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將紅偉從椅子上拎起,一臉凶神惡煞,“你還想說什麽?”


    紅偉當即啞炮,快怏而走。回到家裏長籲短歎,一個電話將正明叫來,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個人一合計,覺得雷霆再這麽被雷東寶搞下去,更沒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東寶頭頂有無數光環,雷東寶身後又有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的宋運輝等人。三個人密謀到午夜,初步決定架空雷東寶,第一步就是明天開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點,晚上挨家挨戶分發勞保,再等有錢,逐個分發部分工資,以安撫人心,並引導人心向背。密謀結束,紅偉將口袋裏放了一下午的匯票交給小三入賬,以後雷東寶發雷東寶的令,他們三個做他們三個的事。


    雷東寶看紅偉出去,隻覺得清心,這幾天他被追債的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火氣上來,恨不得自己拿頭撞牆。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攔債主的火力不夠,於是他便遭了秧。


    但即使紅偉離開,雷東寶也沒再端起飯碗。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考慮小雷家的未來該走向哪兒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邊盤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認準他雷霆必死的話語。而他現在是真的開始束手無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才能帶領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來想去。發現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關係一個“錢”字,而沒錢,則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頭的錢維持生產已經艱難,而設備商則是在法院要求訴訟保全。若是設備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麽他說什麽都得拿出一些錢出去打點,這樣手頭就會更緊,生產更加緊縮。哎,他每天就在錢眼裏打轉,白天黑夜腦袋裏都盤算著怎麽用好每一分錢。他不是不想發工資勞保,他自己自從沒法從韋春紅那裏拿錢後手頭都緊。可是哪來的錢?發了工資勞保就得少進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嗎?而且市道不好,做出來的產品利潤微薄,不夠應付。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勒緊褲帶渡過難關,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報告,過幾天召開村民大會,跟村民們擺擺道理,讓大夥們還是跟以往那樣跟著他使勁。


    其實雷東寶心裏最想的是韋春紅手裏不菲的產業,還有正明紅偉兩個手裏曆年積累的錢財。如果這些錢都拿來,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氣。可是韋春紅已經拒絕他,紅偉跟正明兩個也是側麵說起自家的錢不能動用。他斷無拿拳頭押著這幾個將錢取出的可能。紅偉家開會到半夜,雷東寶一個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沒有想出萬全之策。惟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萬眾一心,與他共渡難關。


    這時候雷東寶頭皮呲呲痛了起來,他握拳捶了腦袋兩拳,當然是沒用。頭痛起來想什麽都不再有思路,他無奈之下隻得上樓睡覺。可躺到床上腦袋卻反而清楚起來,他於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亂,想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騰了一夜,天色卻是亮了起來,他隻好翻身下床,暈眩著腦袋出門上班。還有那麽多事等著他去辦。他不知道在這危難關頭,沒有他的話,這個雷霆會變得怎麽樣。


    但是到了辦公室,卻又是那麽多債主來討錢。他應接之餘,通知高層開會,研討對策。然而現在的辦公室難容一張平靜的辦公桌,所以他們隻好撤到市區的集團辦公室開會。


    看到久違的豪華裝修的集團辦公室所在大樓,雷東寶下車後怔怔許久才走進門去。他心裏冒出一個想法,是不是該把集團辦公樓賣了換錢?但這樣的門麵如果賣了,看在別人眼裏會怎麽想,會不會想到小雷家窮得當褲子了?還有他的奔馳他的佳美呢?可賣了那些都是錢啊。


    但會議還有更重要的議題。雷東寶坐上主席位,便將自己的觀點擺上桌麵。


    “今天開會,我們統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匯率不會變了,那麽我們雷霆該怎麽辦?我有一個打算,今天開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裝一半的設備擦上牛油封起來,隻開現在在轉的設備。所有的資金也全部收縮到電纜和銅廠,所有工作都以確保這兩家廠的運作為前提。我的意見就是這樣,你們每個人給我一個表態。”


    紅偉聽了這樣的開場白,想到春節時候忠富跟他說的話。書記什麽時候聽過別人的意見?紅偉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以前的會議也是差不多形式,與其說是開會討論,不如說是表態同意雷東寶的意見。因此紅偉今天覺得說什麽都違心,不願表態。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態,按照順位,他排雷東寶下麵的第一號,他得率先表態支持。他想到昨晚與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決定,還是希望他能說服雷東寶。


    “其實現在在轉的設備也存在吃不飽的問題,而且現在在轉的設備生產的未必是適銷對路產品,我們可以考慮關停一部分掙錢少的設備。安裝接近尾聲的預3號車間的設備生產的產品我看正是近階段市場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預3號車間的想法,我看書記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紅偉,你沒做過車間,你知不知道,預3號雖然看上去已經像模像樣,但真想讓機器轉動起來,生產成品,這中間還要多少投入?我們哪來的錢投入?我們現在隻有依靠現有設備,掙錢拚命,掙錢求發展。正明你表態。”


    正明看看對麵低下頭去的紅偉,略一思考,便對著雷東寶道:“書記的講話給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幣不貶值後心裏很亂,現在好了,就這麽幹,我回去立刻抓緊時間落實。”


    雷東寶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道:“正明在一線,還是懂生產的。下麵誰說?”


    大家紛紛表態,有紅偉和正明兩個鮮明對比的例子擺麵前,大家自然是眾口一致。紅偉沒有再說什麽,整個會議期間一直擺弄著手中鋼筆,但臉上一派平靜。他至此已經非常理解項東,他至此也已經決心堅定,不複動搖。


    到最後,雷東寶才問:“你們看,集團辦公室要不要賣了。”雷東寶問話時候,臉則是朝著正明,他對現階段正明的表現比較滿意。


    正明道:“我有兩點考慮,一點是賣了的話,像今天這種情況,我們想開個會都找不到地方。再一點是現在還沒到完全過不下去的地步,我們前麵的路沒全堵死,我們還得整出門麵爭取貸款,爭取政策,賣了顯得我們實力出問題。”


    正明的話正好是雷東寶所顧慮的,如今有正明與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於是也沒繼續征求大家意見,拍案將會議結束了。正明說書記臉色不大好,勸雷東寶在集團清清靜靜地睡個午覺,雷東寶沒答應,他的身子還沒嬌貴到這地步。


    紅偉開完會就先一步走了,他也並不滿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瞎話,他並不讚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這麽說這麽做,又能怎樣?他都感覺得到,他如果再頂撞下去,雷東寶會當場一紙文件將他的職位免去。但紅偉開車沒走出多遠,就被正明一個電話請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車上商議。正明問了紅偉很多工廠生產的產品係列哪個好銷哪個不好銷,又問小三好銷的毛利怎樣,不好銷的毛利又怎樣。小三還根據常規的資金周轉情況提出自己的想法。三個人一路議來,行至小雷家村的時候,基本統一了做什麽不做什麽的思路。邁下車子的時候,紅偉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說的“踏實”的感覺。


    但紅偉心頭還是暗自歎息,以前雷東寶坐牢時候,他堅持下來了,而現在路還沒走到頭,他反而不忠,他心裏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難接受,小三主導派發勞保的時候,他有空就他跟著,正明有空就正明跟著,悄無聲息地將勞保先發了下去。他看到老頭老太們在怨聲沸騰後忽然意外地拿到這筆錢的時候,那神情,和那語言,都在說明同一個問題。而紅偉、正明和小三心裏都知道,從這個時候起,他們屬於另一陣線了。尤其是紅偉,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條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在拿到又一筆錢,並計算出盈餘之下,他們將工人工資也發了。


    所有人對紅偉正明幾個感謝非常。


    而這個時候雷東寶猶如孤膽英雄一般地與眾債主纏鬥著,又因群眾向鎮上反映情況而與鎮政府縣政府一幹人說明著,他一身披掛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開交。而同時今年又是要緊會議眾多的年份,開會,傳達文件,學習精神,總結經驗,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個陀螺,旋風般地飛旋於這事那事之間,累而充實。小三悲哀地覺得,一貫英明神武的書記這回真像堂吉訶德。


    但正如大家並非堅貞不渝地忠於雷東寶一樣,大家拿到勞保拿到工資,保持一段時間的守口如瓶之後,便有了百花齊放。就像第三者的傳聞總是最後落入當事人的耳朵一般,雷東寶一直被身邊人刻意屏蔽的話題,終於有片言隻語傳到韋春紅的耳朵裏,韋春紅憑東鱗西爪意識到問題有點不對,便一個一個電話打出去刻意套取問題背後的實質,很快,韋春紅便敏銳地捕捉到問題實質:有人在背著雷東寶收買人心。


    韋春紅心裏又生氣又悲哀,這種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卻隻瞞住一個雷東寶,這說明什麽?即使她作為雷東寶的妻子,她現在都覺得雷東寶該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讓雷東寶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電話想撥雷東寶的號碼,可事到臨頭,卻一個電話給紅偉打去:“老史,為什麽背著東寶做手腳?”


    紅偉自開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為泄露得很快,沒幾天雷東寶就應該拍著桌子找上他,可沒想到時間竟拖延那麽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卻是韋春紅。以紅偉對雷東寶的了解,他猜知雷東寶一定還不知情,否則,雷東寶斷無讓老婆出馬拍桌子的可能。他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韋春紅的態度,為什麽不先告訴雷東寶,而先找他問話?還有,韋春紅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緩兵之計:“春紅姐,你說的是哪件事?”


    韋春紅冷笑道:“老史,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麽反來問我?”


    紅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春紅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們再不行動,雷霆死掉爛掉就在眼前。”


    韋春紅沉著地道:“隻因為這個原因?”


    紅偉道:“還能因為什麽,如果是想造反,我們不會那麽曲折。不瞞你說,該做的我們都做了,包括請你春紅姐勸書記,可都沒用。你也知道書記的脾氣,你說我們還能怎麽做,等死還是行動起來?”


    韋春紅當然清楚雷東寶的脾氣,隻得歎一聲氣,道:“你們好自為之,消息總有一天傳到東寶耳朵裏。”


    紅偉卻反將一軍,道:“春紅姐既然已經知道,要不請你告訴書記。”


    韋春紅道:“你們都已經架空他,你們還想怎麽樣他?搞死他?還是他自覺退位?我看你們最後隻有這兩種選擇。”


    紅偉雖然已經將事情做出,卻還是被韋春紅的話逼出一身冷汗,“我們沒那意思,我們都是書記多年的手下。可你說我們該怎麽辦?我們除了架空他,還能做什麽?我們都是提著腦袋還得好好做事,我們又跟誰說冤?”


    “可是總有一天你們要起衝突。”


    紅偉沉默片刻道:“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總說明原因。跟書記,我該講的理都已經講了。我看長痛不如短痛,春紅姐還是替我們把情況跟書記說了吧。也好讓書記有個準備,免得沒準備的話當眾出醜。”


    春紅哀歎道:“東寶做了那麽多年,為村裏做了這麽多事,就沒一個人記掛他的好?就沒一個人抵抗你們的架空?”


    紅偉道:“工資麵前,爹親娘恩也得擱一邊放著。再說我們做的事不是陰謀,隻要是正常人,誰都看得出我們對事不對人,我們為的是雷霆。我們沒想逼書記退位,我們辛辛苦苦還得擔心書記逼我們做出什麽。所以,春紅姐,拜托你了。”


    韋春紅根本就沒話好說,默默將電話掛了,坐在沙發上忍不住垂下眼淚。那個混球,到底是怎麽了,要不要提醒那混球。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東寶更被人當笑話看待。她從紅偉的話裏已經聽出,大家用架空的方式,還供著雷東寶這尊神,並不是因為雷東寶還真是個神,而是因著遙遠的那個宋運輝。為此,她真是替雷東寶徹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淚,打電話給雷東寶,她不要什麽大公無私地為小雷家全體著想,她隻要管住她老公。但是電話裏傳來雷東寶因上火而沙啞的聲音的時候,她又是沒原則地心軟。而雷東寶一看顯示中是家裏的電話,就道:“找我幹啥?”


    韋春紅收起悲切,道:“跟你談件公事。”便將從小雷家媳婦們嘴裏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雷東寶。她暫時隱下紅偉的電話不說。但她說完,卻發覺電話那端反常地安靜,隻傳來明顯的“呼哧呼哧”聲。韋春紅急了,道:“東寶,你吱聲,告訴我你聽著。”


    雷東寶卻沒吱聲,隻瞪著眼發呆,什麽,紅偉正明背著他搞鬼收買人心?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嗎?他隻覺得熱血衝頂,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怎麽可能?清楚過來時候聽韋春紅在電話裏喊他,他馬馬虎虎地道:“知道了…”


    韋春紅才稍放心,“你準備怎麽辦,去撕了紅偉他們?你有沒想過,本來大家還礙著麵子認你老大,還相安無事,如果你去點破,去鬧事,會不會大夥兒索性橫下心來趕走你?”


    雷東寶卻是無法相信韋春紅說給他的現實,整一個村的人架空他?“哪幾個女人跟你說的這事?你耳朵沒聽錯?”


    韋春紅因開飯館,與紅偉打交道多年,上回雷東寶坐牢時候又與紅偉患難見人心過,本來還想護著紅偉,聽雷東寶這麽混,竟然還懷疑她,而不是發現苗頭即刻深挖,隻得對不起紅偉了。便道:“我跟老史也談過。我看,要不你回市區一趟,我們找個地方說話,我要知道你怎麽做。你千萬別魯莽,別撕破麵子。”


    雷東寶一聲“知道了”,卻將電話結束掉。韋春紅聽著“嘟嘟”聲響,隻會幹瞪眼。想來想去,一個電話打去宋運輝那裏。


    宋運輝聽到韋春紅的描述,心中驚異,但轉念一想便釋然。前兒剛與老徐說起過,雷霆是小雷家全村的雷霆,他因雷東寶而關心雷霆,而小雷家全體村民因切身利益而關心雷霆,小雷家村民對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幾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東寶拖著雷霆走向深淵,村民豈能坐視?“大哥準備怎麽處理這事?”


    韋春紅道:“他不肯跟我說。他最近脾氣壞得不像人,為了保護兩個兒子,我跟他事實分居。”


    宋運輝想到春節趕去小雷家聽說韋春紅去海南過節事,心說原來如此。道:“事實上春節時候我們已經建議大哥退出,讓他借口生病治療,體麵地離開雷霆。可大哥不肯。”


    韋春紅急道:“你也認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東寶大兒子,寶寶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則沒人勸得走他。罷,我現在趕去小雷家,我剛告訴東寶這事,不知道他要怎麽鬧,我得去看著。宋總,求你打個電話給紅偉,壓紅偉正明一把。”


    “好。”宋運輝答應。


    但是放下電話後,宋運輝卻想到,他跟紅偉說什麽,讓他們繼續擁戴雷東寶?還是讓他們對雷東寶手下留情?可問題是雷東寶能放過這幾個人嗎?矛盾激化時候,以雷東寶的脾氣,誰敢手下留情?那麽傷害的就是他們自己。


    宋運輝思之再三,想給紅偉打個電話,可鈴響半天,卻沒人接聽。他預感,小雷家出事了。他也恨不得學韋春紅,立即趕去小雷家現場。


    雷東寶此時卻是沉思:是真是假,怎麽會這樣?他扯起喉嚨叫小三問話,但辦公室和財務室的人同時回答,三主任出去辦事了。雷東寶打小三電話,問小三是不是背著他調度資金,小三接住電話便嚇得語不成調,卻是一口肯定。雷東寶又問主使的是誰,是正明還是紅偉?小三說好多人開會決定。雷東寶無話,掛了電話。他最了解雷霆的人事,這事,除紅偉與正明,別人沒那麽大號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幹,不抓住小三沒法調度資金。


    雷東寶在辦公室暴跳如雷,衝去正明和紅偉的辦公室,都沒見人。而辦公室裏的同事見此早已第一時間電話通知紅偉和正明。


    紅偉接到韋春紅電話後,便知道今天無法善了,韋春紅不可能將這麽重大事情瞞住丈夫。因此他十萬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卻不肯走避,他反問紅偉,今天避了,明天怎麽辦,書記一直發火,他們難得一直走避,憑什麽?話雖如此,紅偉還是不忍與已被架空的雷東寶當麵對峙,可是接到電話卻知道對抗無可避免。他們隻好分頭行動,紅偉坐鎮車間,維持正常生產秩序,正明出去調運救兵。


    紅偉緊張得坐不住,神經質地在車間辦公室繞圈。可他抬眼間卻見到聽聞消息的幾個村民工人已經持械攔在辦公室門口,說是由他們保護他。紅偉驚住,忽然之間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勢所趨。工人們做到今天這一出,其實不僅僅是因為從他和正明手裏拿到一次工資,不,一次的工資還不至於有那麽強的效應,估計他們也是明眼人,他們也早在心中否定了雷東寶。紅偉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他開始為雷東寶悲哀。這原是一個全村人民愛戴並尊崇的書記啊。


    雷東寶在辦公樓上下找尋,不見幾個主使,又退回辦公室,捶著桌子考慮對策。罷免這兩人?還是怎麽辦?敢反他!雷東寶將因果胡亂考慮,拳頭捏得嘎嘎響。呸,不管怎樣,先揍死這兩人。紅偉且不說他,正明,肯定貓在車間。雷東寶跳起,黑旋風一般又衝出辦公室。耳邊隻聽有此起彼伏的聲音叫“書記”,但雷東寶一個都不理。走到樓梯時候被一個男人攔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頓時兩眼血紅,伸出大掌一把將那堂弟拍向牆壁。他滿意地看著那人不堪一擊,罵聲“媽的”,繼續前行。


    衝下樓梯,衝出辦公樓,跨越小廣場,走向通往車間道路的時候,他血紅的眼睛發現前麵又現一層障礙。


    然而這回雷東寶卻無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東寶前麵,擋住雷東寶去路的,竟是小雷家村的老人。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麵的人憤然舉著早已鏽跡斑斑的鋤頭釘耙,站後麵的有兩個還得靠扶住鋤頭柄才站得穩。這些人,沒一個能擋住雷東寶的一根手指頭。


    但那些人的眼光非常堅定,等雷東寶離他們兩米之外站住,他們齊聲高喊:“雷東寶,退位。雷東寶,退位…”


    在眾老的高喊聲中,雷東寶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家被縣裏清查時的情景,正是他發動全村老人對抗工作組的入住,令工作組無法正常展開工作。當年,也是個大夏天,那幾天太陽都很亮,小雷家老頭老太被他培養出反抗的光榮傳統。他們後來還圍剿拖欠小雷家工程款的市電線廠,力拒討債的進入小雷家村…而今天,沒想到他們反抗的卻是他,帶著他們找飯吃,找到好飯吃的他雷東寶。為什麽?


    雷東寶忽然覺得今天的日頭也特別大,日光也特別亮,而忽然之間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東寶的龐大身軀轟然倒塌在眾老麵前,潑出濃厚的一蓬灰土。


    還是紅偉第一個打電話報告宋運輝有關雷東寶送醫院的事。但宋運輝此時已經通過安檢進入候機廳,準備出發去北京爭取一個項目的審批。看著窗外起降的飛機,他無法不想到命運竟是如此起起落落,無常輪回。他萬萬想不到,雷東寶會倒在眾老麵前。雷東寶帶領小雷家人風風雨雨走過二十年,其紮根,在小雷家的肥沃土地,其成長,是小雷家村民的眾誌成城。而當小雷家眾老也揭竿而起的時候,雷東寶豈能不倒?


    年初外公奉勸雷東寶裝病退出,竟是一語成讖。


    宋運輝公務在身,沒法立即趕去小雷家,隻得委托剛從日本返回的妻子。宋運輝讓梁思申看情況,如果有需要,由他出錢來替雷東寶治療。梁思申行前,宋運輝又是諸多叮囑,說得最多的是要求梁思申別再追究雷東寶的錯,雷東寶病中愛說什麽就讓他說什麽,讓她聽過算數。梁思申哭笑不得,她難道就是那麽多嘴的人?


    第一次的,梁思申為雷東寶做事而又如此甘心,完全是因為宋運輝。因為她真喜歡宋運輝於婆婆媽媽間流露出來的關切。這等關切是如此真切,如此人性,絕非來自什麽宋總,而應該更來自那張嘴唇掛著燎泡的年輕側影。她取出票夾中的那張照片,相對微笑。


    梁思申與韋春紅確定行程。她沒想到出站時候竟有一男子舉牌接機。那男子自我介紹是雷東寶的司機。梁思申跟著司機出去,到外麵再看到那輛車牌熟悉的佳美,才敢確信。但梁思申隱隱覺得司機有些緊張,不敢說話。


    車子在靜默中馳往賓館,司機說雷東寶和韋春紅都在醫院。梁思申不想留下替宋運輝興師問罪的印象,就隻好和藹地找話來說:“師傅以前好像開的是奔馳。”


    “是啊,奔馳。”那司機頓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妥,忙補充道:“我們剛把奔馳賣了,現在村裏最好的就是這輛佳美,史總指定這輛車來接您。但聽說這輛車也快賣了。”


    梁思申不由得想到雷東寶當年參加楊巡婚禮時候那駕馭奔馳的氣派,再想雷東寶才剛倒下,村上層所做的最先幾件事之一就是賣車,可見雷東寶行事之不得人心,便問道:“雷霆現在誰在負責?”


    司機猶豫好久,道:“沒定。聽說還得開會,鎮裏領導也得參加了,才能最終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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