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三個年輕人都沒想到的是,張母答應是答應了,卻遠遠跟在宋運輝和張淑樺後麵,尋建祥半路不能掉包,大冷天裏走了半個小時,宋運輝無奈地將女孩交到張母手中。張母一徑地叫宋運輝明天再來。


    宋運輝回頭看著無精打采的尋建祥隻會笑,把事情經過跟尋建祥一說,尋建祥氣得一腳捅翻公園門口的一排自行車。回程是宋運輝載著蔫蔫兒的尋建祥。宋運輝讓尋建祥剃掉大鬢角,穿上正經衣服,買幾條寬鬆點的褲子,即使像他一樣隻穿工作服也行,尋建祥猶豫,說這樣張淑樺又不喜歡他了。而且男子漢大丈夫,這麽屈就,說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他誰啊,他是全金州大名鼎鼎的尋建祥。


    但第二天尋建祥自己過去飲食店,不果,第三天做中班的白天,悄悄把頭發理了。理了頭發後的尋建祥戴著安全帽不肯摘,怕人笑話。可宋運輝觀察著,打探著,知道尋建祥理了頭發也沒得逞,一個月後,尋建祥的頭發又長出來,老樣子準備過春節,但人消沉了不少。宋運輝想找張淑樺的媽講理,被尋建祥阻止,原來張淑樺也不要他了。宋運輝挺替尋建祥不平,就說什麽都別說了,完就完,天涯何處無芳草。走出去買了豬頭肉和花生米,破例又去小店買了兩瓶白酒,陪尋建祥喝了一頓。他不大會喝酒,硬撐著舍命陪君子,後來不知道酒後兩人怎麽了,第二天醒來,顴骨一塊烏青。問尋建祥兩人是不是昨晚喝醉打架了,尋建祥說這點白酒對他尋建祥算什麽,是他自己撞的。


    兩人此後還是老樣子,可心裏都知道有些什麽不一樣,以前是朋友,現在好像是兄弟。尋建祥照舊看電影喝老酒,宋運輝照舊辛苦地工作,但又返回三班倒,這回他跟的是車間調度。


    而虞山卿則是速戰速決,團代會後就遞上入黨申請,他更是很快確定一個女友奮起直追,該女孩正是與水書記關係不錯的機修分廠程廠長的女兒。


    春節在女人們“降價降價”的喧鬧聲中到來。中央送給全國人民一個新年大禮物,全國化纖品價格大降。好多人不信天下真有這等好事,可商店明碼標價這麽寫著,勿庸置疑。大家都擔心這會不會是曇花一現,都挖出緊巴巴的錢包,除了留岀買憑票供應年貨的錢,搶著將家中有限的布票都換來花花綠綠的化纖布,屯進板箱。宋運萍也買了很多,她更留意的是嬰兒用品,她搶買了很多膨體紗小襪子等降價東西,可她更體會到孩子更需要的做小卦用的棉布卻漲價了。


    於是,春節大夥兒見麵時候,宋運萍手裏忙不完的編織活兒。回娘家一天,竟然與她媽一起織岀一條鮮紅的膨體紗小兒開襠褲,褲子小得可愛,被那個即將當爸爸的雷東寶拿兩枚粗手指叉著當玩具,宋家一家人看著笑。宋運萍的肚子已經顯形,她這會兒脾氣好了許多,不過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更是謹小慎微得厲害,怕有個閃失,傷到肚子裏的寶寶。雷東寶一樣的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兒子提心吊膽,宋運萍出門,他恨不得找個人來鳴鑼開道。


    可宋運萍滿心的兒子兒子,卻沒忘記還有個回家過春節的弟弟,她早就托人往娘家捎去幾本她新買的小說,怕弟弟回家寂寞。結果,等見麵時候聽著父母與弟弟議論著那本《李自成》,說裏麵的九宮山還不如直接寫成井岡山,李自成與張獻忠會麵不如寫成井岡山會師時候,她略微茫然。這些小說,包括《冬天裏的春天》,《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沉重的翅膀》等,都是她去縣裏買嬰兒書籍時候陸續買來,可她最近忙忙碌碌,都沒時間看這些書,她能勻岀的一點點時間,是給每本書包了封皮,用的是過時年畫。年畫雪白的背麵作為書麵,上麵是她纖細筆跡寫的書名。如今聽著父母弟弟議論著的話題,她心裏有絲羞愧。


    回家與雷東寶說起,她沒想到丈夫居然跟她說,家裏的地可以少掃幾次,菜可以少做幾碗,可人的文氣不能丟,時間別都花在家務上。他雖然是個粗人,可他敬重徐書記這樣的人,也敬重小舅子宋運輝的才氣,他自己是不成了,沒那天分,可他希望有天分的人別忘記讀書,他對雷士根和史紅偉也是這麽說,他可不是看到他文文氣氣的娘子非變成大寨鐵姑娘才高興的人。這話,宋運萍想了一天,回頭跟雷東寶說起,說她的丈夫雖然文化不高,可見識過人,這也是天分。雷東寶水火不侵,卻最消受娘子的誇獎,聽了表揚簡直跟喝了老酒一般,眯起眼睛高興好一陣子。


    宋運萍也是說到做到的人,想明白後就合理安排時間,有取有舍,有些恢複新婚時候的生活調子。她看了書,看到精彩的,就捉來雷東寶講解給他聽,雷東寶雖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岀,可他喜歡,他喜歡的就是這種調調兒,甚至喜歡妻子笑他不懂的幾隻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妻子天才暖時在家中十來隻瓦花盆裏下得跟豆芽似的花秧,為此他積極幫忙,每天早上出去前幫行動不便的妻子將花盆搬出去曬太陽,晚上回家將嬌嫩的花秧端進門免受寒流蹂躪。他一輩子看多的是柴禾妞一樣的同伴,他就是喜歡說話細聲細氣,皮膚白白淨淨,幹不來粗重農活,卻把書讀得很好很有見識的妻子。而且他現在錢多了,他願意把妻子捧在手心裏,妻子嬌嫩,他覺得自己有麵子。去年他聽徐書記讚揚他妻子比他氣質好,他還得意呢。對於鄉人說他妻子不會做農活不能吃苦的議論,他不屑一顧。


    幾乎所有人都說居民戶口又會養兔掙錢而且模樣齊整的宋運萍是下嫁雷東寶,可宋運萍自己卻不覺得,她一心覺得雷東寶是被她撞到的一個寶,雷東寶雖然不是個有文化的細致人,可他有見識,有魄力,有擔當,是個響當當的漢子,是個真正的男人,比之有些沒有肩膀的白臉男人好得多。與雷東寶結婚後,她才真正活得輕鬆,外麵多少煩心事,有雷東寶,他會鐵塔一樣地支撐著天。所以她早早做了決定,腹中的孩子生出來無論是男是女,小名都叫小寶。東寶是她大大的寶,孩子是她小小的寶。她是那麽愛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如今在家裏叫東寶就叫小寶爸,雷東寶順理成章叫她小寶媽,兩人悄悄分享著將為人父母的喜悅。


    春天來了,宋運萍的身子越來越重,很多看著她肚子的人都轉身恭喜雷東寶,說書記娘子肚子裏一定是兒子。雷東寶是如此的期盼那一天的快快到來,宋運萍也期盼,雷東寶一天忙碌後回家,兩人常跟新婚夫婦一樣地依偎在一起,憧憬孩子出生的一天。兩人指著搬進屋的花秧們說,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有些花正好開放,迎候兒子的降世。等花兒結子的時候,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喊爸媽了。但毫無疑問,等明年花開時節,孩子肯定是會跳會笑了。雷東寶還最喜歡把妻子做的那些小得不可思議的衣服拿出來玩,攤得滿床都是,一邊玩一邊笑,非得睡前才肯拿進去箱子。那箱子還是他找來上好樟木,特意叫大隊裏跟著他幹活的最好木匠細心做出來的,那木匠好心思,做好樟木箱,又拿電烙鐵在箱麵燙了一幅畫,畫麵是個騎著鯉魚持一朵蓮花的大胖小子,孩子的小衣服都放那漂亮的樟木箱裏。


    但雷東寶在家一直樂嗬嗬的,在外麵卻遇到煩心事。徐書記年前已經回去北京,回去前徐書記親自出手為他做了很多事,他被評為82年的省勞模,又被補選為市人大委員,小雷家大隊成為全縣驕傲這個調子幾乎無法被改變了。當然,雷東寶遵照徐書記的指示,與陳平原加意“結交”,同時繼續為陳平原的政績增光添彩。隻是徐書記一走,雷東寶心裏空落落的一下少了一些支撐。以前徐書記雖然沒怎麽出手幫忙,可他總感覺有徐書記在,天不會變。


    還有,他給市電線電纜廠做的一個職工宿舍工程,等去年工程結束,那些職工趕著搬進還沒幹透的房子,電線廠宿舍的包工費和從小雷家拿鋼筋水泥預製板磚瓦泥沙的錢卻拿不出來。那廠長與雷東寶商量先給職工過個好年,年後工資不發,也得找二輕局婆婆出麵到銀行貸款,將錢還上。雷東寶不是黃世仁的黑心腸,想著總不能不讓人家過年,再說也相信國營企業的信用,怎麽說人家都有國家管著,沒飯吃了也有銀行貸款給發工資,不愁他們不還。但沒想到,過了年再讓人去掏錢,廠長一直避而不見,那些住上新宿舍的職工將上門討債的小雷家農民轟岀廠門,不讓進門。


    雷東寶找上級反應,找電線廠婆家二輕局反應,可上級部門領導說,電線廠確實沒錢,沒錢你難道能吃了那廠長?雷東寶不幹了,沒錢造什麽宿舍,沒錢住什麽宿舍,這不是騙他們小雷家的錢為他們自己謀福利嗎?雷東寶發狠,叫幾個沒事的老頭老太去電線廠附近盯著,隻要看到廠長進出立刻回來報告。果然,那廠長躲了幾天,見風平浪靜了,中午趁人吃飯時候悄悄從後門回廠。小雷家警覺的老頭立刻騎車回來通報,這老頭,正是老猢猻。


    老猢猻如今拿著退休金,偃旗息鼓,在預製品場管著發料。雖然看上去是個白發幹淨老頭,可胸中依然有雄心壯誌,隻是不敢在雷東寶麵前施展而已。他太識事務,知道他若是敢得罪雷東寶,往後別想呆小雷家,也經多方試探,知道雷東寶對他軟硬不吃,隻要雷東寶在,他就別想再有動靜。如今一看市電線廠欠小雷家大筆的工程款,他是個明白事的,心中算盤子一打,咦,這麽大筆的錢被賴,往後肯定影響到他們這些老人的勞保工資和醫療費,他心急,積極向隊長要求去逮那廠長,隊長也怕那些沒見過世麵的老頭老太完不成任務,想這種小事老猢猻又別想搗岀花樣來,就讓老猢猻負責去了。


    老猢猻果然負責。一方麵這事關係到他的勞保,他得為自己盡力,另一方麵,他也看到所有被雷東寶派上用場的人都有錢賺,他很想趁此機會表現。他有本事,他能煽動老太太老頭子們的積極性,他又能合理安排盯梢位置。白天忙完回來,他還不嫌累地捧著飯碗到曬場向大夥兒宣傳那個電線廠廠長的不是東西。都不用雷東寶擰開廣播喇叭做解釋,小雷家上上下下早被老猢猻的思想工作做得同仇敵愾,群情激奮,知道有人想喝小雷家人的血這件事了。


    因此,老猢猻回來一吆喝,說電線廠廠長回廠,大夥兒趕緊去抓,不用雷東寶招呼,大夥自發操起家夥跳上一輛大拖拉機,三輛手扶拖拉機,滿滿四車壯年漢子,加後麵跟著騎自行車的,黑壓壓湧向市電線廠。宋運萍一見這架勢,大驚,可她腆著肚子哪裏能跟得上雷東寶,又哪裏能騎車趕去勸阻,隻有急急找去兔毛收購站找雷士根,沒想到雷士根也操起家夥正想衝出門。聽到宋運萍的憂慮,雷士根不在乎地說,別擔心,東寶書記是省勞模,又是市人大,多大的金字招牌,市裏處理事情時候怎麽都得賣些麵子,再說這事小雷家本就占著理兒,有理走遍天下,沒啥可擔心的。對於宋運萍說的別鬧出格鬧出人命的叮囑,雷士根說他有數,他會趕去盯著。


    宋運萍知道雷士根是個極其穩當的人,見他這麽答應,這才稍微放心。可回到隊部會計室,她還是度日如年,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等待來自前方的消息。她更關心小寶爸的安危,她很怕雷東寶抑製不住怒氣,指揮小雷家黑壓壓的農民大打出手,她見過以前那些群情激奮的人一旦動手局勢便無法控製,什麽事都會發生,到時,可能得流血了。無論哪一方流血,都不是她樂見的,她擔心,雷士根真阻止得了雷東寶嗎。


    宋運萍急得雙手微顫,無法算帳。她坐立不安,時時站到窗戶前看他們回來的必經之路,可那條路現在遮滿果樹,果樹上開著粉紅粉白的花,就是沒大隊人馬回來,有見一個兩個,那還是趕著出去的。她雙腿酸軟沒力氣,沒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著窗戶勉強站著,她現在還哪有心思欣賞滿眼的春花。


    忽然,旁邊隊部辦公室有電話鈴響,她忙過去打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的門,接起電話,沒等電話筒放到耳邊,那邊霹靂似一聲喝,自報家門說是縣公安局的,叫雷東寶聽電話,宋運萍忙說領導們都不在,問是不是誰闖禍了。那邊又問一大幫人去市裏幹什麽,宋運萍不敢隱瞞,將原委說了,公安局那邊大叫胡鬧,罵這是闖大禍,沒說完就重重掛了電話。


    宋運萍更是擔心得手足無措,公安局的人都給驚動了,而且都沒顧及雷東寶的勞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說胡鬧,不知道雷東寶那兒究竟鬧成什麽樣兒,她真想騎上車飛快過去看,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幹著急。報紙上一直在說要清除幹部隊伍中的三種人,不知他們會不會把東寶當作三種人之一的打砸搶分子處理呢?宋運萍愁得臉都綠了。


    但沒等她走出隊部辦公室,電話鈴又響,這回來電的居然是陳平原縣長。陳平原在電話那端大叫胡鬧,宋運萍按捺擔憂,忙替自己丈夫辯解說電線廠賴帳太無理,今天聽說廠長偷偷回來,大家都激動地找上去,雷東寶知情後忙跟去阻止了。陳平原嚴厲說等雷東寶回來就去縣裏見他。宋運萍放下電話,揉著胸口喘不過氣來,事情都鬧到縣裏了,會不會有善終?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農民會不會與電線廠工人打起來?都是手裏有家夥的,真打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簡直是扶著牆回去會計師,癱在椅子上起不來。正胡思亂想著,四寶媳婦衝進來,說有汽車運鋼筋來,預製品場能做主的都去市裏了,依規矩隻有大隊會計能出麵代替去點數。宋運萍不得不硬撐著起來,跟四寶媳婦過去。四寶媳婦極其殷勤,當然,宋運萍知道這是為什麽,她現在出門,到處看到笑臉,還不是因為小寶爸,唉,不知他現在怎麽樣。


    宋運萍趕著來到預製品場,幸好,場上還有從別個大隊招來的臨時工,她拿著送貨單讓人爬上去點數。正確無誤後,她讓四寶媳婦請司機到場辦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揮著臨時工們裝卸,卸下來的鋼筋卷,她還得仔細對照一下掛牌上的數字。這些程序,她以前來這兒看一次就會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預製品場已經鳥槍換炮,裝上一架舊龍門吊,裝卸再不用像宋運輝在的時候需要動腦筋巧用三腳架和手動葫蘆,現在隻要有人在下麵摁控製器上的紅綠按鈕就行。但是那些臨時工們平時沒有用龍門吊的機會,這種有點技術含量的工種自然是小雷家大隊社員的份兒,臨時工們不很懂得控製龍門吊的速度,走順走快了卻一個急刹,慣性使得鋼筋懸在半空亂晃,吊著鋼筋卷的鋼絲纜“嘎嘎”作響。


    宋運萍感覺吊著她心髒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響,有不勝負荷之勢。她擔憂著衝去市裏的那人,無時無刻。


    欠債還錢,那是天經地義,每個衝向市電線廠的人都這樣想,包括雷東寶也這麽想。雷東寶還想,欠他們小雷家的,等於踩他雷東寶的臉,這不反了嗎?更有老猢猻獻計獻策,說討不來錢,就搬他們的設備,搬來設備才能逼他們拿錢來贖,也有人說扣了那狗娘養的廠長,不拿錢還債不放人。所有樸素卻被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討債辦法都被大家擁護,大家一路奔赴現場,一路討論得出結論,前車傳後車,後車傳前車,拉大嗓門傳遞的討論異常能說服人,漸漸地,大家打定同樣的主意,吼岀同樣的聲音,掛上同樣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趕到市電線廠,已是下午。大夥兒還沒下車,就看到緊閉的市電線廠大門內工人們一樣的操持著家夥嚴陣以待,情緒激動不亞於小雷家農民。隔著工人與農民,是穿綠警服的警察,也是嚴陣以待。老猢猻一見就大喊,他們欠我們錢還有理了,他們還找警察保護咧,活該我們小雷家倒黴咧。老猢猻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越亂越興奮的,這等場合,他如魚得水,也沒法計較這事兒對自己有利無利了,隻拍著腦門憑本能做事,而正好,幹柴烈火,這點子火星正好點燃看見嚴峻場麵有點猶豫的農民。


    所有的農民都指責痛罵警察包庇惡意賴債。警察說請大家安靜理性有話商量,可沒人聽他們的,因為裏麵的工人也一起鼓噪,與農民對罵,對罵的聲音掩蓋理性。兩方的陣營越來越壓縮,警察陷於兩陣夾心位置難以施展。


    雷東寶也是熱了腦袋,因為他看到那個欺騙他的廠長也在緊閉大門內衝他吆喝辱罵,廠長辱罵的話通過工人的口號傳遞出來,就是罵他傻,自己上當撞槍口。雷東寶打小沒受過這樣的欺騙,氣得頭暈腦漲,操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廠長,被雷士根死死抱住,雷士根為人謹慎,提醒雷東寶,千萬不能動手,不能傷人,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違法落人口實。雷東寶哪裏肯聽,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岀不了心中那口惡氣。他這春節以來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要錢,處處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早別提多少怨憤。他身強力壯,雷士根哪是對手。眼看就要掙脫,又一個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陳平原縣長。


    陳平原的出現讓雷東寶稍微收斂,可他依然大力掙紮,一邊向陳縣長訴說不公。陳平原明確表示,討債可以,不許械鬥,不許鬧事。雷東寶說那還有什麽辦法把錢討回來,電線廠明顯是惡意賴帳,陳平原說他負責聯絡各部解決。雷士根見此忙大聲告訴鄉鄰,說縣長說話了,大家收起鋤頭,倒退十米。雷東寶雖然不情願,可在陳平原的催促下,還是回頭大聲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話不僅聲音響亮得多,比雷士根號召力也大得多,大家雖然一樣的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讓衝進廠裏,又不還債,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別想好過。此話得到大家的一致響應,眾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這一來,猶如圍魏救趙,原本以為守住大門固若金湯以逸待勞的工人在裏麵急了,電線廠宿舍一造就是幾十戶,這裏麵的人幾乎大半與新宿舍有關,扒了工廠可以,扒宿舍絕對不可以。見到小雷家人退後,還以為小雷家人趕去扒房了,這下輪到工人叫囂著要衝出來追打,名為保護家園。


    警察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廠大門,不過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從窗戶跳出來落單。這時,市裏的各級領導也紛紛趕來。趕來的大領導一見陳平原在場,都不約而同衝他大喝一聲胡鬧,搞得陳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東寶的那隻手跟鋼箍一般的狠。雷東寶渾然不覺得疼,兀自大聲向各級領導解釋其中原委,說電線廠騙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錢,這些錢都是要拿來看病養老的,說電線廠按計劃生產按計劃購銷,有多少錢他們廠長自己心裏清楚,他們這是存心賴帳整死小雷家。雷東寶說,身邊農民們響應,農民們天生的大嗓門震得領導們恍惚身處驚濤駭浪之中,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見。


    而這驚濤駭浪之中,雷東寶聽到一個聲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現場辦公幫助解決問題的副市長的聲音,副市長說,賴錢問題他主導解決。雷東寶立刻刹住所有含冤的話,轉頭指揮大家回去。而那些在裏麵正與警察對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為農民們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來消防水管水槍,旋開消防籠頭,高壓水噴向門外所有人。這下,把在場領導和警察也打火了。


    亂象中,隻聽“砰砰”兩聲爆響,別人可以不知道,當兵過的雷東寶卻是聽得清楚,那是槍響。他這會兒徹頭徹尾清楚了,忙頂著水柱衝擊,指揮小雷家大隊大夥兒回去,立刻回去,誰不回去,他當頭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來就聽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湧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紛紛退走。依然上竄下跳的老猢猻也挨了他一棍子。領導們也被高壓水衝得回撤,跟著小雷家大隊眾人一齊走,看雷東寶提棍子將眾人趕上拖拉機趕著回家。這時,工廠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槍口,連忙關了高壓水,兩下裏平靜下來。


    澆得透濕的各級領導扯上雷東寶和電線廠廠長,回機關開會。雷東寶想跟雷士根說幾句話,做個交待,被氣急敗壞的陳平原一腳踹進車裏,緊跟領導將車開走。雷士根見此連忙踩上自行車趕回家去。


    焦慮的宋運萍一直神思不屬,兩眼時時看向外麵大路出神。那些臨時工到底是手勢不熟練,卸裝工作進展緩慢,那個開車來的司機不時跑出來看一眼,嘀咕幾句,又被四寶媳婦敷衍著拖回去喝茶。眼看著天色暗下來,四寶媳婦也坐不住了,出來抓住宋運萍問男人們會不會出事,會不會跟電線廠的打起來闖大禍。宋運萍安慰四寶媳婦,說公安局和縣長都已經來過電話,說明政府會插手,隻要政府在,打不起來。宋運萍說這話安慰四寶媳婦,也安慰自己。可四寶媳婦被她安慰了,她自己反而不相信自己的話。她想著,既然公安局已經知道,應該早早把小雷家的農民們從半路上攔回來,怎麽會到現在還沒見有人回來呢?


    這時臨時工終於報說裝卸結束,宋運萍原地站著讓他們回家去,那些人關掉龍門吊上麵的電燈,收工回家。裏麵坐著喝茶的司機見外麵燈光一暗,忙跳出來看,問收拾完了嗎,收拾完了他得趕著回去找加油站。四寶媳婦嗓門大,回聲行了,那司機聽了就準備走。宋運萍忙走回去想給司機簽字畫押,沒想到場地上關了燈沒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寧沒小心,一腳踢到刺棱的鋼筋,收腳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鋼筋上。四寶媳婦走出一陣沒見身後人跟上,回頭一看,嚇得臉都黃了,忙回來扶起宋運萍,伸手往她全身亂摸,摸了借辦公室燈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沒血,可眼見著宋運萍卻是五官抽緊,滿頭冷汗。四寶媳婦怕了,叫上送鋼筋的司機,將宋運萍送往衛生所。一路沒覺得有異,可等到了衛生所,將人從車上抱下來,卻見宋運萍下麵就像開了閘似的,鮮血如淋。


    衛生所不敢接,值班醫生直接跳上大卡車跟著一起去縣醫院。沒想到,半路卡車沒油了…


    雷東寶跟著領導們來到市政府,一路感覺心驚肉跳的,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害怕,他怎麽可能害怕,所以他無視這種感覺,又“哼”了一聲給自己打氣。理虧的是電線廠,不是他們。


    全都濕漉漉地在會議室坐下,都沒問清緣由,市長對著雷東寶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罵雷東寶作為共產黨員不循正當途徑解決問題,帶頭組織群眾鬧事,造成極壞影響。下麵食堂端來薑湯,但市長閉嘴前,誰都沒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長終於批評結束,雷東寶一口喝下薑茶,大聲反駁:“市長,我們農民沒文化,心直口快。市電線廠有意賴我們的錢,那些錢都是小雷家老人勞保工資和醫療費,市電線廠已經從年前拖到現在,我們去討錢的人被趕出來,很快我們就沒錢給老人開工資,現在青黃不接,地裏也沒東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餓。市長,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來了,他們擔心沒飯吃,他們的錢讓電線廠黑心昧了。那狗屁廠長,年前告訴我就是不發工資找銀行貸款也要還錢,年後躲得人影都不見,害我們大隊老人天天跑那麽遠路守著廠子逮他,老人們吃口飯容易嗎,他們都窮那麽多年了,他們隻想吃口飯。”


    陳平原皺眉看著雷東寶不語,市長書記都在,沒他說話的份,但心說小雷家一向有鬧事的光榮傳統,當初前書記組織的清查組就是被那些老人鬧得一天都呆不住,誰說這其中沒雷東寶的煽風點火,但這帳往後跟他單算,今天怎麽說也得保住先進大隊的牌子。


    市長罵說沒文化就可以鬧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為雷東寶說的也是實話,他便開審市電線廠,沒錢造什麽宿舍,怎麽拿來的批文。矛頭直指主管單位二輕局。二輕局連忙解釋說他們沒批電線廠大規模造宿舍,隻根據他們現有資金情況批了兩百平方的集體宿舍。


    甲方乙方上級下級都在場,事情抽絲剝繭,很快搞清,原來是電線廠聞說要利改稅,又不知道會怎麽改,便耍小聰明,打小算盤,趕緊將所有兩年來擴大企業自主權掙來的計劃外利潤用掉,蓋房子分了。既成事實,以後拿來利潤都貼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他們沒敢找國營建築公司欠錢,怕被上告,沒想到小雷家建築工程隊這個社隊企業更不好惹。


    接下來,輪到市電線廠廠長書記遭殃,還是第一次見市委書記和市長這麽大的官,卻是看著濕漉漉的書記市長罵他們。市長是個老幹部,特能罵,連二輕局的都挨罵。陳平原看了心中噓口氣,好歹注意力隻要不集中到他頭上就行。正罵著,有值班人員推門進來,小心說小雷家大隊雷書記家人來電話,說他妻子送醫院了。雷東寶一聽就跳起來,預產期不是今天,今天進醫院肯定有問題。他衝上去就凶神惡煞地推著值班人員去電話室。電話那邊告訴他,宋運萍早被送去衛生所,可是大隊裏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沒人知道該怎麽找他,直到去市裏鬧事乘拖拉機的人回來,才由紅偉聯絡到市裏值班室。紅偉說,士根已經親自開著拖拉機去衛生所,很快會有消息來。但具體宋運萍出了什麽事,沒人說得清楚。


    雷東寶心急如焚,雖然被吩咐守著電話等消息,他卻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回家裏。但沒讓他等多久,幾乎是電話擱下沒幾分鍾,紅偉又來電話,紅偉這回變了聲音,紅偉告訴雷東寶,士根從衛生所借電話打來,說宋運萍大出血,被送往縣醫院。士根正開著拖拉機追去。


    雷東寶暈了,大出血?萍萍本來就缺血,她怎麽經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衝出值班室,穿過走廊,爬上樓梯,撞進會議室,一把抓住陳平原,直著眼睛說他妻子大出血,問陳平原借車子。陳平原趁機向書記市長要求陪雷東寶回去,說雷東寶那樣子回去得闖禍。於是陳平原脫了身,與雷東寶一起乘一輛老吉普車飛速趕回縣裏去。


    宋運萍還是被後麵趕來的雷士根的拖拉機送進縣醫院的。等雷東寶趕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頭,白布中間是高高的隆起,那是另一條未見陽光的小生命。整個縣醫院的人都聽到一個男人整夜野獸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門。陳平原一向自詡心腸最有原則,見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診室陪了一夜。回頭,他將此事向市裏作了匯報。


    宋運萍一條命,換來雷東寶免受處分。


    宋運輝第二天就接到電話,什麽都來不及帶,寢室都沒回,穿著廠服就往家裏趕,半夜才從市火車站走到小雷家,見父母早哭岔了氣,軟倒在一邊,雷東寶紅著環眼直挺挺跪在靈床前。宋運輝在靈堂門口站好久,才夢遊似的走進去,揭開靈帳看上最後一眼。裏麵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詳,像是睡著似的。


    宋運輝已經在火車上流了一路的淚,想著小姐弟艱苦的過往,想著姐姐一輩子對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細節,如放電影一般在他腦海裏重現,他一路流淚。此刻看見遺容,他再次淚如雨下,回頭劈胸揪住雷東寶,哽咽著大聲斥問:“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時候你答應我什麽?啊?你說話算不算數?”


    雷東寶被宋運輝揪得不得不抬頭看上去,他直直看著這個與亡妻長得有點像的小舅子,斬釘截鐵說了幾個字。但他的嗓門早喊啞了,宋運輝隻聞“噝噝”聲響,聽不清他說什麽。宋運輝不知雷東寶搞什麽鬼,再問:“你好好說話,你怎麽說?”旁邊與他在預製品場一起忙碌過的紅偉上來抱住宋運輝的手,對宋運輝附耳輕道:“東寶書記嚎了一晚上,現在沒法說話了。”宋運輝愣住,卻見雷東寶又是嘶聲在與他說話,還是沒法聽清楚。他幹脆掏出表袋裏的筆給雷東寶,雷東寶取來,在手心重重寫上,“我這輩子不娶”,手遞到宋運輝眼前時候,筆尖刺穿掌心滲出的血幾乎模糊了這六個黑字。


    宋運輝無法再說,他還能說什麽。這是一個比他更傷心的人。他隻能問抓住他的紅偉:“我姐臨終說了什麽?”


    聽問,雷東寶不由垂下頭去,還是紅偉幫說:“四寶媳婦一直跟著,四寶媳婦說,你姐最後清楚時候一直說,她真不放心走,真擔心她走後留下東寶書記一個人怎麽辦。”


    宋運輝死死盯住雷東寶,眼睛裏滿是悲憤。


    事後,雷東寶趁一個陰雨天,將宋運萍培育出來的花秧繞土屋種上一圈。夏秋時節,各色鮮花不斷地開,不斷地結子。而他的花,他的子,卻已經成為消逝春天裏一抹最深刻的記憶。


    雷東寶徹頭徹尾地變了。除了他那晚喊破了之後再也無法霹靂似怒吼霹靂似爆笑的嗓子,還有他的性格。


    宋運輝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頭什麽事都不幹,隻躺在床上發呆。尋建祥下班順路買了飯菜回來,見宋運輝已經在,隨意問了一句“吃了嗎”,好久沒見回答,也沒在意,因為宋運輝有時幹事情認真了也是兩耳不聞的。


    但尋建祥坐下吃飯沒多久就覺得不對,這床上躺的那個人怎麽眼睛發直呢?他吃上兩口飯,才見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運輝這回請假是去奔他姐姐的喪,估計這小子現在還難過著。他沒多說,扔下吃一半的飯碗,拿宋運輝的飯碗出去,當然不會去隻剩殘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門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紅燒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鉤海米,到小店買一瓶白酒,回寢室硬拖起宋運輝,與他對酌。


    他知道宋運輝隻那麽點酒量,都不屑買兩瓶酒,他將一瓶酒均分兩杯,一杯給宋運輝。果然,宋運輝才喝一口,一股火氣便騰騰地從肚子直延燒到腦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兩隻耳朵,他一下坐直,終於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熱氣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細胞複活,眼淚刹不住車地流出來,比喝下去的酒還多。


    “尋建祥,你不知道,我們家…我從小…爸媽雙職工,我幾乎就是我姐帶大的,這輩子我跟誰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我姐。”


    “我姐從小懂事,爸媽給我們的早點錢有剩,她隻給自己買過一次鹽橄欖,其他都給我買了玻彈子。否則你說我家成份那麽差,哪個小朋友肯理我?還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彈子。”


    “我姐最膽小,可碰到誰欺負我,她豁出去時候比誰都膽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見衝過來保護我,她不會打人,她隻會護住我,讓拳頭落在她身上,我都能聽見拳頭落她背上‘嘭嘭’的聲音。啊…好人為什麽不長命?”


    尋建祥看著一向鎮定的宋運輝兩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情緒激動地敲著桌子聲嘶力竭,不由瞄瞄打開的氣窗,忙起身不動聲色過去關上。但站在門邊卻依然能清晰聽見走廊裏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現在正是晚飯過後的時間,寢室走廊人來人往。尋建祥想了想,索性找來榔頭釘子,將他豬肝紅的厚毛毯釘在門上隔音。那邊宋運輝渾然不覺,兀自瘋狂著眼神喋喋不休。


    “我姐鼓勵我不要像她那麽膽小,鼓勵我跟欺負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練打架,可那時候我小,下手沒輕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沒輕沒重的拳腳。尋建祥,你沒見過我姐,我姐是個弱不禁風的人,可她挨我拳腳時候無怨無悔。”


    “剛上小學時候我還比姐姐矮,我們姐弟一起去河邊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裏取水。她貧血,起身時候常站不穩,可她就是不讓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裏淹死。”


    “我家的扁擔當中畫著一條黑線,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線位置,平均分擔重量。可每次從河邊挑到家裏,我走前麵,水桶繩總是偷偷往姐姐那兒偏移,姐姐總說是水桶繩自己走的,可那時我矮她高,水桶怎麽可能自己往高處走?都是她怕我累著,悄悄把水桶往她自己那邊移了。她處處為我著想,為父母分擔家務,她最後才想到她自己。她連找個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撐腰。可我是那麽沒良心,我才給姐姐做了多少事?我隻拿回去一斤毛線。尋建祥,你說我是不是東西?”


    尋建祥一隻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運輝搶去,兩眼眯成一條線,難得嚴肅地聽宋運輝懺悔。但心中不以為然,心說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運輝這樣一個兒子,這小子夠是東西了。


    宋運輝隻模糊看到尋建祥認真聽著,心中欣慰,抓起毛巾擦把眼淚,繼續說。“我從小蔫壞,自己打定的主意絕不放棄,一點不考慮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一定讓姐姐操碎了心。我夏天要下水遊泳,姐姐怕水,不敢跟下去保護我,她隻能想辦法搓了條細麻繩,一定要我綁在腰上她在岸上牽著才肯放我下水。我不肯,那多失麵子,姐姐就苦口婆心勸誘我,又把麻繩染成黑色,說這樣在水裏別人就看不清了。我還是不肯。我撲騰下水了,自己玩得高興,姐姐在岸上急得打轉,眼淚都急岀來,又不敢向爸媽告發,怕爸媽罵我。我姐那時才上小學,你說現在哪個小孩有我姐那麽懂事的?他們現在連雞蛋殼都不會剝。”


    “我家成份差,不是一點點差,而是很差。我初中畢業就沒法升高中,我姐難過得什麽似的,直說是她占了我讀書的名額。所以考大學她也上分數線了,一看公社卡我們,她立刻將名額讓給我。我現在真悔,我應該讓我姐去讀大學,我還小,我再複習一年一定也能考上,我姐就不一樣,她如果讀了大學就不會遇上雷東寶那廝,她就不會變本加厲地操心。我早知道雷東寶膽大妄為,我為什麽還親手把姐姐交他手上?我當時如果反對到底,拿姐弟關係做籌碼,我姐一定會退步的,我怎麽沒反對到底?姐姐這次是被雷東寶的膽大妄為嚇死的。我後悔,我後悔…”


    尋建祥沒醉,看著宋運輝拍桌打凳,心裏一猶豫,將他杯子裏的酒倒到宋運輝杯裏。一向知道宋運輝話少,悶屁,看今天這情況,能讓宋運輝發作出來也是好事。宋運輝不知就裏,他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裏不能自拔,看見杯中有酒,拿來就喝。漸漸地,他話少了,眼前的景象卻越來越清晰,那是他小小的姐姐,穿著小碎花的罩衫,梳著兩把小掃帚似的辮子,臉上掛著甜蘋果般的笑容,嘴裏嫩嫩地喊著“小輝,小輝”…


    尋建祥斜著眼看宋運輝喃喃念著“姐姐,姐姐”,臉擱在桌上垂淚,不由也鼻子酸酸的。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扭扭鼻子,呼哧幾聲,對著宋運輝嘀咕,“你以為你現在長大了?你還嫩,半斤酒就能撂倒。可惜紅燒肉一塊沒吃,我來吃,可惜涼了。”


    尋建祥嘀咕幾句,吃幾口肉,卻忽然看到宋運輝跟沒骨頭似的軟軟滑下桌去。尋建祥看得目瞪口呆,大活人能如此柔若無骨?他自己試了下,沒辦法滑得如此行雲流水,一時哭笑不得,起身將軟癱的宋運輝扔上床,指著宋運輝的鼻子道:“以後我當哥的來管你,你這沒長毛的屁蛋。”說完花枝亂顫地幹笑兩聲,終是沒法真笑,回去摘了門上的毛毯,洗漱睡覺。沒精打采的,心說他怎麽就沒人那麽疼他。


    宋運輝第二天起床,除了眼圈還腫,其他什麽都看不出來。戴上眼鏡,幾乎可以湮滅證據。他知道自己昨天又哭又鬧,依稀記得說了什麽,又不是全清楚。問還賴床上的尋建祥,尋建祥卻隻閉著眼睛懶洋洋說要他放心,沒旁人聽見。宋運輝沒追問,下去跑了一圈,又幫尋建祥帶來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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