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櫃也十分識趣,價格一提再提,並不給人鑽空子的機會,因此穆寒也不用換人。


    阿礄他們跟著去過兩次,掌櫃把他們的獵物也一並全要了,價格看在穆寒麵子上也十分優渥,不比自個零售差多少,因此也很樂意,自此就少了一道擺賣的工序。


    今日和平時原也沒什麽兩樣,大清早出發,半上午時抵達潞邑城,直接去尋了那掌櫃,把東西都清點妥當錢貨兩訖後,穆寒拒絕了掌櫃的招待,直接和阿礄他們離開了。


    大家沒閑逛,直接買好各自需要的東西,然後就出城回家了。


    穆寒歸心似箭,隻出城門沒多久,就遇上了幺蛾子。


    “都停下來,過去,去那邊排隊!!”


    遠遠望見一隊官兵小跑過來,拒馬柵欄長案坐席,腰佩大刀手執長矛,正在驅趕路上熙攘來去的人流車流。


    “又來了!!”


    眾人一見,登時怨聲載道,這是又遇上設卡征兵了。


    今年開始,一直在征兵。


    梁京大變在即,大戰將興,現在連普通庶民都有所察覺了。按戶籍的征兵工作早就已經結束了,這設卡攔截,主要是篩沒有戶籍的流民和逃奴。


    如今這世道,每次篩都會有不小的收獲。這些被篩出來的,本國流民還好,要是外國的或者逃奴,那屆時就是打頭陣填炮灰的命。


    阿礄低聲:“穆大兄,我們繞路吧。”


    他們不怕,主要是穆寒。


    穆寒和韓菀倒是有新辦戶籍,年輕男女,落地成親,穆寒這武藝這血統,韓菀這儀態這外表,鎮裏鄉親其實都猜了一個八九不離十。


    從前戶籍肯定不能用了,他們成親後,老亭公就去縣裏找了關係,給他們新辦了戶籍。


    戶籍有,但問題是穆寒眼睛經不起近看,一個個上前檢查的話肯定露餡。


    以前穆寒也遇上過幾次,他直接繞路避開,以免多生枝節。


    今天也是,離得遠遠望見,穆寒點頭,隨即一行人掉頭,繞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這一繞,得繞很遠。因為官府也預防聞風而遁,每每會在東南西北各方的大小要衝都設卡,然後讓甲兵在其中驅趕監視,並不會做無用功。


    好在阿礄他們是本地人,路很熟,不走要卡也無妨,專撿些偏僻的土路小道,七拐八拐,就繞出來了。


    就是耗時久,這一繞,就耗了差不多一個時辰。


    走得快汗流浹背,水囊早空了,大夥兒嗓子冒煙,拐出大路見得茶棚,趕緊衝上去。


    方才有機靈的,也綴著他們一起走,穆寒等人也沒驅趕,一大群人把茶棚坐得滿滿當當,吆喝叫東家快快上茶。


    走慢一步的,或者沒錢的流民就坐在邊上的草叢上,茶棚東家是個心善老伯,上完茶後,也一人舀了一瓢生水給他們。


    歇了腳,飲了茶水,不免就聊起天來了,天南地北來處去處,因著算有共患難的情誼,茶棚氣氛也算十分熱絡。


    穆寒本不吭聲。


    他寡言內斂,這類場合,除非有人問他,他會簡短回一句,否則他都是旁聽。


    不知怎麽說著說著,大家就說起郇河水來了。


    “……你們是不知道啊,郇河水漲得厲害啊!”


    “誒,你們這邊雨還不算大,我們幾個是牟縣來的,那邊暴雨傾盆已連續半月了。”


    “我們十四出來的,還再下,一點都沒見停!”


    阿礄好奇:“那你們這麽早跑出來做什麽?”


    那流民搖頭歎氣:“還是你們這邊好啊,大人們有些良心!我們那邊不行,郡裏撥下來的俢堤錢,十用其一就算好了。”


    “我們兄弟幾個就是築堤民夫,一清二楚,那堤壩老舊得緊,隻怕……我們鄉又低窪,敢不跑麽?”


    “唉。”


    “說來,今年雨水真多啊,沒想到上遊比我們這邊還厲害。”


    “厲害多了!”


    “我看啊,今年洪澇是跑不了的,隻怕還會決堤,……”


    “是啊是啊,唉,……”


    阿礄皺著眉頭聽著,都是庶民百姓,心下不免難過,但好在他們潞邑地勢高,距郇河也不算很近,還好。


    他想和穆寒感慨兩句,誰知側頭一看,穆寒端茶就唇的動作凝住,一動不動,神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穆大兄,穆大兄?”


    喊了兩聲,穆寒回神,不過卻沒說什麽,他抿唇站起身,對阿礄說:“我有些事,你們先回去。”


    話罷卸下馬車,給了點錢讓茶棚老伯幫忙看顧車架子,他翻身上馬,一扯韁繩,調頭往南而去。


    穆寒直奔毗鄰郇河的嶴陵城。


    嶴陵距燕莊百裏,一路他打馬疾奔,大黑馬累了,把它拴在隱蔽處吃草休憩,他足尖一點提氣往前飛掠。


    半下午的時候,他趕到嶴陵碼頭。


    登上大堤,黃濁的郇河水引入眼簾。


    水位很高,已在大堤頂部下不足一丈的地方晃晃蕩蕩,河水滾滾異常湍急,卷著浪花拍擊大堤,又奔騰著往下遊衝去。


    碼頭已開始限人限船的,不是大船,不允許出港,來時所見的繁華大碼頭一下子空蕩了許多。


    穆寒一見,心下就是一墜。


    這大半月來的所有歡欣喜悅俱悉數一掃而空。


    他感到不安。


    韓氏。


    郇王。


    韓氏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穩,而郇王最缺的就是錢,在韓菀的大力斡旋後,如今不過剛剛好維持平衡罷了,一旦出現大災,隻怕……這個平衡會頃刻被打破。


    怔怔許久,穆寒深吸一口氣。


    他閉上眼睛。


    現在說這個還有些為時尚早,或許,或許上遊的雨已經停了呢?


    不過就是沿河百姓的猜測議論罷了,天時難料,一旦雨停,情況就能立時扭轉。


    況且就算雨不停,大堤也未必就支持不住,郇國這麽大,幾個小缺口並不算災。


    穆寒攢緊拳,這般想足好幾遍,這才勉強壓下不安。


    ……


    暮色四合。


    天空灰雲在緩慢流動,天黑得略早一些,飛鳥盤旋歸巢,朦朧的暮色籠罩著燕嶺東麓下的小小山鎮。


    穆寒回來得有些晚了,本來預定中午到家的,但到了入夜,他才匆匆趕回去接韓菀。


    他急忙道歉:“菀兒,路上碰到設卡征兵,繞得有些遠,我……”


    “沒事。”


    韓菀踮腳親了親他,笑道:“這有什麽的,晚點就晚點唄,我又不是沒吃沒喝的。”


    每次去湯泉那邊,為防有什麽事耽擱了,總要備上好幾天的食水和膳食的。


    韓菀就是有點點擔心穆寒而已,沒事就成了,現在也不算很晚不是?


    “好了,我們回家!”


    兩人手牽著手,沿著小巷往家中行去,一路與迎麵的鄉親打招呼,韓菀笑容燦爛,她興致勃勃,今兒要給穆寒過生日呢。


    唯一就是穆寒采買回來的東西已來不及布置,她有點惋惜,不過吧,長壽麵是一定要做的。


    回到家中,點齊油燈,韓菀挽起袖子,趕緊先去了庖廚。


    她對自己的技術不是十分有信心,因此得趕緊開工,以免耽誤了穆寒吃長壽麵的時辰。


    掀開棉布,揪了揪麵團,感覺差不多了,她十分滿意。這麵還是穆寒幫著和的,她一個人拿不準分量力氣也不夠。


    她揪下一小團,開始笨拙揉按起來,揉了一陣子,用麵杖慢慢壓開,盡可能地壓薄,而後撒了粉折疊起來,用刀切成細絲。


    其實也不是很細,但還好,算得上一把合格的麵條。


    她趕緊往鍋裏添了水,燒開,再放麵條進去煮了煮,趕緊撈出來,然後填上備好的骨頭湯,加上雞蛋燜肉和燙的青菜。


    韓菀人生第一碗麵條就做好了。


    很笨拙,手忙腳亂,但是她親手做的,連同其他菜一起提回屋裏,這麵她要自己提,小心翼翼從竹籃裏捧出來,放在穆寒麵前。


    她親了他一下,笑意盈眉:“阿寒生辰吉樂!健如鬆柏,歲歲長青!”


    她把木箸塞到他手裏:“你快嚐嚐?”


    暮色中,小家亮起昏黃的燈光。橘色的光暈驅走黑暗,小小庭院寧靜又安詳,屋裏擺設懸掛了許多紅色裝飾和擺件,都是韓菀這兩天布置的。


    溫馨寧靜的家中,她笑意盈盈看著自己,那雙纖纖玉手還沾著水漬,一大碗的長壽麵熱氣騰騰正在他麵前。


    這是她親手給做的。


    但凡在今日前的任何一天,穆寒都會帶著無限欣喜珍惜地吃下去,這必將是他人生中吃過最好最有滋味的一碗麵。


    可現在,他如同嚼蠟。


    “好吃嗎?”


    “好,很好。”


    穆寒低頭吃麵,把一大碗麵條連同湯汁都吃幹淨,他親吻她,勉強笑著說。


    因現在為時尚早,也因著深藏的一絲私心,穆寒並未將今日發現告知韓菀。


    他強自壓下不安,竭力維持這好不容易才祈求得到的幸福平靜。


    ……


    隻可惜,他的幸福是如此的短暫。


    事發,非人力所能挽回。


    接下來的半月沒下什麽雨,甚至還出了好幾天的太陽,穆寒漸漸心生期盼,正在他悄悄祈禱有驚無險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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