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想都沒想,就拍著桌子道:“我腦袋哪有你靈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書,你知道你直說,賣什麽關子。”


    陳平原這時候不怒反笑,對著雷東寶哭笑不得,終於想到縣裏為什麽翻臉不認模範,把小雷家的帳戶給封了。而又隻需他周旋幾句又給開了,都是眼前這個蠻子不會做低伏小。他也懶得指出,隻是笑道:“回去自己想去,那麽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出,還做什麽帶頭人。”又忍不住開雷東寶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腦子幹嗎用,我得鍛煉鍛煉你的腦子。”


    雷東寶憋著臉看陳平原思考,忽然靈光一動,霍然開朗,一拍大掌,道:“有數,有數了。好辦法。”


    陳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臉道:“滾,你一來我就不清靜。”


    雷東寶道:“晚上一起吃飯。”


    “不吃,你這種人沒情沒調,誰耐煩跟你吃飯。什麽時候你老婆店裏有野味再來喊我。”


    “行,這還不是小事。陳書記再幫我介紹一個好會計,會那個做帳的。”


    “沒賣給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東寶一走,陳平原卻點上一枝煙歡笑,他現在一下清閑下來,其實心裏挺悶,拿個雷東寶這樣皮糙肉厚的老相識調戲一下挺開心。但吃飯就免了,這個雷東寶,一點情趣都沒有。


    雷東寶卻是借用陳平原的電話,要紅偉趕緊飛車來市裏一起吃飯,紅偉能說會道,可以調節飯桌氣氛。


    飯桌上,雷東寶終於知道一件事,現在好多公司單位專門養著一個財務,這個財務也叫公關,專門跑銀行拿貸款,拿來貸款,按照數額拿提成。說是到報社發個招聘廣告,自有人上門應征,要麽是俊男倩女,要麽是家有後台。紅偉當時笑嘻嘻說要俊男有什麽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雷東寶回來,就著手落實招聘公關員的事,但是他多要了一個人,要求一個會做帳懂稅務的老會計,工資直接寫在廣告上,三千。士根看著心裏有些難過,可對於雷東寶的決定,一向沒有他插嘴的份兒。


    重賞之下有勇夫,當即有好多會計上門應聘。雷東寶就著小雷家這一個月的帳目考來應聘的誰能少繳稅,考來考去,終於錄取一個原紡織局下麵一家倒閉企業的會計,一本稅法簡直倒背如流,做出的帳目出神入化。反而是做公關的人卻沒找到,不是人家嫌小雷家偏僻不肯來,就是小雷家的嫌人家不好看不會說話。


    雷東寶也就陳平原那兒得來的主意召集其他四個骨幹開會商量。說是商量,基本就是他一個人說主意。


    “我想好了,我們全村人集資辦個公司,以後村裏三個實體的進貨岀貨全部給這個公司做,賺來的錢全歸這個公司,把這三個歸什麽村集體所有的工廠豬場全部挖空,全部讓欠債,等哪天再把三個工廠豬場買下,歸我們全村人。集資辦公司,一定要體現誰事情做得多誰本事大誰位置重要,不是你想出錢就給你岀,你錢岀得多你讓你占大份,沒門。我這麽想,公司一共集資兩百萬。我占10%,二十萬,你們每個占5%,十萬,我們五個人一共占30%。再設20%,給四眼四寶老五他們一些中層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萬,工程師和新來會計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論,老小不論。攤到每個人頭上的錢不多,我看誰都拿得岀。我這麽定,你們有沒有意見?”


    眾人麵麵相覷,忠富紅偉正明眼裏都有興奮,可都是礙著輩分兒,把說話的第一順序交給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臉的並不興奮。雷東寶就問了句:“士根哥,你是錢拿不出還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給你。”


    雷士根被問,不得不回答:“書記,你的意思,我想再問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後通過集資公司的設立,我們把村裏原來的利潤都轉到集資公司裏,我打個比方說,如果今年有兩百萬利潤,我們每個人就可以拿二十萬,或者十萬。同時我們又有高於別人的工資和獎金…”


    正明道:“把工廠的利潤都做到集資公司了,我們還哪來利潤發獎金。士根叔算錯了。”


    “好吧,獎金沒有,工資還是在的。”


    “我們工資並不高,高就高在提成獎金。”紅偉也插話。


    忠富也道:“這個主意穩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沒話說。”


    士根卻道:“全村人會說話的。我們集資公司的利潤其實靠剝取村實體的利潤而來,而實體屬於全村,我們靠著在集資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額就拿這部分剝取來的利潤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並不公平。大家鄉裏鄉親,我們怎麽可以拿得太狠。”


    紅偉立刻道:“士根哥,怎麽會不公平。書記拿最大份,我擁護,村實體沒有書記,就什麽都沒有。其他我這邊我不敢說,養殖業要是沒有忠富,沒人想得岀養魚蝦牛蛙,別看這些東西小,產出比豬還高。無論什麽東西新養起來的時候,忠富都是卷鋪蓋睡在旁邊盯著,大家有目共睹,忠富拿屬於養殖業的一大塊,沒人會不服。正明小小年紀,經曆爆炸之後沒被壓垮,反而把登峰的規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拚命把銅廠運行起來,正明臉上傷疤是證明,瘦那麽多是證明,誰說正明沒資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對我們的不公平,我們承擔那麽大責任,付出那麽多精力,我們多拿是體現多勞多得原則,沒錯。”


    忠富這時候幽幽開口:“士根哥,不怕你惱。書記明確提出這個分配辦法,是讓我們有個名份明著辦事拿分配。我說我和正明忠富他們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撈錢呢,可能拿得比這明著分的還多。我們是相信書記,我們還得對得起書記提拔,我們才不亂伸手,可你也不能總拿不公平考驗我們的自覺啊。”


    正明早就想說,可他在哪兒都可以耀武揚威,就是在這個場合需得收斂,尤其是在雷東寶麵前。但等到紅偉和忠富一陰一陽地說完,他覺得全讓他們說了,但他還是要表態:“我強烈地同意書記,和紅偉忠富兩位。”


    士根皺起眉頭,大口吸煙。雷東寶看著士根道:“士根哥,隻剩你沒表態。”


    士根道:“這個決策關係到全村,全村人都討論後再做決定。”


    “我們五個人內部先統一意見。”紅偉等不及雷東寶發言,直接緊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幾口煙,才道:“我保留意見,而且我的貢獻沒有你們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體村民吧。要我拿5%,我於心難安。”


    眾人一下都驚住,看向雷東寶。雷東寶也是驚訝地看著士根,一時無語。


    沉默良久,雷東寶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們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強你。但我給你保留你的5%,什麽時候你想通,拿錢來交上。你隻要想得明白,現在地位置也還是你坐著,你當定小雷家的總管家。你們呢?”


    忠富、紅偉、正明都讚同。雷東寶就道:“忠富和紅偉你們稍微比正明空點,你們拿個具體辦法出來,要快,拿出來我們就開村民大會表決通過。這個集資公司紅偉當家,紅偉你那裏最抽得出時間。”


    士根輕輕問一句:“跟他們說集資公司真實目的嗎?”


    “我那麽傻,讓縣裏抓我坐牢啊。”雷東寶忽然想到,凜然問士根:“士根哥,你會不會去揭發?”


    士根歎道:“我們合作那麽多年,你怎麽能這麽不相信我。我說得再徹底點,得罪了你的話,我全家還想在村裏呆著嗎?”


    會議算是圓滿地結束,紅偉立刻鑽進忠富家裏商議,正明雖然沒有攤到任務,可心熱,到電線廠和銅廠轉了一圈,也鑽進忠富家裏。


    隻有雷東寶回家越想越煩,敲開士根家的門,一言不發拉士根進自己家坐下。兩人相對吸了半天香煙,士根才道:“東寶,膽子別太大。”


    雷東寶道:“我哪次沒被你說膽大,結果呢?”


    士根歎息:“這回性質不同。”


    “哪回性質不嚴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著覺?我們多年合作,我信誰都不如信你,你為什麽永遠不支持我?你到底安的什麽心。”雷東寶說得生氣,一拳砸在桌上,砸得三夾板桌麵硬是發出斷裂聲。


    “東寶,自從你帶動磚廠開啟,接受我的計件辦法後,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對你沒貳心。可我能力有限,我又膽小,我真是吃力不起了。這回的集資,我擔不起。我是真的擔不起了。你每次大膽,我都要好一陣子睡不好覺,這回,你給我留條命吧。我不願操心死,我寧願做死,你相信我,隻要你用得著,說一聲我就會上。可就別讓我占5%集資了。”


    雷東寶真是悶得想砸家具,可愣是提不起氣來,瞪著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你還是做你的村長,做實體的二把手,別想退出。你要不在,這一大攤子,我不在的時候,能交給誰?”


    “東寶,你信任我,我肯定會做好。我跟你說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了。”


    “好吧,算我欠你,你隻對我負責。媽個逼,你真…媽個逼。”


    士根走出雷東寶的家,看著夜晚漫天星星,歎了聲氣。


    集資公司的細則很快形成並張貼出來,消息也很快傳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沒識幾個字的人也圍到公告前好好閱讀。公告欄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頭老太。


    這等熱鬧事,老猢猻自然是不肯錯過。他擠進人群,在喧鬧聲中將公告從頭到尾看上幾遍,心頭隱隱響起前幾天雷東寶跟他說起的事。老猢猻隱隱想到什麽,又隱隱覺得這不大可能。此時有人問老猢猻去不去村裏交錢,老猢猻卻是毫不猶豫地說,去,當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當然不能拉下。


    大家議論半天,交錢,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村裏這十幾年,在雷東寶上台後做的事件件都是為村民好,這件事,村民當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爭論的議題是百分比。


    雷士根在村辦坐著,打開窗戶傾聽窗外村民議論。聽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資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們以前創造的財富被如此比例了,他們還會隻是如此平和地議論嗎?可士根再想,回想當年正月時候雷東寶率先扛起鋤頭背著一背脊的疑惑和嘲諷修整磚窯,還率眾抵抗政策的謬誤,從此帶領大夥兒走上致富路,無論如何,雷東寶拿個大頭也是合適,論理誰都不該反對。可是,為什麽他的心裏如此矛盾呢?


    逐漸地,開始有村民從銀行取出錢來,到村辦交錢。這點兒錢,對於享用村裏給的好處這麽多年的村民而言,並不是負擔。士根如常工作,他也並不解釋,他雖被掛名5%,可他拒絕出錢。可他心裏為雷東寶攥著一把冷汗。


    雷東寶則是沒想到,歪打正著解決了兩百萬的流動資金問題。看來,群眾的力量若發動起來是不得了的。


    其後好事連連,那個新招的會計跟著雷東寶去銀行送一次報表後,七枴八彎找到親戚與銀行裏的一個要緊領導搭上關係。付出代價之後,小雷家沉屙已久的流動資金問題終於得到解決。


    小雷家又衝上快速道。這一波衝擊,是由正明作為先鋒,而那麽多村民第一次因為投入了錢而搖旗呐喊得響亮。小雷家集資公司的業務也正常順利地展開。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原先屬於各企業的貿易活動如今都改換到集資公司門下。集資公司名喚“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樁樁生意獲利。


    宋運輝從北京出差一周回來,老馬早已卷了包袱離去。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膽,不用擔心後院被抄。正與副,一字之差,卻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來先聽匯報,看到幹部科的科長進來,宋運輝忍不住先關心一句:“老趙有沒有走?”


    幹部科長道:“幸好沒走,廠長沒批他的手續單,我不給他辦手續。大家都勸他留下,他難得聽勸,終於答應去生技科報到。”


    宋運輝愕然,他沒批手續單?聽幹部科長如此肯定地一說,他都有些懷疑自己當時有沒有簽字了。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道:“對,那天我也慰留,希望他留下繼續為二期做貢獻。其他幾位的處理落實下去沒有?”


    幹部科長繼續匯報,基本上,出了這等駭人聽聞又無可爭議的醜事,沒誰有魄力大吵大鬧,即便是老趙都隻敢辭職而不便多說什麽。一簇波瀾興亦忽焉,退亦悄焉。


    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時間處理秘書給他的來電記錄上的私人電話。秘書順便問一句,“廠長,市裏放出一百個大哥大,問我們廠要不要留幾個。聽說機子很俏,有些人搶都搶不到。不過我打聽著,東海這邊沒信號,廠長家裏倒是有信號。”


    宋運輝想起小拉每天扛著的磚頭一樣的大哥大,心說這東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兒一找就靈。“多少一隻?”


    “聽說買隻大哥大要兩三萬,入網費要三千。緊俏的是大哥大,郵電手裏都沒幾隻,算是給我們麵子才給我們保留幾隻。”


    宋運輝想了想,道:“算了,這筆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運輝心說,即便是東海有信號他也不買。本來就已經因為二期批準上馬,每天被各方勢力找得無處遁形,這要配個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讓找得到,他還不給折騰死,這下找不到人的借口都沒了。他看到私人電話記錄裏有雷東寶的電話,就先挑出來,打過去雷家,不想雷母接電話說是雷東寶去了韋春紅那兒。宋運輝想想,心有抵觸,就沒問韋春紅那兒的電話是多少。再看楊巡的電話,卻是留著個不熟悉的90開頭的號碼。宋運輝愣了一下,不由笑了,楊巡這小子,倒是那麽快就用上移動電話了。


    但他沒給楊巡電話,而是先打到尋建祥家裏。尋建祥告訴宋運輝,楊巡在食品市場宣稱以六折租價提前優惠出租新電器建材市場的鋪位,一個月後將提高到七折,再一個月後還得提高,越早租下越有折扣優惠。尋建祥說,“我打算租下一個攤位以後賣瓷磚,我做這個有進貨渠道。不過我打算再多租下一個,等開業後轉手給別人。你有沒有意向,如果你手頭有些餘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


    宋運輝笑道:“我哪有餘錢,剛給貓貓買了一架鋼琴,才把問我父母借的錢還清。你要有餘錢,這倒是不錯投資,尤其是你可進可退,萬一開業後租價好,你就直接將攤位轉租出去,租價不好就自己擺瓷磚攤兒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資啊。嗬嗬。”


    尋建祥道:“小宋,這事兒我就直說了吧,我自己一個攤位,另一個就算是給你租的,算是我借錢給你租,租價要沒升,算我自己開店。賺了歸你。我跟你通聲氣兒,你要是反對不是哥們兒。看你出手緊巴巴的我難受。”


    宋運輝一聽便明白尋建祥的意思,笑道:“你這是幹什麽,我要真想要錢,掃掃門縫就有不少,拿你這麽些的算什麽。你也別替我難受,這事很簡單,以後出門咱們自己吃飯,你付錢。春節見麵,讓你太太給我家貓貓織件小毛衣,我家開顏那臭水平真是沒法提。”


    尋建祥這才無話,知道宋運輝是說什麽都不肯收的。“當老大感覺爽吧?”


    宋運輝笑,看看已經黑暗一片的辦公室外麵,感覺大約是沒人,才道:“不錯。而且相對而言更進一層,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麵。有些水書記的感覺了。”


    尋建祥猶豫了下,道:“水書記後來做事都沒人性了。我們這些小青工在他眼裏跟隻螞蟻一樣。”


    宋運輝聽了,不由“呃”了一聲,臉上變色,對著話筒說不出話。尋建祥在另一頭意識到什麽,忙道:“你沒有,別瞎操心。這麽晚還沒回家?出差那麽多天,早點回去吧。”


    宋運輝答應,放下電話,拿起抽屜裏的兩隻飯碗,有意識地拐去宿舍區的食堂。食堂裏燈火通亮,可吃飯的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賣飯窗口內外的人看到他出現,都很是驚訝,按說,宋運輝即使出現在食堂,也應該是出現在廠區裏麵的食堂,而不會到這個。飯窗裏麵的小頭頭看見了連忙迎岀來,要炒熱菜給宋運輝,宋運輝沒答應,買了一條已經半冷的紅燒鯧魚和四兩飯,端著飯碗坐到兩個青工旁邊。那兩個青工也沒比他年輕幾歲。


    見兩個青工訕訕的,他就微笑著主動搭話:“做長白班的?這麽晚才吃飯?”


    “沒,倒班的,今天輪到白班。廠長才一個菜,喝我們的湯。”


    “好。我才兩隻碗,想打個湯都不成。”他當真伸勺子取湯,一點沒客氣。“我以前倒班時候,白班一下班就等著吃飯,四點半食堂開飯,我來不及地就衝進去,嗬嗬,順便帶著兩隻熱水瓶。從沒像你們這麽晚吃飯。”


    大概是看宋運輝說得隨意,兩個青工也隨便起來,“吃那麽早幹嗎啊,吃完新聞聯播都還沒放,幹等著看動畫片兒,旁邊農村又沒啥可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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