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外公坐在夜色漸深的院子裏,看到的是梁思申大步從車子裏出來,但三步之後,卻又改作細細碎碎的蓮花步,可步速如急雨打蓮葉一般。外公看著發笑,這蠻婆,想學閨閣小姐了,可閨閣小姐的小腳哪兒走得出這般潑風也似的速度。外公懶得起身跟上,在外麵透過玻璃窗了然地看著二樓梁思申的房間電燈亮起。祖孫一起生活了這麽多日子,不知不覺地,外公還是掌握到了外孫女生活的規律。就像梁思申回來是絕不會跟他請示匯報的,他也早不以為意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梁思申正在自己房間裏團團轉,乒乒乓乓地翻出驗孕棒,又抖抖索索地鑽進洗手間測試,最後花容失色地一手驗孕棒一手說明書,如此聰明的腦袋,卻是需要費上好大的工夫才能確定說明書的哪項內容可以與驗孕棒觀察窗上的紅線對應。最後,梁思申癱軟在床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看來她的效率沒比竺小姐差,她與宋運輝雖然聚少離多,可也成功懷孕了。


    她拿起放在床頭的電話,毫不猶豫撥通宋運輝的手機。此時手機已經基本全國漫遊,她與宋運輝的聯絡方便許多。心情激動之下,她撥了不知道第幾遍才把區號加9字頭的號碼撥通。接電話的卻是宋運輝的秘書,看起來這個工作狂又是下班時間在加班開會。她隻得留下話,立刻打電話個父母。媽媽是一定在家的,媽媽一聽到消息就尖叫一聲,滿是歡喜。但是媽媽隨即就很關切地問宋運輝的反應。有孩子,對於她女兒是第一次,但是對於宋運輝是第二次,做媽的不肯讓自己女兒吃虧,做媽的不動聲色地在乎著。


    梁思申極其無奈地道:“他開會,我留話讓他打來。”


    梁母幾乎是沒有猶豫地提出要辦病退來侍候女兒,但梁思申謝絕。媽媽堅持,嘮叨著生孩子後還有養孩子,少了媽媽的幫助怎麽可以,一定要提前退休,梁思申也隻好隨便她了。這個時候爸爸也不在家,不知在哪兒應酬,這年頭好像各行各業的應酬忽然多了起來,男人們夜夜笙歌。放下媽媽的電話後梁思申下樓,心裏由緊張轉為喜悅,但又是非常的不快,她這時候最想有個溫暖的懷抱讓她安心下來,讓她有勇氣麵對懷孕的種種,可是那懷抱還在開會。


    下來見外公正慢吞吞踱進門來,梁思申才想起竺小姐的事情,心說難怪竺小姐要昂首挺胸,人家當然是驕傲的,有愛人陪伴著她。梁思申現在情緒跟過山車似的,滋味複雜。


    外公看到梁思申臉色複雜,其實也頭痛,他即使再老辣,也不喜歡總被伶牙俐齒的外孫女頂撞得沒意思,心裏暗自運氣做好反擊準備,後發也可先至。


    梁思申過去廚房看看晚飯的菜,出來就對外公道:“外公,有兩件事要跟你說一下。第一件事,我懷孕了。”


    外公挺有些驚訝,“你不是職業女性嗎?不是說職業女性都千方百計把婚期孕期推後,換升官發財嗎?”


    梁思申沒想到外公的問題與媽媽的截然不同,不得不想了一下,才道:“順其自然吧,一個凡人哪來那麽多規劃。第二件事…”


    “你哪來那麽多大智慧,這話我聽著挺對,人這輩子,不能不信命,我越老越信命,有些人自以為聰明,跟命對著幹,都是勞民傷財。回頭你的飯菜都跟我的,你的飲食沒營養。你別苦瓜著一張臉,不就是小宋不在身邊嗎?多大的事兒,你多懷幾次孕就不會太當回事了。吃飯。”


    梁思申被外公打斷,本以為又會聽到什麽嘲諷,卻被外公後麵的話驚住,看看外公,自覺地離開原本遠遠地與外公對峙著的長餐桌另一端,乖乖坐到外公身邊。但看著滿桌的熟軟飯菜,不由得疑問一句:“我胃口好像還挺好的樣子?”


    “那是福氣,但未必一個月後還能好。別牛吹在前麵。第二件事是什麽?”


    梁思申這時候有些不忍心打擊外公,小心地看著外公的臉色道:“竺小姐打算出國了。這是她移交給我的古董店鑰匙,賬本之類的我都放在店裏沒拿來。”


    外公顯然是比較吃驚,“她說什麽原因沒有?”


    “不外是找到更好的依靠,祝福她。店裏有沒有貴重物品,要不要今晚就去驗收?”


    外公顯然比較氣悶,“應該是我不要她,怎麽可以是她先提出。”


    梁思申詫異,“這話我記得我高中時候說過,後來就沒這麽無聊了。”看外公態度,她就把竺小姐結婚懷孕之類的話更咽進喉嚨裏。


    “返老還童不行嗎?”外公還是板著臉,但要說太不快,也沒有,“飯後載我去店裏,我要看看。”


    梁思申放心了,看起來外公最關心的還是他的財產。因此她也就心不在焉了,更關心那邊客廳裏的電話機。本來她一向晚上不吃什麽東西,這會兒開戒,現在開始是兩張嘴在吃飯了。她其實一向不打沒準備的仗,關於懷孕的書早有閱讀,也早在營養方麵做出準備,可事到臨頭還是慌,很想找個人靠著,她一時有些沒法接受這個事實,她需要訴說,需要分享。


    外公這時候也是沉默著,一直想著心事。梁思申想不出老頭究竟是不忿還是傷情,她自己也神思恍惚著,所以還不如說話擾心。“外公,聽說沒有,今年的大學生價格特別賤,今年是國家第一年不包分配,由著大學生自己找工作。”


    “小竺畢業的時候已經賤價啦,包分配包回老家做沒文化人都能做的事,還不如不要分配。闖回上海又沒有戶口,在上海找工作都難。這國家,匪夷所思。”


    “難怪她說她沒選擇。”梁思申沒想到外公才一句話就提到小竺,“你喜歡她,不會對她好點?”


    外公卻直說:“沒什麽喜歡不喜歡,隻有些習慣。看起來她對我挺失望,老不死,指望不上遺產。我對她不錯,給她的錢比小輝收入高,開店也是有意培養她一門手藝,可惜她隻想白吃白拿。你有錢有靠都還在努力做事,我看不出她有什麽理由荒廢好好的腦子隻想白吃。”


    “她是以青春作一次性投資,從這個角度看,你給的報價並不高。”


    外公冷笑道:“我跟小竺擺明了是交易,她接受就留,不接受就另換高枝。很簡單。”


    “如果她是找到丈夫了呢?”


    外公繼續冷笑:“恭喜那瘟生。”


    梁思申點頭道:“還是挺男人的。我看下資料,你慢慢吃。”


    “這就去,不吃了。”外公扔下筷子,去換衣服準備出去。


    梁思申難得地沒去打擊他,仔細檢查一下手機的電量,就拿上必需的用品先去把外公的車子倒出來。等外公出來時候,車子裏麵冷氣已經開足。但是外公卻讓梁思申換大切,因為大切安全性能好。梁思申不清楚外公怎麽一下對她體貼起來,難道是因為她有孕了?以前外公可是說什麽都不肯降格坐她的大切的。


    兩人一路無話,到了店門外,外公看梁思申低頭用包的磁性搭扣在忙碌什麽,奇道:“你做啥手腳了?”


    “我往鎖孔放了一根細鐵絲,吸出來就好。”


    “哦,你怕小竺手裏另外有鑰匙?倒是聰明。”


    “不能不防。”梁思申說著就熟練地把鐵絲吸出少許,又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捏,就取了出來,這才開門開燈開空調,讓外公進去。正好這時她的電話也響了。她想外麵接聽去,可外麵一陣熱浪一陣煩,隻得退回接起。正是宋運輝。她兩眼也同時瞄上了手表,一看已經是八點多,歎道:“你又還沒吃晚飯吧?”


    “吃了,開會間隙讓食堂送來兩隻饅頭。你今天沒加班?”


    “嗯。我…我好像懷孕了,自己已經測試出來。”外公在旁邊清點著要緊貨物,聽到這兒不禁嗤之以鼻,到底是蠻女,一到緊張時候用詞就不準了,這時候應該含蓄地說“我有了”。


    宋運輝在辦公室裏卻差點當眾跳起來,難怪梁思申有史以來第一次留言說十萬火急。


    “什麽感覺?人舒服不?我…我在辦公室。”


    “一點感覺都沒有。你不獎勵一個飛吻或者什麽的?”


    宋運輝隻能在辦公室裏嘿笑,但堅決地道:“我晚上過去上海。”


    “唔,不用,現在沒飛機火車了,得自己開車,辛苦。”但是梁思申嘴上拒絕著,臉上早已樂開了花,“不用來,不用,我能照顧好自己,再說現在什麽跡象都沒有,真的,你很忙。”宋運輝即使再激動,也聽得出前麵梁思申言簡意賅,後麵就話多了,他隻是道:“我這兒幾件事處理一下,得稍晚點才能出發,估計明天早飯時候才能到。你不用等門。”


    梁思申關住電話,就眉開眼笑了,卻看到外公皺起眉頭。而她媽媽的電話接踵而至,她沒來得及顧上外公,先跟媽媽報告宋運輝連夜趕來。梁母這才心理平衡。原來梁母上一個電話後,就連發十二道金牌將丈夫叫回家,兩人一起想出一些注意事項,先說給女兒參考。但梁思申說不用,她看了國外權威書籍,隻要回去再對照一下就清清楚楚,還對梁母說出來的一些傳統方法進行科學的反駁。搞得梁父梁母挺沒成就感的,可那是他們女兒,沒辦法。


    等梁思申終於打完馬拉鬆式的電話,外公才道:“少幾樣,小竺識貨,拿的是最貴重的。”


    “放店裏的都不是最貴的,就算送她吧,也算是一場緣分。”


    “送她是送她,冤大頭是冤大頭,這事一定要搞清楚。走吧,其他一些廉價的我沒興趣查。”


    “那你準備怎麽辦?”


    “明早你送我去警局。”


    “何必啊。”梁思申聳聳肩,將門又如法炮製了,與外公一起回家。


    到家,小王卻遞上一個箱子,說是剛剛竺小姐送來。外公立刻打開箱子看,一看就點頭道:“還有點良心。”


    梁思申一笑:“我跟她說過,我不怕她拿什麽,我報警會影響她處境。”


    “媽的,現在大陸人靠不住的多。”


    “東西拿回來,你也別罵了。你本來就沒好好待見人,人家也不會好好待見你。我上去看書。”


    “你慢些,這兩樣,送她吧,你聯係她。我懶得見她了。”


    梁思申聳聳肩,道:“她一準兒不敢回我電話。要不你試試?”


    外公看看梁思申,又看看一箱子東西,再看向梁思申,搖頭道:“做人,還是需要點智慧的。”


    梁思申感覺外公這算是變相表揚她,但她心情好,就說了句“得知足”,不跟外公多爭論外公所謂的智慧,依然小碎步地走上樓去。


    第二天,宋運輝果然在早飯時間趕到,隻可憐了他的司機。梁思申那個心花怒放啊,恨不得不去上班,還是宋運輝看著時間不對硬把她送去才罷。這邊外公笑嘻嘻地嘲笑宋運輝總算可以放心了。宋運輝隻會在疲倦的臉上展示一個疲倦的笑,什麽都瞞不住外公,幸好外公比較中立,否則他死無葬身之地。他本質是個技術人員,因此他一直沒徹底明白梁思申為什麽愛他為什麽嫁他,源頭都搞不清楚,叫他怎麽放得下心來。那簡直是把房子建在流沙之上的感覺。而有了孩子,一切大不一樣。


    宋運輝準備摸上樓去睡一覺,雖然一路在車上睡過來,可到底是不舒服。但外公叫住他:“小輝,我看思申給我帶來的那些政策條規,想到我的投入會不會變成非流通法人股?如果那樣,我的投入不基本成廢紙了嗎?”


    宋運輝笑道:“我能那麽傻嗎?外公別操那些個心。”他走上幾級台階,才忽然又想到問題,“暫時不能上市,但能平穩而且豐厚產出的重組企業,你要不要投?”


    外公笑道:“我一大把年紀,要來日方長做什麽,我就一賭徒,抱世紀末心態,不能上市我不起勁。”


    宋運輝聽了笑,外公立場鮮明,真小人一個,倒是容易相處,“我看思申爸爸那邊兩家企業都是骨子相當不錯的,但重組可能會遇到一些阻力,需要思申爸爸多方努力,估計得錯過這回試點企業名單。錯過這批的話,我對近期上市就不抱太大希望了。外公既然不喜歡就算了。”


    外公當即敏銳地捕捉到宋運輝話裏的“阻力”和“需要思申爸爸多方努力”的意味,貓膩,這其中有貓膩。但那其中的貓膩外公一時想不透,隻能拿眼睛看著宋運輝走上樓去,心裏設想無數可能。


    宋運輝在錦雲裏一向睡得特別好,這房子外麵看著老舊,裏麵通風隔音溫度、甚至包括濕度都是一流,再加在梁思申身邊心裏開心,他倒下就睡著了。


    隻是睡完了起來吃中飯,梁思申卻給他一個令他啼笑皆非的電話,原來梁思申請假溜出去一會兒自己去醫院做了孕檢。宋運輝心說她怎麽就不叫上他一起去呢,怎麽就獨立得漫天亂飛呢?真讓他這個做丈夫的沒有成就感。


    宋運輝吃了中飯就開始工作,他恨不得接通一個電話就附加一句“我又有孩子了”,可他畢竟不是毛頭小子,隻好低調。秘書告訴他又有一個號稱十萬火急的電話,來自雷東寶。宋運輝心說昨天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讓他知道太太有了孩子,今天這個十萬火急的電話又會告訴他什麽。雷東寶一向不是嘴上跑馬的人,他說十萬火急,肯定有大事。但宋運輝有些心驚膽顫地想到會不會又出大事,他有時候真是怕雷東寶那愛惹事的性子。


    因此撥通電話聽到雷東寶氣壯山河的一聲“喂”,宋運輝先自鬆了半口氣,還好沒又給抓了:“大哥你十萬火急什麽事,我也有事,我們思申有孩子了,你準備著封紅包。”


    “哦,男娃還是女娃?你占便宜啊,你老婆外國人,要生多少生多少,我還一個都沒。要不你們多生幾個,過繼一個給我。”


    宋運輝又好笑又黯然,可憐雷東寶命中沒兒子,心裏不知道多想要一個。“才懷上,哪兒就知道男女了。”


    “多生幾個兒子再過繼給我,女兒我不要,女兒肯定像你老婆,太妖精了,吃不消。”雷東寶說完就大笑,心裏能猜到宋運輝一聽人家說他那個妖精老婆肯定得一臉不高興,他就是故意要挑逗挑逗宋運輝,太難得的機會。


    “我有要緊事,你真不知道,我今天去新辦公室看到一個人,一看見我就呆了,一頭衝過去撞玻璃牆上。你知道是誰?”


    宋運輝聽電話中雷東寶的聲音滿是興奮,奇道:“誰,你看見我也不會那麽激動。”


    “就是,就是,你當然不如她。我看見你姐了,真一模一樣,我撞了玻璃也不管了,趕緊掏出錢包看你姐照片,真一模一樣啊。這個小姑娘現在是我們雷霆集團辦公室文員。小輝,你快,趕緊過來看,要不行我帶她去你家看。”


    宋運輝奇道:“長相差不多有什麽稀奇?你別胡思亂想,借題發揮做出錯事來。”


    雷東寶給說得很沒勁,一口氣轉不過來,伸出粗壯手指狠狠將電話掐了,“吧嗒”一聲將手機扔桌麵上,懶得理宋運輝。這麽重要的一件事宋運輝竟然不當回事,叫他情何以堪。


    宋運輝心說雷東寶學人家小孩子啊,做人還看皮相的。他估計雷東寶隻是一時興奮,姐姐都離開十年了,雷東寶哪來這麽長情,無非是終於衝出小雷家進城,見到鮮嫩城裏姑娘,一時目不暇接而已。但宋運輝不免想到這一兩年裏見識過的不少先富起來的人家裏一個外麵一個的不堪,他有些擔心雷東寶這個直來直去的人會做出什麽錯事,以前雷東寶對韋春紅,不也是又不肯娶人家又跟人同居嗎?當時雷東寶說起來的時候並不怎麽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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