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使冷水澆頭,這一天柳鈞依然忙碌得非常愉快。他承認自己小人,聽到楊巡遭難的消息他就是高興。


    忙碌之中,九月的發薪日到來。柳鈞將他爸現在住的房子和他的房子也抵押了,崔冰冰也主動貢獻儲蓄,他幾乎山窮水盡,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抵押什麽。


    但發薪日才過不久,央行宣布降息了,準備金也減了1%。另有消息放出來,國家要求銀行加強對中小企業的貸款。前者倒也罷了,降息的呼聲早已聽了很久,隻是後者,一年前他還沒被錢宏明教育的時候,他看到這條消息還會覺得理所當然,國家當然得重視解決大部分就業的中小企業。但現在,不知為什麽,他看著這條消息卻是懷疑,銀行有動力嗎?誰給銀行做風險擔保?而最大的懷疑卻是,中小企業普遍是私企,這回卻首當其衝地被關懷了,他真有點兒不適應,這是真的嗎?似乎太不符合錢宏明原則。


    仿佛好日子已經展現在麵前,可柳鈞卻不敢高興。因為他看到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大名鼎鼎的雷曼兄弟公司繼貝爾斯登之後,轟然倒下。柳鈞擔心剛剛才麵向中國的國外市場,他即使可以對美國接二連三的小銀行倒閉視而不見,可他不能忽視雷曼兄弟與貝爾斯登這樣的巨人的倒下。毫無疑問,國際市場的形勢將更加嚴峻,他剛燃起的出口救命希望看來得落空,做人真是沒指望了。


    早上,柳鈞送小碎花上學。小學的上學時間早,為照顧崔冰冰和淡淡的睡眠,自小學開學起,柳鈞隻好自告奮勇擔負起叫小碎花起床穿衣吃飯送學等一係列的重任。因此上班時間總是特別早。不過他有一個同路人,那就是每天早上送兒子上學的梁思申。今天很湊巧,兩人是一起到達,一起離開,柳鈞開在前麵。但才剛出城,後麵梁思申那漂亮的保時捷立刻“嗖”地躥上,超越柳鈞,卻又不仗著速度絕塵而去,壓在柳鈞車頭麵前。柳鈞開著他的舊奧迪隻能無奈地跟著,滿心想念他那躺在典當行倉庫的m3。


    一前一後到達研發中心,梁思申跳下車道:“剛聽說你把最值錢的車子當了,怎麽回事?”她暑假時候領著兩個兒子遊南美洲,緊趕慢趕回來,大兒子還落了幾天課。如今她在家做家庭婦女,穿著隨意休閑了許多,白天也肯戴眼鏡出來見人。


    “豈止當了車子,家產早當無可當了,資金緊張得很。這鬼日子到底什麽時候到頭啊。”


    梁思申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現在健忘的,我給你帶來幾本書,有關美國大蕭條的,有關日本那幾年的,你有空看看吧,借鑒一下也好。”她鑽進車子裏麵找書,遞給柳鈞。“跟我說老實話,為什麽你資金會緊張,光是發發工資,應該難不倒你,你還算是有積累的,不是很衝的人。”


    “下家,關鍵還是被下家拖死了。很多是拖後交貨期,這樣我的資金周轉節奏給打破了,許多資金就積壓在拖後周期內。也有的預付金讓我吃沒,貨也不要了,我倉庫裏現在不少這樣的存貨,這種世道下很難轉銷出去,也是嚴重侵蝕我的資金。沒辦法,大環境這樣,比我更慘的是我們一家客戶,船廠,現在半價叫賣那種客戶不提貨的船都沒人要。這種情況下生意不好,尤其是後續生意接不上,做完舊訂單盼不來新訂單,我的資金鏈就岌岌可危了。工資算是最後一根稻草。我真是急等貸款放開,可又擔心貸款是飲鴆止渴,它不知什麽時候忽然收回去。”


    梁思申耐心聽完,道:“我家某人說,他經曆三次經濟低穀,總結出兩個字:活命。千方百計地生存,嗬嗬,不擇手段地生存。有貸就先拿了再說。”


    “我最擔心不擇手段這四個字,很擔心年底稅務突擊檢查搞創收,他們今年的任務肯定很難完成。真是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梁姐,你們組最近的研究,對不起,隻能停留在理論上了,我在一個月內暫時拿不出錢來做實驗,一個月後還得看天吃飯。”


    梁思申笑笑,聳聳肩,兩人告辭。但柳鈞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追上梁思申:“根據我朋友的思維方式,由於地方財政的一半來源是賣地。目前地方財政困局,會不會讓他們打房地產的主意。比如說,放開對房地產的信貸,收回年初的一些政策。”


    “你管那麽多幹嗎?”


    “我得預估市場發展啊,看看會不會有工程機械的出路。做工程機械的客戶今年業績快吃鴨蛋了,連累我e係列找不到出路。”


    “我看來得找點兒內部數據研究了……回頭告訴你。不行,脫離社會太久,遲鈍了。”


    梁思申嘀嘀咕咕地離開了。柳鈞與宋運輝的“活命”二字真經產生共振,決定無論如何要從銀行挖出錢來,能挖多少就挖多少,搭乘信貸放寬的頭班車,隻求活命。這陣子下來,他已知道,活命很難很難,比他想象的更難。他不能再保守地采用常規措施了,就像走進叢林,為了活命,可以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吃蚯蚓吃蟾蜍。即使,貸款發工資,貸款支付日常運行費用,貸款贖回他抵押出去的房產和車子,又如何。沒有規矩了。


    但銀行還有點兒小心,給柳鈞開的是承兌。承兌與貸款對柳鈞而言支付功能並無不同。拿來錢,他趕緊將車子贖回來。最近經常有人問他車子去了哪兒,是不是抵押出去了,是不是手頭緊張,是不是日子不好過。他終於體認錢宏明去年資金鏈繃緊卻反而買賓利的心態,越是沒錢,心裏越沒底氣。


    有了錢,他徹底放手打起價格戰,可以跑量。以前他讓騰飛做一線品牌,讓騰達做二線品牌,放棄技術含量低的大路貨,可現在為了活命,隻要價格吃得消,他什麽都做。他在銷售例會上殺氣騰騰地說,搶到生意,就意味著在這脆弱的生存環境中消滅競爭對手,就意味著獲得更大市場占有率,就意味著活命。他第一次放手銷售部門與同行價格肉搏。


    羅慶管理的市場部人員個個定期進行技術培訓,以確保推銷產品時候可以說到點上,讓客戶認識騰飛的產品究竟性價比好在哪兒,要保證可以麵對客戶的工程師。因此對於柳鈞的決定,大家當場哀聲一片,這價格肉搏太沒技術含量了。可是大難當頭,公司又能怎麽做呢。柳鈞也在會上直言不諱,他心裏也很矛盾,他從來堅持科技製勝,也一向以此理念來管理公司,不惜為此犧牲規模,可是麵對世界性的危機,必須采取不同尋常的辦法以求活命。但科技製勝的理念依然是公司的靈魂,隻要公司存活下來,一切照舊。


    說服了市場部人員,柳鈞自己心裏卻很不好受。為了活命,這個借口是不是真的如此理直氣壯?


    申華東稍微得空,就將柳鈞一家約出來,與陳其凡一起吃飯,以好友一家的良性形象,來向陳其凡表明他也是個良人。因陳其凡說他劣跡斑斑,懶得跟他結婚,申華東相當焦慮。席間,申華東告訴柳鈞一個動向,他作為本市最大房地產開發商之一,剛受邀參加一場本市黨政頭麵人物主持的研討會,與會的還有相關部門主管官員,四大銀行主事,和各路專家。會議商討的是如何救樓市。看得出,政府比他們開發商還著急房地產市場,當然間接著急的就是財政這隻米袋子。而且領導們還直接在會議上說,中央有救樓市的想法,股市倒了,樓市不能再倒。


    柳鈞聽得咋舌,政府這一步一步,居然完全不出錢宏明所料,也完全符合他根據錢宏明思維方式推算出的決策可能。他不禁看著文靜地吃飯的小碎花,就隻差那麽幾個月,就是那麽短的三個月,要是熬過了,錢宏明的曙光就在前麵了。可錢宏明雖然先人一步看到地平線上的微光,卻終於堅持不到這一天。時間,隻是因為時間。


    “我們有個樓盤一直在建,可是不敢開盤。這個會議下來,等於給我們吃了半顆定心丸。現在我們隻要等待,看後續有什麽措施。可是現在樓市這麽淡,全國各地都在退地王,售樓處常常被砸,再加上經濟大環境不好,想恢複樓市,難啊,另一塊地不敢再啟動,還是觀望。”


    “最近信貸有點兒放鬆,根據我和銀行接觸……”


    “別偽君子,直接說跟阿三接觸吧,你和銀行誰跟誰啊。”


    眾人都笑,崔冰冰指使陳其凡揍申華東,柳鈞笑道:“我說的是普遍性,雖說貸款支援中小企業,可我看不到操作細則,基本上隻是一句口號,阿三說很難操作,本來中小企業的資信就不好,授信不高,碰到現在不死也隻剩半條命的,銀行怎麽敢貸。像我,貸出來全靠阿三。那麽你想,銀行現在有錢可以貸,信貸員有貸款的衝動,然而可以授信的企業卻較過去少,那麽錢該流向哪兒?”


    “隻要二套房政策有改變,我毫不猶豫地貸款給房地產公司。”崔冰冰插話,“救工廠難,救樓市太容易,每個地方隻要尋找各種借口大規模拆遷,需求立刻上來。別看現在積壓的未售房很多,相對全市人口,這個數量不算什麽,本市有錢人多,眼下正無處可投資,都放我們那兒存定期,三個月的,通知的,都是短期的,個個賊心不死等著苗頭呢。你們房地產隻要稍微有起色,一勾引,那些存款就衝出來。投資渠道隻那麽幾個,後市怎樣,得看政府怎麽操作樓市了。”


    “阿三跟我爸的腔調差不多。他聽了我的傳達後,說政府必定指望賣地充實地方財政,可現在這種情況,誰也不肯去拍地,上兩個月已經流拍兩次,他們不會不心急,隻要上麵中央鬆口,地方一定動作很大。他說他已經不愁了。”


    柳鈞揶揄道:“是我跟阿三與你爸見識差不多,我們早若幹天就預知這一可能,隻是猜不出什麽時候拐點出現。東東你以後要多向我們虛心學習,你別不信,證據都在我的博客,你跟帖說我異想天開,罔顧本國現實,嘿嘿嘿。”


    “哼,你們兩個同聲共氣,慣會拆台。”申華東斜睨一眼陳其凡,悻悻地轉開話題,“看起來我要用房地產養兩家製造公司了。這年頭,開廠最最最沒意思,最最最不賺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兩個“最最最”,驚醒夢中人。即使眼下憑老婆阿三的人脈,搶先獲得貸款,讓兩家工廠一家研發中心得以靠貸款苟活,可是,他真能指望政策幫得了忙嗎?無論內外銷,即使他向市場部發出不惜進行價格肉搏的指令,可是麵對驟縮的市場,麵對與他一樣觀望而不敢推出無訂單新產品的客戶,他即使搶到了更大的市場份額,可銷售絕對值的下降趨勢卻是難以挽回,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以開後門獲得的貸款苟延殘喘。


    原本指望經過這一年來的經濟局勢起伏,主事者能夠看清經濟發展結構的不平衡表現在哪兒,可以趁經濟放緩期間大力修補,扭轉畸形發展的趨勢。可東東轉達的會議精神,讓柳鈞徹底看不到製造企業頭頂上有什麽政策的曙光,他也不敢再有指望了。製造業在申華東眼裏最最最沒意思,在決策者的眼中,又何嚐有意思了。他相信,未來即使再來什麽扶持中小企業的政策,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而更多悶聲不響的暗力,則是會使在與財政利益最直接相關的地方,也是最快速獲利的地方,最容易獲利的地方。


    可是,為什麽心裏有那麽點兒小小的不死心呢?他心裏總是存著點兒希望,希望有一天出國參展的商品不是因為價廉物美而吸引人,而完全是因為最前沿的高科技招人眼球。他多麽希望有那麽一天,他可以自豪地拍著胸脯說,完全自主研發,我們中國不僅僅隻會生產襯衣玩具,我們國家大力支持企業向高科技轉型。


    可是,真難啊。他獨木難成舟,今年的高新產品退稅都還沒拿到手呢。連這種僅有的支持都難以兌現。


    國慶長假,一家四口人浩浩蕩蕩奔赴嘉麗的老家,小碎花想媽媽了,小碎花的外公外婆也非常想念小碎花。兩個小孩子給綁在專用座椅裏,在後麵一路嘀嘀呱呱說話,笑鬧。鬧到後來都累了,終於肯安安靜靜睡覺。崔冰冰轉身給她們蓋上小毛毯,試探兩人都是熟睡了,才對柳鈞輕道:“你看淡淡總是笑得那麽大聲,一邊笑一邊尖叫,我看好多小孩子高興起來都這麽鬧。總算小碎花在我們家這幾天待下來笑聲越來越大,隻希望這幾天下來不會有倒退。”


    “沒辦法,隻能這樣。”柳鈞意識到小碎花將看到讓人心裏不快樂的畫麵,可人有時候也隻能認命,這就是小碎花的命。


    因此,在高速出口意外看到小碎花外公揮手招呼的時候,柳鈞心裏咯噔咯噔的,隻希望小碎花外公能照顧小碎花的小心靈。他忍不住先跳下去,準備與小碎花的外公事先交流一下看法。可是一看見小碎花外公三個月不到蒼老憔悴了許多的臉,他真有點兒不忍心再提要求。可該提的還是得提,小孩子更脆弱。


    小碎花的外公一提起女兒就泣不成聲。他也覺得小小的小碎花不應該再受打擊,可他們又寄望小碎花的聲音能喚醒嘉麗,他心裏非常矛盾,手心手背都是肉,隻好為難受創最小還不很懂事的小碎花了。末了,小碎花外公拉著柳鈞的手一直說感謝,說他和妻子每天最大的安慰是看柳鈞寄來的記錄小碎花生活的vcd,他們非常感謝柳鈞夫婦為小碎花所做的這一切。柳鈞一聽,終於鬆了口氣,他最怕的是小碎花外公外婆不滿意,現在看來,小碎花外公外婆是多麽遷就多麽溫和的人。


    從小碎花醒來見到淚眼婆娑的外公這一刻起,幾乎一整天,柳鈞耳朵裏都是此起彼伏的哭聲,還有淡淡抓著小碎花的衣襟跟著一起哭。唯有嘉麗的眼神一直凝視在無窮遠,臉上既沒有快樂,也沒有不快。連崔冰冰都看著心酸。晚上去賓館住宿,柳鈞將一家人送上車,又下來跟殷殷送行的小碎花外公外婆道:“實事求是地說,嘉麗其他都很好,臉色比早前還強了許多。其實……宏明在的時候她很憂鬱,現在這麽無憂無慮也好……您兩位別太難過了,嘉麗心事重,又內向,或許失去記憶未嚐不是好事,可能是躲避痛苦的最好辦法。”


    小碎花外公外婆一人拉柳鈞一隻手,無語凝噎。好一會兒,外公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塞到柳鈞手上,哽咽道:“你們明天直接回吧,別來了。謝謝你們把小碎花帶得這麽好,我們很放心。起碼我們還有一個小碎花可以指望。”


    柳鈞卻一手就掂出信封裏是什麽,是錢,他經常送人這種信封,早手勢純熟,一摸便知:“我跟宏明是開襠褲兄弟,我跟他不談錢。小碎花是我侄女。”


    小碎花外公外婆當然不肯收,柳鈞臨走從車窗裏扔回給他們,一個衝刺溜了。不過他第二天沒走,讓崔冰冰領淡淡去玩,他領小碎花再次去探視她外公外婆,三個人好好地待在他的車裏見麵,他一個人在小區裏曬太陽。回賓館路上,他告訴小碎花,大家都很愛她,非常愛她。小碎花似懂非懂地點頭,但是很疑問為什麽媽媽不抱她不看她,是不是不要她了。一說起來,小碎花就哭得很傷心。柳鈞隻好告訴小碎花,媽媽生病了,什麽都看不見聽不到,不知道小碎花去看她。等媽媽恢複健康了,媽媽會狠狠地親小碎花。


    一次探親下來,小碎花又沉默了。一行繞道上海好好玩了一趟,一家人才恢複節前笑容。可是,柳鈞估計楊巡整個長假笑不出來了,長假這幾天,國際大宗商品價格猶如雪崩,幾乎跌掉四分之一強。楊巡的鎳礦出產的鎳自然也在其列。柳鈞想到,楊巡這個人頭腦活絡,對賺錢這種事見縫插針,估計很可能在上海期貨交易所做套期保值,他記得曾聽楊邐說起過。隻是不知道楊巡眼光如何,賭性如何,持的是空單還是多單。目前國內大宗商品價格與國外聯動迅速,長假後必定跟風下跌,若是楊巡因三季度連續鎳價下跌而持有空單,純粹隻為自家產品套保,損失還不至於太慘重。


    果然,10月8日,上海期貨交易所哀鴻遍野。


    與此同時,是各地不斷傳出大力支持樓市的地方政策。柳鈞一聲歎息,他似乎看到市道的前途。他不知道最高決策怎樣,大約很多人跟他一樣翹首期待上麵的聲音,隻是目的各有不同。


    很快,梁思申就告訴柳鈞一個消息,楊巡在期貨市場大敗虧輸,輸得手機都停了。柳鈞奇道:“他難道不單純做套保?還做投機?”


    反而是梁思申奇道:“你懂期貨?既然你懂,你應該理解做那行的心理,進了那門,不投機投什麽。”


    “是啊,我當時差點兒玩得扔掉公司,幸好機械是我的熱愛,好不容易才拔出泥足。”


    “現在都這麽暴跌,你怎麽辦?繼續養著這個燒錢的研究中心,還是尋求國企合作?”


    “我最近一直在考慮,試圖尋找另一種賺錢途徑,來養活研發中心,就像東東家目前所做的那樣,用投資和房地產來養活兩家大工廠。我也很希望給研究中心找個大戶人家,可是很少有人能花大錢支持獨立創新自主研發精神,很多投資客無法理解中心這些虔誠於科研的科學家的精神領域,與那樣的投資客無法合作。”


    “可你目前的自有資金根本無法從事投資和房地產這兩大項目,除非搭車。而我國目前可供你這種外行投資的領域又很少,股市期市你現在不敢進去吧,你還能做什麽?請原諒我直接,我們這算是談工作。”


    “我……正瞄準房地產。這幾天的各種信息越來越讓我相信,地方政府有企圖也有本事在區域內提升房價。但他們具體準備怎麽做,還有待觀察,目前隻是幾個城市試水性質地推出政策。我算了一筆賬,我如果有三千萬流動,投資買二手房,隻需要支付30%的首付,假設我可以買一萬平方米。隻要房價每平方米上升一千元,我就可以獲得一千萬的回報,這已經是不小的回報率了,適合我這種資金實力不夠雄厚的散戶。而我相信,這個升值幅度應該概率不小。原諒我說句可笑的話,隻要我還能生存,研發中心一定不會倒。支持它,也是支持我的一個信念,一個希望。隻是很可惜,我為了它,不得不離我喜愛的研究工作越來越遠。人生真是很符合墨菲定律[5]。”


    梁思申愣了會兒,笑道:“看到一個十足的奸商說信念,才發覺這個世界真的很美好。真高興看到一個個為實現希望而努力的人。我越來越喜歡在中心工作,這兒有磁場。我也在看局勢,覺得還沒攤牌,但憑我多年做資本這一行的直覺,眼下不失為資本擴張的好時代。我們往後經常切磋。”


    柳鈞無法不想到,一個個為實現希望而努力的人裏麵,一定包括宋運輝。他很開心,又多一個人欣賞這樣的品格,而不是取笑。說真的,若不是因為梁思申是宋運輝的太太,而他深刻地感覺到宋運輝也是個懷抱自主研發希望的人,他才不敢跟梁思申說起自己的信念,這年頭一個大男人如此口頭表白,會被人認作中年怪叔叔。


    申華東不斷告訴柳鈞,他爸又跟誰誰會麵了,又談到什麽了,看來趨勢越來越明朗啦,等等。柳鈞不得不想到官商勾結這四個字。兩個完全不同的體係,卻有了相同的利益目標,又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可悲。


    那位在小謝出逃之前親自來視察敵情後才敢下單的大客戶,算是浸淫製造行業多年的老前輩,前幾年即使麵對飛速膨脹的泡沫,也不願移情做房地產,因為他熱愛這個行業,最喜歡的娛樂是自己蹲到車間練一手銼刀功夫。而今卻來電告訴柳鈞,他準備抽出資金搞房地產去了。他好意提醒柳鈞做好心理準備,後麵幾個月不要將他那邊的可能需求量打進計劃中,以免誤事。他奉勸柳鈞也要做好兩手準備,這個冬天會很長很長,往下走可能是重複去年前年的經濟結構不平衡,製造業會非常艱難,而且看上去堅持在製造業的人很保守很愚蠢。


    柳鈞心裏有點物傷其類,原來有心外向的不止他一個。大約很多像他一樣的人一忍再忍,終至忍無可忍了。


    而事實也是逼著他非跟老前輩移情不可。老訂單漸漸做完了,新訂單卻似稀有物種大熊貓,騰飛與騰達和整個工業區的大多數企業一樣,在寒冬中瑟縮。形勢越來越不容樂觀,即便是他將高科技獨門絕活降價再降價,也攬不到合適的生意。不是他們不努力,而是市場忽然消失了。這個市場有關閉破產的,有騎牆觀望的,也有失去信心抽資移情的,很少再聽說有人熱血沸騰地擴張。現在比兩年前更沒人敢投資製造業。


    可是他卻看到土地流轉新政出台,進一步支持了地少人多之論,他看到國務院會議要求降低住房交易稅,以優惠國民購房。有退稅政策的調整,不過明顯看得出側重勞動密集型行業。政策,正一步步地走回頭路。卻很少看到對中小企業的支持,隻肥了他這種有門路的。


    可是他不能讓企業倒閉啊。他想到錢宏明年初作出最後的掙紮,而非卷款潛逃國外去。他此時何嚐不是掙紮。


    掙紮時候,人真會惡向膽邊生。


    公司場地內即使最小的野草也被拔光了,密布公司牆頭的爬山虎給梳理得整整齊齊,原本已經一塵不染的車間更加一塵不染,即使輪休,即使發動員工搞衛生,也依然解決不了開工率的大問題。輪休的政策無限期延長,柳鈞能跟員工說的唯有“至少我們還活著”。他看到公司的人氣日益凋敝。


    終於,時髦名詞“拐點”也降臨這家不時髦的公司。第一名工人主動辭職了。這種時候,他辭退工人都得考慮一下人家出去還找不找得到飯碗,可人家卻是主動辭職。柳鈞看到平靜得冷靜的公司表麵下,是人心對公司信任的動搖。


    才剛邁進11月,公司開工率降到30%。研發中心也被迫降薪。


    連財勢雄厚的申家,三個月前在開工率降到30%的時候也毫不猶豫地大量裁員,他柳鈞到底該怎麽辦。崔冰冰首次提出,不能再婦人之仁了。當斷則斷,要不然連累公司全軍覆滅。


    柳鈞心理壓力大到極點。而全公司的人則是看著他。回到家裏,他又得和顏悅色地對付兩個小姑娘。他知道崔冰冰身上工作壓力也大,今年誰都有壓力。家裏的兩個大人都是充氣到透明的氣球,彼此體諒著不產生摩擦,以免爆裂,彼此也體諒著不給對方百上加斤,男人女人都是人,都有承受的極限。唯有早上被鬧鍾叫醒時候,靜靜擁抱一會兒,給彼此打氣。


    可是柳鈞總想找地方發泄,他這等年齡不可能再找教練打個鼻青臉腫,他懷抱衝擊鑽將公司綠化帶中做裝飾的大石塊全部打個粉碎,一夜之間,徹底殲滅,好生消氣。


    11月的第一個周五,才剛下班,梁思申急匆匆打電話來約柳鈞與崔冰冰去她家吃晚飯商量點兒事情。柳鈞想她家反正地大物博,索性將兩個孩子也領了去,可以與宋家的兩個兒子一起玩。崔冰冰問有什麽事,柳鈞也不知道,懷疑是以前說的看到消息彼此通風,正好周末大家有空。


    想不到宋運輝也在,兩家人見麵先坐下一起吃飯。可可很喜歡小妹妹淡淡,捏捏淡淡的臉,又轉過去捏捏自家弟弟的臉,宣布重大發現,小女孩的臉更軟。小碎花護著淡淡,不讓可可再捏,拿起叉子暴力地將可可的手擋開。大人們讓這幫小孩子自己鬧,不予幹涉。淡淡見到保姆分好吃的蒜蓉大蝦,就強悍地搶了可可的一份,送給小碎花,毫不怯場。大人們看著都笑。


    梁思申不賣關子,開門見山:“楊巡找到我,想把他的xx房地產公司賣給我。這家公司幾乎沒開發房產,所以賬目比較單純。手頭一塊儲備地,是住宅用地,在市區二類地段,規劃建築麵積十五萬平方米。這家公司別無長物,其實賣的就是這塊地。但單純賣地不如賣帶著地的公司,賣公司的稅比較合理。楊巡現在急需現錢,願意壓低價格給我,隻要我給他全款。剛剛我跟他談完,我打算買下,我看好地價升值,原因我們飯後分析。有關報表我也全部拿來,你們都是行家,我們飯後檢查分析。因為這筆款子不小,我邀請你們加入。我記得小柳說起過投三千萬買房子的事,你不妨有錢再多投入,我認為買地皮更直接高效。”


    柳鈞不懂行,但崔冰冰接觸麵廣,一聽就知道那塊地在哪兒,知道這個收購涉及款項不下十億,梁思申若拿得出十億,卻差三千萬,以她的人脈,臨時不會募集不到。因此,梁思申的邀請加入,其意圖不言而喻。崔冰冰毫不猶豫地道:“非常感謝梁姐提攜。這可是個十億多的大項目。”崔冰冰及時給柳鈞一個提點。


    “不客氣,如果這樣,以後我們是合作夥伴。小崔是內行人,接下來的程序還得你多參與。你們總之回家自己盤算一下,有多少,參與多少。其餘我從我外公的基金中支出。我可以保證你們不吃虧。”


    柳鈞此時全明白了,梁思申心裏記著與他的聊天呢,他激動地道:“梁姐,謝謝你幫我挽救中心,我真不知道怎麽說謝才好,你幾乎是救了我的命。”


    宋運輝笑道:“謝什麽呢,研發中心是思申的飯碗,她救自己的飯碗而已。”


    梁思申一本正經地道:“我們都是十足的奸商,不過偶爾得給自己粉刷一層信念啊理想啊之類形而上的東西,顯得我們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在座的其他三個成年人都學過毛主席語錄老三篇中的《紀念白求恩》,聽著十足洋氣的梁思申將語錄活學活用,異常有喜感,全部大笑。四個孩子反而不明白了,看著大笑的爸爸媽媽們很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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