦心地亂猜。可是,當擁抱成為任務的時候,運作起來總是有點兒欠缺火候,但此事隻有柳鈞自己知道了,崔冰冰看不出來。


    公司則是永遠麻煩不斷。這回的麻煩可以說是多年前埋伏在騰飛的定時炸彈終於被引爆。人行一紙通知下來,讓柳鈞前去解釋,為什麽說是外資公司,卻完全用人民幣出資。柳鈞連忙先詢問崔冰冰,怎麽這個時候會提起出資問題。崔冰冰才想起最近嚴查地下錢莊,以防近期人民幣跳躍式的大幅升值帶來的境外外匯衝擊。不僅僅查柳鈞這種外資戶頭,連人民幣大額存取也抓得更緊。柳鈞心裏有鬼,崔冰冰說的原理並不能解決他的問題,他唯有先硬著頭皮去接受質詢。點名讓法人代表去,柳石堂即使想去也不成。


    去之前,柳鈞又找到過去工業區招商辦的人員,一打聽才知,原來騰飛不是個案,工業區不少企業為了爭取外資企業稅收減免政策,想方設法花點兒錢,通過中介去香港或者離島注冊皮包公司。有些膽子小,拿到境外執照後通過中間人的運作,找到一家需要人民幣付大陸職員工資的港商,兩家直接私自兌換,用於外匯注資驗資之用,所以那些企業的起始注冊資金大多不高。而大多數則是拿個境外公司的執照,通過關係用人民幣注資。這些人都是這回被打擊的對象,聽說人行、外管局、工商一起查,查實的話,罪名不小,減免的稅得吐出來,還得按上一個什麽金融方麵的罪名,最高可判刑五年。


    柳鈞滿心忐忑,去前與崔冰冰反複斟酌口供。他告訴人行官員,他回國的時候帶來外匯,那時候爸爸辦的是工廠,他們考慮一家人反正說得清,就一次一次地把他的外匯兌成人民幣,全數投入到新產品研發上去。年代久遠,那些兌換的單子今天已經找不到。然後嘛,新公司成立,那時候還有兌換單子在,就視作外資入股了。這是他和崔冰冰商量出來的對策,一口咬定確實有外資進入,而且達到政策規定的外資公司的外資出資比例,隻是當年注冊操作時候有點兒彈性。唯有如此,才能方便未來緩緩幕後操作。畢竟柳鈞與其他那些玩外資公司的不同,他是真護照,而且他在國外工作多年,有外幣積蓄是理所當然,道理上講得通。崔冰冰認定,地方人行不可能因柳鈞這點兒小事通過外事途徑查柳鈞的德國賬戶信用卡,他們也無非是走走過場,最後罰點兒款向上邀功而已,這年頭,不是殺人放火的大事,誰也不會太較真。


    餘下的事,就是崔冰冰上陣。她身處金融係統,在係統內上上下下跑得熟透,隻要找對了人,那麽這等一口咬定非原則性問題的小事就成不了原則性的大事。當然,罰款還是要交的,隻是不需要割肉。坐牢就更不用提。問題在職業婦女崔冰冰手裏處理得輕而易舉。


    其實據柳鈞探知,工業區經過這麽一番整肅,最後沒一個坐牢的。這年頭,誰也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能在工業區辦上幾年廠子賺上幾年鈔票的,誰上頭沒有幾條路子啊,幾年下來,沒親戚也培養出朋友了。柳鈞回頭再看,不過是虛驚一場。


    最頭痛的還是公司本身的問題。產品的保密工作永遠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工人記性好,動用五鬼搬運法慢慢將圖紙一條線一個數據地泄露出去的,有職員跳槽帶走思路的,還有被模仿的等等。羅慶終於忍無可忍,他提出一個方案,公司既然因為用材問題和質量管理嚴格問題,而不願降低成本,導致無法與模仿偷盜者競爭,不得不在研發上加大投入不斷提升產品層次,簡直是形成惡性循環。不如在騰飛品牌之外設立類似服裝的二線品牌,單獨另辟車間或者廠區,專門跑量做與市麵上差不多質量的產品,這樣一來,誰都知道偷了騰飛的技術沒意思,漏洞不堵自絕。而又因為另辟場地,不影響現有工人的品管意識。還可以讓騰飛研發中心的技術延長生命期。


    羅慶給柳鈞舉例,過去vcd這麽貴,大夥兒手裏錢又少,那麽對不起,都買盜版,即使圖像模糊也忍了,道德滾一邊兒去。當年有人大魄力,一舉降低正版vcd價格,大家一看稍微貴價就可以看正版,當然不再買盜版碟。而市場卻還可以推出更高價的清晰版,滿足部分特殊人士的需求。這就是市場。很多時候隻要政策適當,善用市場那雙看不見的手,反而事半功倍。


    羅慶說這些,不過是抱著“不說白不說,說了是白說”的心態。因為他放棄人人爭搶的公務員職位來到騰飛協助柳鈞,正是因為他與柳鈞有差不多的理念,科技是他們的宗教。他平時對業務人員的訓誡中,也永遠帶著類似的內容,培養同事為騰飛的高品質理念而驕傲。可是現實摧毀理想,劣幣驅逐良幣的市場讓人動搖信心。


    柳鈞聽了卻道:“這個問題我已經不止考慮一年兩年,就像大眾旗下不止一個品牌,單國內就有一汽大眾的捷達、寶來,和上海大眾的桑塔納、polo、帕薩特等,定價不同,品質自然也大大不同。可是早年資金不夠,而且人手也還沒培養出自覺,這個問題不能考慮。尤其是同一廠區不同品質平台,最終結果肯定是上至管理人員下至工人學好很難,學壞很容易。”


    羅慶不禁笑了:“我還以為你會一口否決,甚至說我墮落。那麽現在的機會合適了嗎?我倒認為正合適,中心現在致力於東海一號配套的研究,眼下新產品開發不多,正好方便我們炒冷飯。”


    “是這個理。我現在的想法是,騰飛原封不動,另外找地方建立新工廠。不同的品質,放不同的廠區,免得混淆騰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品管理念。但是……這就需要大幅資金投入,另起爐灶,不易啊。”


    羅慶卻看著老板的兩隻黑眼圈,直言不諱:“財力是個問題,可我看相對柳總而言,精力更是個問題。新爸爸不好當啊,哈哈,我就是個過來人,根據過來人的經驗,恐怕柳總得等寶貝女兒斷奶之後才有精力打理新廠事宜。可事不宜遲啊,柳總,目前中心出品減少,而市場永遠是沉舟側畔千帆過。”


    “對,精力。我太太的朋友威脅我,一周歲遠非盡頭,帶孩子最辛苦的時期是從孩子會爬會走開始,一直到上幼兒園之前,你永遠無法想象孩子哪來這麽多精力。所以你看,不能拿精力作借口,該做的事,立刻就得著手。”


    精力不是借口,可沒有精力再建一座分廠,卻是事實。柳鈞谘詢家大業大的申華東,申父申寶田剛發家的時候,又是如何分配精力。申華東隻有一個答案,“股權激勵”。於是事情兜兜轉轉,又回到曾經被柳鈞否決的董其揚的提議。申華東告訴柳鈞,當年他爸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想出一個主意,將公司幾個主要骨幹職工變為股東,把一個老板忙不過來,變為幾個得力股東一起忙活,在全市率先進行股份製改造。效果立竿見影,他放學回家終於可以見到爸爸了。


    “我也想過這個辦法,可是我不願上市,不上市的股權激勵有效嗎?”比如董總就看不上。“與年終獎又有什麽不同,大家都不傻。”


    “我家股改時候也沒奢望上市,上市是股改之後很多年的事。可股改前後,人的積極性完全不一樣了,也沒人再提離職。就像原本你隻是告訴驢,隻要把車子拉到終點就有胡蘿卜吃,那條胡蘿卜很抽象,現在改成在驢腦袋麵前掛一隻一路夠不著的胡蘿卜,所起的作用完全不一樣。人的心理就是這麽微妙,即使明知沒有區別,可依然容易被挑逗。你這個做硬科學的很有必要學學我們的軟科學。”


    柳鈞聽著頻頻點頭:“如果我股改,索性引入投資股東,可不可行?”


    “如果我還在管市一機的話,我會說可能可行。現在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申華東一聲冷笑,“我現在知道如今的資金多的是高產出的出路,誰耐煩投入到你們這種製造工廠。有那個錢,還不如買一塊地皮放著等增值。”


    柳鈞白眼,可也無法不承認。不說投資資金流向,即便他們的招工也是如此,今年以來,願意投身研發的名牌大學生寥若晨星,他的研發中心條件再好,也比不過外麵精彩世界的誘惑。快錢,那也是掛人才麵前的胡蘿卜。如果用腳投票,製造業事實上已經排位全國最不招待見的行業前幾名,即使是追求更快更高更強的企業,也無一例外。柳鈞心中異常感慨,再加政府不重視,政策無傾斜,大環境無治理,照此下去還真不如做做襯衫鞋子,起碼人不必如此殫精竭慮。


    可他不就是有那麽點兒賊心不死嗎?


    經幾天考慮,最難的是說服他爸柳石堂,柳鈞在騰飛高管會議上出其不意地提出引入高管成為騰飛股東的想法。他經過精算去年一年的利稅收入,將釋出的股份可能獲得紅利與年終獎對等,拿出幹股分配辦法。他看到,在他一條一條地宣讀辦法的時候,大夥兒的眼睛漸漸閃閃發亮。這個會議開到傍晚,整個會議室提前群星閃爍。即便理智如孫工、廖工、譚工等人,一樣莫名興奮。


    於是三天後有關新工廠上馬的會議,開得異常順利。會議布置羅慶開始物色場地,行政經理老張開始準備注冊資料、招聘主要財務經理、開始大規模員工培訓。大家都興奮異常,不用柳鈞布置,工廠與中心的人自動聯合,說是三天內根據投資額拉出一份設備清單。轉眼,工廠又與行政部聯絡,主動提出培訓計劃的共同製訂。


    大家都是熟手,都不需要柳鈞指揮協調,他們自己協調得周全周到。本來羅慶與工廠負責人有點兒矛盾,這會兒也不提了,可謂真正全力地發揮主觀能動性,群策群力。


    而這,才是柳鈞剛剛提出幹股方案三天之後,設想還未轉化為白紙黑字的法律文件,可他們已經將掛在唇邊的蘿卜化為動力,全力以赴了。柳鈞很容易就看到新公司順利運作的前景。即便是他原本用至飽和的精力,現在也可以收回一些了,各部門自有其他股東替他操心。可見全世界都通用的法則,自有其存在的必然性。


    會議結束,連新公司的名字也有了:騰達。


    柳鈞覺得快得不可思議,可是大夥兒卻從閉門會議出去後,自發自覺地做上了。研發中心的工程師們在騰達項目上出不了太多力,但他們明顯也表現得更有勁。弄得柳鈞輕鬆得不行,大把時間回家抱娃娃去,解放娃她娘。


    但輕鬆也不過是一天兩天,隨著羅慶快速確認工廠地址,柳鈞便開始親自一塊一塊地前去實地查看。優惠政策太多,條件若好得不像是真的,那麽一定不是真的,基本上就是拋個誘餌給你,等你上門就關門打狗,這種事情聽得太多。條件看似還行的,那麽隻要開車周圍轉幾圈,抄下幾家企業名稱,打朋友們電話問一遍,通過朋友介紹找上已經紮根企業的老板谘詢,不僅谘詢招商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到實處,會不會翻臉不認人,還得問清楚這個地方的地頭蛇諸如水電通訊交通稅務等部門是不是姓周名扒皮。


    此時的柳鈞已經不同於騰飛啟動時,此時的他已經曆過太多太多,工廠每天層出不窮的事件是最好的老師,他早在南牆撞得皮糙肉厚,不僅吃一塹長一智,更是熟能生巧,舉一反三。因此,騰達的地址很快確定下來,在一處開發區,政策優惠,交通對於柳鈞的工廠需要公路和水運而言是便利,對於普通居民則是不便利,然而正是這樣的土地才能拿到低價。與政府部門藕斷絲連的羅慶則是通過朋友獲知,附近將很快修建快速交通幹道。柳鈞一口吃下兩百畝土地,約定三年付清土地出讓金,第一次付一半。


    等不到一個月時間將兩百畝五通一平的土地用圍牆圍起來,柳鈞站在專門通往騰達的雙車道水泥路上,看著似乎一眼望不到邊的雪白圍牆,對抱著孩子跟來看熱鬧的崔冰冰說,這感覺,真像是建立一個小王國。人在此時不產生出一點兒自豪感,幾乎不可能。而羅慶他們也紛紛拖家帶口開著自己的車子過來看,他們這會兒看騰達,與以前看到騰飛的時候心情大不相同,現在如小王國一般的騰達,其中有一塊就是他們的。那種擁有的感覺,就是當家做主人的踏實感。


    騰達的進程順利推進,似乎除了錢是個問題,其他都不是問題,因為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大小股東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效果當然非柳鈞當年與他爸兩個人管理騰飛基建時候可比。然而就在這順風順水的時候,一個東北口音的電話打進柳鈞手機,沒頭沒腦地問柳鈞是不是騰飛公司老板,德資公司老板怎麽是中國人,老板的電話怎麽能一打就通,會不會是沿海一帶有名的皮包公司。柳鈞沒回答,讓他們如果有疑問,不如直接過來這邊工商局查注冊登記,說完就掛了電話。


    但是放下手機,柳鈞卻想到一處破綻,那個沒頭沒腦的電話怎麽知道騰飛是德資。再翻看手機來電記錄,沒錯,顯示的區號正與安總的相同。柳鈞心中生出一絲不詳。他想來想去,決定自己暫時不出麵,由羅慶與一位客戶聯係,詢問安總公司究竟怎樣了。


    消息很快傳來。安總的公司目前奄奄一息,眼看新年來臨,可公司賬戶上連發基本工資的錢都沒有,公司財務每天須得拆東牆補西牆才能維持公司日常開銷,連安總的車子也賣了抵債,安總眼下打車上下班,也不常出門開會出差了,倒是經常跑政府機關要政策。許多工人家中沒存款,東北人家一到冬天就麵臨供暖問題,許多工人交不出供暖費。公司目前人心惶惶,說什麽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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