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在財務室坐了一個小時,問的眾人敢怒而不敢言後,就抓了雷東寶和小三走開,單獨教育財務該怎麽做。他要雷東寶不能以成本定價錢,而必須以市場價格定成本,這個方向絕對不能搞錯。要財務不能隻知道被動地記賬繳稅,而是必須成為企業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動分析解剖數據,介入企業的日常經營,比如一二三四條…雷東寶聽個大概,知道以後該怎麽扭住下麵的人做這些,而小三則是聽得如癡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覺自發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預報現金存量是個高明行為。他不斷發問,即使外公總是笑話他問出傻問題,他都厚著臉皮認了,隻要學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滿意地吃了一頓他指定的家養豬肉,他一個人吃了兩隻紅燒豬蹄和幾塊紅燒小排,又吩咐晚飯也在這兒吃,把剩下的兩隻豬蹄都給他留著,別人不許吃。要不是雷東寶見過外公的排場,誰見到外公吃豬蹄的樣子都會認為外公是個騙子,哪有大富翁看到豬蹄愛不釋手的?但雷東寶不明白外公這樣的人怎麽會想到吃豬蹄。


    下午,本來雷東寶叫來幾個骨幹人員如紅偉正明等幾個,讓外公問經營方麵的問題,等幾句話下來,雷東寶當機立斷,要小三將全村所有大學生全部叫來,技術員工程師也叫來,滿滿一屋子人聽講。外公從最上遊的進貨開始,問為什麽不買銅礦,為什麽要做精煉。紅偉回答是,銅礦冶煉都不掙錢,這個行業的錢現在都是精煉的在掙。外公不是個聽到這種回答就罷休的,他一定要問清楚,這個階段的價格是多少,那個階段的價格是多少,為什麽這樣,等等一係列問題。大家被外公犀利的問題問得麵如土色的同時,卻也學到思考問題的方法


    中午陪著外公一起吃過豬肉的人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沒有吃完兩隻豬蹄,他累了,回車上沒與雷東寶說話,閉著眼睛打盹。


    雷東寶送外公回到賓館,即給宋運輝打電話,想匯報行程,沒想到宋運輝正與陶醫生通話。雷東寶奇怪,都已經有了梁思申,宋運輝為什麽還與陶醫生夾纏不清?


    原來宋運輝周日送女兒和母親一起去少年宮,沒想到正好遇到陶醫生,陶醫生難得主動叫住他,要求請他吃一頓飯。宋運輝當時正趕著有事,可請陶醫生直說,陶醫生卻支支吾吾難以開口。他大概知道陶醫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情找他。全市企業都在趕傳說的分房末班車,市麵上房源緊張,醫院手頭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搶著要的人則是眾多。按照傳統分房政策,都是照顧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級別高的,然後才考慮高職稱人員,陶醫生難免處於劣勢,可是陶醫生一說到個人的事,就表達不利落,說半天都沒說到點上,可宋運輝好歹還是聽出就是有關房子的事。宋運輝算是了解陶醫生的清高脾氣,又看到過陶醫生而今的艱難居住條件。若非走投無路,無計可施,陶醫生豈是個肯開口相求的人?他即使一心一意愛著梁思申,可對陶醫生還是敬重,他願意幫這個忙。他沒再逼問,就說明天有空再找陶醫生細問。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長一個親戚在東海總廠,這回也趕上分房,他跟院長商量一下,雙方達成一個桌底下的交易,他便輕易地完成對陶醫生的許諾。他第二天就給陶醫生打電話報喜,把陶醫生感動得什麽似的,陶醫生一輩子硬脾氣,不肯求人,難得打定主意求人,別人卻不等他說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現在開始懺悔,過去對宋運輝是不是太堅壁清野了點。她終究還是矜持,想請宋運輝吃飯以示感謝,可愣是無法拿出工作中權威而肯定的態度讓宋運輝答應,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幫她做了大事還不要謝呢。可是也因為請不到宋運輝而滿心無以言表地遺憾,為此她總是牽腸掛肚著。


    宋運輝自以為磊落,沒想到雷東寶因為陶醫生幫忙甚多,心理傾向陶醫生,而責他不該有了梁思申還招惹陶醫生。宋運輝覺得挺委屈,沒做解釋,打斷雷東寶的責備讓說主題。他已經換了一個手機,比原先磚頭般的那種稍小些,因此舉著聽好半天也不大會累。雷東寶便將一天情形說明。老頭子的那些話即便是冷嘲熱諷,宋運輝聽著還是覺得很可取,隻恨雷東寶嘴笨,不能全部說出。雷東寶說到應該根據外部價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據自己成本定銷售價格時候,宋運輝失笑,他想起當年在金州時候的事了。當時流通渠道單一,國家收購,土豆雞蛋一個價,可是他愛惜新車間新設備,硬是不肯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產參數,為此絞盡腦汁,出盡百寶,那時可真是單純啊,難為水書記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電話,他想來想去,覺得老頭子這回的行程與他原先心裏設定的不一樣。原來他以為老頭子對雷東寶企業有了興趣,現在看了,更多的是對雷東寶這個人有興趣,今天一天的動作,應該更像是單純去幫助雷東寶提高經營水平的,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插手投資的話,有些話老頭子今天不應該說,這老頭子雖然已經有些悖,但思維卻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難道老頭子說要“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運輝?那麽說,他原先的猜測無誤,老頭子想法設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於此?


    可是,他已經這麽忙,他還能不能分出時間給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應該能。


    他卻未必想牽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說的那些案例讓他很有觸動,他回來後已經就自身企業情況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廠他算是淺嚐輒止,給東海總廠的技術人員解決一部分收入問題就夠了。從效果來看,這個嚐試不錯,雙方得利,對方很歡迎。那麽,如果試用梁思申說的那些辦法呢?有些他東海總廠礙於體製無法做到的靈活措施,能不能用那些需要東海總廠伸手相援的下遊廠家上去?


    雷東寶照舊早上來到賓館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嚕呼嚕把飯吃完,還是隻見到小王,不見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聽不懂一個字。雷東寶隻好跟著小王去老王套間,在外麵客廳裏等。等到九點,才見老頭子穿著睡衣出來,雷東寶當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別去小雷家,我帶你市區裏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烏龍茶,才道:“好。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你昨晚回家想了沒有?”


    “想什麽?”雷東寶說出來便想到老頭子要他想什麽了,忙道,“想了,我還布置他們幾個都好好想,回頭都給我上一份體會報告,考慮我們下一步要怎麽做。我想,首先我們的財務製度要改,然後是我們村以後的控製外來工廠用地,我們村的土地加起來可比那些台灣人占的要多多了。這是我們小雷家的錢,也等於雷霆公司的錢。可昨天老王先生沒說我們要怎麽整治周圍那幫雜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還不知道你們周圍是怎麽回事,昨天一問才清楚,我倒是問你,你整治那些雜毛幹嘛,吃了飯一把子力氣沒地兒使嗎?有些人好大喜功,隻希望攤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潤多少…咳咳,今天不罵人,罵人是個力氣活。”


    老頭子咳了幾聲,又拿濃茶潤喉。雷東寶在一邊看著,道:“你明明可以省點力氣好好說話…”


    外公立刻搶白道:“那做人還有什麽味道,做人切忌做個什麽都好,那就是沒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樣,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沒一點人氣。不說這個。東寶啊,我腦筋好,主意高明,這輩子我想出來的事,基本上沒錯,所以我不用跟誰講理,我隻要罵下去,讓人照著做就行。我還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這力最磨人。”


    雷東寶道:“我不行,我大老粗,會做錯事。再說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我要放手讓所有臭皮匠都動腦筋,他們多做做,一個個都給培養出來獨當一麵,你昨天見的小三和其他幾個年輕的,都是我這邊村辦企業搞起來才送去讀大學的,現在用著都多好,個個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著雷東寶,冷冷地道:“聽說你坐牢那幾天,村裏幾個好用的妄想撇開你自立山頭?”


    雷東寶當仁不讓地道:“隻要我在,沒人立得起來。我不怕他們強,他們再強,也得給我辦事。我不會幹別的,我隻管人,我關注他們這些人,他們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麽管?你管得住那個史紅偉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幫結派?你管得住你花錢培養出的大學生抱團?”


    “這些都是小事,細節,我抓住大方向,照顧他們小私心,做人要大度點嘛。他們下麵怎麽拉幫結派怎麽抱團,我都不管,他們誰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壓下幾天,自然太平,沒什麽了不起。你放心,這種事,我現在越做越順手。我現在閑的慌,才想收拾那幫雜毛。”


    外公沒想到雷東寶這麽說,本來藏在嘴裏準備打擊雷東寶的話反而關死。他原來想說的話是:“你才做幾年,憑你那些見識,你配說有你在沒人立得起山頭這話嗎?”外公直至看了雷東寶會兒,很多人會因此被他看得頭暈目眩,避開眼去,雷東寶沒有。外公不由得歎了一聲氣道:“你氣度天生。唉,東寶,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逃到你這兒來嗎?”


    雷東寶奇道:“你逃?你幹嗎逃?誰對不起你,你說一聲,我幫你收拾。”


    外公搖頭,“非也,非也。你知道嗎?我在老法租界買了套老花園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現在已經完成結構加固。今天有一批裝飾材料設備從美國運來,雖然有口碑很好的專門公司負責托運,可還是需要我去做點收,需要我去指揮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沒力氣了,我隻想享受現成。我隻好逃你這邊來,把這些事情給思申去做。我逃來你這兒,她才認栽,肯請假接手我的事,她沒辦法,嗬嗬。”


    雷東寶這才知道老頭子踴躍來這兒的原因。便道:“早知這樣,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幫你看著現場。”


    外公又搖頭道:“你不行,那些東西你起碼有一半不認識。不說這些,你那兒我基本已經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討論下一步你可以怎麽做。我有幾個方案,供你選擇…”


    雷東寶一下來了精神,幾乎是趴在沙發扶手上,湊近外公聽老人家講話,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沙發扶手的另一側。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個,雷東寶已經從宋運輝那兒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個,其他,則是外公這麽多年國內國外看多的商界風雲。雷東寶聽得目瞪口呆,覺得哪個案例拿來都比他原先設想的高明,哪個案例都可以拿來翻版了即刻給小雷家用上,麵對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睨雷東寶一臉驚呆,點頭道:“東寶,不得不說,你真是個能用的人,連我都肯拚著一條老命來給你出謀劃策,你這人身上看來有個氣場,招人。唐僧取經,來匹白馬馱他,劉智遠打天下,來個瓜精送來盔甲,你啊,現在有個老的有個少的人尖子輔助你。”


    雷東寶知道唐僧,不知道劉智遠,但大致知道外公說的話意思。對於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輝。不瞞你說,還有別的好多人,現在已經去了北京的徐書記,其實以前的縣委書記陳平原對我也挺好,給我出很多主意。我心裏都記得他們,我嘴巴裏不太會說,可老王先生,你說我選哪條路最合適?”


    “路子得你自己選,我隻給你提供方案,不幫你承擔責任。”


    雷東寶點頭,覺得自己果然沒腦袋得很,他幫老頭子杯子裏續上茶,終於離開沙發扶手,躺回自己沙發背上抱著肚皮閉目深思。外公這會兒才能做直了,若有所思地對雷東寶左一眼右一眼的看,越看越覺得這家夥很有意思,一樣是農村人出身,一樣是從底層將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個楊巡,他可不喜歡得很。


    雷東寶在心裏掂量幾種方案,他從企業能否得利、鎮政府能否同意,被合並的雜毛肯不肯答應,怎樣讓這些問題都不成其為問題等幾方入手考慮。細細將方案與他的雷霆比較之後,他睜眼道:“看來近期內想合並那些小廠,不現實。如果我想做手腳讓政府支持我的合並,可是我又要做多少手腳才能讓那些小廠的質量問題被政府重視,讓政府頭痛不過來整頓那些小廠,讓我才趁機下手呢?變數太大,再加我因為陳平原的事跟政府關係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別弄不好把我也整頓掉。我總不能綁住他們手腳逼著他們進我的門。股份製或者簽約製,看起來都不合適。”


    外公聽了,點點頭,道:“繼續說,你有銅廠,這是你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


    雷東寶又抱著肚皮沉思了好一會兒,道:“看起來,最好辦法,我一方麵擴大銅廠。一方麵幹脆變為支持他們小電線廠的發展。他們電線廠能發展,就多用銅,用銅總得從我手裏買,我卡著他們。”


    外公笑道:“這倒是新鮮。”


    “不對?”


    “挺好,挺好,很有胸懷的想法,隻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這件事你可以跟你們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規劃推進一種產業在區域的推廣,最好給點什麽優惠政策,這樣你既可以少做點事,又可以趁機修複跟政府官員的關係。”


    雷東寶思考了外公的話,道:“這就是你老道的地方了,想事情總是往最圓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裏“哼”了一聲,“你見過哪朝哪代的商人脫離政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國外都不行。別仗著你皮糙肉厚,拚死氣力。”


    “我沒,小輝給我介紹了幾個他認識的朋友,我已經跟他們認識上,以前也隻有吃飯喝酒,他們文化人,看上去不高興跟我說話,我們沒話題,有這話題我和你倒是可以說了。”


    外公看著雷東寶笑,但外公還是問了個嚴肅的問題:“銅廠的錢,從哪兒來?”


    雷東寶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賺頭也少,滾動太慢,我不高興借給你。”


    “我生意還小?你不能拿小輝那廠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還說你圓滑,你說話太不客氣了。”


    外公暢快地笑道:“讓我說話客氣?等太陽從西邊出吧。好啦,我們吃中飯去,去你太太飯店吃。吃完我睡覺,你給我買機票,我今明兩天回去。”


    雷東寶奇道:“就這麽兩天?再多住幾天嘛,你說話我都愛聽,你那麽多經驗不倒點給我,憋肚子裏有什麽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裝什麽斯文,直接罵我憋肚子裏爛到棺材裏去,我更愛聽啦。你還有什麽問題,我想的到的都回答你。”


    雷東寶不客氣,果真將問題連珠炮似的問出來。有些看似不是問題,隻是他過去處理過的一些事,但也被他搬出來跟外公探討。外公聽到雷東寶的有些處理方法就笑,聽到這種可笑的處理辦法竟然還把人治的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覺得很有樂趣,千方百計挖掘雷東寶多說事例,他當故事聽。外公見多識廣,早已見怪不怪, 已經難得遇到能讓他感興趣的事,遇到一個雷東寶,而雷東寶又不是刻意奉承著他,似乎是單純,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還不在乎他的挖苦諷刺,他高興不已,如獲至寶。


    這一高興,外公晚上鬆口,又答應留下兩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邊走走看看,為雷東寶的鼓勵支持小電線廠那個發展計劃提供切實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終還是沒鬆口答應給出一分錢的支持。


    雷東寶得到很多寶貴經驗,但也奇怪外公這個人,為什麽口口聲聲說喜歡他,而且還送他幾件很值錢的東西,卻對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這究竟是什麽想頭?


    外公走後,雷東寶帶著小三,與手下人員接連利用晚上時間開了好幾次會,討論下一步的工作。紅偉沒有參與,他不能做的太明,但內容都由小三第二天匯報給紅偉。


    外公提出的“產業集群優勢”,當時隻說了個大概,雷東寶讓小三組織人手這幾天查資料研究到底是怎麽回事。雷東寶敏銳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麵都得冠以一個漂亮的名堂,這“產業集群優勢”是最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幫坐機關的人。雷東寶更想到通過報紙宣揚小雷家事跡的過往,報紙宣傳的甜頭他嚐過一次之後,一直餘甘不絕,這回要煽動輿論,他毫不猶豫的又想到報紙,他要小三寫出能登到報紙上的相關文章。但是被小三否決了,小三明確說他不是這塊料。


    雷東寶既然想到了報紙,就不肯放手,說什麽都咬緊不放,他又想出招術,讓小三帶上他們的想法,找曾經來小雷家考察過的專家取經,順便看看誰能幫小雷家寫一份讚美產業集群的文章。雷東寶本來以為這事可能有些難辦,小三更是頭痛要找哪些老教授買文章,大家都覺得文化人清高的很,不會做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沒想到,小三硬著頭皮找到的第一個教授就答應了他,當然教授說的很客氣,說正好暑假了,可以專心研究這一實用課題,為農村工業化建設做貢獻。小三把這回複告訴雷東寶的時候,不知為什麽,雷東寶心裏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麽崇敬那些知識分子,總覺得那些人應該是氣節的代表,可惜…他們應該再三拒絕才是啊。


    當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個月才交稿。雷東寶這才拿著教授的論文和他自己的想法,找股東之一的鎮領導們征求意見,獲得他們一致好評後,又被引薦到縣裏。但是雷東寶拒絕了直接去縣裏,他選擇與宋運輝引薦的朋友說話,通過宋運輝的朋友,再與縣領導聯係。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縣領導們之間有個隔閡,那些都是曾經主張把他抓進去坐牢的人,而他現在還在服刑期,他沒法沒做任何鋪墊就大搖大擺地與那些領導做回同一張桌子開會。他太有名,而這名,並不光彩,起碼可以讓那些曾經處理過他的領導們否決他的議題。而議題從市裏轉一下再下來,那就不一樣了,那裏麵有宋運輝的一臂之力在起作用。


    因此,雷東寶還將外公的指導用於實踐,勒緊腰帶拿出全部積蓄咬牙買了一輛日本進口的豐田佳美。貴是真貴,可貴的有價值,雪亮的車子開出去,到哪兒都暢行無阻,看到車子的人都因此多敬上他三分。


    雷東寶去東海廠與之合作的工地參觀了一遭,果然很有規模的樣子,工地門口掛著橫幅顯示,這是市重點工程。雷東寶想到,宋運輝以前懶得接觸老家瑣事,因為從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對老家感情不深,再說姐姐已亡,父母已跟著他去東海落腳,他應該對老家沒有牽掛,如此看來,宋運輝參與老家建設,倒有一大半用心是為了他雷東寶。雷東寶以前也想到過,等這回將宋運輝的關係派上用場,他才更進一步體會到宋運輝的良苦用心。


    宋運輝的這些關係,以後就是他回複地位的橋梁了。


    不過宋運輝在知道雷東寶想通過報紙宣傳“產業集群”的理念之後,立刻提出反對意見。他的想法於雷東寶不同,一則雷東寶現在的身份依舊敏感,不便大張旗鼓,即使隻宣揚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則在動用政府機關資源的時候,而且有資源可用的時候,不要再另辟一條路並行,這有給相關人員施加輿論壓力的意思。雷東寶聽著覺得有道理,說什麽宋運輝也是個在官場打滾多年的,應該最知道官場裏的做派,他聽著采納就是。但是宋運輝後麵說出來的話讓雷東寶好生思量。


    宋運輝讓雷東寶此後收起張揚,小心行事,不僅做了不說,或者做了少說,即便是身份問題解決之後,也不能再如過去一般今天這邊演講明天那邊上台,到處風光。雷東寶心說這不是與老王先生的理論背道而馳嗎?而且買得新車後,又再次出入官場,他因此已經離以前目標越來越近,他豈能放棄。


    雷東寶回到韋春紅的飯店,一個人躺在床上細細梳理他過去和現在那麽多年來通過各種辦法認識的那些關係,以及那些關係對他和小雷家的幫助與促進,可他想來想去,也發現了一個現象,等韋春紅結束飯店營業,上來洗漱時候,雷東寶便大著嗓門道:“春紅,我現在發現,過去那些聽說我名頭,找著上門來結識我的人,個個在我出事的時候躲得一個不見。”


    韋春紅在洗手間裏奇道:“你今天怎麽想到這麽嚴重的問題,又是跟小輝打電話了?”


    雷東寶聽了發笑:“可不,小輝每天板著個臉,跟他打完電話,我一整天也得臉皮發僵。”


    “哎,你想得出小輝怎麽談戀愛嗎?特別是對著那個嬌滴滴的梁小姐,他還能板著個臉嗎?我一直在好奇。”


    雷東寶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對以前那個總是像領導一樣,什麽都他說了算,現在這個肯買賬嗎?哪天我的湊去看看小輝這張臉怎麽笑,連我都想不出來他什麽時候坦白地笑過。我們別說他,你說我剛才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他們本來就是衝著你名氣來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個你的親,他們還想靠著你求著你呢,認識你的動機本身就不純,他們當然會錦上添花,不會雪中送炭。”


    雷東寶想以前大張聲勢,熱鬧的隻是一個空架子嗎?不,他從那些幫襯的人手裏得到的是名氣,他又用名氣從縣裏得到無數支持。宋運輝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現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裏,他現在心裏雪亮著呢,他隻利用那些吹捧為自己辦事,比如問教授買文章。


    有了宋運輝朋友的鼎力相助,雷東寶又恢複了與縣裏的良好關係。雷東寶本來以為大家見麵會有三分尷尬,可沒想到一點問題都沒有,縣領導雖然沒最初的老徐或者後來的陳平原對他客氣,可對他也關心有加,起碼嘴上說的好聽。而毫無疑問的是,那個產業集群的建議被縣領導采納了,縣裏開始安排專門人手調查整個縣範圍內的電線廠總體規模,摸清這麽多電線廠在縣政府財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這一產業將產生多麽深遠影響。雷東寶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麵的高屋建瓴的理論指導,因此縣裏也把教授請來,指導產業布局。


    本來,全市範圍的電線廠,基本上集中分布在小雷家所在的區域,並且是以小雷家為中心發散。縣裏一調查下來,發現很有潛力可挖,一時來了興趣。雷東寶見機會成熟,便做足準備走上會場,對著縣領導,對著眾電線廠小老板,提出雷霆公司願意為家鄉產業發展做貢獻,願意提供市場,提供技術,提供原料支援,等等願望。


    但是,雷霆公司在會議上拋出的善意,卻並不被眾多與會同業信任,大家都想著天下哪有這等好事,有人免費提供大好幫助?當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會不會提出一定要在簽下什麽協議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大好幫助,或者哪天會不會變卦?一時眾說紛紜。即使主持會議的副縣長給雷霆說話都不能讓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東寶當著大夥兒的麵簽字畫押才肯信。雷東寶心裏挺是得意,因此當場拍胸保證,沒什麽可懷疑的,他以前領頭帶著小雷家人發家致富,自己沒想著做老板,現在帶著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這麽高尚,怎的?


    副縣長和一眾與會的人都被雷東寶上不得場麵的話逗笑了,副縣長笑道:“老雷,我代表與會這麽多人,向你提一個問題,你的表態,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東寶道:“我粗人一個,不會說話。縣長,這有效期很簡單,隻要我雷霆還是縣裏的行業老大,我這表態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態也沒人再肯聽我,這是實話吧。我雷東寶說話,從來沒出爾反爾。”


    副縣長追根究底道:“老雷說話實在,聽著比任何長篇大論都讓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們索性把心底的問題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經跟我說了產業集群的優勢,你今天索性當著這麽多人再說說你提出產業集群的原因?”


    雷東寶此時並不想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別人搶去,走在了前麵。因為他現在沒錢,銀行又不敢貸,他擴大銅廠的計劃還遙遙無期。他隻裝傻,道:“我的想法,前幾天被縣長批評太簡單,太沒戰略眼光。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完全是跟那麽多客戶喝酒打屁喝出來的。那些客戶老是跟我說,我們這兒的電線廠大的太大,不生產低檔產品,比如我們雷霆;小的太小,隻一兩種品種,比如你們這些廠。這害得他們經常放一車下來,載不足貨色回去,還得去別地采購,挺浪費時間精力,他們說要是放車子這兒轉轉那兒轉轉就能把所有貨色收齊,以後他們就別的什麽地方都不去了,直來我們這兒,省心啊。我當時想,好啊,我聯係幾家廠,把我們的產品都完善了,客戶一來,一車可以裝滿,多好,可是你們大家不答應,怕我吃了你們。今天我告訴你們,我有私心嗎?有。如果客戶知道來我們縣買電線省心,貨多貨齊,還能貨比三家,以後傳出去大家都來我們這兒買,我們這兒來的客戶就多了。客戶想買的產品一大半隻有我做得出,客戶來得多,我最高興,賺錢最多,你們說我還要什麽別的私心?而你們也好,隻要客戶來得多,你們以後都不用專門派人滿天地跑外勤,隻要等在家裏,把產品碼在門口,客戶自動上門,這多好。這個產業集群想法,現在看起來是我雷霆吃肉,你們大家分骨頭分湯,我當然肯出力,就這樣。這是我的實在想法,我大老粗,隻能想到這些。我們歡迎縣長給我們更全麵高深的建議。”


    雷東寶的這些話來源於老王先生的教導,看在別人眼裏或許是高瞻遠矚,確實是個對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切實可行。隻有雷東寶自己從外公連罵帶嘲笑的談話中知道,這種事兒前人有不少成功經驗,是一個經事實證明行之有效的辦法,被教授稱之為“產業集群效應”。連雷東寶自己也沒想到,最初一個歪打正著的想法會有如此發展的可能,老王先生果然是經驗豐富。但雷東寶沒說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這些人又擔心他有什麽陰謀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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