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聽著心頭鬱悶,禁不住辯解:“她沒愚弄我,這飯店什麽都是她自己掙的…”


    宋運輝不再說,他怎麽就感覺出雷東寶對那女子好像有那麽一點感情在呢?他強行抑製自己妄圖插手並深入了解雷東寶情事的欲望,手中擺弄筷子,等不到雷東寶說話,隻有他再找話說。“大哥,我初六,後天就準備回去北京。我的事老徐在幫手,我們的行動計劃定得很緊,不希望中途拖來拖去又節外生枝。我不放心開顏獨自帶著貓貓乘火車回家,你初六能不能幫我送她一程?”


    雷東寶也這才找到話說,“我送她到家。老徐站得高,看得遠,你多聽聽他的,不會錯。”


    宋運輝一直因雷東寶和水書記兩個幾乎一致的推崇,再加以前最早時候的一次接觸,最先有點把老徐看作神人似的。現在攜手合作下來,雖然依然佩服老徐的城府,尤其是超人的內涵,但沒再把老徐當神,他已經看出,老徐有老徐的苦惱希望,也自然有老徐的私心。但他不會向雷東寶揭示真實,他一向不是多嘴的人,隻是點頭道:“明白。估計批文很快下來,我就得窩到海邊開始前期工作了。前期準備時候我會比較忙碌,而且生活條件也不會太好,我爸媽還得你幫忙照看著。等工程上馬,我估計我以後的待遇不會差,我準備把爸媽接去住。”


    “這樣也好,你爸媽以後肯定得跟著你的。吃菜。”雷東寶點的菜,先上來就是糖醋裏脊。“你老娘若不跟著你,你孩子誰來帶。你那老婆自己都管不住。”


    “她女孩子嘛。”


    “女孩子又怎麽了,你姐以前一個人去省裏長毛兔接種,哪兒都自己去。回頭好好教育她,別老長不大樣子,以後有的你吃苦頭。”


    宋運輝無奈道:“那是她性格,起碼她不會惹是生非。人總好看的吧。”


    “好看能當飯吃?吃魚。他們都說這魚幹燒最好吃。”


    宋運輝跟著雷東寶吃魚吃肉,後來就一直沒見那老板娘再出來。一直到離開,他有意落後一步,走到門口停步回望,看到那老板娘終於探出頭來。兩人默默對視,宋運輝自以為讀出老板娘心底深處的千言萬語,才跟上雷東寶走開。坐上摩托車,宋運輝強迫自己對雷東寶道:“老板娘對你有感情。”


    “她對誰都有。白信她。坐穩了。”


    宋運輝又扭頭看看,當然沒看到老板娘跟出來。但聽雷東寶的話,知道勸不回。看來雷東寶已經考慮過,而不是因為他姐姐而否認老板娘。


    初六後,他便帶上行李直接趕回北京了。他有無數的事要做。


    楊巡又一次無法回家。為了趕在春節後電器市場的開業,他必須留在東北日夜督工。他本來打電話讓一家都過來看看東北的冬天,可他媽拒絕,他媽說楊連楊速兩個半年後就要高考,不能讓他們玩得心野了。楊巡隻好一個人過,一個人在電器市場又當老板又睡地板。不過他並不寂寞,老李的徒弟們都愛跟他玩,因為他慷慨,總有大酒大肉款待。但是越是將近大年三十時候,玩伴兒越是被拘著回去跟家人團聚了,電器市場隻剩下楊巡孤零零一個人。一到晚上他就縮在被窩裏拿著高中課本刻苦,旁邊的爐子都烤不暖這寬闊的大廳。


    屋子裏都是鬆木的香氣,什麽拉吊頂做櫃台做隔斷的事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唯獨最要緊的水泥地沒法澆,太冷,澆下去就成冰渣,以後沒法用。楊巡窩在一隻隔斷裏,旁邊都拿三甲板封上,算是一個小窩,可少少的暖爐熱氣哪裏抵得住無孔不入的寒氣,他非工作時間幾乎就窩在被窩裏了,最多是稍微衝出幾步,到木屑上小便。


    二十九那天,天很冷,楊巡看著書,做著課題,吸溜著鼻涕,偶爾啃一口烤饅頭,自己都為自己感動。忽然聽到遠處似乎傳來鞭炮聲想。他側頭一想,對了,廣播裏說起,新開張的一家合資賓館門口廣場今天放焰火。他一想到就激動了,屁股有些坐不住。磨蹭來磨蹭去,終於決定放自己一天假,騎上自行車飛奔去市中心那兒。


    果然,好多人圍賓館外麵,吊著脖子看隻有電視上才看到過的五彩焰火呼嘯衝上天空,爆出一團一團美麗的花。楊巡擠不進去,他又沒東北人那麽高,看不到裏麵人家怎麽操作,索性站到再外麵一些的花壇上,這才大致看到裏麵有幾個穿著怪裏怪氣的,電影裏才見過外國軍裝般的人在裏麵放炮。他也忍不住豔羨地注視大玻璃門裏麵燈火輝煌的賓館,這幾乎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地方了。他心裏摩拳擦掌地想,不急,等老子電器市場安頓下來,總得找天時間到裏麵住一夜。以後得去北京上海廣州,把那些好看的賓館都住遍。


    對此想法,楊巡自信滿滿,他相信他掙錢不會太難。他看著賓館上麵霓虹燈勾勒岀的“中港合資”,心裏豪邁地想,對,哪天找時間還得去香港看看,看那兒是不是跟電視上演的一樣繁華。


    楊巡看煙花看燈火,正想入非非著,忽然眼睛一定,看住幾條正走向賓館大門的背影中的一條。楊巡眼睛很好,記性很好,看上一眼,就認出那其中一條背影正是那個秋夜深深鐫刻在他心頭的背影。待得背影進去賓館,站住轉身,他更肯定,沒錯,就是那個搶走戴嬌鳳的人。


    他緊抿雙唇冷冷看著那人談笑風生地接過與之同行的中年婦女的大衣,很是紳士地輕挽中年婦女繼續進去,樣子非常的好,好得就像《上海灘》裏的許文強似的。沒看見戴嬌鳳,楊巡不知是因為戴嬌鳳回家過年還是怎的,他猜不到。他最希望戴嬌鳳已經離開這個男人。他希望,戴嬌鳳隻是一時被那男子的表象迷走,而現在已經迷途知返回了老家。但是,楊巡咬牙切齒地憑良心承認,那男子確實好風度,不是長得好,而是風度,舉手投足間的風度。而楊巡又不得不承認,戴嬌鳳最愛看香港電視,看電視上風度翩翩的男女,她一直學著香港女人的打扮。


    楊巡心中暗暗發誓,操,不就是學些英國殖民地的風度嗎?他還看不上眼呢,他以後打到人家香港殖民者老家去,學老外的。


    楊巡憤憤回去,焰火也不要看了,回去鑽進被窩刻苦攻讀。一直看物理書到半夜,才仿佛稍稍出了點氣。這一發奮,倒一夜啃下三大章。


    整個春節,工匠休息,他就廢寢忘食地學習,他到底是油滑性子,最後就忍不住在心中笑開了,笑家中的準備高考的弟弟不知有沒有他那麽用功。打電話時候一問,果然沒有,他還拎著電話線,就跟拎著弟弟們耳朵似的,好好把兩個弟弟教育了一番。


    初五,他就把幾個木匠叫來幹活。電器市場的櫃台布局都不需叫專人設計,他們做過電器生意的都清楚怎麽布局最方便,最顯眼。在他親自跳上跳下地督工下,工程進展很快。唯一可氣的是,天氣依然沒有解凍。


    但他不等了。有凹坑的地方先填上砂石墊上破三夾板,門口掛上棉簾,屋頂豎起廣告牌子,再放幾個鞭炮,電器市場開業了。


    他把原先倉庫街的老鄉都一鍋端了來他的市場,在倉庫街老店麵拿油漆刷上電器市場地址招引顧客來火車站這邊,人家塗了他換種顏色再刷,沒多久就把顧客都吸引到交通更方便的火車站邊。再說店麵更集中,又在室內,不用一家一家地挨凍吹風,顧客看上去都挺滿意。


    楊巡眼看開門大吉,這才放心。但他終究是沒舍得花幾百塊錢去那賓館住一夜,他已經不再是去年春天以前大手大腳的楊巡,他現在心疼錢了。


    宋運輝到北京時候,老馬他們都還沒來。因為項目還沒眉目,沒有工作需要抓緊,每天呆在辦公室也是曬網,大家都是不約而同地早早回家,而又不約而同地將探親假續在春節假期後。


    辦公室隻有宋運輝,他倒是方便許多。老徐見麵就是興致勃勃地說,春節又幫他們拜訪了三個人。老徐本來也是金州出去,對這個係統熟,由他去說,不會比宋運輝說出來的效果差多少。因此,當老徐說要他去找某某,某某,進一步答複谘詢的時候,宋運輝一點都不懷疑,老徐幫他把路走通了。


    宋運輝照著老徐的指點找人,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介紹,老徐還誇他小夥子定力甚好,耐心甚好,宋運輝心說不是他定力好,而是春節前後政策略有改觀,讓他不用應付有的沒的的騷擾。他剛來時候,雖然項目還沒有音信,可那些機關幹部兼職的公司卻早已絡繹不絕地打著各色旗號找上門來要生意要合作,坐在辦公室軟硬兼施,看上去沒一個能得罪的,誰都不知道他們真實來頭。宋運輝剛到北京,對這些閑扯起來什麽內幕都知道的大老爺們敬而遠之,五個人私下都議論說,那幫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可能幫著促成項目,可要是得罪了他們,就等於得罪上麵兼職的領導了。因此對那些人一直敢怒而不敢言,連背後說聲蒼蠅都不敢。好在春節才過,文件就下來叫停黨政機關幹部兼職,那幫原先一直來辦公室坐鎮的人一下清了,宋運輝耳根清靜好辦事。


    事情如果順利了,那真是一順百順。宋運輝都不知到老徐春節時候幫著走通了哪一道關節,後麵的順利,連部裏都感到意外。但是部裏領導也看到事情都宋運輝一個人在做,其他人居然都還沒到位。多少在心中留下疙瘩。因此等老馬他們回來,部裏有位領導發話,讓他們立刻退出現駐辦公樓,立刻發配去東海邊的那個半島,開始前期工作。隻留宋運輝依然留在北京,拿著資料到處討簽字蓋章。


    老馬他們不敢違抗,立馬卷鋪蓋下去荒涼的半島,開始前期開發工作,包括與當地政府的聯絡。他們這樣的大工程,哪家當地政府見了都喜歡,老馬他們很快就把後勤工作先開展起來。


    老馬他們在當地開始吃香喝辣的生活,宋運輝卻在北京焦頭爛額。他討了簽字蓋章後開始討撥款,這時候開始老徐說他功成身退,以後不再插手東海項目內部事務,不過答應宋運輝隻要有問題盡管來問。宋運輝當然抓住老徐不放,他以前都是鑽在塔罐叢林裏,閉著眼睛都摸不錯道兒,可這等官場,他兩眼一摸黑,不找老徐找誰?


    而且這官場不同於設備,設備隻要順著一條進料的線順序摸下去,即使中間頗多枝椏,最終還是可以摸透,設備是死的。官場則不同,人是活的,官場自然也是活的,今天摸通的枝椏,或許明天就改道了,搞得剛摸進去的宋運輝就跟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渾不知東南西北。有些因為不同係統不同部門,老徐也指點不了,需要宋運輝自己去摸索去探訪。漸漸的,這些人在宋運輝眼裏由陌生變為熟悉,而那隱在一間間辦公室掛牌背後的關係脈絡,也終於一條一條地刻入宋運輝的心中。


    而項目籌建辦也在擴大,大家各自從自己原單位拉來得力人手。這個時候,原本五人團結友愛的局麵已經蕩然無存。跟金州一樣的,小團體隱隱生成。宋運輝此時已經看得很清楚,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團體。既然規律如此,他隻有順勢而為。他也見縫插針飛金州找閔廠長挖人,挖他以前新車間和技改時候用得好的技術人員,他把曾頂替尋建祥與他同住一個寢室的方平挖了來,放在半島,做他的耳目。


    當初宋運輝因為與閔廠長有話直說,主動求去,讓工作生活都驚現波瀾的閔廠長頓去一個勁敵,才得以上下溝通後,保住位置。否則,水書記很可能扶其他副廠長上位,拉宋運輝為輔助,而他得把副職位置坐穿,等待哪天宋運輝後來居上。為此,閔廠長多少清楚,需要對宋運輝有所回報。閔廠長放人放得很爽快,宋運輝點名要的名單,他一個都不拒絕。


    閔廠長還專門設宴款待了宋運輝,叫上剛剛退休可沒退出辦公室的水書記,和宋運輝的嶽父程副書記。閔廠長雖然讓水書記坐在主位,可宋運輝一眼就看出,即便是水書記堅持退而不休,氣焰上依然是此消彼漲,閔廠長已然掌控全局。新舊輪替,原就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願麵對也需麵對。宴會上,閔廠長信誓旦旦,說金州是宋運輝的娘家,是堅實後盾,宋運輝在東海做得好,光彩的是金州總廠。程書記很開心,起碼,他退休時候,有那麽年輕能幹前途無量的女婿在係統裏撐著局麵,他的日子隻有比水書記好過。


    程開顏對於沒在第一批調動名單上的事反應極大,雖然以前宋運輝已經跟她有所說明,說籌建辦現在都住集體宿舍,家屬跟去不便,可她不願答應。他們幼兒園的阿姨們都在背後議論閔廠長外遇事情時候建議程開顏,丈夫一定要盯緊,千萬別大意,一個不小心那麽優秀的丈夫可能變成別人的。宋運輝本來借出差要人,想回家團聚幾天,結果被程開顏請著假糾纏哭鬧得沒辦法,隻會看著旁邊束手無策的嶽母發呆。趁嶽母偶爾接手一下程開顏,他就急著溜了出去,到市裏找開店的尋建祥。


    尋建祥的店大約六七十平方米,比較顯眼。但宋運輝才走近店堂,就聽見裏麵呼五喝六,鬧得厲害。他腦袋本來就被程開顏鬧得發脹,見此想走開。沒想到卻被尋建祥眼尖瞅見,一把拉進店裏,卻見是幾個吊兒郎當的人坐在店裏閑聊。尋建祥跟宋運輝寒暄,那幫人則依然議論者國事家事,語氣中帶著狠意。但等尋建祥把宋運輝一介紹,那幫人都伸手向宋運輝表示友好。尋建祥也沒說的,笑嘻嘻把這幫人趕了出去,他知道宋運輝不喜歡吵鬧。


    宋運輝卻指指那些離開的背影,輕問:“那些人在,顧客還方便上門嗎?”


    尋建祥笑道:“都是朋友,差不多時候進去的,有的比我出來早些,熊耳朵也出來了,你知道嗎?”


    “噢,他找到工作沒有?落腳在哪兒?”


    尋建祥歎息:“這幫人都是沒工作的,以前的工作丟了,現在誰敢收他們。我要不是有你一隻手表幫忙,我現在也跟他們一樣每天沒事幹混吃等死。我這兒總算能給他們一個坐著說話的地方。”


    “原來是他們,難怪。”宋運輝看著遠去的人們,難怪他們說話狠意十足,若都是跟尋建祥一樣些許罪名關上幾年的,現在又靠家裏養活,誰心中能沒有怨氣。“你一向是最講義氣的,可你得看到,他們在,影響你工作。你可不可以晚上聚會?”


    “你倒是一向跟我實話。可是他們來,我好意思拒絕嗎?看著不忍心啊。都是從小玩大的,不能我稍微賺點錢就不理他們,有時候他們還等著來我這兒吃一頓好的。你今天怎麽過來?臉色不太好啊。”


    宋運輝心煩,將程開顏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尋建祥聽了卻是大笑,笑得紮手舞腳的沒一點樣子。宋運輝氣道:“你笑什麽,這事兒很好笑嗎?”


    “不,事情不好笑,我笑你看不透。這事兒太簡單了,誰都知道這是金州的傳統。金州老娘們誰都那樣,全廠物色聽話女婿跟女兒談戀愛,不等戀愛結束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飯就不把女婿調離倒班,怕半路飛了。女婿進門先做幾年長工,他們全家一起幫女婿升官,等女婿有點官位,以後就關照嶽家。就你不老實,還跳出金州,你說你們嶽家會怎麽擔心,這不是才養成的雛鳥給飛了嗎。”


    宋運輝聽了滿臉通紅,怒道:“我那時早已脫離倒班坐鎮重要崗位,我也沒做長工…”


    “你難道沒得你嶽家一些好處?”尋建祥卻是異常冷靜。“作為朋友,我有一說一。”


    “當然有,但憑我自己本事,難道就沒有今天成就?別把我說得那麽難聽。”


    尋建祥卻笑道:“嗬嗬,難得見你失態,可見今天是真生氣了。不管怎麽說,傳統就是這樣的,你愛人肯定也這麽想,又沒幾個跟你一樣是天才。她已經挺好了,那麽聽你的話,人也大方,你不知道以前閔廠長愛人怎麽對他,就是騎在頭上,嘿,那麽狠的閔廠長,你信嗎?”


    “可她也不看看,我是沒良心的人嗎?”宋運輝嘴上賭氣,心裏卻想到閔廠長,恍然大悟,“難怪閔會出軌。”


    “嘿嘿。人這東西,你說,有幾人能信的?我這回出來要不是你幫忙,我等著找出路那陣子,我進去前常接濟的兄妹都避著我。你也別怪你愛人想不通,換誰都想不通。不過我看你愛人容易騙,你就不能花言巧語把她哄順了嗎?那麽硬氣幹什麽,又不是工作。”


    “又不是沒花言巧語,可那是死穴,不能碰。今天直說著要曠工跟我走。我看上去就這麽不可信?”


    “女人有時候難說得很,我到現在還沒明白。要不你看這樣,想辦法把她調去那邊市裏工作,你在那邊市裏先買間小點的房子安身。對了,我現在手頭開始有寬裕,先還你兩萬。明天我拿給你。”


    宋運輝看尋建祥一眼,清楚尋建祥那是為了解決他家的事,硬是不知道從哪兒擠錢來還他。他搖頭道:“不用。工廠選址距離市區有一個小時多的路程,而且才開始修公路,她去了我也不可能天天回家,最多一星期一次。她一個人帶孩子行嗎?等孩子能上幼兒園時候再說吧。錢你還是拿著,繼續擴大生意。還有,你也該結婚了。”


    尋建祥淡淡笑道:“前兒有人給我說了個女的,離婚的,帶著個兒子。要不要看看?”


    宋運輝一愣,說這話的還是以前的尋建祥嗎?以前的尋建祥不會那麽寬容地對金州的所謂傳統表示理解,不會隨便找人介紹個女人將就。他腦筋轉了會兒,低聲問:“是不是生意並不容易?”


    尋建祥笑道:“你想哪兒去了。開著店門還會沒生意做?”


    宋運輝認真地道:“你的朋友每天在的話,沒人敢上來,尋常人誰都怕這幫人,不是我歧視,你該跟他們脫鉤就脫鉤。還有你的身份,街道工商什麽的會不會找你麻煩?”


    “你腦子幹嗎那麽好使呢?”尋建祥沒正麵回答,卻低首不語了。


    宋運輝看著尋建祥好一陣無語,這個尋建祥,依然是悶在肚裏的義氣,吃虧還沒吃怕。他相信,尋建祥不肯跟熊耳朵那些一起長大的難友脫鉤,那不是尋建祥的性格。


    回去家裏,晚飯時候程開顏吃了一半又跟她爸磨著要她爸幫請事假,說她要跟著宋運輝去海邊。宋運輝終於從尋建祥那兒獲悉程開顏心底深處的恐懼,原來並不全是因為不信任,而是還有金州的所謂傳統在裏麵作祟,他再看程開顏的吵鬧就心平氣和了許多。見嶽父被程開顏煩得淨喝酒不說話,知道當著他的麵,嶽父有些話不便多說,他就把宋引交給嶽母,扶起程開顏去他們屋子。


    將門踢上,他就緊緊抱著妻子輕道:“小貓,我們是一家人是不是?”


    “可是,一家人有我們這樣的嗎?我們一直分開著,你春節都不耐煩多住幾天。”


    “唉,我何嚐不想多住,我在北京每天想你們,還有我爸媽。我跟你們小時候不一樣,我從小是四類分子崽子,有時候走出家門,不知道什麽時候身後飛來一塊瓦片砸頭上,我隻好經常不出門,我姐說我好靜的性格就是被關出來的。那時候我們一家隻要不上學不上班,就擠在屋子裏安安靜靜生活。如果有石塊砸了我們的窗,有人在外麵喊打倒,我們隻有一家人抱一起互相打氣。家對我來說,是唯一。你們小時候有小朋友,有幼兒園,可我隻有家。你理解嗎?”


    程開顏不明白宋運輝怎麽扯到那麽遠的去,但還是含著淚點頭,嘀咕一聲“知道”。


    “但我姐姐早早去世。缺了一個人的家很殘缺,幸好你來了,我們家又成四個人。我們現在又加入一個貓貓,我們的家現在多好,很幸福,很圓滿。但你應該知道,我如今是家裏的主力,我必須為我們的家過得更好而努力。我努力的目的,是希望你們過安定和美的生活,而不是跟著我顛簸,我不願看到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吃苦,我有一個姐姐吃苦去世已經夠了,你們誰都不能再不幸福。聽我的,我們分居兩地的日子不會太長,你得相信我做事一向快手,這回我自己拿著主意,我更能控製進度飛速向前。我們團圓的日子不會遠,到時我把爸媽也接去,我們一家繼續抱成一團過日子。我們的家,對我很重要,是唯一,家裏的人缺一不可。你信嗎?”


    原來是這樣。以前程開顏隻知道宋運輝很顧家,他爸媽來的時候,他好菜好飯,一個月的錢花個精光,他的工資其實在年輕人中已經不算低了。以前程開顏也知道宋運輝對姐姐去世一事的耿耿於懷,沒想到還有一家扶持過日子的苦難經曆在裏麵。程開顏想到自己現在填補了三缺一的空白,那麽,她不也是唯一的一員了嗎?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在丈夫心目中有這麽重要。她還以為宋運輝一向回家就悶頭看書,那是與她話不投機半句多,她真害怕丈夫在外麵找到一個講得到一起的女人,比如層次那麽高的梁思申。但現在被宋運輝一解釋,她以前的那麽多顧慮好像一下都不成其為顧慮了,她是丈夫心目中這麽寶貴的家的一員,她還愁個什麽?她立刻破涕為笑,撒嬌地道:“那你早怎麽不說呢,我當然信你啦。”


    宋運輝鬆口氣,忙道:“那好好回去吃飯,別再纏著你爸。”


    “不要嘛,我要抱抱你。”


    宋運輝無奈地揉著妻子,笑道:“不可理喻,貓貓都比你爽快。”


    程開顏終於能夠堅強地麵對宋運輝的返程。但尋建祥的事情,成了縈繞宋運輝心頭的一個心結。


    楊巡的電器市場開業時候,很多人都是觀望,有幾個櫃台並沒租出去,是楊巡拿自己的東西充填了那些空虛的櫃台,並雇人值守,才使整個電器市場看上去滿滿當當,並無缺席的樣子。


    開業沒多久,就有各色人等找上門來,比當年租一個倉庫開一個門麵時候找上來的人多得多。找上門來的,好多手中都拿著一份很不規範的收款收據,各式各樣的收款罰款都有,有些一說出來楊巡不怒反笑,有一張單子竟然是因為噪音而罰市場的款,楊巡都不知道他的市場噪音在哪兒,門口一輛黃魚車騎過都比他的噪音大。罰單或者收費的數額又不大,交了,楊巡堵心,不說這錢交得不明不白,而且誰知道交得太乖了,收錢的以後會不會收上癮。不交,不行,來的人都是有來頭的,哪一個楊巡都惹不起。楊巡覺得跟顧客談價扯皮都沒那麽艱苦,一個月下來,也不知手頭不明不白流出去多少錢。有些單據拿給會計,會計還說不能報帳。有那麽一段時間,楊巡看著那些拿蘸了口水的手指“嘩嘩”翻著收據進來的人,心中就會湧出孫二娘的戾氣,恨不得手頭變岀兩把牛耳剔骨剪刀,將這些個人大卸八塊了。


    老李這天借買一些電料的借口,到楊巡市場來坐坐。進門就看到比他前麵的一個壯大漢子一邊翻著票本子一邊吆喝,老李工廠有一定規模,這等事情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由駭笑,跟著那漢子鳴鑼開道地往裏走,看到旁邊攤主都是見怪不怪地看著,老李心說看來這等事常有。但老李後來看到楊巡也笑嘻嘻一邊兒看著,沒事人一般,並不出來應付那漢子“領導呢領導呢”的吆喝,老李自然不點明,走過去楊巡那兒,將采購條子扔給楊巡,說都不用說,楊巡就吩咐下麵人手趕緊出去倉庫置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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