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開門三天,三天銷售額連吃三個鴨蛋,連以往熱熱鬧鬧的零售生意都沒有,門可羅雀。即使偶爾進來的雀,看看樣品,卻扔下一句“你們這裏拿出來的東西質量能相信嗎”,便絕塵離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傳到老李耳朵裏,老李也一齊擔心,下班親自拐來一趟問楊巡,建議要不換個地方隱姓埋名地經營,或者包個櫃台,別再呆這種名氣做臭的地方堅持。上次遭搶的事合著煤礦瓦斯爆炸的事,鬧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現在誰還相信江南電器街的東西啊。楊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訴老李他拿不出租櫃台的錢,他隻能說他再看幾天,等一周過去如果還是老樣子,他立刻撤。


    一周,是他的大限,可以預測,到時他的口袋肯定一白如洗,不再有一分錢。


    可是,怎樣讓生意走出困局?怎麽才能消除顧客心頭疑慮,恢複名聲?而且,還必須在一周內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幾乎一鳴驚人的效果?楊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電器街上,絞盡腦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窩周圍一圈墨黑,一雙眼睛更是鬼影瞳瞳。


    第五天的夜晚,他決定再也不能等待天上掉機會,也不能等待有人發善心接濟,他必須有所作為。如何才能一鳴驚人?那就是做人所不能做不願做又不敢做的匪夷所思事,否則,何以造成轟動。


    第五天的夜晚,楊巡作出孤注一擲的舉動。他將左臂綁在身上,以免一個不小心用了力,又添新傷。又將皮帶緊緊係到外麵,將一把手電插在皮帶裏,隨身照明。他遊走於這條荒涼街道的各個空廓倉庫,卸下一塊旁邊倉庫的內門板,糊上白紙,蘸墨水用他媽監督下練就的一手好字寫下一門板的公告。


    在公告裏,他有所選擇地寫出,以前電器街裏麵產品的貓膩,偽劣產品的橫行現象,比如說該絕緣的電器沒絕緣,該繞線圈的地方用水泥紙替代,大家互相串通隱瞞,串聯銷售彼此作坊產品等等。他後麵說,他意識到此事的危害,決定徹底改變經營手法,徹底斷絕與原有不合格供貨商的聯係,從此選用有保障的產品滿足市民需求。最後,他介紹了一下他如今精選經營的小雷家登峰電線電纜廠,說明一下小雷家這幾年的輝煌社會成就和帶頭人的光榮事跡,及其社會頭銜,以此抬高登峰的地位。寫完,他艱難地將此門板挪到路口,那裏上班下班人來人往比較多,也算是熱鬧的路口,將門板明顯地倚在牆上,以便人來人往看個清楚。


    然後,他漏夜進出所有倉庫,一隻一隻收集起連撿破爛的都不屑的被砸爛的電器膠木殼子,當然又投機取巧地拆了一些木窗框木架子,一起堆到電器街砂石路的中央,又回去一趟家裏,把那些當樣品放著的電器也拿來扔進那個堆裏。等把爛電器堆碼到有點規模的大約一人多高的大堆時候,天已發亮。


    他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地喝著涼水看著一夜的成果,兩隻眼睛不時瞟向手表,看時間一分一秒從六點滑向七點,等七點半,路口那條街道人聲鼎沸,人來人往時,他往爛電器堆澆上一瓶綠瓶二鍋頭,扔下一枚燃燒的火柴。


    火焰,白煙,還有膠木燃燒的臭氣,城市裏如此奇突的一個突發事件,打破尋常按部就班的步伐,立刻招致路人駐足指指點點。大家看了路口文字未必通暢的公告,才明白是怎麽回事,有好事者當然火燒熱辣地進來楊巡的電器店巡看一周,滿足好奇。楊巡當然殷勤遞上新茶泡的茶水,一遍遍眉飛色舞地介紹現在精選經營的電線電纜,他說話比寫字不知道流利多少,聽得進來參觀的人個個頻頻頷首,承認楊巡這個斷然與過去、與那些不爭氣同行劃清界線的行動可圈可點,值得讚揚。


    一時,楊巡倉庫門口圍滿圍觀的人,都好像是看白戲一般的熱鬧。事件一傳十,十傳百,迅速隨著大家上班聊天傳播開去,大家都正等著看電器街被砸的下文呢,楊巡這一轟動舉動,一下滿足大家的心理需求,一次傳播更快更廣。楊巡安排老李的一個徒弟差點是敲鑼打鼓地進來店裏,當眾掏出錢買去兩捆家用電線,誇張地操跟扁擔挑著,又大著嗓門在門口宣揚一番支持有錯必改者半天,才拿電線離去。


    接近中午時候,才有街道辦事人員過來要求楊巡滅火,說不安全。楊巡從小燒灶,明白燒火手法,明著答應街道辦事人員,卻是借口左手臂受傷,拿隻臉盆每次隻能接半臉盆的水去潑火堆。結果,火沒撲滅,雖然稍微暗了一點下去,可煙卻更濃更多,老遠就能看見此地一股黑煙扶搖直上,誰都想過來看個究竟,誰不愛看放火。竟然,因此招來報社的記者。楊巡有生第一次接受了采訪,圍觀者於是更加不願離去,紛紛當看西洋鏡。


    終於,除了楊巡安排的老李徒弟佯裝買貨之外,有其他人也上門買貨了。每來一個,都竟然獲得圍觀者的拍手鼓勵,場麵意外的熱烈。也不知是電器街被砸好幾天,人們買貨不方便好幾天,壓抑了需求,此時一下噴發,還是有人湊熱鬧,專挑熱鬧時候玩個當眾喧嘩,這一天,竟然賣掉不少民用電線,楊巡驚喜不已。


    但是,驚喜之下,他疲倦而興奮的腦袋也想到一件事,那些依然沒有行動的老鄉們,會如何看待他的公告他的舉動。他早看到有幾個老鄉在人堆外張望,卻沒進來。他猜測著老鄉們的心理,估計老鄉們一定對他滿心怒火。


    夜色不可避免地降臨。楊巡挽留老李的兩個徒弟留下,他支撐不住睡得人事不知。他估摸著今晚老鄉會找上他,可再怎麽要緊,他都需要休息,他累癱了。他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睡覺,相信兩個老李的徒弟能幫他將老鄉攔在門外。幾天前的長途顛簸,好幾天的無眠,昨晚一夜的操勞,今天一個白天的辛苦與緊張,再加幾天的提心吊膽,早已壓垮年輕的楊巡,他睡得人事不知,雷打不動。


    老李的兩個徒弟坐在暗室喝酒,一邊不時照看門燈照亮一方室外。兩人議論著會不會真有什麽楊巡老鄉打上門來。兩人也說,這幫江南電器街的人出了名的抱團,搞不好今晚他倆被圍攻都難說。但是情況卻出乎兩人的意料。人來了,而且還來得不少,可大多是傷殘婦孺,除了圍門口用方言叫罵,甚至往玻璃窗上扔磚,卻沒其他行動。那幫人想見楊巡,可楊巡睡得死豬一樣,那幫人想出手撼醒楊巡,卻有老李兩位弟子擋住。那幫人沒多堅持,圍了兩個不到的小時就走了。隻剛修好的玻璃窗又碎了兩塊。楊巡卻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太陽曬進來,才被老李的徒弟搖醒。


    老李的徒弟奇道:“昨晚來了你好多老鄉,你真睡還是假睡啊?”


    “真睡,昨晚他們沒怎麽樣?”


    “你膽子可真夠大啊,知道他們來你還睡得著。等著吧,今晚還會有人來。”


    楊巡飛快洗臉刷牙,“放心,暫時他們沒實力。這條街男人現在個個有傷,重的還躺醫院裏。女的能頂啥用,兩位哥哥門口一站,誰還敢進來?等再過幾天,他們看著我生意好,沒人再有時間跟我糾纏,自己進貨擺攤都來不及了。兩位哥哥等等我,我去買了包子來,我們喝上幾口,正好兩位哥哥回去睡覺。”


    楊巡飛快騎車出去,買了一大包大肉包子,回來打開一瓶白瓶二鍋頭大家一起喝,那邊老李的徒弟早已把寫滿字的門板搬回老地方去。老李一個徒弟邊喝邊說:“我們回去再跟師父說說,你這兒白天一人不夠,再叫兩個師兄弟過來幫忙。”


    “那怎麽好意思,你們也得工作。”


    “我們工作還不是師父一句話的事。你別怕我們人手不夠,我們師兄弟忙不過來,還有我們自家兄弟姐妹,咱中國多的是人,否則幹嗎計劃生育呢,你說是不?師父說了一定要保證你安全,我們說啥不能讓你掉一塊皮。”


    楊巡感激:“怎麽謝你們才好。這城裏要評誰仗義,你師父要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我們師父那還用說,我們都爭著拜師父,別人想還擠不進呢。小楊,你們那幫老鄉晚上…你得留意著他們。”


    他們說話著,已經有顧客上門。楊巡殷勤迎上去,人家見麵先問昨天的事,楊巡一邊笑嗬嗬說明,一邊介紹型號規格,仿佛一個人生著兩張嘴巴似的。沒多久,顧客就抱著一捆電線滿意而走。老李的兩位徒弟一邊兒看著,等客人走了,忍不住地笑:“小楊,你這態度不知比國營五金交電商店好多少。我們進五金交電買東西,那是理都沒人理我們。跟你這兒買東西久了,誰還耐煩看國營店的白眼。”


    “那沒法比,人家是國營,旱澇保收。我們不一樣,我們一天沒顧客上門,一天就沒進帳。兩位哥哥也是國營的,我不知多羨慕,可我農村戶口,想進國營單位?沒門。我讓我弟弟妹妹好好讀書,哪天考上大學升城鎮戶口,也跟著吃皇糧。”


    “現在國營有什麽用,都沒你們個體戶賺得好。我們活兒少,可錢也少。”


    “話不能這麽說。萬一國家政策變了,我們這些個體戶再回去握鋤頭都有可能。哎唷,又有人來。”


    楊巡沒想到顧客絡繹不絕,老李兩個徒弟見此也就不多呆了,等兩位師兄弟過來換班,他們便回去睡覺。楊巡欣喜,見縫插針地,就打電話給以前那些管供銷的老顧客,說明昨天今天以來發生的情況,大夥兒在電話裏都挺為楊巡高興的,有人當即要求楊巡開始送貨。不過大家都可惜,事情過後,楊巡經營的品種不得不單一不少。不過,生意就這麽算是恢複了,而且又因為電器街上其他倉庫都還沒恢複,楊巡的生意因此少了競爭,格外火爆。


    看上去誰都為楊巡高興,連進門來的顧客都因為從眾心理,看著別人踴躍地買,他們也覺得事情應該真如門板上寫的那麽有所改觀,現在楊巡拿出來的電線應該沒錯,因此也放心了買。隻有楊巡自己心中知道事情絕沒如此簡單。老鄉們有氣他有嫉妒他的,非昨晚一夜鬧騰能完。而煤礦那邊的事雖然是老王惹的,可誰知道政府會如何收拾他們這些南方來的。如今其他人都作鳥獸散,潛伏一邊兒等待風頭過去,隻有他一個欠債的沒辦法隻有硬著頭皮上,政府如果出手收拾,肯定先收拾他。他為此到附近一家單位借今天的報紙看,果然,昨天記者采訪了他,今天報紙沒依記者之諾登載岀來,可見,這條街上的事遠還沒完。他這幾天實際等於坐在炭盆子上。


    楊巡今天其實一醒來就在等老鄉們的電話。他們既然昨晚進不了門吵不醒他沒拿到他的態度,今天肯定會來電話。但是,楊巡一直在想誰會出麵打這個電話。他們一幫人中,資格最老的老王已經被抓進去,自身難保。而他們其他人,實力都不如他,平常在他麵前平等地位,甚至還不如他說話有份,楊巡看了報紙後走回店裏,一路心說,這麽晚還沒來電話,肯定他們無法推舉岀一個狠的打這個電話。


    一直到中午,楊巡到一家小飯店扣來一大份豬蹄,一臉盆大小的柿子燉牛肉,幾個人開吃,老鄉們的電話才姍姍而來。老鄉一開口就非常火爆,“楊巡,你什麽意思,你自己痛快,還讓不讓我們開店?”


    楊巡道:“你們他媽的有種今天就開門,沾我的光,我們同鄉一場,我白讓你們沾光。沒種少說三道四,等你們擺平政府再開。我現在倒欠債,拎著腦袋也得幹,你們想眼紅,跟著來啊。”


    老鄉那邊沉默會兒,估計是商量了,才道:“你拎腦袋拎大腿都你的事,你糟蹋我們幹啥…”


    “誰糟蹋你們啦,我糟蹋我自己。跟你說句實心話,趁早壯著膽子開門,別花力氣跟我計較有的沒的,沒用。你們等政府處理這段子時間裏我賺的,夠值給人搶去的數兒。你們有閑有錢就等著吧,別閑得蛋疼找我碴窩裏鬥。”


    那邊又是好一陣沉默後才道:“老王的處理結果還沒出來,聽說工商等著查處我們。”


    “那你們還不隱姓埋名離開了快跑?還待這兒等處理啊。跟你們說,有種就開,沒種就回,沒點膽子做什麽生意,你又不是國家養的。我沒空跟你們多說,有顧客上來。”


    楊巡扔下電話回桌吃飯,一位老李徒弟道:“處理什麽?哥們給你擺平。”


    楊巡道:“不用,不就工商上來處理嗎?還怕他們不來查,他們隻要來了總有辦法擺平。這個區的工商好幾個都認識。就怕鬧到市裏工商跟我們上綱上線。”


    “你打聽著點,有個風吹草動告訴我們,我們本地人,總有個七親八眷認識工商的。”


    “哥哥們對我都不用說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這回能翻身,全靠哥哥們幫忙。感謝的話都不用說了。”


    “這話見外了吧。我們問你,你看煤礦的人還會找你們嗎?”


    “看這勢頭,暫時不會了。我有個想法,哥哥們每天上班,找空子來我這兒幫忙總是不便,不如我跟你們師父說說,你們家裏有沒有身強力壯的弟弟,找兩個來給我送貨看店,工資從優,我原來兩個幫手都是老鄉,跑了,看來還是得找個本土人幫忙。”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我回頭跟師父說一聲,容易。”


    楊巡不放心這兩個年輕的,又當著他們的麵跟老李說了一下,順便向老李匯報這兩天的收成,老李聽著大喜。老李辦事上路,第二天就親自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大孩子來,告訴楊巡這兩個都初中畢業了待業至今,要楊巡先著手調教著,調教好了他才肯點頭收兩個做徒弟。而且當著兩人的麵,一口定下工資,非常幫著楊巡。楊巡自是又感激不已。


    有兩個可以差遣的名正言順的幫手,楊巡一下活絡許多。可兩個孩子都是大大咧咧慣的,性子與楊巡家鄉出來的很是不同,屢教不會,總是不會笑臉待人。他不得不又找回一個以前常替他看店的幫手守在店裏。尋常,他就打發兩個孩子出去送貨,或者跟車收錢。老李派來的人,知根知底。就算是他們敢跟楊巡打遊擊,他們也不敢跟老李的朋友做小手,一時大家相處很是愉快,楊巡的傷臂終於有了休養生息的時候。有錢了,做事長袖善舞了許多,雖然那錢還是記在別人帳上。


    沒想到生意額竟然節節高升,就跟這東北迅捷到來的春天的溫度,一天一變。來買貨的人都說,聽說這家店現在有名氣得很,聽說這家店賣出去的東西現在沒有短斤缺兩,質量保證,規格不對還可以退換,聽說…,聽說…。楊巡聽著心裏喜滋滋的,可再怎麽喜滋滋也比不上看著每天進帳的錢增多,和看著倉庫空下去來得強烈。楊巡覺得這應該就是看到希望了吧,老天不負有心人。


    可令楊巡覺著納悶的是,那些老鄉還沒開門。楊巡不清楚,那些人好好的錢不賺,幹嗎坐家中幹等?老李說,可能是那些老鄉們手中有糧,心裏不慌,也怕政府查收了他們手中的糧。不像楊巡,光棍不怕打赤腳,幹了就幹了,沒有心理負擔。楊巡聽著覺得有理,他壓力大,責任重,硬著頭皮拎著腦袋都得幹,不像那些個老鄉都是已經賺了點錢的,就算挨砸挨搶也不是損失全部,他們患得患失。不過也正好,他們不做的生意讓他做。


    楊巡閑不下來,既然店子有人看著,他就拿著剛掙的錢又去進了一些開關插座燈頭閘刀保險絲之類家用電器,方便人家買電線時候一程解決。他如今不敢再進那種質量明顯不對偷工減料的,他幾年坐下來早已對業內誰家東西強誰家東西差心裏有譜,廠子路遠的,錢打過去,人家貨自會火車托運上來。尋常人家不比工廠,見價格稍微比五金交電商店便宜的,他們就一定買楊巡的東西。楊巡的零碎生意也意外的好。


    等東北終於春暖花開的時候,楊巡已經兜裏揣上錢回去老家,找小雷家又進了一批貨,不僅是電線告急,電纜也告急。等他拿了貨回來,和三個幫手一起趕著送貨,甚至還包括送貨上在他們店裏登記了的個人家。白天送完工廠的訂貨,晚上楊巡自己騎黃魚車出去,給個人送貨,他現在傷臂已經拆了石膏,可以做點輕鬆的活,隻是他自己感覺,不能使大力,不知是暫時還是永久。


    一家一家送下來,聽了好多人的感歎,聽許多家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都要提一句“真沒想到沒交錢還給送貨”,楊巡心說他現在再也不要像過去一樣賺點錢就翹尾巴,自以為了不起。一次跌倒後讓他看清楚自己,無非還是個尋常人,比國營單位走出來的人差得遠的小個體,小倒爺。他隻有努力而拚命地做事掙錢,才能養活自己養活全家,還有,找回老婆。


    想到戴嬌鳳,楊巡很是黯然。這麽多天了,她一直沒有音訊。她知道他的電話,知道他的倉庫,隻要她想找,他就在原地。可是,他都已經把誤會的信息傳達給戴兄,戴嬌鳳還是沒來找他。楊巡一直想,肯定是戴家人向戴嬌鳳隱瞞了事實,他與戴嬌鳳一日夫妻百日恩,戴嬌鳳即使當初再生氣,現在也該緩過勁兒來,最起碼,也得向他對質個明白吧。肯定是戴家人做了手腳。


    終於送完了貨,楊巡一身油汗,騎黃魚車趕緊回去倉庫。他如今占了就近的一隻空倉庫,與老家來的人一人晚上管著一間。電器街現在一到晚上鬼影子都不見,沒人守著哪裏行。他心中揣著一張活地圖,走街串巷繞近路,有時那兩個本地小孩都還得問問他。可他繞近路回家,總也有吃癟的時候,他這就被前麵一輛緩緩停下的吉普車攔在一條小街。前後路燈昏暗,隻有吉普車紅紅的尾燈照亮路麵。可惜,那吉普車卻關了尾燈,有一條高高的黑影從車裏跳下來,嘴巴裏兀自說著“你等等,我給你開門,你高跟鞋跳這車不方便”。


    楊巡無奈等著,本想要不調頭換條路走,可今天一天送貨下來,人也疲了,懶得繞道,等就等吧。那跳下來的男子黑暗中見後麵停著輛黃魚車,就從車頭繞去,楊巡直勾勾看著什麽都懶得想,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從車子裏傳出,“我自己會來”。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戴嬌鳳嗎?楊巡大驚,頓時腦子裏空白一片,兩眼更是直勾勾看向右側車門,話都說不出來。


    卻見車門從裏打開,那男子快走幾步,殷勤趕在裏麵女人出來前舉手擋住車門上框,又在女人跳下來時候及時收手在腰上扶了一把,讓她站穩。眼前女人燒成灰楊巡都不會認錯,就是戴嬌鳳。他失聲驚呼:“小鳳。”他此時沒法伶牙俐齒,隻看著戴嬌鳳嘴唇顫抖。


    戴嬌鳳大驚失色,扭回頭看著楊巡,卻步步後退,撞進身後男子懷裏。那男人將戴嬌鳳護到身後,急急道:“你上去,我來應付。”


    楊巡看著戴嬌鳳躲避,心都碎了,大叫道:“小鳳,我沒跑,我那天去老李家主動坦白,後來暈倒被老李送進醫院住了七天。我現在還在老地方做生意,我沒走,我還回老家去找過你,我跟你爸媽解釋過。”


    楊巡一邊說,戴嬌鳳一邊倒退,嘴裏喃喃道:“算了…別解釋…算了…算了…都已經…算了…”


    楊巡跳下去想追,那男子攔住楊巡,沉聲道:“你讓戴小姐自由選擇,你不能逼迫女士,你不許用強。”


    楊巡想推開那男子,又沒空理那男子,隻扭頭衝戴嬌鳳喊:“小鳳,小鳳,我每天想你,我還在老地方,我不會逼你,你回來吧,我電話也沒變,什麽都沒變,我等著你,我不逼你,我想你,我想你。”


    攔住楊巡的男子冷冷地道:“戴小姐絕頂美麗,鮮花一樣的人物,你一個騎黃魚車的憑什麽要她跟你吃苦?你如果真愛她,放她走,讓她享受更好生活。你不配她。”


    楊巡無心跟那男子拌嘴,眼睜睜看著戴嬌鳳撩起裙擺倉惶逃進一處有門衛守著的大門,人影不見,才霍然想到自己還被男子阻著,忍不住拔拳一拳衝男子揍去,“放你媽屁,小鳳是我老婆,你這流氓搶…”但是楊巡話沒說全,忽然腳底生風,也沒見那男子怎麽出手,他先臉上中拳,仰天直直摔了出去,腦袋重重撞到地上,一時暈暈無法起身。迷糊中,隻覺得胸口壓上什麽,有人俯身到他耳邊冷冷地說話,“你叫楊巡?你這種小個體,文,連個告示都寫不通順,武,都捱不住我一拳頭。戴小姐跟你,那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你聽著,你好自為之,別讓我再看見你出現在這條路上,也別讓我知道你糾纏戴小姐,你們兩個到此為止,我答應你,我會如珠如寶地對待戴小姐。如不,你的底細我打聽得一清二楚。我會讓姓李的先生脫手,也會讓工商公安追究你的責任。再見,晚安。”


    楊巡隻等胸口大力消失,立刻掙紮起身,卻見那男子已經跳上車子,那車子故意倒退,挑釁地撞得黃魚車連連後退,才鳴叫一聲,又是有意擦過楊巡的身子,揚長而去。楊巡一摸鼻子,又岀鼻血了,而且臉上、後腦勺熱辣辣地痛,那男子下手比戴兄更狠。


    他坐在地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搖搖晃晃起身,扶著黃魚車站了會兒,腦子才恢複清爽。而鼻血,一直熱熱地往下淌。他這回連擦一把的想法都沒有,隻想著血流幹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死前,他也要弄清戴嬌鳳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循著戴嬌鳳逃走的路線找過去,隻見大門鐵將軍把門,大約夜深人靜,人家門衛聽得清楚,早早關門省得惹事上身。楊巡不得其門而入,可又不甘心,就站門外大喊,“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


    楊巡也不知自己直直喊了幾遍,直喊得有人開燈開窗探出腦袋來罵,砸下東西來打,也不願離開。終於裏麵門衛吃不住了,開小門出來捂住楊巡的嘴,低聲勸道:“小兄弟,求求你走吧,你也不看看你跟誰在搶。你再強下去,沒好果子吃。哦喲,好多血,我幫你擦擦,快抬頭。”


    楊巡頭腦發暈,隻能任憑門衛擺布,兩眼愣愣看著黑糊糊的大院,口不能言。今年接二連三的打擊,楊巡都精神百倍、東衝西突地尋找突破,隻有今天,楊巡徹底被擊潰。


    他形如傀儡地被門衛推上車,又被推著騎岀這條黑不見底的街。他不知道怎麽回倉庫的,他不知道怎麽翻出酒瓶子來喝的,他不知道怎麽驚動了旁邊倉庫的同伴,他隻知道醒來時候,胸口一片黑血,頭腦劇痛如裂。他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躺在床上麵如死灰,無力起身。毫無疑問,戴嬌鳳拋棄他了。再想到那個比他高個一頭的男人說他的話,想到人家是吉普車,他踩黃魚車,他昨晚怎麽這麽遜啊,他昨晚要是也坐輛車,他是不是能挽回戴嬌鳳?他想不明白,戴嬌鳳為什麽看見他就逃,為什麽連聲說“算了算了”,她就這麽不要他了嗎?為什麽?難道不僅僅是誤會嗎?


    楊巡一整天無精打采,躺在床上不願做生意。腦子裏全是昨晚的一幕,可又無法深想,一深想,就頭痛欲裂。


    第二天又躺了半天,硬是被老李一個電話叫起。冥冥中,他腦袋裏還是有一根弦繃著的,知道有那麽幾個重要的人,他需用畢生去報答。被老李叫起說了幾個型號要他送去後,他便沒法再躺回床上。隻是無精打采的,蒼白著臉悶悶不樂了好幾天。這幾天,他終於能想,他想到戴嬌鳳的驚惶,想到那男子的警告,還想到那男子對他的諷刺打擊。但是,他還是不承認戴嬌鳳因為他不文不武才離開了他,一定有原因,否則為什麽那麽驚惶,為什麽說“都已經”?是不是那男的動用了什麽手段?


    可楊巡終是沒邁出腳步去那天晚上遭受打擊的那條路上等待戴嬌鳳,不,他不是怕,隻是因為心中有個低低的聲音一直在呼喊,那聲音試圖告訴他,戴嬌鳳的心已拋棄他。他一直壓抑著這聲音,不讓自己往那上麵想,可是,卻又咬牙切齒地發誓,他要文!要武!他要掙錢要發家要…要…,可是,還奪得回戴嬌鳳嗎?


    周六晚上,楊巡裝作若無其事地給家裏打電話。對著電話那頭吵吵鬧鬧的一家子,他沒說戴嬌鳳已經離開,也強顏歡笑。他隻在楊速接起電話時候問能不能搞到一套高中課本。楊速跟著楊巡出門做過一陣子生意,書讀得辛苦,辦事能力卻高於成績好的楊連,大哥這麽一問,他立即可以拿出辦法,告訴楊巡立刻就有一批高中生要高考要畢業,如果等不及,可以問去年已經畢業的他初中同學要,隻是要問大哥需要甲種本還是乙種本。楊巡也不知道甲種乙種有什麽區別,本能的好勝,再加他現在正賭氣著呢,就一口咬定要甲種本。


    一頓子電話打下來,楊家在老家的四口人都沒聽出楊巡有什麽變化。兄妹幾個還議論著暑假到大哥那兒幫忙,其實本質是想消暑開眼界。唯有楊母反對,她說那太花錢,再說倆兒子得升高三了,暑假必須呆家裏苦讀。


    沒多久,一套甲種本的高中課本給郵寄到了楊巡手裏。給翻了三年的課本破破爛爛的,楊母拿來先整理後包書皮,又拿熨鬥燙了幾下,才寄給楊巡。楊母心裏真是高興,她跟著去世的丈夫一般心思,總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前兒楊巡打電話來,總是歡天喜地說哪兒跳舞哪兒喝咖啡,她聽著總不喜歡,心裏埋怨兒子都是被個不安於室的媳婦帶壞的,現在看兒子竟然主動要求補習高中課文,她高興得不得了,在電話裏讚美了戴嬌鳳幾下,說兩人現在長大了,在一起現在終於有模有樣有了過日子的樣子。楊巡聽了隻有無言。戴嬌鳳走了,母親卻忽然讚揚她了,這實在有點諷刺。


    楊巡在本地師範找了個大學生給自己當家教,每周三天,下午三點到五點。竟真是發了血性,認認真真自學起高中來。不過生意忙碌,經常臨時有事缺課,好在他做人圓滑,家教老師被他圓得團團轉,很願意配合他的時間。


    他沒再住回那套曾經與戴嬌鳳甜甜蜜蜜過小日子的房子,千方百計找機會把它賣了,先還了老李的債。老李看著楊巡循規蹈矩地發展,卻不急著要債了,現在物價天天暗漲明漲,錢放在銀行也就一點利息,還不如放楊巡手裏利息高。兩人因此關係越來越密切。楊巡需要個人,隻要跟老李打個招呼。後來楊巡的老鄉們漸漸一個個地搬回來重新開業,可生意終究是被楊巡先入為主地占去不少,有人生氣有人嫉妒,可看著楊巡身邊那些個鐵塔般的本地男人,都不敢吱聲。老王走後,楊巡隱隱成了電器街新的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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