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爸害你的,你甩不脫,隻有做下去。別多想了,做人一輩子的,不放縱點兒自己的愛好,活著有什麽意思?我就願意放縱你,你放縱你自己吧。”


    “我從決策熱處理分廠那天起,一直戰戰兢兢,擔驚受怕,可我看別人都很瀟灑,非常經得起風浪的樣子,你看申華東他們那份研究報告,雖然我現在已經看出它裏麵的不少紕漏,可你看報告整篇洋溢的滿滿自信。這是我現階段所沒有的,我現在幾乎很少肯定,全是疑問,我看不清。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能力,從那天起一直懷疑到今天。騰飛能活到現在,隻是我好運。”


    “這個……你如果現在寫份類似的,保證也是一樣自信滿篇。誰都是穿上一件鎧甲給外人看,其實都隻是混日子吃飯罷了。我也每天都在心虛,每天都是鼓勵自己,我是最能的,我作出的決定全部正確,哦耶。以後不如我們出門前對念吧。”


    柳鈞沒再開腔,用行動代替了語言。老夫老妻的,甜言蜜語不說也行,一個長長的擁抱比什麽話都說明問題。


    果然,早晨柳鈞出現在公司員工麵前的時候,早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樣,很是老神在在地就汪總研製不起眼的刀片的再利用,提出告誡:在技改問題上,不能因技改小而不為。正如研發中心門口黑底小金字所宣揚的,“技術改造世界,我們改進技術”。技術,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放在騰飛公司的首位。這時候的全體員工是看不到柳鈞在淩晨時候的那些膽怯、動搖、懷疑和自我否定的,他們一再地接受柳鈞強硬的灌輸,技術!技術!技術!!


    股票在一個多月令人絕望的下跌後,重拾升勢。期間有多種多樣的有關證監會的傳聞,因此大眾對股指回升的最普遍反應,這是股民堅決抗爭的輝煌勝利。在如此氣貫長虹奮發向上股民翻身農奴做主人的氛圍下,信奉沒有攀不上的檻的大有人在,也正因為有6000點高位的標杆在,柳石堂傾囊而出,逢低吸納,以堅實築底。而股指,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蓄勢上升了。隻是,越上升,柳石堂越提心吊膽。膽怯心情比柳鈞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他一生經曆風浪所培養出來的警惕。幾天裏,他過得茶飯不思,像個賭紅眼睛的賭徒,每天都是在眼前天旋地轉的狀況下上床睡覺,他親家公一見他就提醒他務必注意心血管疾病,這種年紀最怕高血壓中風。因此,在股指上升到一定程度,手頭囤積的股票已經保證小賠不賺的前提下,柳石堂完全清倉。


    空倉當天晚上,柳石堂心中那個失落,仿佛一個好員工被意外裁員一樣的失落。等第二天拿著兒子給買的體檢套餐去醫院體檢中心做完體檢,卻又渾身舒坦,一夜之隔,血壓竟然下降到正常。頓時頭不痛了,眼白不充血了,口氣不臭了,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隻是手頭的巨額現金必須立刻找到出處,柳石堂找冰冰討論這個問題。可惜,是晚輪到柳鈞值班帶淡淡,柳石堂在兒子家看到的是三從四德的兒子,而非兒媳,頗為不爽。


    柳鈞見不得老頭子現錢燙手,恨不得當天就用掉的德性,發狠說不如買一套市中心開了近半年還沒賣完的精裝修七百多萬豪宅,六十萬車庫買一間,剩下的錢能買什麽檔次的車,就買什麽檔次,以後物業費生活費反正都有他這個兒子擔著,敢不敢。柳石堂說,你以為我做不出來。


    柳鈞以為他老爸一輩子也就那街道小廠老板的摳門德性到底了,手頭掖千萬巨款,住在市中心繁華地段老小區自得其樂。想不到時隔三天,他老爸就給了他一個“驚喜”。柳石堂寶刀不老,速戰速決全款買下柳鈞說的那八百萬高價的豪宅和一間車庫。而且兩者的產權都寫在柳鈞名下。但柳石堂堅決不換車子,那價值六十萬的車庫,停的依然是他開了好幾年的君威,二手車市場折價可能不到十萬。柳石堂說,做人不能太高調,買好車的錢還不如好吃好喝好玩。對外,柳石堂聲稱房子是兒子孝敬他的,兒子對他不知道多好,要什麽給什麽,唯恐他不要。


    柳鈞背著這麽個孝子名頭很是汗顏,因老爸的房子車子全是老爸自力更生,他讓老爸不要這麽栽好處給他。但柳石堂卻認定兒子孝敬是他最大的麵子,兒子很有本事也是他最大的麵子,人活著講究個麵子,他願意把好處全讓兒子頂著,自己糟老頭做到底,怎的。於是,柳石堂歡歡喜喜置辦家具,才剛塞滿一間臥室,便搬進去住了。樓高三十多層,隻住了糟老頭子一個和五十歲保姆一個,頗有月宮中吳剛與嫦娥的傾向。才住上一個月,股指又掉頭向下,柳石堂心中那個得意,與股友聊天時候直誇自己英明,一點不怕股友聽得心頭滴血。


    柳鈞在一個星期後才冒出點兒懷疑,申華東家造的房子,老頭為什麽不讓他出麵要折扣,老頭憑什麽拿到不錯的九五折?明明這幾年鑽在股市裏打死也不肯走開,怎麽忽然說不做就不做,走得那麽幹脆?從來花錢都精打細算,手頭的錢最多十分之一用來消費,其餘用作再投資,怎麽忽然傾囊而出隻顧享受了?如此反常,一定心中有鬼。可是柳石堂牙關緊閉,絕口不提,柳鈞什麽都問不出來。


    今冬的第一場雪,柳鈞在他爸新家的落地大窗前看到。新家是大樓集中供暖的中央空調,更是映得窗外肅殺不堪。今年的天氣特別冷,大江南北雨雪紛飛,連這個已經好幾年不下雪的城市也飛起了雪花。柳鈞是趁休息天主動上門給他爸安裝家具,以免白頂著個大孝子的名頭。他帶著淡淡來此,可惜淡淡小人家對三百平方米的大空間並不在意,而是使勁往小櫃子裏鑽,鑽好了就大聲叫爺爺來找,非常掩耳盜鈴。


    柳鈞不時抬眼看一下這對爺孫,怕淡淡太鬧傷到爺爺。這一想,忽然領悟到,他爸快七十了。想想老頭子一個人住在大屋,他心裏不忍,然而續弦的事已經說得耳朵生繭,他也懶得再說,從老頭子買房這件事來看,他感覺老頭背後有人,既然老頭不願說,他就尊重隱私唄。


    雖然住著西式豪華的房子,一家人吃飯還是幾十年不變的老口味。一碗最合時令的牛腩粉絲湯,一條蔥燒河鯽魚,一碟油煎帶魚,還有清炒塌棵菜,清炒綠豆芽,柳鈞發現他爸的口味也變清淡了。崔冰冰周末要陪個總行來的欽差,這頓是姓柳的三代人一起吃飯。柳石堂提到以前前進廠的老黃找他幫忙,老黃小兒子讀了個三類大學,明年畢業。四年級一開學就開始找工作,半年下來還沒著落,希望能進效益和工資都不錯的騰飛。


    柳鈞一聽是老黃,就皺起了眉頭:“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不敢要。元旦開始就得實施新勞動合同法,誰還敢嚐試讓人怵頭的新人啊。我看吧,今年大學生就業得受這部新法的拖累。”


    “不要就不要,我也不欠老黃,以前可受夠了他的氣。新法說,做滿十年的員工就得簽長期合同了,是不是?我們家新公司快十年了,那最早的一批人怎麽辦?”


    “蠢蠢欲動呢,我很頭痛。我怎麽也想不到新法能寫成那樣,意識形態很重,可見公仆們心裏還是馬克思的那一套,將企業主視作剝削者,對剝削者就得剝奪他們的權利。也不想想這樣一來得提高多少企業的用人成本。我們工業區已經有一家服裝廠整個搬越南去了,就是征求意見稿出來時候走的,吃不消用工成本了。”


    “你別看各級政府都向錢看,可真碰到這種與勞動人民相關的法律法規,他們還是把姓資姓社分得很清楚的,這是大是大非。你別搞不懂。”


    “我們認為是國家現在富了,尤其是出口掙的外匯多得燙手,想借此趕走一批勞動密集型企業,實現騰籠換鳥。出發點是好的,我一直也覺得很多企業太拿工人當牛馬。可辦法不行,企業太被動。其他國家屬於工會該做的事,我們國家用這部新法來解決,這樣就很侵犯企業主的權利。”


    “那你能怎麽辦?你既然在這兒開公司,總得聽國家的。別怨了,再怨影響工作情緒。”


    “我倒是不想怨的,可是工業區最近召集各公司開會,學習勞動合同新法,殺氣騰騰地誓言元旦開始堅決貫徹新法,做不到重罰。他上麵開會,我們下麵早把對策傳開了:非主要崗位工作人員從勞務派遣公司外包。我們工廠不能倒,這麽多資產沒法處理,那些租借辦公室的勞務派遣公司今天開明天倒都沒關係。還有很多辦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終還得看實施細則怎麽出來。否則誰敢用長期合同的工人啊。還說不折騰呢。還有的廠本來就打算設備更新換代,用更多機械操作代替人工。用工成本提高,必然會走到用機械代替人的一步,可新法催生了這一步,相當於早產。所以很多企業猝不及防,首先想到的是搬遷,搬到人工更低的越南。若是這一步水到渠成地走,很多企業應是自覺慢慢用機械替代人手,眼下的用工荒其實已經讓有些廠家在考慮這個問題,然後逐步對有專業底子的大學生產生招工需求。現在嘛,早產的反而走向反麵,大學生以後更找不到工作。”


    柳石堂感喟,脫離一線才幾年,轉眼已經天下大變,變得他不認識了。兒子說的這些他聽得懂,可自己想不到,可見他已經淡出這個社會的主流。但懂行的是他的兒子,所以柳石堂退就退了,最多感喟幾聲。“房價還會不會跌?不過有人跟我說,我這套房子……市中心的房子漲跌都是有限。”


    “自住的,漲跌就別想它了。聽說在深圳,香港來的炒房客開始拋售,有些受限銀行融資的也支撐不住了。這邊還好。”


    “股票跌的時候,成交量特別少,跌了那麽多天,現在是成交量越來越少。房子其實也是一樣的,生意心理哪一行都是一個樣。二手房慘了。”


    柳鈞豎起身子:“你還跟她有交往?”


    “胡說八道,我是提醒你,以後錢宏明問你借錢的時候,你得小心。沒良心。”


    “嗯,他前陣子剛問我借錢,沒幾天就還了。最近銅期貨又掉頭向上,他手頭緊張解決。他收入最大一塊在期貨和套現,還有放債,二手房這塊沒那麽多。”


    柳石堂一聽兒子心裏明白的,這才放心,他總是擔心自己忠厚老實的兒子吃虧:“他放債要是放給做股票的,做房產的,最近這世道再繼續下去,他會不會收不回那些本錢?”


    “有,也有不少是給還貸的企業調頭寸的。我現在最擔心他一條,銀行目前銀根收緊,對貸款卡得很厲害,我們的貸款也被通知維持現狀,別想再多,以前銀行對宏明外貿公司的信用證額度不小,今後會不會收緊?那些借額度給宏明的公司,會不會也遇到銀行限製。


    如果這方麵的資金出現緊張,宏明需要調整策略了。不過一般年底是銀行放貸最緊張的時候,等新年開始,貸款立刻開閘,信貸員還等著提成呢。”


    “總之不要再借錢給錢宏明,不可靠,你又不圖他的利息。答應我?”


    柳石堂緊追不放,柳鈞唯有答應。但他還是補充一句:“雖然到哪兒私人借錢都是件風險很大的事情,可是一個人的人格還是有一定擔保金額的。”


    “人格?他蒙過你一次,難道不會蒙你第二次?再高貴的人格,遇到危急時候也照樣破產。這方麵爸爸經驗比你足,‘文革’那幾年,爸爸該看到的都看到了,沒好人,誰都死前拉別人做墊子。聽話。”


    父子各持己見,還是淡淡的插入讓父子兩個結束話題。淡淡吃不慣如此傳統的菜,柳鈞也不勉強孩子,答應淡淡吃飯店。淡淡要求不高,氣壯山河地說出來的是大娘水餃。於是柳石堂親自送兒孫出門,而且親自幫拎著淡淡胖麵包似的羽絨服,細心地趕在乘電梯前將衣服包在淡淡身上。柳鈞笑道:“我小的時候,爸爸沒這麽細心。”


    “那時候沒時間,現在時間多。”柳石堂彎腰拉著淡淡的小手乘電梯,對於兒子大大咧咧對待孫女的作風很是反對。這不,放任他孫女自個兒乘電梯,兒子著手接電話呢。雖然柳石堂也知道這兒的電梯對小孩子也很是安全。


    柳鈞接的是錢宏明的電話,錢宏明告訴柳鈞,他新買的一輛賓利雅致到貨,他這會兒正開著回家,很快下高速,問柳鈞有沒有興趣試試他的新車。柳鈞倒吸一口冷氣,賓利雅致!錢宏明居然買了賓利。得多少資產才舍得買賓利,柳鈞不禁咋舌。不過他再愛車,也大不過女兒吃中飯,他讓錢宏明一個小時後給他地址。


    柳石堂在一邊兒聽著,等柳鈞接完電話,他隨口問一句:“誰買賓利啊?”


    “錢宏明。剛提車。”


    柳石堂一愣,看兒子將孫女綁入安全座椅,回身向他道別,才緊張地道:“恐怕有詐。他們現在錢緊得很。”


    “錢緊是十月份,訂車應該更早。賓利一般訂車得半年才到貨,也可能……三個月。”


    “也有可能不到一周時間裏就轉讓一份別人的訂單。買賓利……”


    “爸,你別這麽緊張,宏明前兩年就買了寶馬m5,加稅得兩百多萬呢。噯,你怎麽知道他們錢緊?”


    柳石堂含糊其詞地應付過去,但柳鈞又看到爸爸與錢宏英接觸的影子。柳鈞不再多說,帶淡淡去吃水餃。他心裏也是奇怪,錢宏明十月份還問他借錢周轉呢,這會兒就付款提車,難道就這麽寬裕了?或許,這就是錢宏明那一行的特色吧。


    淡淡早餓了,在大娘水餃吃得跟小餓死鬼一樣。柳鈞是吃飽的,坐一邊看著女兒吃,等淡淡將碗一推說吃飽了,他才動手將碗裏剩下的餃子吃掉,免得可惜。旁邊一桌有一家子來吃餃子的,看著柳鈞的行為都很歎息,說現在的人,再窮也不舍得窮孩子,這家做爸爸的讓女兒吃個飽,自己為省錢寧可忍饑挨餓在旁邊看,可是誰不知道好吃不過餃子啊,所以孩子吃剩的幾個餃子,做爸爸的囫圇吞下去了,真可憐。


    柳鈞哪知道被人這麽議論了,他領淡淡去看錢宏明的新車。到了錢宏明停車的酒店露天停車場,見那兒已經聚了好幾個錢宏明的朋友,好幾輛好車,就跟開車展似的,因此有路人經過舉手機拍照。他帶著淡淡很不方便,看了一下就告辭了。但很快就有車友通過各種方式向柳鈞打聽錢宏明。一輛車的影響力這麽大,柳鈞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柳鈞如實交代:期貨、融資、房地產、外貿。大家都感慨這兩年果然是做這幾行的最佳年月,尤其是像錢宏明這種橫跨這幾行的,自然更是不同凡響。


    2008年


    新勞動合同法和新政策帶來的負擔


    錢宏明的賓利來得正是時候,恰逢年關,他開著這車子又是接送小碎花上下學,又是參加朋友聚會,還得與客戶吃飯唱歌繼往開來,在本市街頭出鏡率極高。柳鈞與一眾車友聚會吃慣例的年夜飯,錢宏明聽說後也要求參加。錢宏明還邀請柳鈞參加大大小小的聚會,可柳鈞最近真抽不出時間,長江以南地區下起罕見的凍雨,這場凍雨造成有些地區的公路和鐵路雙料癱瘓,而且似乎凍雨區域還有擴大的趨勢,騰飛與騰達既有原材料被卡在路上運不進來,害公司生產斷炊,也有成品卡在半路未能按時送到貨主手上。平常的工作秩序全亂,柳鈞須得坐鎮公司隨時調整工廠工作安排。有人提議要不早點兒放假,讓老家不在本市的員工可以寬裕地回家。柳鈞也在電視上看到廣州火車站近乎癱瘓,看到網絡上有網友對幾條癱瘓高速公路的報道,也看到本地火車站在報紙上發布的消息,他問員工們,回家的路如此艱難,今年還回不回家。回答柳鈞的幾乎全是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回。


    可是往北的公鐵還通,往南往西的幾乎全斷,從電視上看到,有些地區甚至全城斷水斷電,生活陷入困境。有幾個員工最初還能與老家通上一個電話,但老家斷電久了,手機無處充電,座機線路中斷,員工們越是擔心老家,越是聯係不上,於是更加歸心似箭,完全無視沿路已經有官方報道出來的大堵車。柳鈞唯有囑咐帶上小被子和幹糧飲水,可以在堵車時候將就。


    也有不少員工最終選擇了不回家。作為公司,自然得對他們在春節長假的生活做點兒人性化的節日安排。而且本地也是一場凍雨接著一場中雪,幾乎每一個工程師都會在大雪中不由自主地抬頭仰望車間大跨度的鋼結構屋頂,擔心按本地正常氣候設計的屋頂鋼架承受不住積雪凍雨的重壓。正常工作時段,尚有車間設備熏出的騰騰熱氣將鋼屋頂上麵的積雪融化,那麽長假期間呢?大家最後不得不搬出最古老的辦法,安排長假期間無法回家的員工在車間最空曠的地方架起幾隻柴油桶,燃燒煤炭,烘熱車間裏的空氣,不讓積雪在屋頂停留。


    這個年關平添了許多臨時救急行動,柳鈞忙得不可開交。這是每一個做工廠者的宿命。


    唯有柳石堂最閑,每天坐在溫暖的房子裏,看窗外白雪飄飄,慶幸自己英明果斷地跳出股市。今年這種罕見天氣重創的正是國家經濟最發達的片區,這麽多日子的公鐵運輸癱瘓下來,經濟損失無法估量,能不影響到股市嗎。柳石堂估計春節後股市還得繼續跌。雖然他也不知道股指又會跌到哪兒,但他是不會將手頭有限的一點兒活錢再投入到走在下行通道匍匐的股市裏去了,還不如死心塌地坐享晚年清福呢。柳石堂的春節計劃定得很豐富,請兒子兒媳來中央空調的新家過春節,在新家宴請一把刀親家夫婦,在新家宴請老友新朋,他還是忙碌得很的。


    但也隻有柳石堂這樣的人才能在凍雨災難中安閑度日。而崔冰冰的父親在這麽一場史無前例的凍雨災難中忙得不可開交,一把刀頻頻出手。更加忙碌的是揾飯吃的年輕人,春節後第一場應屆生專場招聘會現場人潮洶湧,進場人數更勝往年,可見,誰都清楚今年就業之不易。


    另一邊,外來務工人員的求職行動也早早啟動。因為風雪所阻,好多外鄉人滯留本地,春節長假還沒結束,他們已經將工業區周邊的職介所圍得水泄不通,仿佛去年年底在珠三角和長三角一帶爆發的民工荒全部到這裏了。騰飛與騰達門口經常有三五成群的年輕力壯的人前來詢問要不要招人。但即使以養人才出名的柳鈞,也在新的勞動合同法下選擇觀望了。因為不知道即將推出的勞動合同法細則又是如何規定,大家還是小心為上。畢竟市麵上不缺具備工作經驗的熟手,而在新法下培養一張白紙的大學生是更大冒險,還是交給別家實力雄厚的公司去做吧。


    很快,崔冰冰從她同行那兒獲得一個情理之中的消息,錢宏明於節後剛剛申請的一筆2000萬信用證卡在審批環節,估計今年這種從緊的金融環境下是開不出來了。其實,銀行還是清楚錢宏明們開這種信用證出去是做什麽的,遇到信貸收緊,自然先卡到的就是他們。崔冰冰也估計,柳鈞去銀行開承兌匯票的難度也將平添許多,而貼現時候銀行會要求工廠提供更多交易證明。


    柳鈞想到錢宏明那輛剛剛上牌的嶄新賓利,按說,買得起這輛車子的錢宏明應該不會太受二千萬信用證開不出的打擊。但他還是小心為上,向身為行家的太太請教:“二千萬會不會壓垮宏明?”


    “不會。”崔冰冰說得很清楚,“錢宏明做的本來就是拆東牆補西牆的民間融資,銀行貸不到二千萬,他隻要肯出高息,總能從市麵上借到。他有的是路子,民間多的是錢。”


    柳鈞奇道:“為什麽我借不到民間的錢,那麽多民間的錢為什麽不來砸我,我還是去年市裏評的優秀科研創新企業呢。”


    但崔冰冰隻是斜睨他,懶得回答。因為柳鈞早在若幹年前已經知道答案,一再地問,無非是心理不平衡而已:“不過,有一就有二,我擔心錢宏明接下來還會被拒貸。如果再東來一筆二千萬,西來一筆三千萬的,他就麻煩了。嘉麗節後還有零錢給你存起來嗎?”


    “剛給了五萬,據說其中有小碎花收到的壓歲錢。這個你別擔心,宏明再緊也不會苦到妻女。”


    “我又沒說他會苦到嘉麗,我隻是提醒你,哪天你收不到一月一次的零錢,說明宏明有問題了。”


    春節剛過,柳鈞就遭遇協議退訂。三台幾乎裝船的f-1被暫時封存,因為外方來人協商中止合作,願意根據合同約定賠款。這是柳鈞遭遇的第一次國外退訂,他自然是抓住外方來人問個清楚。外方來人說,他們的公司財務狀況遭受嚴重打擊,無法維持擴張局勢,唯有毅然停止擴張,保存實力。但具體原因來人也說不清楚。柳鈞唯有轉告羅慶,想方設法將退訂的三台為外商量身定做的f-1在國內推銷出去。而誰都知道,推銷這種量身定做的設備,一靠機遇,很難找到正好也需要這種特定參數f-1的國內公司;二靠價錢。損失是必然,而且損失可以預見,不會小。


    既然第一聲警鍾敲響,柳鈞不會以為這一次協議退訂隻是個偶然。因為他也從國外經濟類報刊上看到從美國刮起的次貸風暴,看到金融杠杆的收緊。好在包括大鱷如索羅斯等人預測,在石油、食品及其他大宗商品價格全都堅挺的情況下,再有“金磚四國”與其他產油國需求強勁增長的強力支撐,危機估計不會蔓延開來,不可能導致一場全球性的衰退。當然,歐美等地則是難以避免,這不,美聯儲竟然緊急降息75基點。這幾年,隻見銀行升息,升息,升息,以期彌平瘋狂上升的cpi,美聯儲的忽然降息,誰都無法等閑視之。因此,柳鈞趕緊聯係已經簽約f-1產品的各家公司,一輪問詢下來,暫時無恙。倒是騰飛的歐美長期供貨商,有幾家已經傳來財務緊張的消息。


    然而,柳鈞相信索羅斯所言,強勁發展的中國,估計很難撼動。他依然非常懷疑國家在年初的經濟工作會議上製定的全年4.8%的cpi將如何達到,他與羅慶協商決定,今年市場重點放在開拓國內與其他“金磚四國”的市場。


    錢宏明在三八節不打招呼就親自上門,皺眉問柳鈞與某某某的關係好不好。柳鈞一聽,這不正是他開基本戶銀行的分行長嗎,關係隻是點頭之交,便道:“可是,你又不在那兒貸款。”


    錢宏明趴在柳鈞桌對麵,雙手支住下巴,歎了聲氣:“不是我貸款,而是我一個客戶問我借了筆錢還貸,原本十幾天後可以轉貸,我就可以連本帶利收回,可這回給銀行卡住了。我想請行長吃飯,你一起出席,幫我說說吧,阿三……我去請,還是你幫我說一聲?還是我去請吧。”


    “你是不是想讓阿三把行長請出來?其實阿三基本上不與行長打交道,大市分行長呢,我們都是遠遠地瞻仰,平時與具體經辦人私下交流。可以隻見具體經辦人嗎?”


    “這件事隻見具體經辦人沒用。”錢宏明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又道,“我另外找門道吧。你最近有沒有點兒空?最好連續一禮拜的時間。”


    “沒有,我最近冰火兩重天,出口和進口麻煩不斷,內銷卻是虛火很旺,我們每天得微調策略,我需要在場簽字把關。還有我熱處理分廠建成準備投產,千頭萬緒。你……什麽事兒?”


    “我已經把嘉麗和小碎花的移民辦好,可是我這陣子真脫不開身,也不能走,尤其是出境一長段時間,要不會有很多傳言。而且眼下非常時期,我也暫時不打算把嘉麗和小碎花出境的事公布出去,想把了解情況的人控製在小範圍。可是我不放心讓嘉麗單獨帶小碎花出去,到那邊需要辦的手續很多,買房,入籍,小碎花的入學……即使有可靠的中介,總還是需要有自己的人釘著才能放心,唉……”


    “你進出口公司的同事?”


    “他們倒是可以,可估計管不住嘴巴。而且……關鍵是嘉麗害怕與陌生人相處,尤其去了異國他鄉的。”


    “宏明,最近深圳那兒傳來不少有關房產中介公司的糟糕消息,有的老板則是卷款出逃,你……”


    “我還不至於混到這種地步。移民是我早就打算的,隻是拖到今天才辦成,我主要目的還是考慮到嘉麗和小碎花的安全。像今天這個轉貸轉不出來,陷了我一大筆的,我首先幫他從銀行想辦法,若真不行,隻好逼他找別的辦法還錢了。你應該想得到的。你忙,我另外想辦法。你說進出口的問題……”


    柳鈞麵對錢宏明皺起一臉的心煩意亂,真想衝口而出,答應幫忙送嘉麗母女去澳洲安家,可他最近是真的無法離開,春節前後冰災已經鬧得一團糟,應收款於當時未收到,事後追討就有點兒難度,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情,還有一個展會也橫插其中,他連三天都不能走開,何況一周,甚至可能更久。“嘉麗一個月之後成行可不可以,我看看一個月後能不能擠出一周時間。”


    錢宏明擺擺手:“我另想辦法,如果一個月後還不行,我再找你。你說說你進出口遇到的問題,讓我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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