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會成三派?怎麽回事?打什麽架,聽士根的不就得了?”


    韋春紅沉默了會兒,道:“最先村裏都對你有誤會,以為你不知道貪了多少呢,縣裏更是沒話說,誰都繞著你走,當你瘟生一樣,害我飯店也開不下去,隻好搬市裏開去了。媽也在村裏呆不住,跟我搬去市裏。唉,雷士根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你,可做出來的事,哪件都不對,還不如不做。這蠢貨,我殺了他的心都有。”


    說了這些,韋春紅渴望地看著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東寶,等待著,等雷東寶問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撫她誇她堅強,最好還能跟宋運輝一樣地表揚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蒼白了的雷東寶並沒問,而是低著眼皮想什麽。韋春紅看著雷東寶,卻也沒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樣了,她還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裏發生的那些曲折告訴雷東寶,怕一心隻牽掛著小雷家的雷東寶受不得那打擊。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訴雷東寶,他出事後,那些村裏人怎麽罵他,怎麽當著她的麵罵,都罵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著,隻好求兒媳收留。韋春紅聽著,一邊小心地打量雷東寶的臉色,她真害怕雷東寶會生氣,會暴跳如雷,擔心雷東寶這個啥都不怕的霸王在這麽個環境下麵拍桌子鬧事。但是,她發現自己擔心得多了。她看到雷東寶瞪著眼聽著,但神色木然,並無激動。韋春紅心裏反而提起另一種擔心。


    雷東寶是怎麽都不會想到,他被關在裏麵半年多的時間裏,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小雷家村竟然連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小雷家村的時候,他卻正犧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緊牙關忍受苦楚,隻想保留小雷家的實力。可是…他們都忘了他帶給他們的好處了嗎?他們都瞎眼了看不到他的功勞嗎?還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的老娘,他托付錯了人?雷東寶心中無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幫人還來看他幹什麽,他隻看到他老娘都沒法回家的現實。


    韋春紅沒有打斷婆婆的話,但一心留意著雷東寶的反應。那麽多時間都沒看到雷東寶哪怕冒出一絲絲的怒氣,她從擔心,變為害怕了。她真怕雷東寶已經不再是雷東寶。


    韋春紅連忙打斷婆婆的絮叨,講忠富和紅偉反岀小雷家的事說給雷東寶聽,講正明把持小王國的事說給雷東寶聽,又把村裏現在青黃不接,村人又想起雷東寶好處的最新現實說給雷東寶聽,還說了現在那幫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錢培養岀來的大學生們發出的清醒的第三種聲音,那幫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發展,認識雷東寶的巨大作用,並且與正明他們爭鳴。


    雷東寶依然沉默地聽著,間或地,隻是伸手將韋春紅穿在外套裏麵的襯衣的領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領口紐扣,都沒其他動作,和臉部表情。他失望,徹底的失望。韋春紅的敘述雖然解了一口他剛才差點咽不下去的氣,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紅偉,哪個人是真正體會到他這麽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幫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紅偉悍然出走剝奪的利,才能讓他們認識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沒人看到。


    他關在裏麵半年多的所有想頭,竟然都錯了。而他那麽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錯了。


    韋春紅擔憂地看著雷東寶的沉默,終於忍不住逼問:“東寶,你想什麽?你說句話啊。”


    雷東寶還是等了會兒,才道:“不說小雷家的事,你看見士根,要他回去。說說你,飯店搬到市裏,生意好不好。”


    韋春紅實事求是地道:“沒以前好,隻能勉強維持。市裏好飯店多,又是做出名氣的,人家都衝那兒跑,我的不突出。”


    雷東寶現在也隻能束手無策,“委屈你。”見韋春紅點頭,再看韋春紅憔悴的臉,他別過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錢,你都取出來,把飯店好好搞搞。我沒多少錢,你全用了吧,反正我裏麵也用不到。”雷東寶本來不想說那麽多,但怕他不說明白,他老娘阻止韋春紅用錢,隻好羅嗦到底。


    韋春紅點頭,歎道:“我看看。”但心裏暖暖的。因是知道雷東寶不是個甜言蜜語的,但他的行動夠說明問題。他們隻是半路夫妻,即使半路夫妻,也沒兩年,而且還沒孩子。想要恩情比海深,韋春紅想都不願想,她看得太多,才不會輕信。因此雷東寶能做到這樣,她夠領情了。


    雷東寶卻起身道:“你們回吧,早點回去,晚上還趕得到家。以後沒事不用來看我,我在裏麵挺好,不吃虧。”


    韋春紅卻是恨不得拉住雷東寶,再好好看清楚,可沒辦法,這畢竟不是尋常環境。“東寶,我給你存了五千塊錢,你別省著用,多買些餅幹糖果吃吃。”


    “知道了。”雷東寶轉身走了,沒多少猶豫。但臨到門口,卻又轉身,囑咐一句:“你給我守住啊。”


    韋春紅一愣,饒是她伶牙俐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原本寬闊得跟門板似的雷東寶的後背,現在瘦成半掩的門,而那半掩的門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時身邊雷母的哭聲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著一起哭哭啼啼,攙扶著一起出去。兩人竟是因此同一條心了。


    雷東寶則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見所聞,沒一件是稱心的。不說小雷家的,就說老婆,想了那麽多天女人,今天見了卻跟見到老娘一樣沒感覺,怎麽臉上都是皺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這麽想是沒良心,可他還是失望。


    而對小雷家,他那一手開創起來的天地,他除了冷笑,隻有冷笑了。他以前原來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原來那些就是他所謂的心血。


    雷東寶才剛到勞改農場,暫時還沒被安排工作,與老娘等見麵回來,犯人小頭目安排他擦樓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誰敢要他做這等羅嗦事,他一早端起髒水盆兜頭扣下去,但現在,他連馬桶都刷過,擦個樓梯又有何難。而且,雷東寶今天異常配合,一句廢話都沒,拿起抹布就奮力擦洗,那架勢,就跟以前在部隊時候想爭做先進分子似的積極。小頭目看見還覺得這樣子挺合理,知道雷東寶剛才見媳婦去了,新犯人見媳婦還能有什麽好事,肯定對方想跟他離了。天雨逢屋漏,誰這時候還能開心起來。


    雷東寶機械似的擦著欄杆,心裏反複思考韋春紅帶給他的這些少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運輝幫他減輕刑罰一項,其餘都令他絕大失望。他選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對。他奇怪了,為什麽會不對。以前他經常出差,經常偷懶,可隻要村裏有雷士根在,就不會亂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聽他的,就剩聽雷士根的。怎麽他一個出事,雷士根就壓不住了呢?還有紅偉,還有忠富。這兩人終於讓小雷家人認清他的作用,可這兩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毀了。雷東寶想著又是心痛。


    可才心痛一小會兒,雷東寶就想給自己一巴掌,那幫沒良心的,他還心疼個啥?可想著想著,又心痛了。那是他這麽多年的心血啊,他這麽多年一門心思地經營,一顆心全扔在小雷家了。看現今連福利都發不出,一半實業倒塌,他豈止心痛,簡直是滴血。即使事實證明小雷家離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興不起來。雷東寶的心矛盾著,衝擊著。原先的冷笑,幾桶水擦下來,變為傷心。


    雷東寶在晚飯後,躺在新人不該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著外麵黑暗的天,不覺想到當年小雷家的老書記。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理解老書記為什麽會自殺。老書記即便最先確實沒臉見人,可最後上吊那一刻,可能更多的是失望,失望於那個時候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為老書記過去的功勞呐喊,為老書記的功過做客觀定調,確認老書記擔負的過大責任,以及沒相應配套的利益分配。而這其中,也有他雷東寶的一份“功勞”。老書記當年的失望,如今也讓他雷東寶嚐到滋味了。


    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東寶滿心灰暗。令他都不願去想,等他服刑完畢,該回哪兒去,怎麽回去。雖然他已經知道,照如今的勢頭,他已經無法照原計劃回去了,可他現在都灰心得沒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來。


    但饒是再灰心,雷東寶依然能察覺周遭的變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的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變,竟是人人羨慕的散仙般好活兒:管泵房。所有人見了他,臉上都是有了笑意,言語間都是帶上客氣。雷東寶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動了。隻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外麵替他活動,以往,他或許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經叵測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還敢指望誰來幫他?而今,有誰幫他,是他的運氣,再非理所當然。


    他獨個兒清閑地呆在泵房,閑時曬太陽睡覺,倒也閑散快活。不久,血色恢複了,鬆垮的肉皮又貼緊骨肉,整個人恢複精神。可他心裏不快活,整個人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麽都不順眼,看什麽都沒勁。不過不再如以前那時候似的說出來嚷出來,他現在是什麽身份,處於什麽環境,還有他說話的份嗎?他更多時候是看而不說,硬生生給自己的一張嘴上了膠條。這一看而不說,沒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計的瑣碎人情。原來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陰柔功夫。雷東寶不用參與集體勞動,更有機會旁觀者清,看得驚詫不已。


    這時候,又說有人來探監。別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卻得一周一次。


    他進去小屋,看到兩個人在,一個是紅偉,一個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楊巡。這回的小屋與上回見老娘老妻時候的又是不同,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談心的,而紅偉也是違規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事。沒人監督。


    雷東寶打開包袱,濃香撲麵而來,他顧不得說話,先下手拈了塊紅燒牛肉大嚼。紅偉看得目瞪口呆,楊巡在一邊兒卻是笑道:“紅偉哥你沒進這裏麵清湯寡水幾天,不會知道。我才給關了十幾天,出去當天,我弟弟買茶葉蛋給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差點噎死。書記慢吃,喝口茶。”


    雷東寶哪裏肯喝茶,卻是奇道:“這明明是春紅燒的紅燒肉,她怎麽沒來?”


    紅偉忙道:“書記你總得給我們機會,我們也是說服了韋嫂子才搶來機會。忠富和正明兩個要知道他們稍微離開一下我就有機會進來看你,一準得跟我鬧翻了。他們兩個這兩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麵活動。”


    “小楊呢?小楊你來,是誰指使的?”


    楊巡忙笑道:“還能受誰指使,宋廠長唄。宋廠長自己實在掏不出這麽來回三天的整時間,讓我一定幫他好生來看看大哥,問問書記需要什麽。”


    雷東寶聽著心裏終於舒服不少,這世道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講利,也還有老娘、春紅,還有個宋運輝跟他講情。“紅偉你先別說,讓小楊說說我的事到底是怎麽解決的。春紅說你跟著小輝最清楚。”


    “還真是除了宋廠長,沒比我更清楚的了,我還跟著書記進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幾天,可惜當時見到書記卻沒能招呼。”楊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裏,想要搓圓捏扁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何況更是這麽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臨其境的。有些情節,連紅偉都是第一次聽到,雷東寶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動作,一對眼睛漸次恢複神采,從一包肉轉向小楊。卻是沒人提醒他們探監時間言簡意賅,注意時間有限。


    雷東寶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還不如楊巡知道得清楚。連紅偉都是聽傻了,才知道他看到的一件事的背後還有另外好多件他所看不到的事。難怪當初竭力奔走,卻是一事無成。但紅偉回顧前後,還是歎息道:“雖然是宋廠長在忙碌,可說到底還是上麵領導一句話的事兒。”


    楊巡斜睨紅偉一眼,下麵踢他一腳,嘴上卻是大義凜然地道:“別看領導隻是那麽一句話,那一句話是容易說出來的嗎?書記平時的一點一滴,上麵領導都是看在眼裏,要是換個人,換我楊巡,領導理都不會理我。”


    紅偉這才想到,這兒不是家裏,不能亂說。雷東寶則是一邊吃著,一邊悶聲不響看著聽著楊巡說話,心說這小子機靈,說不出的機靈。一句話,把方方麵麵都安撫了,隻除了踩他自己一腳。以前還真沒太在意這小子的機靈。


    紅偉見雷東寶不說,隻是一個勁兒啃咬牛筋,隻得道:“書記,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說說吧。”


    雷東寶實在是不想聽小雷家的事,可紅偉那麽熱衷,就讓他說吧。於是點頭。可紅偉說的沒比韋春紅說的多上多少內容,雷東寶聽得意興闌珊。隻是他現在涵養好了點,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懶得打斷。


    紅偉說完,道:“書記,雷士根在外麵,我不高興讓他跟來,你看有沒有什麽話跟他說。”


    雷東寶終於放下手裏的肉,他實在是撐飽了。雖然還有食欲,可肚皮裝不下。“你們想辦法,讓我早點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楊也一起在活動。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要你個示下。”


    雷東寶定定地盯著紅偉,盯得紅偉心下有些冷。好一會兒,雷東寶才問:“我的話還有用嗎?”


    紅偉忙道:“村裏都是你一手抓起來的,你的話還能沒用?”


    雷東寶硬是把衝到唇齒間的話咽下不說,淡淡地道:“下回讓士根來看我,我有話跟他說。你這麽傳達出去,士根這人小心,不會信你。小楊,回頭跟小輝說,我早出去的事,他別操心了,都已經不是最大問題了。還有要他幫我多謝老徐。對了,有個忙要你們幫我,春紅搬到市裏的那個飯店現在沒起色,你們兩個都是長年跑江湖的,給我出出主意,怎麽讓火起來。”


    楊巡笑道:“最近時興吃粵菜,就是廣東菜,上桌先點一盤基圍蝦,都成慣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東寶想了想,道:“小楊,你帶著你韋嫂子出去見識見識,她小地方出來的女人,到了大城市就吃不開。紅偉,你以後在市裏請客的話,多光顧她的飯店。還有,士根麵前,你想我說些什麽?”


    紅偉忙道:“是啊,書記說得一點沒錯,你太了解士根這人,他沒見到你真人說話,不會信任何人。書記,你見了他就跟他說說吧,別當小雷家村是不會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著背著,他得放手讓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嚴實了。”


    “正明不是已經鬧獨立了嗎?”


    “章還抓他手裏,獨立也是有限。萬一鎮裏又想岀個餿點子來,我們招架不住。”


    雷東寶點頭,下一步便看向楊巡,要楊巡說話的意思。楊巡忙道:“我正準備去上海考察賓館飯店,不如韋嫂子找時間跟我一起去,上海一趟下來,該學的也差不多齊了。”


    雷東寶奇道:“你考察那些幹什麽?也想開飯店?”


    楊巡道:“我想建個賓館,可拿到人家一份辦公樓的可行性報告,才知道這種大工程裏麵套路太多,我以前也去住過四星級賓館,可那時候光顧著看人,沒留心看別的。”


    紅偉笑了,有意調節氣氛,拿楊巡開玩笑:“這也太丟臉了,住到賓館光掛著看外國人的臉。人家鼻子比你高吧?”


    “是啊,是啊,人還都一股臊氣,隻好拿香水壓著。他們男男女女都噴香水,走進電梯裏,我真能讓熏死。”楊巡心裏卻道,哪是看外國人,他兩隻眼睛光顧著看梁思申不放了,誰知道老外鼻子有多高。


    雷東寶這才一笑,說句還真聽小輝這麽提起過,這才三個人說了些外麵的閑話,說物價又有開始漲的勢頭,說大夥兒又想著囤積東西了。又低聲說了幾句他們在外麵找人幫忙的活動,雷東寶就趕著他們回去了。雷東寶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這會兒卻是靠著牆根曬著太陽,慢慢撕著一隻雞腿吃。今天的會麵,挺好的,有些事兒看起來讓他高興。


    當然,他心裏清楚得很,紅偉與楊巡這兩個人來,當然有些過往交情在裏麵,但更大原因,還是因為“利”這一個字,他現在算是看明白了。楊巡為什麽這麽積極?楊巡與他沒直接利益關係,可楊巡得瞅著宋運輝的眼色。而紅偉,不是他現在眼睛有問題,將他人好心當作驢肝肺,他卻是清楚看出,紅偉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麵前說一句話,說什麽話呢?紅偉已經說了,正明需要一個印把子來名正言順。估計不止正明吧,紅偉何嚐不想回去原來的預製品場?


    唉,看起來以後做事,得放明白些,別自己一腔兒血氣,也得顧著別人感受。但是,雷東寶從楊巡和紅偉兩人的言語行動中,也終於學會一門學問:牽製。如果沒有宋運輝和雷士根兩個人在利益上的牽製,他就隻能被動等待外麵的人發發善心,救援於他了。不像現在,他反而更加確定,他在牢裏的日子會過得挺好,他服刑的日子會比較有彈性。而這一切,都源於宋運輝和雷士根的為人。宋運輝是沒的說,做人越來越讓人無話可說了。而別人都說士根如何如何,他卻不以為然,士根缺乏大氣缺乏機變,那是沒錯的,但士根基本可信,這才是一切。士根與宋運輝不一樣,士根也有他的小算盤,有他的小權術,可士根即便以前不是最清楚地知道,現在經曆他雷東寶入獄這麽一段時間,士根也應該看清楚,離了他雷東寶,雷士根不能活。因此,士根最能知道他該怎麽做,士根那些個小性子,逃不出到多遠去,因此會更加忠誠於他雷東寶。別人看不出士根的好,可他看得出,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來,地也不會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於是在他手中。若換個別人,哼,他最多是做個太上皇地給供起來了,小雷家還哪裏有他說話的份兒。他挑的人,沒走眼。


    紅偉的傳話,終於讓他看到另一個側麵的士根,一個被人謾罵背後的士根。這個新的認識,令雷東寶心裏愉快,他畢竟還是與老書記有所不同的。原因在於他看對了人。


    他慢悠悠地吃著肉,這時候,心裏和胃裏都有飽的感覺了,不再嘴裏叼著一塊,手裏撈著一塊,眼裏盯著一塊,兩眼碧綠。他悠閑而好心情地想,士根來的時候,他該怎麽與士根說。他當然要感謝忠富紅偉正明對他的幫忙,但是,現在他懂得,這些人還得有所牽製。他再也不會像過去一樣,傻兮兮地一門心思隻想著集體的好,隻想著把事情幹成了。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給自己留條後路,一條他未來可以順利回去小雷家的後路。


    他一整天地將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裏如走一盤棋子,這個人放這兒,那個人放那兒,然後走棋看三步,每個人的作用,他都要好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地,如此精細地盤算著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憑著血氣憑著直覺,一錘定音。


    他慢慢地將韋春紅做的牛肉豬頭肉雞肉吃個舒服,晚上回去,卻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裏分了。眾人見他簡直如見恩人,再加他前幾天從小賣部買了東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後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圓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過去,雷士根奉命前來探望雷東寶。雷士根帶來的是他自家媳婦做出來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韋春紅對雷東寶知根知底,知道隻要一味肉就能讓雷東寶歡喜到底。同來的還有正明,正明帶來上海新岀的三槍牌內衣數套,摸上去非常舒服。雷東寶雖然自己幾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蒼老的士根還是驚住了。他看著兩鬢花白的士根,簡直不相信,自己才在牢裏呆了不到一年。他都忘記了桌上好吃好喝帶來的巨大誘惑。


    “士根哥,你這算怎麽了?生病沒有?”


    士根一聽這個“哥”字,眼淚都來了,隻覺得這世上幸好還有東寶還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這才算是不枉。正明卻哪裏知道這些曲折,看著隻在心裏說,雷士根可真會做戲,都把事情搞成那樣了,他還好意思在他這樣一個知情人麵前演戲。


    雷東寶沒想到士根會岀眼淚,愣了會兒,伸手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麽勸,索性跟旁邊的正明說話。他問了電線廠和銅廠的事情,知道最近楊巡拿來一大單東海廠宿舍區電線的生意,又是宋運輝做主提前付款進來,解了登峰廠資金難的大問題。登峰隻要解決資金,那就什麽問題都沒有,照舊好好地轉。雷東寶鼓勵了幾句,便讓正明先出去外麵等著了。


    士根這才收了眼淚,與雷東寶對視。“東寶,我沒用,做什麽錯什麽…”


    雷東寶擺手,“有對有錯,錯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麽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這事兒對,做得好。你聽著,我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麽做。”


    雷東寶也不清楚士根會不會聽他的,但他當仁不讓地先說了,口氣就跟過去在士根麵前下命令一樣的堅決。他相信,士根是個有太多主意卻抓不住一個主見的人,而這主見,需要有人強行塞給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樣。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說,他唯有這一機會。


    他讓士根回去先把兩輛車子賣了。士根說一輛被清算小組的副鎮長開去了。雷東寶說不管,賣了,要買主自己找副鎮長要車去。拿來的錢,村裏收著,也不發給村民。村裏要是沒錢,說話都不響,一定要捂著錢才行,幾十萬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裏的實業承包出去。誰有錢,誰承包。但盡量包給原先就管著的忠富和紅偉。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有錢不交承包費,也不怕他做不好。但忠富那兒投入較大,需要村裏出錢援助。村裏隻可打借條借出賣車的幾十萬,絕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費來支持。如果再不行,他們支不起兩個場,就把豬場什麽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豬舍一排豬舍地分開包,一定要保證村裏拿得到承包費。有這場地在,隻要運作得好,不怕招不來鳳凰。


    …


    雷東寶一一細說,難得的事無巨細,雷士根一一傾聽,時時點頭。雷東寶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項,此刻被雷東寶說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知道後麵的事該怎麽做。士根要的就是那麽一根主心骨,但這個主心骨也不是誰都當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認證才能確認。比如雷東寶,士根也不是一開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後,便成了習慣。即便是今天,雖然知道從這兒問雷東寶討了主意去,回頭鎮裏縣裏要是知道了,需有羅嗦,也知道雷東寶的主意並不算高明,他知道還可以舉一反三,如此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後,雷東寶給了士根一句話,“你回去,就跟他們說,這是我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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