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雷家大隊,大夥兒二話沒說,直接奔赴磚廠開工。不是磚廠的則是各自回去家裏。但過會兒就有人飛遞雞毛信給雷東寶,有個挺漂亮的大姑娘在他家與他媽說話,聽到大家平安回來的消息,大姑娘比誰都高興。雷東寶一聽,高興而得意地公之於眾,“我對象,我對象擔心我。我對象是居民戶口,她就是要我。”嘴裏念叨著,兩腳飛奔回家,奔出一段路才想起有自行車,忙又折回,飛上自行車趕回家裏。


    他媽數落著迎岀家門,而雷東寶則看到躲在門後的宋運萍,早繞過老娘興奮地衝進家門,忘情握手,熱烈握手。


    雷東寶的媽連稍有殘疾的媳婦都想要,何況是水靈靈的還有居民戶口的宋運萍。她現在養著的四隻長毛兔還是從宋家抱來的呢,平日裏怎麽照料兔子都是通過雷東寶傳話,但雷東寶不耐煩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傳話常是短斤缺兩,今天宋運萍自己送上門來,雷母才對如何養好長毛兔有了係統化的了解。對這個未來媳婦,雷母有些敬畏,也很有為了兒子而巴結的意思。但看到兒子衝進門時候眼裏隻有未來媳婦,她心裏稍有一點失落。


    雷宋兩家的婚事就這麽定了下來,宋運萍連說六月一日結婚很胡鬧,結果天遂人願,六一兒童節居然是周日,兩人六月二日才登了記。然後兩人約定,等宋運輝暑假回家才辦婚事,在宋運萍的心裏,她的結婚大事,如果弟弟缺席,那將是極大遺憾。她無法想象,父母照規矩是不能送女兒去雷家的,但如果弟弟也不能陪她去雷家,她感覺自己簡直與私奔差不多。


    雷東寶則是公私兩忙。自從見了徐縣長,來自公社的壓力自然消失。事情的發展往往是這樣,各方勢力之間沒有絕對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漲,勢力的某一方總是在蹺蹺板上維持短暫的優勢。一時之間,老猢猻幾乎銷聲匿跡,進進出出變得鬼影子一般飄忽。而小雷家大隊雖然被徐縣長控製著沒走向另一個極端,沒被當作先進集體推廣給其他大隊,因為他們的步子走得太大,徐縣長擔心目前形勢下有些人會接受不來,可也被縣裏當作心照不宣的試點對象,政策方麵有意放寬,行政方麵給予大力支持。小雷家大隊雷東寶的名氣很快如日中天。雷東寶又是要當新郎,又是被全縣人民口口相傳,年輕的一顆心天天如飲了醇酒一般的興奮,做事更是大刀闊斧。


    在家裏,他運用自己在部隊學到的泥瓦匠本領,硬是用石灰泥刀將祖傳了不知幾年的泥牆刷成粉垣,將陋室變為新房。屋子亮堂了,地麵平整了,可家具幾乎是沒有,房間裏疏可跑馬。在大隊,他在縣裏派來專家組的幫助下,目標明確地引進高產雜交稻品種,確認優良長毛兔品種,還在專家指導下,將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修整之後,做成魚塘,承包給農戶,是很有鑽研腦子的種稻能手雷忠富包了去。他自然是疏了磚廠的計件工作,大隊雖然收益增加了,他個人的收入卻減少了,婚禮籌備捉襟見肘。他盡量不想給宋運萍知道,怕她操心,但宋運萍太了解他的收入來源,推測他的窘迫。於是宋運萍提議新事新辦,婚酒改成茶敘,也免了嫁妝搬來搬去。雷東寶很是內疚,別人黃毛丫頭出嫁都有十來車嫁妝、吹吹打打的儀仗,流水的婚宴,可他那麽好的新娘卻什麽都不要求,他太對不起運萍。可他沒別的說,就隻握著運萍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誓,“我一定要對你好,一定,一定”。


    宋季山夫婦一向沒什麽主見和堅持,長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讓他們順從慣了,雖然對雷東寶這個人不是很滿意,可女兒堅持,他們便沒了堅持。女兒又說人好最要緊,別的都隻是附屬,不要緊,他們也覺得對。他們心疼女兒,除了留出兒子暑假來回的車票費,將所有積蓄都拿來給女兒置辦了嫁妝,隻是縫紉機實在是貨源緊張,時間緊買不到,才作罷。宋母嘀咕說,這簡直是倒貼。但是兩夫妻也聽說雷東寶現在的榮光了,宋季山隻敢在背人處與妻子說說,說現在社會還真是勞動人民最光榮。


    唯有宋運輝對於姐姐嫁那麽個粗人並不滿意。他覺得雷東寶雖然幹事情是好樣的,可作為他的姐夫還不夠資格。他本來為了節約些錢不準備暑假回家,如今姐姐婚禮他當然得回。回家看到姐姐已經領岀結婚證,自然是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終於見兒子回來,背著女兒向兒子抱怨,說戴了幾乎一輩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兒時候風光一下,說明宋家現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了,招個女婿還是黨員幹部,可還是不能如願。最不能忍受的是,連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兒,還是得像做五類分子時候夾著尾巴做人一樣,不得舒展。


    宋運輝年輕思想新,對於姐姐簡單辦婚事的想法本來也支持,但是聽了父母的抱怨,心裏卻是心疼父母。學校時候,有次寢室裏的老大趁左右無人,忽然問他,為什麽他一個小小年紀沒太多社會艱苦經曆的人對政策時事那麽關心,宋運輝當時被問住,脫口而出的答案是有興趣,就是有興趣。老大當時還很吃驚,說他小小年紀就有平常人三十歲才有的分析問題眼光,很是不易,以後不該光做技術,更應以技術為跳板走向政工,否則浪費大好眼光。宋運輝對於老大的這一提議非常熱衷,因此對自己的人生隱隱約約有了規劃。


    事後他再回想起老大的這個問題,仔細反思之後,卻得出另外一個結論:他關心政策時事,實在是應該歸結為缺啥補啥,根源應該在老實不過的父母身上。其實解放前夕,左近與他父親一樣被國民黨軍隊臨時強征的並不止宋季山一個人,可是與他父親有同樣命運的人卻懂得審時度勢,適時跳出來控訴自己被萬惡的國民黨強征的苦處,以種種血淚證據說明自己是更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而運動總得找一個合適的批鬥對象,於是落後不知自辯的宋季山就成了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墊腳石。這種事,宋運輝從小就聽父親唉聲歎氣地說起過,他小時候隻想著那些踐踏父親的人非常可惡,父母太老實,可大了後又是另一種想法,父親如果靈活一點了解解放前後政策轉向,如果出手快一點先跳上台洗清自己,他的童年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歸想,心裏也多少知道這不可能,父母這兩個人性格太懦弱,能不被人欺負已是上上大吉,至於靈活機變,那簡直是天方夜談。


    宋運輝現在才知道兩個懦弱的父母依然張大羽翼保護他們兩姐弟長大成人非常不易。以前不懂事,隻看到自己的苦難,才會對可憐的父親吼岀“都是你害的”,差點惹下無法挽回的悲劇。現在他長大了,除了因缺啥補啥關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為家中有力的梁柱,要讓父母姐姐都過上好日子。對於父母無奈又無力的背後抱怨,他理解,也心痛,他開始主動介入姐姐的婚禮,與姐姐磋商婚禮步驟。但是宋運萍性格恬淡,不喜交遊,再加以前因為成份問題,同學不願與她走得太近,她現在朋友也少,她考慮低調結婚其實也有心愁自家拿不出象樣送親隊伍的原因在。但是宋運輝不同,他高分高能,雖然以他的成份應該是沒有說話的權利,他也不多話,但他總能在潛移默化間博得老師喜歡,學生團體活動中隱隱成為指揮。他也看出姐姐的為難,於是他接手了婚禮事項,不僅聯絡自己同學捧場,更是將姐姐的幾個同學也請來送嫁,還將一些有點頭麵的遠親緊鄰拉來湊數。送親路遠,他又一個一個一絲不亂地安排下誰騎車,問誰借車,誰坐誰車後麵等事項,又跑到小雷家與雷東寶見麵,花一晚上時間逼著雷東寶一項一項地將結婚各項議程落實到人,落實到確切時間,討論完畢,他拉岀一式兩份的婚禮進程表,一份給雷東寶,叮囑他找個合適的人屆時落實,女方的一份當然是由他執行。


    雷東寶早就從運萍那兒了解到這個小舅子見解高,能力強,接觸之後才知小舅子一張臉雖然稚嫩,作風竟是如此強硬,他雷東寶生氣時候老書記都怕,唯獨小舅子不怕他,遇到雙方意見不合,他總是大手一揮說就照著他說的辦,但小舅子總是一針見血指出缺陷,有時令雷東寶答不上話,不得不妥協,但有時兩人都堅持,小舅子往往繞開一個圈子過會兒再兜回來,一直到達到目的,耐心非常的好。而雷東寶到第二天才想明白,小舅子雖然不吵不鬧,話也不多,可最終堅持了所有。但好歹小舅子沒有什麽不合理,而且兩人都是為宋運萍好,再說雷東寶也不喜歡個人事情上麵太計較,兩方才相安無事。這讓雷母領教了宋家弟弟的厲害,給雷母留下未來媳婦娘家有人的印象。因為她從來沒見有人與長大了的兒子針尖對麥芒,而宋家弟弟做到了。


    但想讓雷東寶循規蹈矩按牌理岀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禮當天,小雷家自家的借用的,迎親隊伍來了三輛手扶拖拉機,裝滿三車的光棍,還有黑壓壓的自行車行列。起因是雷東寶的煽動,他說他是近年來第一個娶媳婦進門的小雷家男人,如今小雷家富了,光棍們得鼓足勇氣學著他兜裏揣著鈔票出外找對象。光棍們真聽了雷東寶的話,想到送親隊伍將有很多的未嫁姑娘,個個磚廠計件也不管了,衣服穿得比新郎還挺刮,臉刮得比新郎還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紅花招人注視。雷士根這個迎親大管家都有喧賓奪主的嫌疑。兩個大隊雖然小學不同,可進的中學是同一個,見麵不用調和,早自己招呼上了。


    看著小雷家大隊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樣,看著送親這一方姑娘們吃吃亂笑的傻樣,看著婚禮氣氛完全偏離自己的設計想象,宋運輝差點無語。原來不止是大學裏那些比他大齡的男女同學閑時眉來眼去,惘顧學校的禁令,原來神州處處相親場。宋運輝不得不隨機調整程序,忙前忙後將那些光顧著眉目傳情忘了跟上大部隊的人拖上。他看到父母送姐姐出門時候流淚了,但他當時幾乎沒法有時間感應父母的感受,他忙著應付送親的捉弄迎親的,還有,不時得為雷東寶的自說自話擦屁股。雷東寶這時候興奮得滿場都是他的大嗓門,穿新娘子宋運萍為他做的筆挺白色的確良襯衫灰色毛滌褲子的他看來很不適合那一身殼子,但誰說他不管自己的婚禮現場了?當宋運輝準備悄悄提醒一下光顧著打情罵俏者跟上大部隊的時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紅掛彩的拖拉機上回頭一聲喝,“xxx,打水也換個地方,快跟上。”於是當事人麵紅耳赤,大部隊內掀起一陣接一陣的笑浪。整個婚禮場合熱鬧無序得不象話,本來最該挨欺負的新郎反而保護著新娘指揮著大夥兒鬧,他比別人還鬧。


    原定新事新辦,大夥兒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東寶家門口,行禮說話亮結婚證,請幾個活躍分子表演一下唱歌板書之類的節目,然後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會。但沒想到原定節目還沒表演完,送親迎親雙方已經在曬場對上了,摘下手扶拖拉機上的大紅花,敲起銅釘紅皮大鼓,鬧起擊鼓傳花。總算沒忘記這是婚禮,時時有人岀題目關照新郎新娘,一直自發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家的光棍們送出很遠。


    雷東寶越熱鬧越好,坐在宋運萍身邊咧著嘴大笑,有時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誰都響。宋運萍很高興地看著這一切,她原本以為結婚隻是自家的事,簡簡單單跟眾人打個招呼過門就行。但是,在這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裏,竟然有那麽多人陪著她一起高興,她由衷地感謝,也跟著由衷地欣喜。雖然她記著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幾次她還是笑得直不起腰。宋運輝也高興,姐姐的婚禮出乎意料的熱鬧,他比誰都高興,料想父母知道了也會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這效果?但雖然他常作為萬眾矚目的新人唯一小舅子被捉出來示眾,他依然沒忘記維持局麵的鬧而不亂,最快時間應付鬧過頭的突發事件。


    宋運輝在姐姐簡陋新家吃了豐盛的晚飯才回。在座的還有老書記等幾個近親近鄰的長輩,湊了一大桌。大家喝酒扯淡,不過都是顧著身份,雷東寶放開了喝,沒忘記招呼宋家姐弟也喝。宋運萍也喝了一點,喝得臉色微紅,兩眼水汪汪像要滴岀水來。宋運輝在大學跟著大同學也有喝酒,知道自己沒多少量,就沒多喝,宋運萍也管著弟弟別多喝,怕他回去路上出事。


    忙碌了一天稍微靜下來,宋運輝在酒桌上的情緒有點低落。他正視姐姐的選擇,可還是無法很好接受雷東寶做他姐夫,他總感覺姐姐會在這樣一個莽夫手裏吃虧吃苦。他看出雷東寶大開大闔,挺受小雷家社員的敬重喜歡,可他喜歡不起來,他那麽細膩溫柔的姐姐,哪是雷東寶這樣的人能夠般配,姐姐那些婉約低迴的心思,以後該如何與姐夫溝通?他還是堅持以前對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經結婚,他隻有正視。


    飯後新郎新娘一起送宋運輝回家,想到姐姐從此留在雷家,宋運輝心裏說不出的堵。看到姐姐在月色裏抹眼淚,他也眼眶濕了。村子的路不長,很快就到村口,宋運輝站住,很果斷地對兩個新人道:“就到這兒吧。姐,你旁邊等等,我和大哥說幾句話。”


    宋運萍知道弟弟不是很滿意這個姐夫,很怕兩人單獨說話說出問題,聞言忙道:“有什麽話,我一起聽著不好?”


    宋運輝攬著雷東寶肩膀走開,扔給姐姐一句話,“男人的話,你暫時缺席。”說著,拉雷東寶到稍遠地方,盯著雷東寶的眼睛,嚴肅地道:“大哥,姐姐以後交給你。因為我們家成份問題,姐姐以前吃了很多苦。你是個強有力的男人,你以後得保護好姐姐,不能讓她挨人欺負。”


    雷東寶心說這話多餘,他心愛的老婆,他怎麽舍得讓人欺負。但他隻堅決地應一聲:“行。”


    對雷東寶的回答,宋運輝相信他以後會做到,是男人都不願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負,何況雷東寶這樣有擔當的人。他需要解決的是後麵一個問題,“我姐姐外柔內剛,但她剛的時候,經常是犧牲自己,照顧家中大局,她柔的時候,是為家人無微不至地操心。你性格粗放,但請在對待姐姐時候細心一點,周全一點,不能讓姐姐總是犧牲自己。我很私心地請求你,多為我姐姐著想,以後做事別光顧著自己痛快,讓家人為你擔心。”


    這席話,雷東寶聽了有點意外,不由揚眉看住眼前乳臭未幹的小舅子。想到他遇到來自公社的麻煩時,那麽害羞的運萍竟動手整理他的衣裝,又自作主張過來完全陌生的他家陪著他媽擔心,他以前都沒想到運萍會這麽勇敢,估計小舅子說的犧牲就是這個。小舅子最後一句話很不客氣,但雷東寶無法生氣,這是事實。他很想跟小舅子解釋,也想好好保證他不會讓運萍受罪,但千言萬語,最後還是用了他慣常的表達方式,“行!”


    宋運輝本打算與雷東寶理論一番的,沒想到他答應得那麽爽氣,一時無語。他也知道雷東寶是幹事的,不是口花花說了不做的,因此不用確認再確認,或者更加上威脅。兩人沉默挺久,他才吐出一口長氣,黯然道:“我姐交給你,我走了,祝你們新婚美滿。”


    雷東寶緊緊握住宋運輝伸過來的手,猛搖幾下,道:“回去多寫信給你姐,你姐喜歡。你家我們也會常去,你別掛心上,回學校好好讀書。你有文化,會比我們都有出息。”


    這回輪到宋運輝好好抬眼打量雷東寶,他也沒多話,鸚鵡學舌答應了一聲“行”。他又走過去與姐姐道了別,才一個人回家。回頭看到姐姐還站在村口送他,似乎還抹著眼淚,他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下來。宋家多年多災多難,都是一家四口抱在一起互相勉勵互相取暖,今天姐姐出嫁,宋運輝心頭就像割去一塊肉。世界很大,他的心也很大,但他心的內核很小,隻藏著有限幾個人,有限幾人之一的姐姐卻忽然成了雷家的人。他知道姐姐出嫁是合情合理的事,就像小妹妹一樣的梁思申出國也是合情合理,明知她們未來的生活應該會更好,但他就是難以割舍,他一個人在月下的曠野裏流了好一會兒眼淚。


    宋運萍很擔心弟弟與雷東寶說了什麽,見兩人沒衝突,又同誌般地握手,才略為放心。回頭就問雷東寶:“你們說了些什麽?”


    雷東寶沒想隱瞞,即使不是一家人,也沒啥可隱瞞的,何況運萍已經是他娘子,“你弟弟不許我欺負你。”


    “這家夥,亂來。”


    “他沒亂來,你弟弟這人做事腦子很清楚的。你們姐弟好,我看著也高興,我以前還以為他在家又懶又霸。”


    “咦,你怎麽會這麽想?我還覺得弟弟太懂事,太會忍,又太能吃苦。他那麽聰明,我們家真是委屈了他。他要是生在幹部家庭…”


    “靠誰都不如靠自己。萍萍,以後你爸媽也是我爸媽,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會對他們好。我現在沒錢,結婚沒法讓你風光,以後補。”


    “補什麽呀,誰家結婚有我們那麽熱鬧。到家了。”


    兩人走進院子,雷東寶忽然“嘿”一聲扛起運萍,宋運萍差點驚呼出聲,忙捂住嘴,可旋即一頭撞上低矮的門框,她終於沒忍住一聲叫。把雷東寶給悔的,剛答應宋運輝做事不能光顧著自己痛快,回頭就一高興沒了準頭,將運萍撞了。他不知道怎麽疼這個嬌滴滴的老婆才好。


    回到學校,宋運輝成為三年級生,終於將迎來與他同齡的大學新生。寢室同學都打趣他,要他趁女孩子剛入校,趕緊祭岀老同學身份抓一個做女友,宋運輝嘴裏推辭,心中又有些向往。但新生入學時候他們全體出去實習,實習在西北,以前建設大三線時候從上海搬去的工廠。如今國家對三線投入減少,而遠從上海來的老職工也紛紛按政策要求回上海,整個工廠雖然鋼鐵林立,可給人暮氣沉沉的感覺。


    一家到處充滿易燃易爆化學品的大化工廠,卻管理鬆懈,稍微用點心思,幾乎可以出入自由。但工廠即使暮氣沉沉,遠近矗立的鐵塔鐵罐和盤桓交錯的輸送管線,還是讓宋運輝這個來自農村幾乎沒見過像樣工廠的人傾倒。其實宋運輝並不知道這家工廠經營得如何,這家工廠的頹勢還是那些從工廠考進大學的大同學觀察出來的。宋運輝看見無數閥門無數管道,早眼花繚亂了。


    工廠的領導對這幫大學生很重視,第一天作報告時候一口一個天之驕子。工廠的工人也對宋運輝他們很客氣,見麵都是看西洋鏡似的,有的還在背後竊竊私語,“大學生呢,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才考上的呢。”這些話經常可以聽到,大夥兒背後說起來都挺驕傲。宋運輝心裏當然也驕傲得飛飛的,總算是沒說出來掛在臉上而已。但看見工人時候,總是無端平添許多心理優勢。


    實習的安排很寬鬆,大家最先還好奇一下,比較熱衷,但很快有些人就疲了下來,從工廠早退回臨時宿舍,他們先甩幾圈老k才懶洋洋出去食堂吃飯,飯後成群結隊逛逛工廠生活區馬路,其實也沒什麽可逛的,商店早關門了,黑不溜秋一條不到百米的直路,飯後百步而已。反而是他們被工廠生活區老小看新鮮。宋運輝則是與一些學習認真的同學每天解散後還在工廠留戀不肯離開,反正工廠管理鬆懈,他們就進控製室跟著工人上半天班,跟著工人每隔兩小時或者一小時到處巡視,從工人熱情的介紹中總算知道一些運行基礎。他們都還沒學習專業課,連專業基礎課都還沒學,整個實習期下來,依然是一知半解。但他們卻自信地向帶隊老師向工人建言獻策,自以為滿載而歸。


    回到學校開始學習專業基礎課時,如開了竅門。有時撞到一個名詞,忽然想起實習期間曾經聽說親見,那感覺就像出門遇見老友,分外親切,於是對讀書的熱愛變得立體起來。


    大學除了分秒必爭地為四化建設培養有用人才,每個係還在熱火朝天地重建實驗室教研室,翻譯國外先進資料。人手當然是大大的不夠,那就從本科生裏拉夫。老師的眼睛一邊盯著黑板,一邊盯著學生,從中物色合適人選。有兩個老成穩重學習非常刻苦曾在讀大學前做過機械工和電工的老三屆同學被老師抽去幫助組建實驗室,在大家都羨慕那兩個同學的時候,宋運輝被他最崇敬的陸教授抽去翻譯英語資料。當他第一次翻開教授交給他的資料,隻覺眼前一黑,胸口嚴重缺氧,才知自己英語水平嚴重不足。剛在實習工廠被工人“大學生,大學生”地羨慕出來的傲氣全扔到九霄雲外,還滿載呢,其實什麽都不懂。不得不老老實實漏夜苦幹,唯恐辜負陸教授知遇之恩。


    還什麽心思心猿意馬找女朋友,連吃飯時間都成問題,宋運輝鑽進書堆時候,非常忘我。有革命經驗老到的同學善意取笑他安心工作,鑽研學問,是個不折不扣的“安鑽迷”。宋運輝聽著感覺與小學時候他被稱作的“小綿羊”異曲同工。


    這一年,小雷家大隊風調雨順,良種晚稻大豐收。雷東寶不舍得從沒忙過農活的妻子下地,也當然不能讓老娘下地,非要自己一個人將全部地收割下來,隻允許宋運萍在後麵撿稻穗。宋運萍也確實不是割稻的料,總覺得鐮刀下去直往自己小腿砍,還是雷母心疼兒子一個人種兩個人地,抓起鐮刀熟練割了一些,但很多是社員“書記書記”地叫著幫忙收拾的。宋運萍在打稻時候才幫得上忙,手腳並用捆紮打下稻穗的稻草。穀子曬幹,新米碾出來,燒出來的飯出奇的香甜。收了稻子的土地翻耕後又種上兔子愛吃又高產的花菜。


    雷東寶裝了兩麻袋新米去孝敬嶽父母。明明宋運萍自己也能騎車的,他偏要抓著宋運萍坐他前檔,硬是被宋運萍逃了,兩人並肩騎車過去,秋風得意。這時候老書記已經再公社的暗示下退位,雷東寶理所當然做了大隊支書,是整個縣最年輕的書記,眾人也都說他是縣長的親信。宋運萍明顯感覺得到婚前婚後人們對她態度的不同,當然都是因為雷東寶。連宋季山夫婦都感覺得到別人對他們態度的不同,那些以前拿他們當軟蛋捏的街道幹部對他們客氣了,雷東寶年前對那些人的冒犯,都沒人提起。兩老吃了女兒家的米,攢下的糧票連忙換成全國糧票支援兒子。


    小雷家大隊的女人們在宋運萍的指導下紛紛養起長毛兔,養得早的,兔毛已經剪了一茬。雷母養得更早,兩個月剪一次兔毛,都已經剪了兩茬,換來好幾張大團結。


    有徐縣長牽線搭橋,宋運萍抱兔子從省農科院良種兔場配種,養下兩窩良種兔。小兔子一長毛,就看得出好壞,兩個月養下來,小小兔頭看上去方頭方腦,兔毛長得密集厚實,第三個月剪第一次毛時候,剪刀插進毛裏麵,已經很有阻力。家裏不得不再造兔舍,而且還是兩層兔舍。這都難不倒雷東寶,從磚廠買來幾拖拉機次品黃磚,叫來兩個也能做泥瓦匠的朋友幫忙,幾天時間就砌岀框架,再由雷東寶找年紀大的社員編岀兔舍門,一時後院密密麻麻都是兔舍。眾人有樣學樣,紛紛跟著在院前院後砌岀兔舍,準備來年大養。倒是消化了磚廠好多次品磚,又培養出好幾個農民泥瓦匠。


    宋運萍大事都不用操心,人養胖變潤了。雷東寶有妻子悉心照料,走出去衣著整潔,脾氣都好了許多,一張臉似乎也白了一點。因為宋運萍還在讀夜大,兩人商量好,等夜大畢業才要孩子。雷母心裏覺得這個媳婦千好萬好,唯有兩樣不好,一樣是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回到家裏兩隻環眼就隻落在老婆身上,一樣是媳婦不肯立即給雷家生個孩子。


    家裏收入大增,不用再吃地瓜幹飯,吃肉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幻想。


    因為土地承包,小雷家大隊原來的養豬場斷了糠菜供給,不再養豬。但家家戶戶自己有了米糠,紛紛在自家院子後麵養豬。春節到來,養得傻肥的豬岀欄宰殺,雷東寶一口氣買了半隻光豬,斬下一半,送給嶽父母家。宋運輝扛著英語資料和磚頭般字典回家過節,豬肉吃了一個飽,回學校去時下巴都圓了。宋運輝看到雷東寶極其疼愛姐姐,姐姐又是看上去豐潤很多,甚至精神很多,自信很多,這才放心。雷東寶看見宋運輝將蒼蠅頭大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翻譯成密密麻麻的方塊字,看上去容易得就跟吃飯喝水一樣,佩服得差點五體投地。春節跟娘子回娘家時候,忍不住坐宋運輝身邊傻看了許久。


    不僅是宋季山夫婦誇獎這個女婿好,小雷家大隊上上下下也是對雷東寶交口稱讚,說他做書記了,大家才用一年時間就吃飽了飯,而且還不止。大家都說今年終於吃上肥得流油的肥豬肉,明年該可以吃上大隊承包魚塘裏自家養的鯉魚草魚了。大隊還出錢買了一台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有專人抬岀隊部打開箱子對好天線,放給大夥兒看,大家看到電視上公審林彪、四人幫團夥,底下都議論什麽時候我們也學著審老猢猻一夥,嚇得老猢猻在家提心吊膽好幾天,從此氣焰不知不覺就被壓了下去。雷東寶不愛看報,但愛聽新聞,新聞寫在報紙上他看著煩,從電視上播出來他一聽就靈,他有時間就去聽新聞。他想著什麽時候湊足錢,也去買台電視機放家裏看著,那該多美。


    生活,開始走上良性軌道,轟轟烈烈地奔向富裕。而對雷東寶的擁戴不需言語,大夥兒都是自發,一個個願意相信,甘願被差遣,唯恐落在人後。


    第一部 1981


    不僅是小雷家大隊富裕了,整個社會都好像是聽了發令槍似的,一二三,轟地一下富裕起來,尤其是有些手藝有點辦法的人更是來錢來得快,家中很快掙齊縫紉機、自行車、手表等三大件,開始朝著電視機、錄音機進發。


    春節期間,開天辟地第一次,小雷家大隊娶親酒席多於嫁女酒席。雷東寶被扯著去各家赴宴,各家老人求著雷東寶給自家兒子證婚,但被宋運萍製止了,宋運萍說,證婚的事兒還是讓給雖已退位,但依然德高望重的老書記為好。雷東寶聽宋運萍的,可雷母很是不滿,她一寡婦人家含辛茹苦養大兒子,吃足白眼,如今熬到兒子成大隊書記,正是她揚眉吐氣的時候,婚宴被邀,她總是當仁不讓坐在上席,她坐上席時候怎麽能眼看兒子將上席讓給老書記?可隻要是反對兒媳婦的話跟兒子偷偷說都沒用,兒子嚴重傾向兒媳婦,別看兒子大粗人一個,經常是兒媳一個眼風,他立刻收斂手腳,降低聲調。


    多次提醒兒子無效之後,雷母決定當麵與兒媳說話,再怎麽說,這裏是雷家,她是婆婆。雷母告訴兒媳,兒子現在是書記,書記就是整個大隊的老大,大隊裏誰結婚沒老大證婚算什麽話。宋運萍早料到現在風頭很勁的婆婆會提出反對,隻是沒想到婆婆會直接跟她來說,她就說尊老愛幼,老書記雖然退下來,可東寶不能因此占了老書記上風,做人得有謙讓。雷母不肯,說比老書記更有資格的書記還有,老書記上位後就老書記在證婚,現在該輪到新書記她兒子來證婚,風水輪流轉,這沒道理可講。宋運萍隻是微笑解釋,說婚禮畢竟不是工作,在婚禮場合不要盯著論資排輩,東寶年輕,把麵子給老書記掙又沒什麽,但大隊工作會議上,東寶那是非坐主位不可的。雷東寶旁聽,到此就斷然一句,肯定老婆說得對,雷母氣鬱。回頭跟左鄰右舍埋怨兒媳頂撞,說她自己在家中沒地位,有人把話傳到宋運萍耳朵裏,宋運萍挺無奈。農奴翻身後未必不會做惡霸。


    人越是在感知自己權威旁落的時候,越是斤斤計較地要在眾人麵前表現權威。春節後,雷母便不肯再燒火做飯,更不願被兒媳主導著幫忙養長毛兔,有時間,她隻洗自己的衣服,完了寧可與老鄉鄰一起撮把凳子坐牆邊曬太陽。偏雷東寶本就是不做家務的,也不知道家務繁瑣,更是沒時間太關照家裏羅嗦小事,直把宋運萍忙死。宋運萍沒想到一家人的事情會那麽多,以前她在宋家也幾乎是當家,可也從沒如此忙得足不點地。為此她買了煤餅爐,心說燒灶總是費事費時間一點。可這筆開銷被雷母嘮叨了好幾天,說家裏現成的稻草用不完爛掉,還花錢買煤餅來燒,敗家。雷母現在有了策略,知道跟兒子說了沒用,幹脆直接跟兒媳碎碎念。直把宋運萍鬱悶死,可她還是不好意思使喚婆婆幹活。她隻有省下讀書時間幹活。


    雷東寶還是保留著磚廠的位置,拿固定工資,雖然大多數時間不下場幹活了。年後磚廠才開工,他還沒在位置上坐穩,就有買磚的急火火趕上門來要磚。雷東寶疑惑了,說這會兒天寒地凍,澆水泥石灰過夜會凍,急著買磚幹什麽,問清楚了才知,原來大家怕開春都緊著要磚,到時得排一個月的隊才能拿到磚,影響工作計劃。雷東寶當機立斷,決定上第二眼磚窯。


    雷東寶做事一向速戰速決,中午時候就用廣播喇叭將大隊幹部和老書記一起叫來開會。他從來不講大道理,坐下就說:“我有兩個打算,一個是老磚窯上麵加頂棚,省得雨天燒不成磚,一個是再造一眼新磚窯。你們看看,原來我們便宜兩厘錢,一星期後交貨,這還是敲鑼打鼓去招來的生意。現在跟磚瓦廠同價,可人家還是交錢買磚,秋天時候得排隊三個禮拜才能拿到磚。我看今年開春要磚的更多。我們自己不造,別個大隊看著眼紅也會造,不如我們自己動手,還可以安排我們自己社員進磚廠。老叔,一眼新窯要多少錢。”


    老書記被公社迫退,心中本是氣悶,可雷東寶聽了宋運萍的話,幾乎在所有場合都是以他為重,大隊開會依然叫上他,老書記心中很有太上皇的感覺,對於東寶侄兒的提議,他樂意配合。他熟門熟路抽開四眼會計抽屜,取出賬本,一邊翻著一邊心中默默算計。四眼會計連忙提醒:“老叔,去年啥都漲價,你不能翻老黃曆了。”


    “曉得。”老書記頭也沒抬,可還是翻出老賬本看了,又取紙筆算了半張紙,好容易才道:“東寶,我連棚一起給你算進去,就算最簡單的油毛氈棚,我們磚廠加大隊的錢不夠,還得外借四萬五。”


    數字出來,全場都倒吸一口冷氣,一齊將眼光對準雷東寶,就算是現在富了,可四萬五,那得全大隊人不吃不喝半年才還得岀。隊長當下道:“東寶,要不我們先把現在磚窯的頂棚先做了,春天雨水多,這才是當務之急。四萬五,這欠債欠那麽多,全大隊老小誰還睡得安心啊。”


    雷士根眼下是大隊部成員,說話也有份,“東寶書記說得沒錯,磚窯點火以來,每月供不應求,門口要貨的隊伍越排越長。可形勢一片大好,問題依然不少,現在物價這麽漲,漲得大家都受不住怎麽辦?都受不住,吃飯成問題了,誰還造房子?我們還是保守一點,先搭頂棚,把下雨天的時間奪回來,看看市麵還緊不緊,如果…”


    “士根哥,你聰敏,你會看,別人也會看。等別個大隊把磚窯造起來,我們哭都來不及。聽我算帳,造新窯,可以解決大隊三十個壯勞力,加頂棚,可以多用十個人挖泥打磚坯,這四十個人每人每月五六十塊工資,我們大隊又可以解決四十個人的生活。這方麵你們算過沒有?”雷東寶說話沒好氣。


    老書記讚了雷東寶一把:“對,我們作為大隊幹部,做事情要兼顧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再說句沒良心的,社員富了,以後我們每年追繳稻穀也輕鬆一點。我投東寶一票,不過借錢的事,東寶你自己解決,整個大隊老鼠洞掏空了都拿不出四萬五。”


    四隻眼會計倒是毫不猶豫地道:“我投東寶書記,東寶書記以前每次做的決定看著都衝,最後效果都好。”


    與會眾人心中都冒出兩個字,“馬屁”。雷士根道:“四隻眼的話也有道理,我知道我一向保守,不過…我總歸是擔心,東寶書記,我們不是拉你後腿,你知道我性格。”


    雷東寶當然知道雷士根不是有意拆台,雷士根往常的小心也幫了他很多忙,糾正很多錯誤,但他現在認定自己做得沒錯,再討論已經沒有耐心。“我沒二話,你們看效果。我們現在已經吃飽飯,往後開始得要求吃飽魚吃飽肉。我還是那句老話,如果磚廠虧本,你們把我雷東寶塞磚窯裏燒了。我老娘老婆都不會找你們算帳。就這樣子定,我找信用社要錢去。”說完,兩眼炯炯環視在座各位。


    眾人在他瞪視下,一個個忐忑著投下讚成票。全體通過。


    但雷東寶私下裏還是找老書記商量,問是否有辦法將費用打低一點,老書記說不可能,這已經是最低價。老書記也問雷東寶,萬一市道差下去他準備怎麽對付,總不能讓磚窯閑著,大夥兒閑著。雷東寶說,實在沒辦法時候,就再降一分錢,反正國營磚廠沒法亂調價格,國家不讓。他們社隊辦企業自己可以作主,挖點國營企業的牆角還是可以的。老書記不斷念叨,這樣做好嗎?怎麽能挖國家企業牆角。雷東寶給老書記這麽一說,也覺得不對。可又一想,小雷家磚廠的工作可比縣磚廠的辛苦得多,大家多拿點辛苦錢應該。


    但雷東寶心裏也是忐忑,一點不比其他幹部少擔心一分一毫。就像他去年春節後一窮二白憑一身潑膽將磚窯燒起來,他那時也擔心得晚上睡覺做惡夢。夢見磚頭堆積如山沒人要,夢見磚頭燒到一半沒了煤。可他還是相信一點,做什麽都得搶在別人前頭,學不來宋運輝這樣精靈的孫悟空,那就學豬八戒,吃飯拉屎都得搶前頭。搶在前麵,機會才多,跟人後麵永遠吃不到肉。


    但是,今時又有不同,老磚窯的紅火說明他的正確,四隻眼說得沒錯,所有結果都證明,他的決定最終都沒錯。比起當初的一窮二白兩眼一抹黑,今天他對黃磚市場了解得多,他知道市場有量,有更大需求。他擔心什麽?繼續潑膽上才是。都是被雷士根這幫膽小的給嚇到了。


    這麽一想,雷東寶將所有顧慮拋到腦後。這世道,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既然想到,那就放膽去做。搶前麵總有好處。


    雷東寶再去信用社。他已經第三次去,第一次借買拖拉機的錢,第二次還買拖拉機的錢,第三次,他連問都沒問,直接摸進主任辦公室。見到裏麵煙霧騰騰。


    信用社單主任一見雷東寶就道:“你來得正好,我問你,你們的磚好還是縣磚瓦廠的磚好?”


    “問用過的人都知道了,當然我們的好。單主任,我要借四萬五,一年後還,建個新窯。”


    “磚廠生意真這麽好?我問縣磚瓦廠要磚,他們說我量大,先可以給我五千塊,還得一個月後拿,再什麽時候能給我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操他奶奶的,我水泥都已經買來,一個春天放下來還不得結塊?信用社造兩層宿舍樓,三月準備動工,五千塊磚頂什麽用。還有公社建築工程隊,說什麽造影劇院比造我宿舍樓要緊,說電影院是十一向國慶獻禮工程,我的宿舍要我自己找泥瓦匠造,你說又不是農民土坯房,兩層樓,水泥預製板的二層樓,我放心交給那些隻會建土坯房的泥瓦匠嗎?不說了,你要借錢?一個條件,從今天起,你們所有燒出來的磚全賣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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