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母見事情已經無法逆轉,隻能認了這頭親事。她速速去信兒子,信中要求楊巡好好待妻子,不過沒忘記寄上避孕藥,她在信中說,兩人沒有登記領證,生出來的孩子沒有戶口,還得挨罰,非常麻煩。建議等楊巡達到結婚登記年齡領岀結婚證後才可以懷孕。小兩口對這事倒是沒意見,兩人正享受兩人世界的快樂呢。


    楊巡拐了人家的女兒,很知趣地就在賣出電線存了點錢後,給戴家一下子寄去兩千塊錢。戴嬌鳳看著心裏很感動,也覺得有麵子。戴家雖然來信說何必這麽客氣,可終究沒把兩千塊錢寄回,算是承認兩人的關係。


    楊巡算計著江南春暖花開的時節,回去再運一趟貨,戴嬌鳳想跟著一起走,可考慮到東北的生意,不得不留下。楊巡回家火速走後門從小雷家買了預製板材、磚瓦、水泥,又拿錢給楊速叫楊速去買沙子石灰,而楊母自己招呼泥水工安排建房,楊母能耐得很。等楊巡押著兩車電線回東北,房子已經挖好地基。


    回去,楊巡跟戴嬌鳳一說,又描繪了一下家中正再造的兩層帶閣樓新房,戴嬌鳳很是豔羨,兩人一邊猜測楊母不知會把哪間房留給他們倆,一邊的,戴嬌鳳心裏想著自家那老舊的三間平房,很想要楊巡也出錢把娘家的房子蓋上,可她想著那總是楊巡的錢,她父母結婚那麽多年還各自藏私房錢呢,她怎好意思才結婚就要楊巡岀這筆大錢。她就沒有提起,依然與楊巡過著快樂的日子。


    她不會偷偷昧賣電線的錢,兩人是夫妻,怎麽好偷拿老公的錢。每個月,楊巡都會從銀行帳戶裏取出一筆錢作為兩人的生活費,都交給戴嬌鳳支配,除了買吃穿用度,總是能剩下好多,她花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香香的,楊巡看著喜歡不過來。餘下的錢她還給楊巡,楊巡卻意外地反問交給他幹什麽,一家的錢她不管誰管。戴嬌鳳雖然愛打扮,可知道掙錢不容易,他們兩個不像國營企業工人那樣有保障,從來花錢適可而止。每月生活費都有不少節餘,她都是把錢存在活期上,積少成多,一段時間就換上一張定期存折。楊巡見戴嬌鳳很會持家,樂得放手。


    老鄉總是拿兩個人開玩笑,說兩人都那麽小,湊一起過家家似的。楊巡也不知道別人夫妻怎麽生活,他感覺,他和戴嬌鳳的日子過得非常好,他很滿足,戴嬌鳳什麽都好。


    宋運輝接觸外賓久了,終於知道當初在上海統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裝有多傻,那條鮮紅的領帶有多滑稽,穿上那麽一套,如果兩頰搽上兩團胭脂,幾乎可以上台演醜角。自從西德回來後,隻在去年秋季廣交會,與水書記一起穿得跟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後再也沒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掛著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貴不可言。


    宋運輝是個非常關注周圍環境的人,從小被異常對待的生長環境,讓他自然而然地培養出對環境的敏感,一付精益求精的大腦,又讓他對關注的問題追根究底。他此時已經知道,當初尋建祥他們的蛤蟆鏡喇叭褲之類在著裝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對劉啟明嘲笑的根源在哪裏,明白工作場合與工餘場合的穿著可能或許應該有所不同。


    但是,宋運輝無財力講究,也不願太有別於工廠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個人,工廠給定做鎧甲般的西裝外,都在得到年終獎金後,去上海花血本買了套嶄新西裝,據說還是香港貨,上班時候進出廠門都穿著西裝,非常招搖。宋運輝不幹,他隻在上海茂昌眼鏡店換了副眼鏡,由原來的黑框換成金絲邊。他年輕白皙的臉,配金絲邊眼鏡與幹淨挺刮的夾克衫式藍灰工作服,這是他出席所有場合的打扮。程開顏總想好好打扮宋運輝,照著電視上演的什麽燕尾服騎士裝之類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運輝拒絕。反而是宋運輝出差上海北京廣州,尤其是去廣州,常給她帶來不一樣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開季節,金州的價格體係也終於鬆動,被批準在一定範圍內試驗雙軌製。於是,一直在部裏為雙軌製跑動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運銷處,實施雙軌製,新辦公室就在宋運輝的出口科隔壁,他又與宋運輝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級別上升為副科,頂頭上司是運銷處的處長,其實他全權負責起了價格雙軌製的運作。有別於宋運輝的低調,虞山卿到運銷處上班始,就基本沒有穿過工作服。


    誰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書記的得意,雖說他的頂頭上司是運銷處的處長,可大宗定價權都在水書記,虞山卿繞過處長直接向水書記匯報。宋運輝的出口訂單,也都是需要水書記的認可,但是,宋運輝明顯感覺得到虞山卿與水書記的熱絡程度超過他與水書記的。虞山卿已經可以直進直岀。


    或許別人對於雙軌製背後的運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風得意背後的隱情,宋運輝當然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深入接觸過小雷家不受國家約束的價格體係,知道社會上有楊巡那樣的滑頭人,知道目前從虞山卿手中批貨的就是楊巡那樣的人,楊巡對雷東寶所做的小動作,當然更會對虞山卿們來做,因為相對雷東寶不大可能在價格上有所鬆動的筆杆,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條簡直是金礦,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需對價格浮動擔負太多經濟上的責任。但是,僅憑虞山卿這麽一個小小副科,是沒法有太大動靜的,因為虞山卿並不掌握著定價權,難道這就是水書記用虞山卿的目的?這也是兩人關係如此熱絡的原因?如果換作是別人運作雙軌製,與水書記關係密切,宋運輝還不會太在意。但是虞山卿不同,兩人同時進廠,一時瑜亮,宋運輝多少更在意一些虞山卿的動向,有意分析其中成因。


    宋運輝將他心中的猜測單獨問嶽父程廠長,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程廠長竟然震驚於他的推理,宋運輝這才想到,程廠長雖然閱曆豐富,老謀深算,可終究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這個小社會打轉,在金州類似行業裏打轉,能夠解剖麻雀,對外麵日新月異的變化卻如瞎子摸大象,沒有全麵宏觀的概念。宋運輝不去打擾嶽父,看著嶽父點燃一枝香煙,癟著嘴思考。


    過一會兒,程廠長才問:“你說的小楊這種倒爺,他們不需要做帳嗎?”


    “對,倒進倒出都是他們一家人,他隨便支配他的錢。眼下市場上我們金州產品的價格比計劃渠道流出去的高,而且是高不少,這其中的差價,可以讓經手人有許多發揮餘地。”


    程廠長想了會兒,才道:“這個人選,虞山卿比誰都合適,這人投機,什麽都做得出來。換你去坐虞山卿那個位置,你得經曆多少思想鬥爭。也好。水書記再做幾年該退休啦,做得那麽辛苦,過五關斬六將的,才坐到這個位置,也該是有想法的時候啦。”


    “需不需要開始與水書記保持距離?”


    “不用,平時怎麽樣,現在還是怎麽樣,當什麽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單獨跟爸說,請爸拿個主意。還有,我想,媽、哥、開顏,最好都別知道。”


    程廠長點頭,“你說得對。即使別人已經風傳了,我們也當作不知道。別的事可以跟水書記談,這種事,怎麽跟他說,隻有裝聾作啞。你繼續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錯的,你不要學虞山卿,你還年輕,來日方長,不能毀在眼前。虞山卿跟著水書記做這種事,等水書記退休,接替上來的人誰敢用他。”


    “是。”宋運輝答應,心裏卻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撈夠後,等水書記退休,就出去做倒爺,比小楊饅頭一窮二白赤手空拳地開創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見嶽父怏怏不樂,就不說出來打擊嶽父了,反而寬慰道:“爸,別去想它,這事兒做了心裏不安,睡覺也不安心。往後,太多人會知道,又不是隻有我們兩個才看得出。”


    程廠長卻怏怏道:“難怪,我說這回怎麽定價權老水自己緊緊抓著,誰都不讓插手。原來沒法讓別人插手。”卻又忙盯上一句,“千萬別自作聰明去告發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輪不到我,你更輪不到,損人不利己。你也別看著虞山卿撈錢不服氣,別人看著你隨時有出國機會,更不服氣。”


    “不會,怎麽會。”宋運輝明顯看出嶽父心中的不平衡,他估計嶽父現在的心情就像他從雷東寶嘴裏聽說小楊饅頭的動靜時候差不多,是那種豔羨禁忌而不得又不敢的複雜。宋運輝反而對虞山卿的角色並不羨慕,虞山卿觸的那禁忌,太過下作,不過,倒也適合虞山卿這個人。隻是奇怪,嶽父除了不快,作為一廠之副長,卻並無氣憤,似乎視水書記與虞山卿的勾兌為理所當然。宋運輝猜知水書記的貓膩後,水書記在他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很是憤慨了幾天,本以為嶽父能做出跟他一樣的反應,疏遠水書記,起碼,在與他的單獨交談中痛斥幾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選擇,可沒有。宋運輝有點失望,這就是官場?


    回家,他獨自思考了好一陣,才明白,金州總廠的官僚是一張盤根錯節的網,牽一發而動千機。目前盤踞在網頂端的幾位大員,都是水書記的親信,比如他嶽父程廠長。水書記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為一個沒有過硬技術沒有後台背景的程廠長,結局也可想而知,連劉總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宮,何況別人。所以,想要程廠長從內部破網,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運輝發散性地考慮了很多網絡內部關係的糾結,當然,最終考慮到他自己的地位。他憑什麽坐穩目前出口科科長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兩樣,一樣是獨一無二的技術,對新車間的絕對權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與外商關係;另一樣是與程廠長與水書記等的關係。可是,即便是劉總工這樣的人都可以被放棄,而且是寧願犧牲擱置總廠改製進度來達到劉總工被放棄的目的,他這種對新車間的絕對權威,夠不夠分量?而與外商關係,與水書記的關係,更是存在很大變數,變數的源頭,就是水書記。直至想到這一層,宋運輝才能理解嶽父無奈的態度。但是,宋運輝也分明看得到,自己心頭的那點不情願。他不願看到自己的未來如此被動,一如嶽父程廠長,雖然拿著釣竿與水書記同進同岀,卻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即使背後也不敢。這一次與嶽父的對話,讓宋運輝明白一件事,人不可能永遠處於從屬地位,比如嶽父程廠長。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動,是最好的防禦。


    虞山卿官升副科,便很快分到大一點的房子,裝修結束,請幾個相熟又崗位要緊的朋友去他家吃飯。宋運輝問程開顏去不去,程開顏最煩以前追求過她的虞山卿,她也不喜作假,不喜就不去。宋運輝就自己去了。


    都是三十來歲的年輕新貴,見麵都很隨意。虞山卿的妻子下廚做菜,虞山卿招呼客人。一見宋運輝,虞山卿拉著他進門,一邊大聲嘲笑,“小宋,宋科,今天不穿工作服了?”


    裏麵眾人都笑,宋運輝一眼看去,都熟悉,都是科級副科級的幹部,都是用得著的人,錯落地坐在一套三張紫紅色人造革沙發上。他笑著道:“我品味有問題,沒辦法。”


    虞山卿笑道:“客氣了吧?誰都知道宋科給太太買的衣服最有品味。小宋…雖然一屋子人裏麵你年紀最輕,可說到含蓄低調,我們都不如你。你們說是不是。”一邊遞香煙給宋運輝,宋運輝雖然不吸,但一看殼子就知道,是良友。


    有人笑道:“你們兩個一分進廠門就交相輝映,哪個低調了?都高調…”


    “聽見沒有?聽見沒有?別丈八燈台,照得到別人,照不到自己。喲,新房很不錯嘛,這家具是什麽式的?捷克式?”宋運輝看到虞山卿新房裏家具簇新,油漆影得見人影。


    “存那麽多錢幹嗎,現在東西都亂漲價,錢存在銀行越存越不值錢。”


    “是啊,我前幾天回家,我說怎麽進門一股酸味,原來是我愛人抱來一缸醋,她不知哪來聽來的傳說,說米醋快要漲價。我說她一年都吃不了那麽多醋,她說那就洗頭除頭屑。”


    “我愛人買米買醬油買麵,什麽都往家裏搬,廚房進去都沒處擱腳。反正總是要用到的,堆著就堆著唄。”


    “也沒漲多少,急什麽…”


    “怎麽會沒漲多少,別看幾分幾角地漲,可每天都要吃飯,每天都要穿衣服,積少成多,一個月也得差個十來塊,一年算下來不少啦,再說後麵還不知道怎麽漲呢。”


    大家就物價亂套似的瘋漲議論紛紛,宋運輝回頭,見虞山卿並不熱衷,他也並不熱衷。最近到處聽到大家有關漲價的議論和抱怨,可他就是沒從雷東寶與楊巡那兒聽到抱怨,他們正廣開財路,哪裏管得了一分一角的漲價。估計虞山卿也是,宋運輝倒不是,他隻是覺得計較一分一角沒什麽意思。他過去對不參加討論的虞山卿道:“參觀一下你的書架,行嗎?”


    “書者,輸也。總廠讓我們兩個書蟲專管內外銷售,大大失策。嗬嗬。”虞山卿將宋運輝領到書房,進門就見長長兩排的書。


    宋運輝卻先看到掛在牆上的吉他,拿手指彈了一下,想到過去還住集體宿舍時候的日子,笑問:“還彈嗎?”


    虞山卿索性將吉他取下,卻沒動手,左看右看,道:“沒有彈的環境,沒有那個熱情了,叫誰來聽?”


    宋運輝猶豫了一下,道:“劉啟明。”


    虞山卿一笑,“找個她那樣的耳朵還不容易,隨便抓個女孩來,都會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彈,可我隻覺得對牛彈琴。我倒是想找你來聽,衝你毛衣裏麵穿硬領襯衫,我就願意彈奏給你聽…”


    “我不懂,我更不懂。”可宋運輝心裏卻是動了一下。


    “別裝低調,你家愛人在幼兒園說,你回家就聽上海外文書店買來的交響樂。”


    “那跟我看技術書沒啥兩樣,都是工具,工作時候必須用到的道具。”


    “試想,一個穿著工作服看似簡單的年輕人,哼著貝多芬的月光,唱著瓦格納的歌劇,老外麵前,該多震撼。水書記說你做什麽都用心,我說你做什麽都有一股常人難及的狠勁。”


    “姿態異常難看。”宋運輝不由想起過去虞山卿轉述的劉啟明的話。隨即指著一排書,笑道:“這些書,非常小眾。可見你虞科本質上是個什麽人。”


    “這些也是道具,蒙人的道具,可惜我現在混跡的場合用不上,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俗語大全,最需要的是姿態難看,借用你的名言,就是墮落,墮落,哈哈。”


    宋運輝終於心中確定虞山卿似乎是一味地在跟他攀搭關係,笑道:“我的名言是,人不能這麽墮落。 哎,小虞,說吧,你要我做什麽。”


    虞山卿絕沒想到宋運輝會自己提出來,一時有點尷尬有點被動,嗬嗬笑上兩聲後,才道:“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沒錯,我想請你小宋幫忙,這忙,隻有你幫得上。”


    宋運輝大致已經明白是什麽事,但還是佯作不知,“那是你虞科抬舉我,我哪有那麽重要。是什麽產品需要出口?”


    虞山卿忙道:“我怎麽敢插手出口的事。是這樣,一位大買主希望采購一部分新車間的產品,用作他們出口產品的生產原料。可我一問之下,聽說新車間兩個月內的產品都得交給你的外貿訂單,不可能給我哪怕是小小的一噸。所以我隻有向你通融,勻給我一千噸,我那位買主對於總廠而言,實在是個太重要的客戶。”


    不出所料,宋運輝心說。“小虞,這事要緊,你得趕緊跟水書記說,讓總調安排新車間生產。”


    虞山卿苦笑道:“水書記能安排的事,還需要找你嗎?就是因為水書記也安排不下去,總調說產能隻有這些,國際友誼第一,你的外貿訂單又是緊扣時間不能拖延的,誤點得賠外商美元,壓根沒法安排我的一千噸…”


    “你看。”宋運輝攤開手,微笑,“新車間的產品基本上用於出口,我在訂單上簽時間的時候,也是根據設備產能來簽,幾乎很少打出時間餘量。否則新車間產品壓庫,創匯不足,影響獎金的話,去年部裏抓虧損的事又得重演,車間也得找我造反。”


    虞山卿道:“聽說,有那麽一次,一位老客戶臨時要求加量,你答應了,也如期保質保量給貨了,可見有辦法。今天,你千萬再答應我一次,要不,我匯報給水書記,請水書記跟你說。”


    宋運輝笑道:“這種事,有,不過因為是外貿訂單,新車間上下才買帳,但也害得我沒日沒夜在總控盯了一周。至於內貿的,我還是建議你讓水書記壓下去。”


    “水書記可以壓,可是壓下去後,新車間還不得找你去拉負荷?你不去總控盯著,他們敢拉?再說我不能事事都麻煩水書記啊,讓別人說我狐假虎威。而且縣官不如現管,誰不知道你在新車間一言九鼎,隻要你出馬,新車間誰不聽你的?你就幫我盯三天吧,求你。”


    “你事急,我不跟你繞圈子,直說吧。這種事,我可一不可再,多次越界到新車間伸手的話,我怕有人誤會我有野心,想做新車間的影子車間主任,做實際架空什麽什麽的勾當。這事你隻要把總廠到分廠的程序走通,要我到新車間加班,那還不是你虞科一句話的事。”


    虞山卿是個靈活人,立刻領會,臉上陰轉多雲。不錯,新車間的車間主任還是一分廠廠長兼著,宋運輝與一分廠廠長曾經公開齟齬,這才調到運銷處做出口,總廠誰都知道,當然,他是不便三番兩次地插手新車間的事務了。他了然地道:“看來,還是得請水書記出麵。”一分廠廠長隻賣水書記的帳。


    宋運輝笑:“唯一的路。至於我們之間,你壓根兒不用那麽客氣,一個電話我就會做到。”


    虞山卿拍著宋運輝的背開心地笑:“是啊,不過禮多人不怪啊,是不是?看中哪本書,盡管挑。”


    宋運輝笑道:“你出去,盡主人本份去,讓我慢慢挑。”


    虞山卿又親熱地拍拍宋運輝,才出去了。裏麵宋運輝對著書架回想了會兒,覺得不錯,是該這麽回答。其實他在新車間確實一言九鼎,因為外貿訂單的充足,新車間獎金大增,地位大增,誰見了他都好看,比看見一分廠廠長親得多,再說,新車間誰都從曆來事件中知道,他護著新車間,扶著新車間,對新車間萬分的感情,即便是從個人感情上來講,新車間職工也擁戴他。但是,他怎麽可能自說自話為虞山卿做事,虞山卿在做什麽,哪天總有人會知道,他不能給人一個他與虞山卿沉瀣一氣的假相。而且,他現在進新車間,背後總是追著一分廠廠長的眼睛,他如今目的達到,何必繼續自己出麵與一分廠廠長作對,他得扛上一枚最過硬的令箭,而這枝令箭,讓虞山卿為他去申請,再合適不過,他不想自己出麵,以免有人擔心被架空。


    在虞夫人叫吃中飯前,宋運輝挑岀兩本書先放書桌上,準備飯後借走。一本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一本是尼采的《偶像的黃昏》。菜很豐富,竟然還有罕見的大對蝦。


    回到家裏,看到家徒四壁的自家,再想到被家具塞得滿滿的虞山卿新家,不由新生感慨。不久之前,虞山卿還一直有意避著他,見麵也沒什麽話說,現在虞山卿主動邀宴,而且還可以放下身段陪笑臉求他辦事,這都隻能說明一個問題,虞山卿內心強壯了。而虞山卿內心強轉的原因在於,他自知與水書記的關係是如何之鐵。繼續抽絲剝繭,找出鐵的原因,毫無疑問,這與虞山卿跟他相同資曆,工資甚至還不如他,卻能將家塞得滿滿,香煙老酒都是高級品有關,那些好處,虞山卿豈是獨享。以虞山卿與水書記的這等關係,哪天英語會話也不錯的虞山卿如果忽然想插手出口科了呢?宋運輝心想,他憑什麽守住出口科的地位?新車間離得開他嗎,出口科非他不可嗎?虞山卿,又是曾經多想進這個出口科。宋運輝無法不感受到危機。


    讓新車間超負荷增產的事,果然由虞山卿上報水書記,由水書記直接下令給一分廠與總調,宋運輝扯著虎皮令旗下新車間幫了虞山卿一個忙。隻是,令宋運輝心裏難過的是,虞山卿要去的這批產品,內銷價格遠遠低於外銷,金州非常吃虧。但是宋運輝有什麽辦法呢?那枝審批價格的筆,又不是握在他手上。而且,新車間設備的調度,他即使明知價格不對,心中反感,他又能不來嗎?而他更是深刻感受到,虞山卿與水書記的關係。


    人無遠慮,必有近患,宋運輝不得不開始考慮,如何鞏固自己在出口科和新車間的地位,他一直在想著如何保持自己在新車間位置的不可替代,因此,他在教別人掌握技術的時候,開始有意保留。寧可自己辛苦一點,經常新車間與運銷處兩頭跑,也好過可有可無,總得擔心被人一腳踢開。他總結出,劉總工在設備改造之初被重新啟用,與新設備安裝時期被棄用,主要原因,還在於劉總工掌握的技術,並沒有達到非他劉總工不可的地步。隻有在設備改造之初,需要劉總工主持對外國人的談判,與國內配套的設計時候,才非劉總工不可,水書記才親顧茅廬,不惜代價請出劉總工,但過後,就卸磨殺驢。宋運輝心說,他得盡可能久地保持他在新車間的唯一性。至於出口科,成亦蕭何敗亦蕭何,都在水書記一念之間。


    事後,宋運輝便出差了。省化工進出口想代理金州化工的出口業務,通過朋友,委托再委托地一直找到水書記,水書記讓宋運輝去談談,水書記有個前提,他說不能不給原來給金州做代理的化工進出口公司麵子,過去人家幫過忙,大家一直關係良好,現在不能過河拆橋。但是,水書記已經在宋運輝心中失去光澤,水書記的話,宋運輝不會再如過去一樣奉為聖旨,他現在隻會把水書記的話當作底線,底線之上,他隨意發揮。他從水書記話中找出的底線是,給不給省化工做,無所謂。因此,宋運輝盡可以放開了與省化工談判。他想碰觸一下代理費的數值,雖然壓下代理費,錢並不會落入他的腰包,但他想要嚐試。


    宋運輝有恃無恐,談得很放開。但在談的過程中,了解了省化工的福利待遇之後,除規定代理費外,他提出幾點附加,其中就有安插人員進省化工等條件。省化工的經理答應得異常艱難,可最終還是看在金州巨大的代理費預期的麵上,咬牙答應。


    等宋運輝三天後回金州,妻子程開顏卻交給他一個小小盒子,他打開,裏麵是一串漂亮的紫色珍珠項鏈。程開顏說是虞山卿的妻子前天上來他們家聊天,走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送給她,說是感謝。宋運輝將珍珠翻來覆去,問程開顏這玩意兒大約值多少錢,程開顏說不知道,本市百貨店沒見過這號的,本市的都是白的,但估計得好幾百。又問宋運輝要不要還回去,幫人一點小忙,似乎不值好幾百。


    宋運輝也是一樣的想法,隻是一個幫忙,似乎不值好幾百。他也在心中疑問,虞山卿何以出手如此大方。他想了一會兒,終於認定兩點,一是,這條項鏈是別人送給虞山卿的,所以本市沒見過,虞山卿送出手時候也不很在意;二是,難道新車間的產品如今在國內那麽好銷?宋運輝對國內市場不是很清楚,如果真有不菲的需求量,那將有其他客商找到金州來,虞山卿難道是看出以後還將有很多麻煩他的機會,所以先送上珍珠墊底?可是,他怎能收虞山卿的禮,與虞山卿同流合汙。他問程開顏要不要留下珍珠,程開顏說不願意要來路不正的東西,宋運輝很欣慰,便讓程開顏退珍珠給虞山卿妻子,怎麽來怎麽去。當然,怕程開顏說話有誤,退不還珍珠,宋運輝自己先想好應對話語,教給程開顏。


    回頭上班,宋運輝將與省化工的談判結果與水書記說了一下,尤其是那些附加條件。他並沒暗示明示,上來就直說他覺得附加條件挺適合水公子,就是照著水公子的條件與省化工談的,說省化工答應可以兩夫妻一起去,而且以省化工與金州的火車距離,不算離家太遠。他又把省化工答應的房屋、收入等福利條件與水書記詳細闡述。他去時已經想到,水書記一個兒子遠在上海,另一個在金州高不成低不就,不如去省進出口公司作全方位提升,反正有老子在金州支撐,省化工不敢虧待了水公子。


    水書記也很爽快,當下就直說這兩個名額讓他兒子兒媳去正合適,也很感謝宋運輝想得周到。與宋運輝詳細商量了後一步怎麽調動兒子的工作,便要宋運輝出麵全權負責後續事宜,包括在金州和省化工兩處。


    宋運輝第一次做這等以權謀私的事,從水書記辦公室出來,心裏再次感慨自己的墮落,說明白了,他現在這個角色就是狗腿子的角色,與虞山卿沒什麽差別,與虞山卿所謀也是一樣。他開口與省化工談附加條件之前也猶豫過,可終於還是開口了。原因很簡單,上有所好,下有甚焉。他又怎能例外。與其要他學著嶽父時常陪著小心跟水書記釣魚,或者學著虞山卿與水書記利益往來,他還不如做這麽一次掮客,把水書記的兒子安排到外貿,讓他幫著照應著水書記兒子在省化工獲取利益,他反正不經手錢,不用時時低頭哈腰陪笑臉,眼不見為淨。為了一個在外貿的兒子,水書記是說什麽都不會繼續偏向虞山卿,讓新車間經常墮落地生產低價內銷產品了。他是用自己的墮落,換取新車間的不墮落。他安慰自己的良心,不,他並不是為自己謀私利,他為的是他的寶貝新車間。他盡量忽略他的另外一個目的。


    回頭想想,原以為做這等宵小之事會非常難堪,可做了才知道,好多事都是大家心知肚明,隻少個提出來的,隻要條件成熟,這種事,都是順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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