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建祥立刻插嘴:“他還沒退休?還掌權著?”


    “還掌權著。五年前我為你的事求他,可他也幫不上忙。不過這五年也老了,老得很快,尤其這兒。”宋運輝點點腦袋。“哎,你這五年,損失得冤,回頭得抓緊做事了,把這五年搶回來。”


    “你別怕我不學你,這五年在裏麵,別的沒改,就改了我根懶筋。否則你說我哪會這麽早放出來。用不著你替我急,我三十二啦,再不掙點錢結婚,以後我兒子看見你女兒得喊阿姨,那多丟我臉啊。兄弟,我不跟你假客氣,既然借到錢,我明天就火車去廣東,等我回來掙了錢,我請你們吃飯。”


    宋運輝有意寬解氣氛,“好了,以後我是黃世仁你是楊白勞,過年過節你得交租送糧。嗯,取車的來了。”


    尋建祥嘻笑,看著宋運輝出去,心說還以為宋運輝做了官會不理他,沒想到還是好兄弟。再看程開顏,又想宋運輝其實鬼著呢,找這麽個聽話又有後台的老婆,可見以前對劉啟明時候是真感情,什麽別的都不計較,連劉總工是水書記對頭冤家都不管。不過,宋運輝再鬼,對他,那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尋建祥以前隻一門心思地潑膽為兄弟,為哥們兒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進去五年後,人到底是變了許多,變得多疑,也變得不自信,但變得能掩飾自己,宋運輝對他一如既往,單從感情上講,好像中間這五年沒有過似的,令他異常欣慰,也非常感激,對他而言,那又是另一層意思,那意味著宋運輝看得起他。原本他還想著要一家一家蹭老麵子,借個幾千的,都還不知要在金州住幾天,沒想到,這麽快就解決,他以後真得好好做事了。


    宋運輝送了車鑰匙回來心裏嘀咕,奇怪了,怎麽說水書記去找市領導緊急辦事呢?誰這麽晚出事,還需水書記親自出馬?總廠的事,都用不到市裏。他兩個兒子又不在本市。如果是其他人,哪裏需要水書記親自出馬?但宋運輝才剛進門,電話又響,不過這回是外線,程開顏見尋建祥看他,忙解釋道:“他很多電話是國外打來,我英語說不好。”果然宋運輝接起說的是英語,說起來沒個完,尋建祥看著佩服,心說這個處長還是有本事的。


    原來這電話是梁思申打來,梁思申鬼一樣精靈,每次晚上打到宋運輝家時候,見他總是積極主動地說英文,便心有懷疑,以後也一直說英文。她就跟宋運輝說一下,說她暑假回國來過,要跟著一個堂哥的劇組去拍攝一個叫做《玉鄉》的專題,暑假的時候正好安排去新疆,她非常有興趣,積極要求跟隨。她還問上回給宋運輝買的襯衣穿不穿得下,宋運輝忙說不要再買,而且是堅決拒絕,否則他心裏內疚,以後不敢再跟梁思申做生意。梁思申這才答應,但她說,如果她從新疆回來時間足夠,還是希望見見mr.宋,商量未來宋運輝離開金州的話她該怎麽繼續生意。宋運輝答應。


    放下電話的宋運輝心中有少許不快,感覺梁思申做人太精乖了些,一麵如此世俗地把感謝落實到物質上,一麵卻可以放下人情,先考慮到遊玩,而後才考慮見麵。但宋運輝又忍不住想,她還小,做事不周到,那也是人之常情。這麽一想,便是釋然。


    坐下又與尋建祥說話喝酒,便各自睡覺。


    尋建祥戴著宋運輝的手表南下廣東時候,雷東寶正帶上雷正明和雷忠富跟市裏的組團,北上天津大丘莊參觀學習,留雷士根和史紅偉兩個管家。


    雷東寶現在頭痛一件事。別個村都還經常追著問他該上什麽項目,開什麽工廠掙錢,以前他也是絞盡腦汁想著怎麽發財,從哪兒著手,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三大金剛追著要他點頭答應擴大生產,而且都還胃口不小。紅偉想著做水泥管,相比之下,紅偉還算是最本份的;忠富看完老徐派人送來的厚厚一大包養豬場沼氣池資料後,又自己找資料,又跟農大教授商議,提出建設沼氣池,建設立體化農業,規劃以養豬場培植農林,又以農林反饋養豬場的係列化設想,規模之宏大,令雷東寶聽了之後腦袋差點一片空白;而正明手法更大,他竟然提出配套引進電線電纜生產用的低氧銅杆連鑄連軋生產線,竟然需得從國外引進設備,需要花美元,需要花四百萬美元。天老爺。雷東寶一直以為從國外引進設備是宋運輝他們這樣大國營工廠的事呢,沒想到有一天這種大事也會降臨到小雷家。


    被三個人追急了,雷東寶隻能連問三句,“錢呢?錢呢?錢呢?”,大家才勉強偃旗息鼓,但不久又眼睛亮亮地跟他遊說上了。其實雷東寶也喜歡三個人提出的項目,誰不向往著宏大精深?聽著他們三個的遊說,他都激動呢。想當年一個破磚窯都可以讓他激動地看到希望,何況現在已經,尤其是忠富和正明提出來的都是他想都沒想到過的所謂高精尖的項目,他非常有心一試。


    他找去縣裏跟陳平原商量,陳平原也是問他錢從何來。不過陳平原非常肯定雷忠富的項目,他說紅偉的太小家子氣,正明的因為要牽涉到外匯,這審批手續多得嚇人,再說一家鄉鎮企業的,可能計經委不會批複他們的可行性報告。倒是忠富的可行。現在小雷家致力工業發展,他春天陪著上級領導下小雷家視察,上級領導曾經對小雷家土地拋荒,好幾塊水田沒種早稻,很有意見。當時他雖然用富裕了的農民不喜歡吃早稻米,因此都是早稻輪空,夏天直接種好吃的晚稻來糊上級領導,也勉強混了過去,但他相信,肯定會有不容易糊弄的領導存在,小雷家的承包地沒人種哪天總會成為問題。農民不種地,這似乎非常不對勁。雷忠富的建議倒是能解決這個問題。正好陳平原手頭有三個去大丘莊等農村經濟發展良好的示範點參觀的名額,雷東寶奮勇搶來全部名額,要帶忠富、正明這兩個獅子大開口的同誌去看看人家先進農村在做些什麽。


    從縣委出來,順路,就去了韋春紅那邊。沒想到韋春紅幽幽跟他說,要跟他中斷關係兩個月,說她養在婆家的兒子暑假上來與她團聚,雷東寶上飯店幽會讓兒子見了不方便。雷東寶當即答應了,但離開後卻心裏落下個疑問,半年前的寒假都還有個春節夾著呢,怎麽沒見韋春紅的兒子要來團聚?韋春紅還是在寒假裏勾引的他。沒兩天,再去縣裏,卻看到韋春紅的飯店竟然開始敲敲打打地搞起裝潢,帶隊的包工頭還是他以前帶岀來的一個小木匠。雷東寶一問之下,心中疑問解開,原來韋春紅要把原來兩層的飯店改成三層。雷東寶心說,那個第三層,不就是他和韋春紅睡覺的地方嗎,韋春紅借口兒子上來把他調開,那是給他麵子,估計是要他自覺離開。雷東寶想著生氣,決定說什麽也要爭一口氣,以後再也不見韋春紅,哪天韋春紅又回心轉意了想找他也沒門。但雷東寶也不想白占了韋春紅的便宜,回頭出錢讓去廣東送貨的雷姓人買幾盞吊燈送到韋春紅飯店。


    吊燈還沒運來,他已隨團踏上北上之路,一路與同一個市的那些先進農村幹部說笑交流,倒也熱鬧,可是想到韋春紅的事,他就心裏煩躁。他還想著,這種女人想她幹嗎,可是,很無奈的,安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到韋春紅的體貼。雷東寶覺得想韋春紅就是對宋運萍的變心,就克製著自己,硬生生地不去想。隻是,他管不了自己做夢。


    但進入大丘莊,看到一樣的農村,不一樣的發展,聽了大丘莊書記禹作敏簡短而豪邁的講話,又聽了他們做的財政收入、宏圖展望等報告,雷東寶很快把韋春紅拋到腦後。一樣是農村,一樣一窮二白地起家,而且看上去禹作敏也是一樣的沒文化,為什麽人家從更貧瘠的鹽堿地上發展出比天地豐美的小雷家更壯大的集體經濟?看了小雷家之後,雷東寶才知自己以前坐井觀天,夜郎自大,原來他跟人家大丘莊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市裏組織的學習隻有一天,一天後就轉戰到其他先進農村,從天津,一直到膠東半島的營口,雷東寶邊看邊想,等學習結束,他讓正明和忠富先回去一步,他自個兒趕去大丘莊深入觀察學習。


    市裏帶隊的領導笑說,要小雷家學學人家大丘莊的氣派,也去弄個車隊,反正小雷家的村路那麽寬闊。雷東寶沒搭理,什麽鳥人,人家做事的本事沒看到,怎麽淨看到人家的享受。


    再去大丘莊,與前一次沒頭沒腦地來有所不同,這回雷東寶有了思考,有了比較,他這回是帶著問題來。他有很多問題,比如大丘莊如何解決城市來的技術人員不願落戶的問題,如何全麵提高村裏農民技術水平的問題,如何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深化發展的問題,,還有發展該如何側重的問題,等等好多。


    但是,大丘莊是出了名的先進,他一個小雷家每天都有參觀的人來,何況是大丘莊。沒有跟團,他根本就找不到門縫兒打聽。他拿出當年供銷係統斷他水泥鋼材供應時候,他帶著四寶挨家挨戶摸上門去陪笑臉說好話的勁頭,不恥下問,細心觀察,遞煙請喝酒地,雖然沒再看到禹作敏,可頗接觸了一個高層。人家本來忙得沒好臉給他,可後來見他問的問題有門,不像有些參觀團走馬觀花,隻圍著奔馳轎車發癡,人家就坐下來接待了雷東寶。幾頓飯吃下來,雷東寶既問清了大丘莊的大致思路,又就自己小雷家的發展谘詢了人家先走一步人的意見。


    到了天津火車站,雷東寶忽然想起應該把他的學習心得跟老徐討論一番,聽取老徐的意見。就提腳上了北京。沒想到老徐出國考察,他隻能灰溜溜回去小雷家。一路之上,他滿心都是計劃,興奮得白天睡不著覺,瞪著張飛一般的環眼躺硬臥上海闊天空地想,越想,越更是興奮,簡直恨不得身上插兩條翅膀,直接飛回家去實施。這時候,什麽韋春紅,想都想不起來了。回到小雷家,有人跟他說吊燈已經送去韋春紅的飯店,他也隻是“嗯”一聲作罷。


    回到小雷家,雷東寶辦的第一件事,是把關係從縣裏找到市裏,從縣教育局攀到市教育局,花十萬塊錢,把今年去年兩年沒考上大學的十二個高中生都送進市高專分專業跟班讀書。男的讀機電,女的讀財會。硬是馬不停蹄地在高專開學前一天,把主要手續辦完,第二天一輛卡車,把十二個男女送進高專做大學生。


    雷東寶往天津跑,天津回來又每天往市裏跑的時候,雷母也天天坐上村口公交車往市裏跑。有風聲傳下來說國家不管物價了,以後商店愛漲價就漲價,雷母急了,這還了得,那以後不是隨便商店打劫了嗎。她立刻與老姐妹們湊一起,拿錢洗劫村裏的商店,鄉裏的商店,縣裏的商店,然後直接乘車洗劫市裏的商店。商店裏都是人山人海,排隊跟打仗一樣,小雷家這幫富起來的老頭老太們個個使出渾身解數,配合作戰,你支援我,我支援你,看到什麽買什麽,錢似乎不是問題,隻要有東西。等雷東寶忙碌稍告一個段落,一看家裏,桌上的熱水瓶多得可以排隊,床上堆著羊毛毯、晴綸毯、棉花胎、被麵子、各色衣料、各色毛線、各色棉毛衫褲。地下則是臉盆、水桶、鋁盒、搪瓷碗、筷子、鏟子、鐵鍋等用品,灶間則是大袋的米麵,啤酒白酒,還有三箱方便麵。琳琅滿目,幾乎可以開個小雜貨店。


    可老太太顯然還是覺得買得不夠,眼看著物價一天一個樣,三天大變樣,她急,恨不得把一輩子要用要吃的東西都買來。手裏的錢花完了,她問雷東寶要存單。雷東寶看著一屋子的貨色,終於決定不給。難道還這能把一輩子的東西全買了不成?以後的東西,以後掙錢了買,他充分相信,別人賣得起,他隻有更買得起,他有那精力,還不如拚命掙錢去。比如這幾天手下幾家廠的貨物,價格也是日漲夜漲,可還是有人把庫存買得一根毛都不剩,有人還恨不得花高價把豬娘也買去殺了,市麵上日日漲價,小雷家也日日掙大錢。但把個雷母失望的,可她不敢拿兒子怎麽樣,隻好偃旗息鼓停止瘋狂采購。隻是看著老同伴們繼續跑市裏商店排隊,她心癢腳癢。


    隻有雷東寶鎮定,連宋運輝這個以往漲價都袖手旁觀的人,這回也投入到狂買行列中去。沒辦法,看著翻倍兒漲的價格,和一成不變的工資,誰能無動於衷?價格一放開,國家一不管,商店簡直是任意漲價,沒個節製。但是,宋運輝手中可以調用的錢遠不如雷母的多,他隻能精打細算地把鮮活的塞滿冰箱,把糧油糖鹽和宋引需要的奶粉等必須的日用品塞滿廚房,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價格翻跟鬥似的往上衝了。但他沒買什麽臉盆水壺,他在國外見過好的,覺得這些現有的總有一天會被淘汰,他們現有的夠用。


    再說,誰知道什麽時候,他這個位於處長樓的家忽然就給搬了呢。他最憂心的還是那一紙調令。


    原以為是鐵板釘釘的調動,沒想到因為尋建祥來的那一晚水書記那次反常用車,給用岀了毛病。那天晚上之後,有原籍市區的職工從親戚家聽來消息,說閔廠長與一個市歌舞團的亂搞男女關係,給當地派出所抓了,還是水書記連夜找市領導把人領出來,把事情悄悄掩了。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除非當事人個個都是利益相關者。這麽火爆的事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就在總廠傳開了。閔廠長一時灰頭土臉的,好幾天開會沒出現,據說是進醫院住院了。


    宋運輝想到水書記與他的單獨談話,再想到水書記去美國時,劉總工等人進京告狀,逼水書記不得不割肉處理,心中冷笑,兩個上位者一樣的伎倆。誰又能知道,這消息的不慎傳出,又是不是水書記有意安排的漏洞呢?就像當初虞山卿不慎知道了劉總工們的動向。


    可是,宋運輝無法旁觀。他的調動,是與閔達成的桌下妥協,而水書記對他則是挽留。如今出了這麽一出活劇,他的調動會不會受到影響?


    但是,他還是繼續為調離,或者說是快速撤退暗做準備。他幾乎已經退出新車間的日常管理,天天時時地呆在出口科,隻有新車間萬分火急時候他才過去一趟,寧可一杯茶,偶爾一枝煙,跟一個常規辦事員一般地手中拿張報紙,而更多時候是書。他把梁思申以前寄來的那些管理金融書籍又複習一遍。不過心裏有個感覺,似乎以前的梁思申比較單純,送的東西非常有心。而現在雖然也很是有心,可總透著一股世俗,不再是單純的小姑娘。宋運輝有些後悔以前拉梁思申做生意,不知道這麽一個插曲對梁思申是好還是不好。


    旁邊辦公室國內業務科的科長最近忙了個底朝天,無數以前不曾冒頭的客戶拿著錢上來買貨,仿佛即使拿扁擔挑兩筐回家也是好的似的。科長問宋運輝協調要新車間的產品,因此跟宋運輝說了現今的行情。宋運輝好生奇怪,那還不漲價?科長說,都找不到水書記和閔廠長,水書記去北京,閔廠長住院,沒法開會發布文件確定新的價格。他一個人怎麽敢在價格上亂來。


    宋運輝聽著很是感慨,忽然想到,不在這個時期趁火打劫提價的國營企業估計還不止金州一家。不提價的原因有這個那個,金州是兵荒馬亂,而有的可能是保守而按兵不動,更有的是壓根兒沒發應過來。想到這個,他立刻拿起電話撥給小雷家,找雷東寶,讓雷東寶趁機趕緊囤積原材料。


    沒想到,雷東寶在電話裏說,他早已囤積。但不是他做出的決策,而是他不在時候,雷士根看著不好,將村裏所有的錢拿出來都買了銅杆、塑料、鋼筋、水泥、和豬飼料,雷士根的算盤子硬是好。害得他送小雷家子弟上大專,還得掏自己的錢包。不過他現在逼著大家都到銀行排隊去擠兌,把定期裏的錢也拿出來給村裏用,拿去買原料。做出來的產品也不賣了,等著價格再往上翻。


    宋運輝聽著無限感慨,同樣是實業,兩地怎能如此不同。


    楊巡和尋建祥卻是趕上了時候。若說尋建祥還是剛剛試水,看到價格飛漲,人們瘋狂搶購,還有點無所適從,最先沒把握住分寸,歡天喜地賣得高興,等醒悟過來立刻借口關門保留庫存,等待價格再漲,從廣東拉來的一車皮瓷磚已經去了三分之一。他那個悔啊。


    而楊巡則是大大不同,他這幾年已經經曆太多次的調價,眼看這一次的價格跟脫線風箏似的亂飛,與以往大大不同,他就停止銷售,精心以待。他很興奮,看來,終於可以借此漲價,一舉還清欠債,甚至,還能憑空生出些許本錢。真沒想到,落魄之下,竟會遇見這等大好轉機。


    楊巡唯一的遺憾是,他的電線電纜沒能如市麵上的日常用品般翻倍地漲,他的電線電纜要是能換成日本的錄像機、電視機,或者隻是臉盆熱水瓶也好。不過好歹,他把兩個倉庫裏的貨色賣了個好價,幾乎是接近最高價賣的,賣了後想去小雷家提貨,小雷家的倉庫也空了,沒貨可提。他心裏那個難受。若是沒老王坑煤礦那一出,他要是手頭還是有那麽幾十萬的錢在,他一早多進些貨色話,這回肯定賺得都不相信了。


    但現在既然沒生意可做,又回到老家沒貨色可進,他便開始處理老王的事。老王東北的貨色全沒了,可在老家還有家產,甚至還有那個一個校辦工廠,不知現在怎樣。楊巡現在有閑暇,也不用再擔心欠債,他可以放緩一下自己的腳步,稍作停頓,著手收拾前麵的殘局。


    當然,楊巡這才單獨將這回的大起大落跟他媽說了一下。楊母驚得隻會一邊流淚,一邊拿拳頭捶自己的腿。等楊巡說明不跟家裏說的原因,楊母斥道:“你以為你翅膀硬了?你以為你媽是個經不起風雨的?雖說你有本事獨立應付,可你…罷了罷了,你的考慮也有道理。隻苦了你。”


    “媽,這個家還是你當家,可外麵的事,全部我來。你以後好好享福。”


    楊母歎道:“好吧,以後弟妹們的事還是你扛著。媽隻管你們吃飽穿暖,管你們一個個結婚了,我就功德圓滿了。我先張羅你的婚事吧,你年紀上杠了,趁這幾天在,我跟親家見個麵,說說你們結婚的事。”


    楊巡一時無語,好一會兒才道:“小戴…失蹤了。”他不願提起戴嬌鳳跟了別人的事,連跟媽都不說。


    楊母大驚,看著兒子失落的臉,又點點頭,起身道:“我去看看田螺,等下給你做幹燒田螺吃。”也不發表任何對戴嬌鳳的意見,便悄悄離開。自己兒子的心,她還能不清楚。她就別往兒子心口再捅刀子啦。她充分相信兒子的智力,經此一事,以後不會再迷上個水性楊花的輕佻女人。這等教訓,簡直是一輩子不會忘記,不需她再替兒子總結提醒。


    楊巡對著北窗蔥綠的修竹發了會兒愣,卻又覺得心裏輕鬆,跟媽把所有的事說出來,似乎是去掉了他心中最後一個包袱。他很感謝媽什麽都沒說,沒跟以前一樣地鄙視戴嬌鳳,他也不願,即使他親眼看見戴嬌鳳與別的男人在一起,而那個男人的企圖是那麽明確,可他還是不願把戴嬌鳳往壞裏想。他們曾經有過多麽美好的小日子,曾經也艱苦地住在倉庫邊小屋子裏相依為命過,他相信戴嬌鳳是愛他的,岀問題的原因肯定在於戴家父母兄弟,戴嬌鳳沒主見,誤聽了他們的話。不過,他還是不想把緣由向媽透底,媽一向不喜歡戴嬌鳳,現在嘴裏雖然不說,不定心裏會怎麽想呢。


    楊母雖然手頭做著事,可一顆心兩隻眼睛卻全留意在兒子那兒。看到兒子發了會兒傻後,上樓換了短袖長褲下來,又進去廁所,似乎要出門的樣子。她候著兒子出來,就追著問:“老大,你去哪兒?”她可真怕兒子去戴家,沒個完。


    “去老王家看看。媽,晚飯別等我。”


    “討債去?這當兒去,別逼出人命。”


    “我想逼也晚了。又不是我一個人損失,那麽多老鄉損失慘重,他們早都找老王家算帳了,還等我現在來?估計老王家肯定搬了。我去看看老王那家校辦廠在不在。”


    “你都一年沒來幾次的,就是要了校辦廠也沒辦法啊。何況那房子還是人家學校的吧?”


    “我去看看設備,搬了設備來也好。這回去小雷家,登峰廠正明廠長跟我說起想做配套產品,遍地開花建小廠,讓我幫他留意著點,哪兒有好機會。如果老王的校辦廠還在,我端給正明廠長去,也算是還個人情。不過老王那些腳踏衝床不值幾個錢,可能也早被人瓜分了,我主要是去找以前給老王做模具的師傅,正明廠長缺的是師傅。”


    “這話是正經。別喝多了回來,晚上還得做作業。”


    楊巡答應著,告別忙忙碌碌的老娘出去。看兒子騎上摩托車遠去,楊母卻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計,坐在灶間板凳上默默垂淚。剛才她都沒太撫慰老大,並不是她心腸硬,兒子出事,她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是她又有什麽辦法,丈夫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四個兒女,太艱苦。她不得不逼著大兒子小小年紀闖世界,幫她一起扛起這個家。她不能讓大兒子在她的疼惜下變得軟弱。她知道老大的委屈,為了養家不得不輟學,最先賣饅頭時候沒自行車,沒幾天肩膀就挑岀老繭。不說別的,大兒子硬是比下麵已經發育的老二老三長得矮,那是因為老大吃的苦最多,吃的飯菜卻是最差。她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後悔當初慢待戴嬌鳳,當初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老大過幾天爽心日子該多好,她不該還擠迫著戴嬌鳳以逼兒子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好歹也讓老大享幾天福。她現在隻有在心底暗暗發誓,往後一定要替兒子物色個最好的對象。


    雷東寶倒是沒想到楊巡是個有不錯良心的人,聽著楊巡和正明一起跟他介紹辦配套電器開關廠的事,再聽楊巡說起他在這兩天說服兩個在大集體廠工作的製模老師傅和電工師傅心甘情願來小雷家落戶,還有正明如今能照著宋運輝的思路,輕車熟路地給出預算報告,他大筆一揮,答應實施。


    這是他參觀了大丘莊,回來火車上想出的主意。在一頓忙碌,送小雷家子弟上了大學後,他開始推行他的計劃。他想,一個村子就跟一個大家子一樣,下麵小的們如果都隻知道伸著手問他這個家長要錢要物,勢必不懂錢糧艱難,隻知道獅子大開口。他不給的話,小的們還有怨氣。不如他放權,讓他們自己支配這些年掙的利潤。他們掙多,也能支配得多,既可以鼓勵他們想方設法提高利潤的積極性,又可以讓他們因此知道錢來得不易,精打細算著花用。再說,這回漲價,現在雖然有些平靜下來,可他們還是掙了個肚兒圓,差不多把銀行的貸款還了。正好可以放手讓下麵幾個廠自主決定究竟因地製宜地上什麽項目。他呢?他瞪大眼睛管著他們不許耍滑,而且,他當然會幫他們從銀行解決資金問題,他又不會丟下他們不管,他還是這個大家子的大家長。


    他這個主意拿出來,雷士根第一個反對。雷士根覺得這樣放權太多,哪天又會岀老書記這樣的問題。雷東寶說雷士根算得精,放不開。現在照著宋運輝說的成本核算辦法做了,各家廠能獲得多少毛利,基本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正明忠富紅偉敢有個三心二意,他寧可關了廠也要撤了他們,他們放著鐵打的飯碗不好好守著,敢胡作非為嗎?現在與以前又不一樣了。


    雷士根總是提心吊膽的,不等雷東寶說,他先苦苦想出對策,把他管著的原先側重結算功能的村財務組做一下結構性調整,改為結算和審計並重。搞得雷東寶哭笑不得。雷東寶雖然笑雷士根過於小心,可沒幹涉,這是雷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雷士根,沒什麽大事時候絕不插手。


    他還等著雷士根很不情願地答應了,才召集其他村幹部,和三個廠的主管領導們開會,推出決議。他在會上一言九鼎,幾乎不容大家讚同或是反對,他說,這辦法很好,而且不是說理論要通過實踐來證明嗎?大丘莊的實踐證明這辦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緊做起來,吃屎也得搶著趁熱的,別等人家都學了大丘莊,小雷家才幹,小雷家要跑在全國前麵,最起碼,也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麵,全縣,那是說都不用說。他說,他決定了。


    辦法一推行,果然紅偉忠富正明三個不再纏著他提出大得沒邊兒的設想,紅偉幾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電線杆。忠富也不久就決定,先發展沼氣這個一本萬利的項目,同時後山種毛竹雷竹等產筍竹類,平地建起蔬菜大棚,結合山上已經種植的果樹,以萬頭養豬場的豬糞為依靠,做強小雷家的特色農業。忠富這人喜愛農牧業,會動腦筋愛摸索,再加幾年下來,養豬場掙的錢不少,農業的投入又沒大工業那麽大,劃到他手裏的錢夠他支配。他的計劃很快得到雷東寶批準,其實雷東寶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選擇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這個人執拗堅定的人品,其次相信忠富一向表現不錯的頭腦。


    拿到錢,忠富就動手幹了起來。


    雷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計劃,他的登峰廠雖然這幾年也掙了不少錢,可比起他提出的項目來,簡直是微不足道。他隻有收回鴻鵠之誌,有些委屈地尋找比較可行的項目。他不恥下問,找那些問他進貨的生意人討主意,那些進貨人都是楊巡一樣走南闖北的人,見多識廣,又是同一個圈子,大家各有好招。雷正明決定先上一個楊巡建議的電器廠試試,沒想到楊巡不聲不響就替他解決了關鍵技術人員,他很是感激,特批先把火熱滾燙做出來的產品交給楊巡帶走北上,此後對楊巡更是另眼相待。


    宋運輝與雷東寶常常電話來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對於這回的改變他沒一處插手,他又是替雷東寶他們高興,說明他們畢竟是進步了,放開眼光了,自我摸索岀一套前進路子了。可是,他心中還是有一些些失落,小雷家已經不需要他了。這是不是同時也反證了他最近不進則退,思維已經趕不上小雷家的發展了?他這一些些的失落,卻是讓他心煩好幾天。他竟然落後了。他不能接受這一事實。


    可是,他無處著力。閔雖然恢複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辦公室,沒一個月前發號施令的勁頭。而水書記一點不怕累著,來來往往穿梭於金州北京,有兩次,閔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宋運輝估計閔是去部裏滅火,而水是去部裏繼續做戲,甚至,可能撈取什麽好處吧。但是,水書記還能撈取多少好處了?宋運輝想不明白,水書記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當然,水和閔都沒時間主動搭理他的事。他曾經在遇見閔的時候特意提起,雖然沒說得太明,怕閔跳腳。但他還是向閔明確指出,他若是因此而無法調動,將對閔更加不利,毫無疑問,會被挪為分權的重要棋子。閔當時也肯定這一說法,但是,宋運輝看到閔疲於應對已經傳到部裏的緋聞,很是懷疑,閔還有沒有心力考慮他的事情,畢竟,他的事還不是火燒眉毛般的急迫。


    但是,從北京回來的水書記卻先找到了他。國慶才過,天氣轉向涼爽,水書記找他單獨談話的時候,緊閉了所有門窗。


    水書記把一份紅頭文件複印件遞給宋運輝,嚴肅地道:“你仔細看看這份文件,仔細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愛惜你的才華,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文件後,你自己看著辦,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宋運輝定定看了水書記一會兒,才看手中文件。這是國務院發出的《國務院關於清理固定資產投資在建項目、壓縮投資規模、調整投資結構的通知》。《通知》指出,“為了抑製通貨膨脹,為價格、工資改革創造條件,也為國民經濟的發展保持必要的後勁,國務院決定開展一次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的清理工作。通過全麵清理在建項目,做到大幅度壓縮投資規模,進一步調整投資結構。這次清理對象包括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項目。”


    宋運輝看了之下,腦袋嗡嗡嗡的,其實早該預料到國家會發出類似通知,國家前階段不是一直奉行“調整、改革、整頓、提高”的八字方針嗎?這回物價如此反常地飛漲,通貨膨脹如此據高不下,國家能不拿出調整措施來?隻是,對於他宋運輝而言,這等調整,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雖然他如今已經能夠熟練應付金州總廠的是非,但他不願意把精力最旺盛的時間全放在內耗的勾心鬥角上。金州確實是展示才華的巨大舞台,可是這舞台太壓抑,他那麽多恩師導師嶽父上司還在舞台上占據資深演員職位,即使手腳不靈便還想化妝成青春少艾扮演主角,這叫資格。他這個真正的青春少艾,想排開這些偽少年唱響自己的歌喉,何其太難,將得罪人無數。不如另辟舞台,即使簡陋些,狹小些,可他卻能任意施展,他相信,走出金州,他才能唱響真正屬於自己的旋律。


    但是,又如何看待眼前這個《通知》?又如何向水書記表態?


    宋運輝心下一橫,將手中《通知》放還水書記桌上,盡量克製,盡量冷靜地道:“水書記,我很希望能把由水書記創導的金州傳統帶出去,散枝開葉。”


    水書記顯然是比較失望,即使宋運輝再說得花好朵好也沒用。他從沙發上起身,坐回自己辦公桌後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文件放桌上,卻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態道:“你找時間開始著手到幹部處辦手續吧,以後,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隨時歡迎你回來,也隨時願意向你提供幫助。也好,年輕人都關不住,外麵闖闖也好。”


    宋運輝起身拿了文件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調令。沒拿到調令時候,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調令,他心裏忽然有些慌張,真就這麽走了?而且,還在前途未定的時候這麽毅然出走?未來究竟會否如期?


    但水書記這時候也不挽留了,水書記有水書記的身份。


    宋運輝強自鎮定下來,跟水書記客氣告別離開,回到辦公室,與即將調入的,目前還在北京的大工程籌建組取得聯係,獲得肯定而熱情的答複後,他將調令拎到總廠幹部處,頓時,總廠上下一片嘩然。


    消息自然也長了翅膀般地傳到總廠幼兒園的程開顏耳朵裏。程開顏一直知道宋運輝在尋求調動,可終於等到這一天來臨,而且還不是宋運輝第一個把消息告訴她,反而還是同事消息靈通地告訴她時,她並沒有宋運輝的定力,她在眾老師的好奇眼光中直接愣住,一張臉漲得通紅,隨即眼淚也跟著流下。


    同事一時都圍住她唧唧喳喳,有問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運輝,搞突然襲擊;也有人問是不是宋運輝瞞著他妻子自行其事。更有人議論,這下程開顏得搬出處長樓,輪候廠裏專門提供給已婚女職工的獨鳳樓了,估計暫時還排不上號,不過好在程書記家夠大。還有人好奇問程開顏什麽時候帶著女兒隨軍,或者說,是宋運輝單飛,留程開顏在金州,但大家都說程開顏這樣能放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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