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麵對曾相識的山野,麵對一雙活潑可愛的小兒女,麵對如花如玉的太太,心中生出無限感慨。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故地重遊,物是人非,舜華潛改。想當年走出山道,抱滿豪情萬丈。今日來思,原以為不過是攜家帶口了太太一個心願,不料觸景生情,無法不感歎如今胸中尚存幾許當日同學少年心。他真的變化很多。


    山道有一米多寬,路麵犬牙交錯地鋪著鞋底磨圓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東一塊西一塊,小兒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麵隻有零星幾棵小草夾雜於石縫,其餘幾乎寸草不生,而山路兩邊卻是藤蘿薜荔,一棍打將下去,草蟲,漫天亂飛。梁思申與小姐弟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原始的山路,興奮之下,“嗖”地衝前麵與兒女並排去了。留宋運輝發了會兒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躍著走過一座由兩條石板拚成的已經歪斜的小橋,一家人轉入滿眼蔥蘢的山穀。山路變為一邊是曲折歡唱的小溪,一邊是草木蔥蘢的山壁。宋運輝不敢大意,連忙小跑上去攔住前麵三個。他是農村長大的孩子,知道這種天氣下,山路中最多蛇蟲,尤其是這種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蟲出沒重地。他這麽一說,連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後,隻除了可可還無知無畏。


    除了宋運輝,其他三個都拿這一路當玩兒,尤其是宋引,看見一朵花,就問爸爸這叫什麽花,看見一粒果兒,非要問能不能吃。宋運輝的水平僅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於是大家都很遺憾。太陽熱辣辣地烘烤著山穀,空氣中蒸騰著花草的清香,耳邊流淌著潺潺的水聲和幽幽的鳥鳴,還有兩小兒的嘰嘰呱呱。終於對花草的認識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問道:“爸爸,你小時候真的從這兒走出去趕火車嗎?為什麽不到公路上坐汽車?”


    梁思申自作聰明道:“爸爸家那時候經濟緊張,而且那時候走路沒我們輕鬆,爸爸要挑一隻皮箱,一捆被子,還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時候才跟高一生那麽大,還小呢。”


    宋運輝解釋道:“對的,那時候不僅爸爸家裏窮,大多數人家普通沒錢。經常一個月的工資吃飯零用下來,手頭緊巴巴地隻剩一塊兩塊錢了。可那時候一張到市裏的車票要五毛錢,一家人送我,來回就得去半年積蓄。乘不起,隻好摸黑靠兩隻腳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時候大家都燒柴草,山上給摟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連蛇都沒處窩,一路才有驚無險。那時候我們穿的是自己編的草鞋,還不舍得穿布鞋或者塑料涼鞋,怕一條山路走下來鞋底給走壞。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換上體麵的鞋子。可你們知道嗎?因為窮,還因為其他原因,為了讓爸爸讀大學,姑媽放棄體檢也放棄前途。唉,否則,姑媽不會那麽早逝。”


    宋引聽得似懂非懂,回頭問梁思申道:“mum,你呢?”宋引總被可可追問為什麽要喊他的媽媽為阿姨,宋引解釋不通,又與梁思申非常投緣,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蹤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慚愧道:“我生在特權家庭,從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權家庭,我從小坐爸爸的車子,別的小朋友都沒有。爸爸,那不好。”


    宋運輝走在前麵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尷尬,他岔開話頭,道:“那時候很多人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大山,沒有電視,看的電影是翻來覆去的幾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麽,但都懵懂地認定隻要參軍或者考大學走出山村,做上幹部就能有好生活。聽大哥說他當年是憑著在縣小學操場一口氣跑一萬米不倒,被征兵的看中了去,才算是找到活路的。我當然隻有考大學一途。沒想到走出農村走進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為的世界,生活一下亂套了,每天接觸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時候也不大會深入判斷什麽是好什麽是壞,隻是瘋狂地學習學習學習,什麽都新奇什麽都有一套道理,結果學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從這條山路走出去的,好像走進一個新世界裏。”


    兩小兒都聽不懂,也不愛聽,梁思申知道這話是跟她說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運輝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裏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進。我記得那時候一下湧進來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繚亂的,還真夠讓人迷失的。”


    梁思申笑道:“是啊,李力曾經推薦他收藏的《走向未來》叢書,我沒想到他也看這種書,而且幾十本全部通讀。這個人,可惜走了歪路。”她說的時候見丈夫回頭一笑,她也會心一笑。


    宋運輝道:“對,那時候大家麵前忽然展現一個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個社會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於是導致人與人間的差異越來越大,差異又逼得人無法安於現狀,即使再膽小安穩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設法跟上發展,整個社會充滿躁動。有大哥率先走出農村改革一步,有大尋成了迷惘一代,有楊巡成了個體戶,還有那時候很有爭議的雙軌製,真可謂摸著石頭過河,思潮千姿百態。”


    梁思申道:“混沌初開。”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九十年代後反而單純起來,一心一意搞經濟,至此方向已經非常明確。”


    梁思申會心點頭,但立刻叫道:“可可別鑽草叢裏去。”


    可可正追一隻蚱蜢,哪裏肯罷手,梁思申隻得飛撲過去,先將蚱蜢逮住,交給可可玩。可放手才想到,天哪,她抓了昆蟲,心裏這才後怕,似乎手裏都是毛茸茸的觸感。忙展開手心細看,還好,什麽刺都沒留下。小心看可可,卻什麽事兒都沒,捏著蚱蜢的兩隻大腿玩得開心,連宋引都避開三尺,粘到爸爸身邊,不敢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運輝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從那時候開始在唯利是圖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幾隻塑料袋了,我們可不可以都撿起來,扔垃圾堆裏去?”


    梁思申笑道:“好建議,小引成環保人士了。”


    宋運輝從身後雙肩包裏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裏分一塊蛋糕,這樣就空出一隻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著塑料袋便有了副業。宋運輝從紛亂的思索中拉出自己,笑道:“早先不會想到塑料袋會成為汙染,最早時候一隻塑料袋洗了再用,非要用到千瘡百孔才舍得扔掉。沒想到現在成為公害。還有下麵的溪水,小時候走這條路不用帶水壺,這種水都是可以拿來直接喝的,現在誰敢喝?還有流經小雷家的河,我出去讀大學時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條河裏,現在恐怕連魚都找不到。”


    “連你在東海初期發展時候,可能因為資金緊張,也對東海的環保不大以為然。更大用說小雷家。”


    “咦,你怎麽知道?”


    “可可爺爺說的,他說剛搬來時候,海鮮可好了。可等東海的設備一開動,後來吃到嘴裏的近海魚蝦都有一股氣味。我隻要照著時間推算一下,特殊時期,那就對了。我前兒跟你說的,先破壞,後修複,很消耗。你還不認。”


    宋運輝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時候資金非常緊張,唯一慶幸的是物價在那時候停止前一段時間的猛漲,才沒超預算太多。但也不得不從附屬配套設施上節約,比如生活配套,還有環保配套。現在說起來,做了虧心事似的。”


    “極速發展時候,總是因經濟飛漲帶來的興奮掩蓋伴隨極速發展產生的大量社會問題,可問題總是要揭盅。這不是你的個人問題。”


    宋運輝回頭一笑,“你替我開解,還繞到那麽遠地替我找理由。”


    梁思申一愣,憋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在給自己找答案。我經常在想,你是那麽好的人,為什麽有時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來。”


    宋運輝聞言站住,一張臉刷地紅了。梁思申見此,上去輕輕抱住他。


    可可不知道爸爸媽媽忙什麽,見此夾道兩人中間,大聲道:“可可也要親親。”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隻塑料袋,聞言忙道:“先親我,先親我,我最辛苦。”


    宋運輝被兒女打岔消去尷尬,忙招呼大家找一棵大楓樹下歇息補充能量。倆夫妻各自拿出包裏的食品,巴不得大家趕緊多消耗點,省得肩上背著辛苦。宋運輝等喝下幾口水,衝梁思申笑道:“我越想越險,你要是心裏有疙瘩又埋在心裏不說,隻看著我越來越厭惡,怎麽辦?”


    “我肯定不瞞你,我相信你。”


    宋運輝一笑,心裏沒底,這會兒他自己心裏都一片混沌。


    四個人休整後繼續上路,翻過一座山頭,下坡就輕鬆許多,身邊都似能生出風來,很快就走出山路,來到一處群山懷抱的村落。那村子自然不如小雷家富裕,一望過去,田野還在,嫩生生的稻秧映立水中。隨著他們的腳步踏上田間小路,前麵的青蛙紛紛從路沿草叢跳進水裏,“噗通”聲不斷。三個城市長大的看著好玩,宋引更是彎腰跟一隻埋伏在水裏青蛙對視許久,又是裝鬼臉又是打恐嚇手勢,青蛙卻巋然不動。


    走出農田,就是居民和曬場,陽光下的曬場上滿是夏收打下的金黃稻子。曬場陰影處貓著的農民看這一隊離奇闖入的陌生人,這陌生人則是在宋運輝的帶領下研究稻穀是怎樣長在稻草上,農民又是如何用手搖的稻桶脫粒的。梁思申和宋引、可可都感到非常新奇,輪流將曬場邊閑置的稻桶搖了好幾圈的才肯罷休。而這時四個人都已經給熱得麵如白灼對蝦。


    走出曬場,可可就騎到了爸爸肩上。宋引小聲問梁思申,可不可以找地方乘車,太熱,不知道會不會中暑。梁思申也有些擔心,可是見丈夫興致勃勃,她也正有興致著,就好言勸慰宋引,風景還在前頭。宋運輝在前麵聽見,回頭道:“我們堅持一下,翻過前麵那個山頭,看到沒?就是小雷家了。走到小雷家,我們的任務完成。”


    宋引吐吐舌頭,又跟梁思申輕道:“mum,奶奶說過,爸爸是個累不死的。我早知道爸爸不會答應。”


    梁思申看前麵騎著個可可還腳步穩健的丈夫,滿臉笑意。丈夫重視她的意見,看他今天想得真多。


    翻越第二個山頭,又是夏天最熱的下午,四個人都感受到辛苦,連可可都在爸爸肩上晃得心慌,要求爬到背上。宋引在剛才的村子裏把垃圾袋扔了,這會兒也不再提撿塑料袋,埋頭悶聲爬坡。宋運輝身上背著可可,到底是辛苦,說話的勁頭也減了,小心找路,還是走在前麵。梁思申接手了丈夫的雙肩包,一個人背兩隻包,此時也倍覺辛苦。四個人隻要看見山路邊有遮陰的大樹,就撲去好好喝水好好歇息。大樹大歇,小樹小歇。


    宋運輝坐在大樹下大歇時候,喘著粗氣告訴梁思申,“翻過山頭,再往下點的緩坡上,以前那兒有個大坑,是挖泥做磚幹的好事,我那年春節回家,姐姐去市裏接我,那年雪好大,我們走回來特別辛苦,結果滑進那坑裏了。是大哥拉我們上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雖然我們…可我還是想,那次要是沒見到就好了。”


    “那是。”梁思申知道宋運輝指的是他姐姐的早亡。


    “可是…唉,說不清,命運啊。認識大哥,也是我的榮幸。”


    宋引開始擔心能不能爬到山頂。好在可可休息了會兒,又想自己走路。於是一家人互相提攜,呼哧呼哧地終於爬到山頂。


    宋運輝忍不住快走幾步,叉腰站在山頂,也不顧頭頂烈日炎炎沒遮沒擋,站住不動了,看小雷家在腳下一覽無餘。但梁思申卻和宋引皺眉交流著上來:“什麽味兒?”“好像是小雷家的臭味兒。”“怎麽會這麽臭?大雜燴臭。”可可也聞到了,道:“屁屁味兒,臭。”


    宋運輝卻興奮地指點著道:“看看小雷家,麵目全非了。”


    宋引道:“一點不好,又臭又髒。”


    宋運輝不服,跟女兒爭辯:“怎麽不好,你看,工業遍地開花,屋頂下是現代化的機器設備,看看那邊,是多麽整齊的民居。”


    宋引也不服:“不好,就是不好。爸爸你回頭看,後麵的村莊多幹淨,多安靜,畫兒一樣。小雷家呢?又臭又髒,而且還有黑煙囪。這樣的環境不適合居住,人住在這兒會生病。”


    梁思申問:“以前的小雷家也是剛經過的村莊一樣的田園牧歌嗎?”


    宋運輝自己也察覺到剛才的興奮其實更多的是來自故地重遊的感覺,道:“噯,以前,幾乎差不多。”


    宋引道:“那姑父做錯了,他把好好的地方變得這麽槽糕,變得沒法讓人類居住。”


    宋運輝笑道:“又來一個學成歸國的小梁思申。”


    梁思申一笑,“趕緊下去,太曬了。”


    可是一路上,宋引堅持不懈地指著地上垃圾,說小雷家不好,指著手臂從樹葉上沾染的黑灰,又說小雷家不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直說到山腳下。大家趕在進村前先在一棵樹下整理儀容。宋引不肯在髒石頭上坐下,又捏著鼻子以示抗議。宋運輝隻得嚴肅地對女兒道:“把手放下,這兒有很多爸爸的朋友,你這樣子很不尊重人。”


    “我必須誠實地表達我的不滿。”


    “還沒臭成那樣,放下。”


    宋引見爸爸是真的嚴肅,挺怕,隻好放下,但白了爸爸一眼。宋運輝嚴肅地解釋道:“這是農村發展的局限…”


    “如果是這樣,寧可不要發展。”宋引還是堅持道。


    宋運輝道:“我們先不急著趕路,我們來說說為什麽要發展。吃不飽的時候,風景再好,有沒有用?”


    宋引道:“為吃飽,環境卻變得又臭又髒,可能還致癌、短命,那麽吃飽又有什麽用?”


    梁思申本來從不打斷父女倆的爭辯,但見兩人一個堅持自己的世界觀,一個對小雷家飽含情感,互不相讓,隻得插話打圓場:“我們別隻看到淺表的一麵,貓貓,我們更要看到人的思想進步。小雷家的開放,一富裕,帶給小雷家人豐富的物質生活之外,也帶來對外界的廣泛接觸和認識的機會,他們的思想因此得以越過大山阻擋,走向全國,走向更高更遠。他們思想的改變,又反過來指導他們對生活對工作的態度。最近最明顯的表現是,他們懂得爭取自己的權利,懂得抗爭不合理的管製,他們還懂得很多很多,這都是封閉在前麵一個畫境般的村莊裏所做不到的。聽懂我的意思嗎?”


    宋運輝最明白梁思申的意思,他指的是村民對雷東寶自發自覺的反抗。宋引則是似懂非懂地點頭。


    梁思申看看心說,估計以前宋運輝也是這麽繞暈的她,不由得心裏覺得好笑,她現在繞暈他女兒,哼。“既然他們進步,他們懂得更多,他們就會憑自己的判斷,為自己的生命做出更好的選擇,你要相信,進步才能開啟民智,民智的開啟更促使進步。所以小雷家以後會自我糾正,走得更好。”


    宋引想了會兒,才慢慢點頭,道:“好吧,他們以後會不臭不髒。”


    “不僅如此,還會更好。”宋運輝補充道。


    宋引小大人一樣地道:“那希望他們懂得更多。”


    宋運輝這才欣慰地與妻子交流一下眼光,帶領一眾人走進小雷家。


    如同預期,不,甚至超出預期,他們受到比雷東寶主政時更熱烈的歡迎。但是他們沒多作停留,隻是客客氣氣地與鼎立的三足打過招呼,便去山上拜祭了宋運萍,下山後擋不過紅偉的殷勤,由紅偉親自駕車送他們去楊巡老家。


    宋運輝借著倦意,不大說話。他雖然對雷東寶和小雷家之間的事情不予幹涉,但並不表示他支持,他不願搭理紅偉等人。車到最後一道山坡,宋運輝示意紅偉停住,他要徒步走進去。紅偉很是不解,但不敢用強。


    四個人於是繼續走路,可可又回爸爸背上。


    這段路不短,夕陽西下,他們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得殘兵敗將一般,都眼巴巴看著平地裏的村落,希望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楊巡老宅。梁思申等一輛晚歸摩托從他們身邊經過,忽然對宋運輝道:“我有些明白楊巡的性格了。”


    宋運輝道:“我一直理解他,可有時又愛又恨。如果不是你們合作的事,我對他的欣賞可能會更多一些。”


    梁思申點頭,“他那麽小時候,挑貨物從這邊走出去做生意,即使隻是才走我們進來的這一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這重重山巒。那樣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過才知道。”


    宋運輝:“小楊肩上有一大家子等著吃飯的嘴。”


    梁思申沉默,心中的某一塊開始隱隱鬆動。


    當四個人在來過一次的宋運輝帶領下終於來到楊巡家老宅麵前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家家戶戶的門窗透出深深淺淺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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