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一聽驚住:“你說什麽?你有沒有搞錯?”梁母都驚住,大麻?


    梁思申正色道:“我進門聞到大麻味道,跟人說幾句要緊話就裝肚子痛出來了。不願跟這種人混搭,也不想傷了晚會主人。”正好聽到外麵有腳步聲趕來,梁思申忙道:“說我進衛生間了。”便鑽進一樓衛生間裏麵。外麵梁大和梁母都是被梁思申這幾句話震住,釘在當地沒法動彈,直至門鈴響了好幾遍,梁大才過去開門,將晚會主人李力迎入房間。但梁家人都不約而同不提梁思申的話,敷衍了李力,將李力硬送回去晚會。


    一會兒等梁思申出來,梁大才低聲問:“小七你確信不會搞錯?”


    “我中學就知道這玩意兒。你回去看看誰有區別於醉酒的迷幻狀興奮的,以後離那人遠點,去吧,好好玩。”


    梁大沒走,抓住梁思申問了好些常識性問題才走。梁思申等門關上,就對媽媽道:“媽,我真厭惡。”


    梁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卻是恩怨分明地道:“別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你不能把全部人都厭惡上。梁大和李力兩個,我看就不是那樣的人。”


    “對,包括蕭然都不是,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但李力的朋友中,一個蕭然不夠,現在又是那麽個鬼,所以我選擇退出,道不同不相為謀。”


    梁母這才明白女兒為什麽反應如此激烈了,原來有對李力失望的情緒摻雜在裏麵。再想女兒下午試裝時候的遺憾,原來她對李力是抱一定期待的。“李力是李力,他未必知道他的晚會上還有這麽一出…”


    “可他知道蕭的為人。我進去就找蕭,提醒他投入市一機的資金必須屬實,不能是虛假注資,否則合資合同可告無效。蕭當時挺頭痛的樣子,可還是與李力一起彈冠相慶,說當時幸好大家商議了好辦法,沒做傻事,沒在市中心拿地時候拿出太多錢,否則現在錢讓那地占著,注資市一機就有大問題了。媽媽,你看,他們是一丘之貉,我看到過蕭轉一個身是什麽麵目,李力還不是一樣?他們堂而皇之地做壞事,還麵有得色。真無恥。”


    梁母心說,原來不僅是對李力失望,“唉,又回到這一問題了。走,上去睡覺。這事兒我們誰也說不清。”


    梁思申憤憤地上去睡覺,心中則是更能體會到楊巡當初受蕭然逼迫時候,那麽一個已經擁有兩家市場的個體戶卻是那麽的渺小。一個殫精竭慮做出來的美好計劃,敵不過蕭然等人一枚肮髒手指的稍稍撥弄。一個個體戶究竟需要麵對多少的不平等,她數不過來。


    不遠還有晚會音樂穿越牆壁,傳入梁思申的耳朵。那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梁思申不承認媽媽所言,自己也來自那個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學識立足於她的世界,而非那個世界。


    這一個新年,梁思申難得不是在孤寂中度過,可是心情卻是不佳。


    但是與來上海一起過元旦的爸爸說起,她有投資給楊巡的打算,卻被爸爸否定了。爸爸與媽媽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發生的實際事例,來說明個體私營戶的信用低下。大如眾所周知的三角債的成因,小如處處可見的短斤缺兩,以及爸爸所在銀行貸款時候對個體戶的考慮。爸爸說,國營集體企業出問題,可以層層向上級主管部門反應,而平常,上級主管部門也是層層監督國營集體企業的發展,因此可靠。可是個體戶出問題,他一逃了之,你往哪兒找,找誰,讓你找到了,也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難道一輩子盯著他?


    爸爸的話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聽著總覺得似是而非。她終於想到一個問題,她所在的美國,如果較真起來,不也基本上是個體戶的天下嗎?美國的個體戶都好好的,沒惹事,依法發展企業,依法獲取社會資源。為什麽到了中國卻不行了呢?


    於是爸爸又拋出無數例子說明,便是連小小的宋引都能說出,個體戶不好,個體戶會騙秤。經過一個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中國的個體戶與美國個體戶的生存環境不同,中國的個體戶猶如熱帶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層的植物,雖然在爭陽光爭雨露之中培養出頑強,可也在慘烈的爭奪戰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見過的那寄生在大樹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絞殺大樹的榕,想到豬籠草之類充滿誘惑的陷阱,還有充滿毒液長滿惡刺的種種,人類和植物,哪個都逃不脫生存環境的漂染。


    真失望,祖國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


    等第二天收拾了小宋引的東西,交給楊巡帶回去,梁思申跟楊巡說了蕭然在原新華書店那塊地上本來就沒多少投入,因此也不會考慮賣出那麽一塊寶地籌資,楊巡神色黯然許多。回頭宋引跟著楊巡到家。宋運輝風塵仆仆趕回家裏,見女兒已經到家,就打電話給梁思申道謝。梁思申不由得問起,如果注資給楊巡這樣的個體戶,需不需要留意人品風險。


    宋運輝一時很難回答,從個體戶這一團體的總體性來看,信譽並不好。但楊巡這人他熟悉,按說…可是,宋運輝又一想,楊巡以前在東北的敗落就是賣劣質貨,楊巡的信譽究竟能有多少成色,還真難說。宋運輝很難回答,於是問準備就什麽項目注資,待得了解到是就四星級賓館項目注資,宋運輝這才否定了。他不便質疑楊巡的信譽,但是楊巡見識方麵的欠缺是明擺著的,並不是楊巡沒有見多識廣,而是楊巡缺乏見識辨認高端的自身素質基礎。他把自己的懷疑告訴梁思申,而他的懷疑,正好與梁思申對楊巡的認識一拍即合。


    因爸爸對個體戶的認識,和宋運輝對楊巡本人的認識,梁思申收回原先因看不慣蕭然囂張,有些賭氣的投資想法,轉而死心塌地隻給楊巡外商名號方麵提供幫助。


    楊巡帶著梁思申的許諾回到家裏,雖然興奮於終於啃下一個硬骨頭,爭取來金光閃閃的外商頭銜。可是,這一趟上海之行下來,四星級賓館建造更大的問題又擺到他的麵前:資金,又翻倍了的資金預算。


    如果說原先他的資金實力,加上與人的合作,他還可以占據大頭的話,那麽現在看來,他自有資金實力,隻有再加銀行貸款,才能與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資那麽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實力雄厚的,說話響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項目中屈居老二嗎?


    看上去不可能,可楊巡既然認準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裏那麽多不可能的事,他這身份,辦那麽大兩個市場,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變通變通都做到了嗎?可見事在人為,大活人不能讓什麽原則什麽規矩的憋死,大活人總能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於是楊巡開始到處找人吃飯談合作。可大夥兒都被他吹得對項目發生興趣,卻對他這樣一個個體戶牌子的合夥人沒有興趣。一圈兒遊說下來,無果。但等楊巡因著春節請客送禮的關頭展開第二輪遊說,富裕的紡織局領導卻對楊巡說,造四星級賓館的設想很好,紡織局準備把原先的三星級計劃上升為四星,但紡織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動權。人家紡織局領導推心置腹的話讓楊巡生不起氣來,明明紡織局有錢,卻還要與一個實力不夠的個體戶合作,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這裏麵有貓膩嗎,這不是明擺著與自己的大好前途開玩笑嗎。


    楊巡一時灰溜溜的,是啊,有實力的比如紡織局,不屑跟他合作,沒實力的旅遊局,他不屑合作,這事兒還真是有些犯難。如果隻是以前預算的那個缺口,他還可以東拚西湊找幾家小的,湊齊數字,可是,現在顯然不行。他也知道,合作的人太多,又太有實力的話,影響他的控製權。他如果沒有控製權,還做什麽四星級,給人賣命啊,不幹。


    計劃不順,楊旭心裏挺惱火。而偏偏此時,從外辦的朋友那兒得知,蕭然的合作計劃卻是順利推進,外商與之已經進入實質性會談。楊巡實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國托老總密晤。不過也是不出所料,國托老總連說不敢,說風險太大,他怕坐牢。國托老總還以老友身份勸說楊巡,不要好高騖遠,做幾倍於自己實力的事。楊巡聽得悻悻的,可看樣子,似乎真的得把這項目放棄了。


    但楊巡即使情緒再低落,也得出力為宋運輝春節探望雷東寶的事打前站。這當兒,楊連楊邐兩個都已經放寒假回來,如今他們都已經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圍。楊巡已經讓楊速出力買了一間三室一廳的房子,平常他是沒空裝修的,都是楊速自己買材料找人工,尋建祥也是常來幫忙。好在他們近水樓台先得月,找齊材料人工倒是不會出岔。隻是楊巡聽楊速說,現在物價漲得快,市場上好東西人們還搶購,搶去回家存著。楊巡倒是不以為然,他們現在用的都還是媽幾年前搶購來的臉盆熱水瓶,毛巾也是至今還沒用完,花色造型全已過時。可是那樣動腦筋搶購,才得來一些些的蠅頭小利,還不如多動動腦筋在賺錢上。物價上漲,賺錢隻有更容易。


    但是楊巡覺得奇怪,有錢買臉盆熱水瓶,還有電視機錄像機倒也罷了,怎麽也有人買建材回去藏著?真是錢多了沒處使了嗎?看他轄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場也是一樣,雖說是年關,可出貨量也是高得驚人。馬大嫂們一個個驚呼著錢不夠用,錢不值錢,可又一個個不要錢似地往家裏搬吃的用的。楊巡也是在下麵的壓力下,漲了一次工資。但是買木料瓷磚回家,不會是無的放矢吧。


    楊巡讓楊速在建材市場逮人提問。楊連和楊邐都拿這當社會實踐作業來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熱衷。楊巡倒是反而奇怪了,這有什麽可熱衷的。


    宋運輝春節時候,好歹還是帶上妻女,去了金州總廠丈人家過年。與以往不同,這回他即使想做個樣子下廚,程母都不許了,幫忙也不要。程家上下都對他客氣得煥然一新。程家主力去年退休,如今立刻門可羅雀,因此,宋運輝在程家所受待遇更是突出體現。


    但宋運輝隻在程家吃了一頓年夜飯,和兩頓初一初二的早飯。其餘的飯,都是輪流在別家吃的。初一中午,他和嶽父一起上樓給水書記拜年,隻有他被水書記留下與水書記一家吃了一頓,他堅持下廚做一隻糖醋排骨,水書記笑眯眯地也沒攔著,但上菜時候吃了第一口,還痛快地叫了一聲“好”。一直地,水書記說宋運輝是他編外孩子,是最繼承他實幹精神的門生,反而說得水書記的兒子回頭偷偷做鬼臉。


    水書記消息靈通,居然也知道他這回引資的失敗。水書記真心誠意地告誡宋運輝,即便是年輕人的思想已經走在前麵,可有些原則性的底線還是不能碰,還得顧慮到上麵領導的接受度,不能自以為是。水書記建議宋運輝不能光顧著悶頭做事,要錢要政策才去部裏,而是應該有的放矢地展開有利於自己的遊說,在係統雜誌上通過其他人投稿形成一股討論思潮,發動兄弟企業一起提高認識,以向上級機關施壓,這才是辦事正道。


    水書記在送別宋運輝的時候,很是語重心長地告誡宋運輝,如今該是大幅度減少放在工程技術方麵的時間,而向行政管理全麵過渡了。水書記也拿閔廠長的例子教育宋運輝,閔現在也是放棄原先專長的生產那一片,改向全麵發展。這是作為主要領導者的必經之路。


    宋運輝帶著水書記的告誡,下一站來到閔廠長家拜年。與閔,現在已經談笑無忌。宋運輝雖然嚴肅,閔卻比他更無味,閔反而還被宋運輝揪住調笑。兩個人湊到一起,沒別的話,就是一個主題,“找錢”,與個體戶楊巡的主題一模一樣。閔倒也直爽,他也讚同這回上級否決宋運輝的籌資計劃。宋運輝小小惱了一下,說他思想還不如水書記開放。接下來便強行灌輸自己的融資思路給閔。這一說,說來話長,閔聽出了興趣,於是,兩人從客廳關進書房,從書房說到餐桌,閔夫人在外麵婉言謝絕了其他非重要來客。於是初一的晚餐就在閔家吃了。


    宋運輝冷眼旁觀,看得出如今閔家風水輪流轉,閔廠長在家做了老大,夫人家來人對閔也恭恭敬敬。而閔的夫人,臉上顯然是已經看不出什麽丈夫出軌的傷痛痕跡,一直熟絡大方地幫助丈夫招呼絡繹不絕上門拜年的客人。雖然家務有一保姆操持,可是閔夫人有意很多事親力親為,給上門拜年的下級留下很好印象。閔夫人的長袖善舞,多少有些抵消閔這個人個性上的生硬。宋運輝看著心中感慨,他就不敢放重要客人上他家,父母的家,怕委屈了父母,而程開顏的那個家,怕程開顏闖禍。


    閔當然也說他自己的思路給宋運輝。閔說,他打聽到現在有那麽一家大國企通過部、省、市三方聯合投資,上了一套先進設備,不妨試試。也有某家企業則是與省工行洽談合作意向,大家都拭目以待這一家企業能走出多遠,能不能因此突破政策設限。宋運輝說,他早向那家部省市三方聯合投資的企業取了經,可人家花在本地修橋鋪路上的錢不知凡幾,他現在還拿不出那錢。倒是銀行的路可以試試。


    談話時不時給拜年的人打斷,因此持續到挺晚。等宋運輝回家,見嶽家四口正好湊成一桌碼長城。在東海別墅,宋運輝一向嚴禁宋引上門時候家裏有麻將牌出現,但現在也隻好看著女兒觀摩麻將大戰,心中無奈。隻好旁邊觀戰一會兒,早早帶女兒去臥室講故事。


    程開顏的哥哥雖然小聲抱怨這個妹夫現在抖起來了架子大,可第二天初二卻一早就蹲候在父親家,把宋運輝拉去他家吃飯。他請了一桌的新車間主要領導,他是打著宋運輝的旗號請來的同事,他需要宋運輝出麵維護一下他的地位。果然,同事都賣宋運輝的麵子,即使參加婚禮的,也半路溜出來出席。晚上,當年因技術好被宋運輝大力提拔重用的新車間主任更是拉宋運輝去他家吃飯。宋運輝一伸手把大舅子也拉上了。吃完回去嶽家,這回三缺一,倒是沒支起麻將桌,但是三個大人打關牌,宋引看電視。


    本來宋運輝想把女兒留在嶽家,到假期結束跟程開顏一起回東海的。見此情形,他真怕自己的苦心教育在這麽幾天裏開了倒車,他初三那天也不怕女兒辛苦,帶上女兒離開嶽家,去勞改農場探望雷東寶,完全不顧程家一家的反對。他反而覺得讓女兒看看社會的陰暗麵勞改農場,都比讓女兒看媽媽和外公外婆掛著一臉的貪欲搓麻將的好。


    因為有楊巡的事先打點,他初三到達所在地,初四就見到雷東寶。


    春節時候旅館全關門,這地方還沒好得春節不關門的賓館,宋運輝是臨時通過儲運科長住到一位東海廠客戶家裏。他若隻是一個人,隨便哪兒過一夜便也罷了,可既然臨時起意帶著女兒,他不願女兒吃苦。那客戶也是個戴紅帽子的個體戶,對廠長上門自然是客氣得不得了,當祖宗供著。一聽說宋運輝是去勞改農場探訪一個誰,他是本地人,就跟楊巡一般人頭熟悉,當晚沒辦法動手,第二天就跟著宋運輝的車子一起去農場,一去就主動幫忙打點。


    等在小接待室裏,宋運輝心中很有些擔心。上回他來探望雷東寶,將雷東寶的未來描述得很徹底,他一直在顧慮,怕雷東寶會不會因此深受打擊,今天給他看一張霜打茄子臉。可他也無奈,他不能由著雷東寶胡來。他心裏矛盾,他有賭一把的意思,他賭的是雷東寶一向強硬的神經。可是他又擔心,在這樣的環境裏,雷東寶還能強硬到底嗎?他望著接待室門口,很怕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蒼白、浮腫、遲鈍的雷東寶。連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緊張,不由自主地鑽進爸爸懷裏,一起擔心。


    宋運輝一直側耳細聽外麵的動靜。外麵很靜,無法提供宋運輝想要知道的信息。終於有人聲傳來,卻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聲音,宋運輝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調門,笑了,心頭一顆大石落地。低頭低聲教導女兒,來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東寶帶一路招呼,出現在接待室門口。這一次,雷東寶早已知道是宋運輝來探他,進去喊的人已經告訴他,這是他現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沒想到,屋裏不僅有宋運輝,長條木椅子上竟然還站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小姑娘已經清清亮亮地喊了聲,“姑父”。隻這個再常見不過的稱呼,卻將雷東寶釘在當地,久久不能動彈:宋家還認他。


    宋運輝自然了解雷東寶的心思,上去握住雷東寶的手,拉進裏麵,關上門。“大哥,這回沒瘦,氣色很好。”


    雷東寶卻不急著理他,隻是一個勁兒地打量宋引,道:“像,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你姐。叫貓貓?貓貓,姑父現在沒壓歲錢,但姑父答應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麽姑父給什麽。”


    宋引看著這個陌生而又凶相的人,卻感覺這人好像對她很好,這雙努力想笑出一點彎度的怒目很是親切。但宋引還是很有原則地道:“爸爸說,不能拿別人給的壓歲錢,不能拿別人給的東西。”


    雷東寶湊到宋引麵前,硬是擠出小聲音,怕嚇到小小女孩,“別人是別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嗎?”


    宋引怪怪地看看這個怪姑父,扭頭向父親求助。宋運輝忙道:“姑父是貓貓親戚,自己人,跟舅舅一樣。”宋引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這個姑父長滿短草一樣胡子的臉,道:“姑父,你該剃胡子了,再不剃會變成小刺蝟。”


    雷東寶放聲大笑,隻覺得被宋引摸過的一邊臉都酥了,伸出拳頭擺到宋引麵前,笑道:“姑父一隻拳頭都比小刺蝟大,姑父不剃胡子隻會變大刺蝟,這麽大,姑父刺蝟,哈哈。”一邊說,一邊裝出刺蝟走路的樣子,逗得宋引也跟著哈哈大笑。


    宋運輝也是笑嗬嗬地在一邊兒看著,聽著雷東寶一口一個姑父,其實在他心目中,是想說姑父比舅舅親的,可是不願混淆了宋引的常識,才勉強說姑父與舅舅一樣親。他看一大一小玩了會兒,才道:“貓貓,下來坐爸爸旁邊,爸爸跟姑父說些事。”


    宋引雖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坐下來,可還是衝雷東寶做個鬼臉才肯罷休。雷東寶也是坐下,但還沒坐穩,就道:“你立刻想辦法讓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東寶抬手,阻止宋運輝往下說,“我不要聽你的。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我決不離開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麽做,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沒頭沒腦的。你隻管想辦法讓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禍都自己擔,如果又給抓回來,那是我自己沒本事,我既然沒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會再唧唧歪歪。可你一定要一個月內讓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沒機會了。”


    宋運輝不以為然,“萬一回來坐足日子,不是你想的那麽容易。是不是春節前他們來看你說什麽了?”


    “隻要我一個月內能出去,他們說什麽都沒用。”雷東寶盯著宋運輝,滿眼都是堅決。不錯,宋運輝元旦跟他說的顧慮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陣子後,想到,那隻是宋運輝的顧慮,不是他雷東寶的顧慮。這其中的區別就跟東海廠不是宋運輝的,而小雷家是他雷東寶的,天差地別。 他絕不能做老書記,自己順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東寶,小雷家是他一手撐起來,他要回去,要去搶回來。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後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後果自負。”


    宋運輝聽了皺起眉頭,“廢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後果自負,我袖手旁觀?你說,我元旦跟你說的那些問題,可能性大不大?你這幾天認真考慮了沒有?”宋運輝見雷東寶關了那麽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說出不經腦子的話,還振振有辭,小火氣來了,不知不覺拿出平時跟下級說話的居高臨下態度。


    “我考慮了,總之我不能坐著等死,我要出去。我隻要出去,他們肯定聽我,沒二話,我已經想好辦法。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工作作風完全不一樣。你的有道理,放到我身上不靈。總之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隻要我在。我再晚去,沒我位置了。我要冒險。要是我丟了小雷家,我寧可這兒坐到死。”雷東寶敏感地捕捉到宋運輝口氣的變化,心中也是不快,若隻是與宋運輝兩個人,他早據理力爭,可是當著一個圓睜著雙眼看著他的宋引,他大聲不起來,怕嚇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慮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貫思考作風,隻想到前衝,沒想到善後。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大哥,你看看你這回進來,外麵多少人在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後。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貫的橫衝直撞,有個萬一,那不是浪費大家的苦心嗎?不是要大家又從新開始奔走嗎…”


    “小輝,你當我什麽人!”雷東寶一聲斷喝,止住宋運輝說話,但立刻知道不應發火,連忙衝宋引小聲道:“貓貓,姑父跟你爸爸玩,別怕,別怕。”等到宋引安穩下來,雷東寶才壓低聲音說話,可還是壓不住激動,“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辦法讓我出去,以後我怎麽樣,後果自負。”


    宋運輝心說不可理喻。但他克製激動,反而心平氣和地道:“交往這麽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說明我以前沒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這就開始找人。你在裏麵也別閑著,好好想想怎麽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這我知道,隻要你那邊有消息,我打電話讓他們過來。”


    宋運輝愣了下,心說好大口氣。但他沒再多駁斥,隻神色如常地與雷東寶說了一些社會上發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義。不過沒說起老徐,因為他國外融資事情的失敗,老徐沒什麽擔當的行為令宋運輝反感,但兩人依然經常通話,隻是春節之前都沒提起雷東寶。中飯時間到,宋運輝才帶著女兒離去。


    宋運輝走後,雷東寶心裏微微失望。他很不認同宋運輝想要強加給他的觀念,而且宋運輝不理解他對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運輝不理解他急需複出的焦急。他現在是必須搶著回去,搶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著小雷家離他越來越遠,他能不急?宋運輝要他以後離開小雷家東山再起,那怎麽可能,那還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運輝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說明小雷家是他的。讓他最失望的是,宋運輝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認為他沒思考過,不經大腦就說出想法。


    他如果沒考慮,他倒是真認同了宋運輝元旦時候的說法。可是他偏偏認真考慮了。他不斷通過被探訪和收信,獲取小雷家的相關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終還是沒回來承包豬場,他讓士根出麵勸說沒用,讓紅偉勸說也沒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產權關係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幹,倒是有其他幾個小年輕躍躍欲試,可是被紅偉他們打壓,小年輕們到他這兒求援。紅偉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們。雷東寶相信,總有一天紅偉正明翅膀會硬,這一天不會太遠。還有很關鍵的一點是,陳平原的案子也終於判了,也到這個農場服刑。兩人見麵,說起前塵往事無限感慨。牽出陳平原的由頭畢竟不是雷東寶,再說陳平原太清楚雷東寶此人還想不到做帳之類的細心事,雖然剛被再壓一條收受小雷家賄賂罪名的時候,很是憤怒了一陣子,可過後,再說在裏麵得雷東寶這個手頭有糧人的不少資助,兩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應。雷東寶認為這麽一來,縣裏反對他的聲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東寶認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認為現在時機成熟。


    問題關鍵在於,宋運輝對他有成見,因成見而否認他。而他麵對的難題是,他現在是困獸,他無法做出什麽來證明自己。


    宋運輝的成見倒是一直都有,隻是這回說出來特別讓身陷囹圄的雷東寶受不了。怎麽說的跟他是個小屁孩似的,他前麵闖禍,還要宋運輝後麵收拾。可偏偏宋運輝說出這種話來,雷東寶最不敢反駁,就隻有宋運輝可以說他,宋運輝姐姐的一條命,宋家還沒找他算賬呢,他這輩子見了宋運輝永遠矮一截。因此雷東寶無限憋悶。他心裏冤啊,這回,他認定自己是深思熟慮的,可是宋運輝固守成見不相信他。要他怎麽解釋才好?


    他興衝衝地去,怏怏地回,不過他心中有一點倒是肯定,宋運輝這人一向言出必踐。


    可是,宋引的出現,帶給雷東寶冬日裏的一絲和煦。這孩子的小臉,真像她姑姑。


    宋運輝帶著女兒走到外麵,心裏很不舒服,想吸一枝煙解解氣,可是歎氣不敢,吸煙也不敢,因女兒在身邊。而且女兒的小嘴還嘀嘀叭叭好奇地問個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嗎?為什麽這麽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樣,別看大象那麽大,可不吃人。”


    宋引聽了,偏著頭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樣,也一點都不凶。”


    “唔,對。”宋運輝一聽忍不住笑出來,讚歎女兒的觀察真仔細,“對啊,以後老師會教貓貓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心裏想什麽,眼睛就會露出來。姑父心裏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凶了。”


    宋引舉一反三,“爸爸心裏愛貓貓,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樣。可是,姑父是好人,為什麽坐牢呢?”


    這個問題,宋運輝早就等著宋引問出來,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這是不用懷疑的。就像貓貓也是好人,可上禮拜走路不小心把熱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這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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