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聽著心驚,一年才三百?她問:“意思是一年三百,如果工作十年,就是三千?如果是將退休的工人,那是多少呢?”


    “我說那楊畜生肯定是瞞著外國老板做壞事,看看,真不知道吧。退休的也一樣,買斷了以後就沒退休工資了。年紀輕的買斷還好,拿筆錢正好出去別的地方幹活,他們年紀大的身體有病的可怎麽辦啊,這不是要人性命嗎。梁小姐,你好心,你一定不要讓楊畜生騙了,你得開除他,別讓他把你名聲敗壞了…”


    梁思申開口說話,但是哪兒壓得過這些女工的大嗓門,隻得伸手虛壓,等大家靜下來才道:“我再問個問題,現在是楊巡先付買斷款的五分之一是不是?以後花幾年再把剩下的五分之四付給?國家政策是什麽?該付多少,怎麽付?”


    女工們又七嘴八舌,但見到梁思申側耳費勁傾聽,才有人組織了一下,讓那個普通話雖不標準但還能聽清的說。梁思申聽下來這才清楚,原來楊巡做的都符合政策,隻是政策有鬆有緊,楊巡卻往苛刻裏執行。她當然不會當眾責問或者否定楊巡,隻是誠懇地道:“謝謝你們這麽生氣還善待我,我聽明白了。我這就與楊巡商量,盡快給你們答複。請相信我。”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對於外國老板這麽客氣的表示有些接收障礙,卻真的表現出好說話的樣子,那個代表與大家嘀咕商量後,道:“我們看著你是個好人的樣子,梁小姐你可別辜負我們這些大媽大叔啊,我們都等著錢看病過日子呢,沒錢我們怎麽活啊,現在物價又高,開銷又大,哪兒都要花錢,梁小姐,我們都指望你啦。你把廠子再開下去吧,讓我們都有個依靠,你錢多,聽說你賓館住一夜都要三四百塊,都夠我們一年工齡啦,梁小姐,你一定別讓楊畜生騙了,他不是個好人啊。他肯定昧你的錢,你查他,到派出所告他。”


    楊巡一言不發地站一邊,對於別人怎麽罵他都是一副聽而不聞的樣子。梁思申一疊聲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立刻開會。謝謝你們善待,回頭很快答複,謝謝,謝謝。”


    眾人將信將疑地讓開一條道,讓兩人離開,看兩人上車,卻是看到那個外國老板開車。眾人頓時心頭起疑,難道外國老板反而是讓楊畜生管的?也有可能,看外國老板一臉嫩樣,而楊畜生卻是兩隻眼睛深不可測的陰沉樣,可別什麽商量開會下來,外國老板又被楊畜生控製。但等眾人反應過來,已經悔之晚矣,車子早已絕塵而去。


    車上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梁思申需要時間消化剛才那些工人們的突然襲擊,楊巡則是需要消化剛才那些工人當著梁思申的麵罵他楊畜生憋出來的情緒。


    兩人到了飯店,停在停車線上,梁思申才道:“謝謝你的沉默。”楊巡幾乎是同一時間說一句:“你應對得挺好。”


    兩人不由在車內對視,楊巡搶著道:“你有什麽想法盡管說,我受得住。”


    梁思申看看楊巡沒刮胡子亂糟糟的臉,和滿是血絲的眼睛,哪裏好意思說,隻是道:“剛才看到你兩隻眼睛跟狩獵的豹子似的,擔心死,好在你真能克製。”


    “你看到我?我還以為你看那些工人都看不過來。”


    梁思申認真地看著楊巡道:“楊巡,在我心目中,我們首先是合夥人,對內,我們有問題可以爭吵,對外,我們站在同一陣線裏。在現場的時候我當然先要顧及你的態度,但是現在,我們下車,邊吃飯邊商量這件事,我有異議。”


    “我知道你有異議,但我有理由。下去吧。”


    兩人進去飯店,才剛坐下,蕭然卻從不知什麽地方鑽出來,帶有一些酒意坐到兩人這一桌。楊巡雖然視蕭然如寇仇,可在實力不允許時候他才不會表現出來,隻指著蕭然對梁思申道:“你問問蕭總,他們市一機的工人現在組織起來罷工怠工,市政府派人下去談話都沒用,那些工人盡想著當家做主人。不得不說,買斷工齡是必須的,有些人不能用就不必用。”


    梁思申道:“你不用借題發揮。對於買斷工齡,我也讚成。看過那些人的工作態度,我不以為值得繼續用他們…”


    蕭然卻插話:“你們可以不用,我不行,我得用,我一時上哪兒找那麽多技術工人去。梁小姐,你們那兒老板怎麽用工人?也是計件?得一天八小時猛幹才做得足計件?遲到早退得重罰?上班時間看報喝茶上廁所聊天都要罰?我們工人反了,說又不是管牲口,寧可不幹內退,拿幾塊錢值得那麽辛苦嗎。都罵資本主義呢。”


    梁思申聽了奇道:“這是很正常的職業要求啊,是不是工人懶慣了,不肯辛苦?你們工資跟上沒有?要是辛苦一倍,工資沒增加一倍,他們當然不幹。”


    蕭然道:“問題是辛苦一倍,工資也翻倍…不,是獎金,計件獎金,可人家不要那增加,寧可要清閑,沒辦法講理。你們那邊怎麽處理這事?我這邊日方管理人員沒招了,隻會說想不到想不到。”


    梁思申又沒管過工廠,隻得道:“建議你請教宋廠長,我在國內看了那麽些個辦公場所,唯獨他那兒沒看到閑人。”


    “不一樣,他那兒是新企業,從頭開始,誰都是新的,容易管。我那兒是老企業,技術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帶頭抵抗。唉,反而是剛開始擴建的新廠容易管。”


    楊巡心說,殺心重點,開掉幾個,看誰還敢鬧。難不成少一個工人機器還真轉不起來?但這個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給蕭然的。


    蕭然也是急病亂投醫,才會找到梁思申,見梁思申這兒問不出什麽,又問另一個話題,“我們那些來協助安裝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個房間,你說這是幹嘛,浪費不,好好的標準間讓一張床空著,這錢還都是我們合資公司出。外辦還說這是日本人的習慣,有那習慣嗎?他們也不過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這是習慣,需要確保每個人的隱私。我們出差也都是這樣。有說,寧可異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會被人另眼相待。蕭總還有事嗎?我今天三點的火車就走,隻有這麽一些時間與楊巡談點公事。對不起。”


    “哦,你忙。”蕭然倒也爽快,但起身時候,忽然又好奇地問一句:“日本人怕別人當他們同性戀?”


    “你想歪了。”梁思申說得一本正經,令蕭然本來笑著的臉有些尷尬,他明顯看到梁思申眼睛裏流露出的嘲諷,似乎是在嘲笑他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蕭然心中憤懣。


    楊巡看蕭然離開,才道:“那麽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廠?他也就欺負欺負我們這些要靠著政府機關辦事的人,底層工人才不理他是什麽高幹子弟。好吧,我們統一第一個思想,我們解雇所有人,花錢買斷工齡是對的。然後呢?”


    “楊巡,別那麽嚴肅。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隨身的鏡盒,對準楊巡,“你兩隻眼睛血紅,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就成小白兔了,多好。”


    楊巡哭笑不得,“別看我眼睛全是血絲,我這是在翻白眼。吃點什麽?油爆蝦?”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鏡子,看楊巡點菜,自己心中把語言組織一下。她還是第一次發現楊巡嚴肅起來非常凶,兩隻眼睛像是會殺人似的,令她看著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對待楊巡有的是一張一弛的手段。


    楊巡本來因為被人在梁思申麵前罵畜生,滿心是火,又是看見仇人蕭,更火上澆油,不知不覺口氣壓抑不住有些不對,可被梁思申俏笑幾下,早投降繳械,拿梁思申沒辦法。心說梁思申可真會調戲人,可偏偏他吃這一套。他點了兩個菜一個湯,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氣不喜歡浪費。


    梁思申等服務員走開,就道:“我不了解這兒的政策,對於解雇工人,給予工人適當補償,我覺得是應該,照這兒的辦法是買斷工齡。但是我不認可你一筆錢分幾年給。聽聽他們今天的聲音,這筆錢對於我們,是影響進度,但是對於他們,影響的是他們的生存。即使對於我們來說,進度意味著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認,你不能無視他人的生存…”


    “你錯了,他們沒生存問題。我現在已經給他們的錢多於他們的年收入,他們以前怎麽過,現在還怎麽過,不會受影響。以後他們有沒有收入,怎麽過,那不是我考慮的事,該由他們自己考慮。他們的問題是,以前國家抱著他們,他們靠著國家過一輩子。現在國家不抱了,他們想通過鬧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輩子。你聽出來沒有?包括蕭總的工廠也是一樣,一方麵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工人靠著國家靠慣了,懶慣了,一下讓外國人管起來的時候,吃不消了,寧可懶著,拿少一點的錢。你在國外,沒見過這些事,以為他們鬧,是因為他們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你帶我見識過他們的工作,我並不認為我有義務抱他們一輩子。但是我們必需公平合理地對待他們以前的付出,關注他們的生存。我們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買斷工齡的錢付了,他們可以合理投資,或許是新的生活的起點。最不濟,也可以存起來,有筆錢傍身,做人心裏有底。可是一次一次地付就沒這效果。另一方麵,我們一年付一次,肯定沒考慮付給他們滯後付款的利息,我們這是利用強權強扣他們賴以生存的錢來發展我們的事業,吞沒這筆錢產生的利息,這種做法非常惡劣。我不認為我們可以這麽做。再有,我是從企業形象來考慮。我們準備做的第一個項目是商場,商場需要給人親和的形象,才能吸引顧客前來消費,要是傳出去我們是恃強淩弱的人,是不講理的人,以後誰還敢來我們的地方花錢?剛才包圍我們的工人,以後就是我們的顧客,他們的言論會影響他們周圍一大幫人,以致最後影響我們的形象。最後是我的個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圍我的人年紀都不小,他們未來的就業很成問題。我為我必須解雇他們,斷了他們的依靠而內疚。他們很可憐,而我們應該還沒難到付不起這些錢的地步。我願意付出利息,專項資金支付這筆買斷工齡的費用。”


    楊巡幾乎是從聽第一句始就想駁斥,但是忍著,並不是因為梁思申說得有理,而是因為他不想讓梁思申難堪。但他心裏還是左一個“理想主義”,右一個“不切實際”,幾乎全盤否認梁思申的話,隻有最後一條,他承認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憐窮人,大小姐的錢來得太容易,也願意花得容易。他不。他從小隻有比今天這些人更窮,他靠誰去?親戚都不讓靠呢,沒錢時候就餓著唄,餓不住就挖空心思賺錢,靠自己才是辦法,妄圖靠別人的都是懶漢。他初中開始就賣饅頭掙錢,他還放棄高中一力養家,他那時候還不到法定工作年齡呢,可見隻要想賺錢,總有辦法,那些四五十歲的女人男人哪會沒處就業。沒法就業,那也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楊巡耐心等梁思申說完,才非常幹脆地道:“第一,貸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這筆錢。你已經看過帳目,我們資金緊張,我請的施工隊是帶資進場,等工程結束我才付錢給它,也沒利息這回事;第三,分期付買斷工齡費符合政策規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經驗,我手裏的每一分錢全有規劃。我們的項目這才是開始,我必須在每一個用錢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點餘地,否則,今天可以為買斷工齡費開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讓我開別的口子,那就沒個完了,我們的預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兒去,影響的是我們項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後說我個人的意見。我們的分工很明確,以前早已說定。既然我管著這邊的實務,你得放手給我,不要幹涉。隻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麵,我人都可以給你,我當然會對你負責,不要相信他們說的,我不會騙你。”


    梁思申無言以對。如果說她可以反駁楊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無法反駁楊巡最後的個人意見。對,這是他們的分工,隻要不違法,她沒有理由幹涉。可是她無法漠視那些人可憐的樣子,而那些人本來可以悠悠閑閑過他們吃不飽餓不死的日子,因為她的收購,那些人失去工作,她總應該做些什麽,有所補償。總不能克克扣扣那些不多的補償款。可是楊巡有楊巡的理由,楊巡作為工程的負責,對資金的用度有楊巡的計劃,她不能幹涉,除非她全盤接手。


    楊巡知道梁思申口齒伶俐,但見梁思申不再說話,一臉鬱悶,心裏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這人太講理。不像他,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話說得太重,太硬,不讓梁思申有半絲回旋餘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說出有餘地的話。他將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麵前推推,方便她夾到,心裏記下,看來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愛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慮了好久,問:“買斷工齡費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對,我這兒有,我最先還搞不清這筆賬。”她拿出記錄疑問的紙,重看一下確切數據後,想了會兒,道:“這筆錢我來解決。但我要說明,錢到賬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楊巡奇道:“你還有錢?”


    梁思申點頭,“我誤打誤撞買的一些原始股,現在應該翻了很多。”


    “不行,現在賣股票不是時候,二月份狂跌後還沒恢複過來,現在賣太虧,割肉。”


    “我知道,我就是做這行的。可是…咳,股票還在我爸爸手裏,你借電話給我。”


    楊巡立刻放心,沒人願意這個時候割肉拋這些股票,梁思申的爸爸肯定不會答應。他將電話交給梁思申,果然,他雖然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可是從梁思申的每一句話裏,他聽得出,梁父拒絕得非常幹脆。他心疼地看著梁思申憤怒地結束通話,但不準備放棄他的堅持。他開始有意岔開話題。


    “你說帳目裏有些問題不明白,我們抓緊弄明白吧,不耽誤你回上海時間。”


    梁思申挺沮喪,白了楊巡一眼,默默吃菜吃飯。爸爸拒絕了她,爸爸也是與楊巡一樣的意思,政策怎麽樣,就怎麽樣,不要節外生枝。爸爸還說,口子不能開,一開沒法收,誰也不知道還會有什麽這樣那樣的理由問她要錢。爸爸支持楊巡。


    正好隔壁桌一個北方人大聲地說“我就這樣,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楊巡見梁思申生悶氣,笑著道:“我大方,讓你咬一口吧,別生氣了。”


    梁思申又白他一眼,“今天吃素,不吃豬肉。”


    “好好好,我是豬,反正今天一會兒狼一會兒兔子的,再做一回豬也沒什麽。對了,那位申寶田你還記得嗎?我們這回問銀行貸款,多虧他同意擔保,否則我們還真難找到能讓銀行滿意又肯擔保的實力企業。像宋廠長那樣的企業管理嚴格,不可能給我們提供擔保。”


    梁思申不好總給楊巡臉色,楊巡又不是她什麽人。隻得有氣沒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資金跟他合資。”


    楊巡道:“你有沒有資金不是問題,關鍵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這事也挺難說出口,總算跟我關係很好了才肯跟我說,也因為我跟他說了,跟我說就是跟你說,一樣。他那企業原本隻有幾十個人,他腦子活,有幹勁,幾乎是靠著他一個人,把隻有幾十個老弱病殘的虧損小廠盤成現在規模。可那是集體企業,他出再多力,拿的也隻是有限幾個工資錢,拿多了上麵主管部門要批評,下麵工人要反對。他心裏氣不順,我也替他不順。他最先單純是一股熱血要搞活一家廠,現在廠活了,流水的錢從他手裏過,他卻沒份,當然要開始有想法…”


    “我不幫這個忙,我明白你要說什麽,但是這個忙不合法。”


    “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在我看來,這個廠幾乎等於他自己開的,做到今天,他理應獲得該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廠長的姐夫嗎?雷書記幾乎是親手把小雷家村的經濟搞上來,可是最後他想把村集體股份製了,他隻占好像10%的股份吧,這也差點成為他的罪名,是宋廠長跑關係幫他擺平。雷書記最後還是為了村集體的事坐牢,當時他後麵一個妻子為了避禍把飯店搬走,可沒錢擴張,因為別看小雷家村集體資產千萬,可雷書記本人隻有那些收入,沒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書記和申寶田這樣的人,以前都是不計報酬有些理想主義地隻想把企業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輩子大公無私,你說是不是?幫他們個忙吧。申寶田會支付報酬。”


    梁思申本來根本不予考慮,可楊巡策略地提到類似的宋運輝的姐夫,她這才留意著聽。她聽著覺得付出跟報酬不相襯,當然不對,但是不允許在股份製裏占份額,那就不對了。說明這個法律不正確。她在與東海廠談合資的時候也遇到過政策陳舊匪夷所思的問題,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寶田要做什麽,以她名義假合資,實質是申寶田自己占有外資那個份額,或許還有其他操作,她曾經聽人說起過。但是這樣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來,那與宋運輝姐夫的股份製是不一樣的操作手法。或許申寶田那麽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寶田的事,她不想掙這筆報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楊巡,請他找其他人。”


    “很難找其他人,不理解我們國情的老外不敢找,對我們國家有敵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勸他找個長期有來往的國外客戶,華僑也好,他不敢,同一行業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畢竟這不是法律保護的事情。他很難,幫幫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見麵談談。”


    梁思申想了會兒,道:“對,他們都很難。兩件事,買斷工齡費年付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寶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楊巡沒想到梁思申並不隨他的思路走,而是把兩件事相提並論,其中頗有比較,你既然同情申寶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為什麽要在買斷工齡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還是合法的。楊巡都不好意思再為申寶田的事說話。


    但是楊巡又豈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個主意,“可以兩件事一起辦嘛。幫申寶田辦事,拿來的酬金去買斷工齡。”


    梁思申道:“雖然看似兩全其美,可我抵製申寶田的想法,他應該尋找更合理的途徑。”


    楊巡實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別書生意氣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徑,宋廠長的姐夫還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兩家市場到現在還掛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為這個坐了十二天牢,未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出事一下。當時你答應無償借名字給我做合資企業,那也是不合法,可合情合理。當然我知道你對我好。可申寶田那裏,是不是因為他提出報酬刺激到你?你用這說法拒絕我,是純粹為拒絕而拒絕。”


    “楊巡你錯了。掛名不僅僅隻是給一個名字那麽簡單,作為法律認可的公司股東,未來還牽涉到各種責任。有些責任即使我在國外也擔不起。對你不一樣,你有宋老師為你擔保,我又熟悉你,我願意冒險。而對於申寶田,我完全不熟悉。我建議你別鑽牛角尖,你今天沒睡好,脾氣大。今天的你脾氣壞過往日所有我見過的你。”


    “有關責任的回避,我早已與申寶田商量,可惜你打斷我,沒給我時間說話。可以這麽說,從今天我們被圍住那個時候起,你心裏已經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氣大,而是你心裏早有立場。”


    “有嗎?”見楊巡點頭,尤其是見楊巡疲累未睡醒的臉,梁思申有些內疚,“真對不起,那我少說一句話。但是申寶田那一塊,我確實沒有興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並不喜歡他。還有那些買斷工齡的費用,我回去再想辦法。”


    對於梁思申的退讓,楊巡有些哭笑不得,怎麽有人能這麽講理,令他簡直有渾身巧舌無用武之地的感覺。但他立刻又抓住重點,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當朋友,是因為喜歡我?哈哈…”


    “是啊,喜歡你,怎麽了?好奇怪嗎?至於笑成這樣嗎,嘴巴都塞得進拳頭了。”


    楊巡毫不回避地道:“我太高興了,我很喜歡你,終於知道你也喜歡我。你不知道我多…”楊巡表白的話才到嘴邊,忽然發覺不對,兩個人的喜歡絕不是一回事,他倒不怕說出來讓梁思申說自作多情,他就怕說出來後人家女孩子尷尬,以後避而不見。他低頭幹咳一聲,抬頭就轉了話題,“我們還是說正經事。申寶田申總這個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腦袋,佩服他的手腕,還佩服他的義氣。讓我佩服的人不多,申總算一個,宋廠長也算一個,沒其他了。我特別能體會他創業時候吃的苦頭,他那些走南闖北打開市場的事情,我也遇到過,說起來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業穩定手頭有錢後,那些進一步發展的考慮,或者如何轉型的考慮,也是我的考慮,我們經常聚頭聊天,我從他那裏收獲很多。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拿我當朋友,把他實在沒法說出來的小算盤說給我聽。我不會逼你答應,我隻想請你幫我,幫他等於幫我。你慢慢考慮,不急,這事就算是運作起來,也需要一段時間。隻希望你看我麵上,幫幫我。”


    梁思申看著楊巡的態度,心中疑惑。但是楊巡不等她再次說出拒絕,就開始滔滔不絕地向她介紹商定下來的操作辦法。原來申寶田的工廠不少產品出口,申寶田想用低報價轉移資產出境,然後用這個差價通過梁思申進來合資。隻要當事人自己不透露,沒人會知道實情,環節之中隻有申寶田最須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個人拿了錢蒸發。那就是黑吃黑,申寶田一點辦法都沒有。因此申寶田要找的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申寶田通過蕭某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過楊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資,以及為人,說什麽都認準了梁思申,要楊巡千萬幫忙。


    楊巡口才好,說了這些後,又介紹方案最終確定前的一波三折,說明申寶田的誠意和難處。梁思申都無法插嘴。便是連結帳時候楊巡都在說,楊巡還能準確地摸出正好的錢付賬。一直到車上,楊巡不得不中斷一下,梁思申才有機會問一句:“你這張嘴是怎麽長的?說得我現在感覺我要是不答應你,簡直罪大惡極似的。我現在的感覺是,堂堂申大總經理太可憐了,簡直是水深火熱。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見死不救。”


    楊巡笑道:“那你救吧。”


    梁思申卻道:“楊巡,你要是睡足了,這張嘴是不是更厲害?”


    楊巡厚著臉皮道:“答應吧,互惠互利的事,為什麽不做?特別是對於你,在本市你投資數額越大,上麵就越重視你,我們以後的銀行貸款隻有更容易,得到的其他優惠也越多。”


    梁思申確實心思活動,楊巡這個人說話煽動性太強。但是一想到吃完飯回去辦公室,可辦公室門口卻可能還等著那些等錢的工人,她又冷靜下來。但她已經感覺不便太硬生生地拒絕,聽得出楊巡確實與申寶田關係很好,不僅僅是利益關係。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楊巡,我…你說我傻也好,說我書生氣也好,可有些事我說什麽都不願做,這是我的原則。原因說出來,可能你會覺得我驕傲得不可一世,我建議你問問宋老師,我自己不便說。”


    “你盡管說,我們是朋友,我也知道你為人,不用擔心我誤解你。不如我先說我對你這個人的認識,你這人聰明,受的教育也高,見識更是沒話說。從做人方麵看,你可能因為從小家境好,人很大方,對誰都一視同仁,對下層的尤其有同情心。你對我好,可能最先也是因為同情心。我最意外的是你能看懂別人眼色,反應靈敏,後來你告訴我剛到美國時候你吃過苦頭。但是你畢竟還是沒吃過大苦頭,所以你有很多你說的原則,做事束手束腳,能上不能下。可是做我們這行的怎麽可以這樣呢?用申總的話來說,做我們這行,要廣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尋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機會。包括蕭某人,他以前害得我坐牢,可我還是為了我們原新華書店地塊要跟他交涉辦完所有手續。機會遍地都是,但你如果隻能上不能下,不能彎腰去撿,你就找不到機會。既然這樣,你說你又何必跟我合資,走進這一行?我們合作,不僅是資金合作,我們還要動用你的外商身份,來爭取政策優惠,我們動用我的,是我很強的活動能力,和吃苦肯幹精神。要不也不會湊巧是我們兩個來合作,合作都是有原因,原因是我們的合作能最大地提升我們的競爭力。可是你如果非要放棄你的優勢,削弱我們的競爭力,那就是傻透了。我知道你是高幹子弟,而且可能比蕭某人後台更硬,可我知道你不願跟蕭某人一樣仗父母輩勢力橫行,所以我沒問你,也沒向宋廠長打聽你的後台到底是誰。我不願為難你,我看得出你討厭蕭某人那樣的高幹子弟,不肯跟這種人同流合汙,我更討厭,我這一輩子不知道吃了高幹子弟多少苦頭。可是你通過自己努力創造的優勢,為什麽要放棄?你放棄,等於是合資公司放棄,你這不是增添我的工作難度嗎?再說我也不是沒原則的人,申總的事,他隻是在正當渠道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變通一下拿到本該屬於他的一份,如果換作宋廠長也這麽做,那就不行了,宋廠長的工廠更靠的是國家的投資。你不行回去想想,你如果一定要拒絕,我也沒辦法,我一定尊重你的決定。但你答應我好好想想。”


    梁思申又一次無言以對,被楊巡,以及前麵的宋運輝一說,她的一些堅持怎麽這麽傻呢。她隻能看著楊巡再問:“你這一張嘴是怎麽長的?”


    楊巡笑:“我對你才那麽多真話,對別人哪那麽多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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