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唯平周日大清早被進城來探望她的媽媽從被窩裏揪出來,聽她老同學兒子的電話,心情非常不爽,清清喉嚨半眯著眼接完電話,剛想溜回去孵個回魂覺,卻被媽媽拖住問:“你昨天吃飯時候答應他的事,怎麽現在聽起來好象變卦了?”


    林唯平心裏隻想著睡,懶懶敷衍了一句:“是啊,我叫他去香港注冊一家公司,這樣在稅收方麵更有優惠。”


    媽媽不依,仍拖住她:“可是你昨天答應得好好的,怎麽能說變就變的,我們不能這麽不講信用。”


    林唯平瞄了眼媽媽非常認真的臉,知道再不解釋清楚,一向耿直實在的媽媽會發怒的。隻得在心裏歎了口氣放棄再睡的念頭,跟媽媽解釋:“是,昨天那小子說要開一家貿易公司,我想既然是你好同學的兒子,可以幫幫他的,再說我們公司在開發區高價買的經營性用房因麵對大海,被小老板用作度假屋,沒利用了享受開發區政策總是可惜,我本來的意思是想把房產證拿出來借給他辦注冊登記的,這樣你同學兒子就可以白白享受三年免征所得稅和減收增值稅的優惠,我看他很明白他會占到多少好處的,昨天他聽得眼睛發亮,今天這麽早就打電話來想敲定,這都是證明。可是這小子不上路,昨晚本來是他們提出一起吃飯的,算上他老婆比我們還多一個人,而且他也算是個身價百萬的小老板,而且還是個男人,又想著要我幫他那個忙,他居然好意思連客氣都沒客氣一下,幾百塊飯錢讓我這工薪階級掏。他今天還好意思再打電話來找這個便宜。他也是滾爬商場的,不會連這種套路都不懂,我昨天把這好處端給他,他連個表態都沒有,我怎麽還會傻到底再幫他?門都沒有。”


    “可是你為啥又向他推薦辦外資企業。”搞技術出身的媽媽被女兒的道理搞得腦子發混,總覺得裏麵有什麽不對,但一下說不上來,隻求先把那通電話搞清楚再說。


    女兒冷笑地說:“人家興興頭頭大早打電話來,我總不能硬梆梆回絕他吧,所以把話題扯到另一個優惠點上去,其實就是在告訴他這忙我不幫了,幾句下來他就拎清了,嘿,我懷疑他現在正在為因小失大而後悔呢。”說完得意地去洗漱去。


    媽媽擔心地跟進去,道:“其實這事於你也是舉手之勞的事,你不看僧麵看佛麵,就算給媽一個方便吧。這樣說話不做數出爾反爾的不好。”


    林唯平一口回絕:“不,我幫人關鍵看人,對方明擺著不上路,我幫他還不如幫路人甲。何況我私用公司房產證,雖說不影響公司什麽,畢竟還是要擔著幹係的。”


    這話一說,媽媽也不好再要求女兒什麽,同學到底不如自己女兒重要。但這件事前思後想,總有點


    骨鯁在喉的感覺,所以在飯桌上忍不住對女兒說:“阿平,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現在說話口氣很難聽,說


    話很獨斷,象命令人。就象昨天吃飯,你隻意思意思征求了一下大家的意見就自己點了全部的菜,到底這


    桌上有兩個是你長輩,你怎麽可以這樣做;這一回她兒子的事,你又一個不合就翻臉,一點情麵都沒有,


    起碼也說兩句好聽話嘛。你這樣子做人不好,會得罪人,別以為很威風的。”


    林唯平自從畢業分配後,已經很少聽到媽媽的批評,知道對女兒有點溺愛的媽媽如果不是實在看不下去,不會僅僅是因為昨天至今的兩件事來說她的,所以一楞了之後,忙很認真地趴著桌子問:“我真的現在說話那麽不策略?“


    媽媽皺著眉頭道:“我還會騙你?連你爸爸都說你現在打電話回家口氣硬梆梆的,象公事公辦。你說得對,這就叫沒策略。“


    誰都可以不相信,但林唯平相信父母是決不會騙女兒的,看來自己的說話真的有問題。她認真的想了想,道:“媽,其實你也知道我一個年輕女孩子,在那麽大投資的一個外資企業裏做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管理工作不容易,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服氣被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年輕女人管著。我剛升上人事部的時候還特意去燙了個老氣的頭發,希望形象上能重氣一點,可能那時候起說話也調整了個腔調,幾年下來坐到現在這位置,潛移默化了是有可能。我沒想要在生活上也這麽咄咄逼人的,這可能也算是職業病了吧。”


    媽媽歎了口氣,道:“我和你爸是無所謂的,知道你一個人全靠自己打天下不容易,但我們會理解,別人可不會這麽想,被你管的人表麵上是服從你的,但心裏總不會太舒服,有不被尊重的感覺,與你不會一條心,碰到什麽大事你要去求他們時候,看誰來幫你。和你交往的人會覺得你少年輕狂,沒涵養,不好相與,動輒得咎,沒人會真心對待你,有的隻是利益上的關係。中國還是個辦事講人情的國家,大家關係好,什麽事都好商量,關係不好,什麽事都隻好公事公辦,可能還要卡卡你。別看你好象事業很強,手腕很硬,交道很廣的樣子,可你做得拚死拚活的,人搞得那麽累,二十九歲的人了,連男朋友都才剛找到,可人家管集團公司的人還照樣做人呢,你自己說對了,你就是沒策略。”


    林唯平知道媽媽的話在邏輯上也有漏洞,但翻來覆去的也算表達了她的意思。那自己是真的變成那麽難相與的人了嗎?這讓林唯平考慮了很久。


    二


    春天的天氣是暖洋洋的,人的感覺也是懶洋洋的,可接踵而至的事情卻依然洋洋大觀,逼著林唯平去拚死拚活的。連好久不見的王工都來湊一個趣,早上臨時起意打個電話給林唯平約晚上一起吃飯。


    這老先生是個很嚴謹的老式知識分子,技術好得沒話說,世故卻是一竅不通的。原是公司開山元老,可經常很沒場合地否認稍懂點行的老板的意見,老板忍到公司開工生產,終於把他清退出場。林唯平經常協助他和提供設備的外方工程師爭吵,吵出了兩人的忘年交,也吵精了她的英語,更吵出了她的突出地位,對以後的發展是明顯有幫助的。王工難得出口訂個飯局,林唯平猜測他一定有什麽別人的事情要找她,所以一點沒猶豫地推了與男友上星期就約好的約會。她雖然年屆而立,可也沒想多分幾分心給男友,所以對電話裏男友的怨言忽略不計。隻是稍停想起媽媽的提示,又覺得這麽做可能絕了點,忙又打電話去告訴男友明天老板的二太太要來,這往後的幾天沒法預先安排,請他自找樂子。算是打好招呼,非知之不預也。


    林唯平是踏著秒鍾進飯局包廂的,進去不意外地看到裏麵果然除了王工,還有其他兩個男的,其中一個稍年輕點的,顯然對林唯平是這麽年輕的一個人感到有點意外,很看了她幾眼。經王工很直白的介紹,才知道原來那戴付眼睛,看上去很氣派的中年人是本市赫赫有名的某牌液壓件生產商尚昆,現正考慮上個和林唯平的工廠一樣的項目,而那年輕點的很白領樣的是該項目的前期辦主任廖輝正,他們很正確地請出了王工出山,林唯平心裏認為他們走對了其中重要一步。


    王工很直接地說:“小林,你們公司產品前景不錯,尚總覺得他的產品和這個產品所麵對的客戶基本是同一類的,所以也準備投資上這個sws項目,但目前他們對sws不熟悉,我也說不全麵,最多在技術和設備上把把關,所以把你叫出來聽聽你的意見,你應該不會太為難吧。”


    望著王工老花鏡後麵真誠的眼睛,林唯平明知這是在幫助樹立對立麵,對公司顯而易見的不利,給熟人看見了對她更不利,但不忍拒絕了這認真認死理的老頭子,笑道:“當然,隻要今天的話止於這包廂大門,我想是不會有事的。大家一起上sws,也可以聚人氣,引客戶嘛。”


    一見她同意,廖輝正忙很瀟灑地把一本厚厚的《可行性報告》書提上桌麵,以略微得意的口氣說:“請林小姐行家指正。”


    林唯平明白那報告一定是他的得意之作,於他,對這份報告是抱有必勝信心的,所謂請行家指正絕對不是他的心裏話,而應是對麵出錢的主兒尚昆的心裏話。看樣子那廖輝正應該也是媽媽嘴裏“少年輕狂,沒涵養,不好相與,動輒得咎”的人,林唯平從他臉上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經的意氣飛揚,心裏暗暗警惕,提醒自己千萬別再一付淺薄樣兒讓人看輕了去。嘴裏卻不落空的讚美著:“呀,這麽詳細的報告啊,王工,我們當時的可是老板的拍腦袋工程,直到去審批外資企業登記了才草草做了個報告搪塞,要象廖經理考慮得那麽詳細的話,王工也可以少和老板吵幾回架了。”因還沒翻看,總算有良心,她沒把詳細說成周到,算是留個餘地。


    還好有個尚昆是知道分寸的人,笑著微責道:“小廖,我們請林小姐來怎麽能霸著不讓人吃飯,來來,邊吃邊聊。”


    聞言,林唯平樂得推開報告,先填自己早餓得要造反的肚子。因都沒喝酒,飯局結束得很快,也有點沉悶,這是不相熟人無酒應酬的必然局麵。


    飯後為林唯平著想也不換地方了,尚昆叫泡上四杯好茶,正式切入正題。


    林唯平才翻了幾頁就知道這報告華而不實,是大量專業項目術語的堆砌,擠去水份後的內容雖詳細,但很不切實際,一看就是外行人的作品。但為照顧廖輝正的麵子,她隻好硬著頭皮再佯裝仔細看下去,心裏卻在鬥爭,是講實話直麵把問題指出來呢,還是你好我好敷衍了事。直到翻完最後一頁,才下了決定,把報告書很尊重地雙手遞還給廖輝正,問道:“廖經理是不是項目管理專業出身?好漂亮的一本報告。”


    廖輝正謙虛中蘊涵得意地道:“謝謝林小姐謬讚,我是學工的,現在才修的m。”


    “啊,原來是實踐與理論相結合的緣故。”林唯平微笑著轉向尚昆,道:“廖經理能把原來不熟悉的sws項目了解得那麽多,寫出那麽漂亮又那麽詳細的報告,實在是不容易,該考慮的東西基本都考慮到了,連未來的住宿職工生活配備細節都沒遺漏,真是不簡單。”她又良心發現了下,沒說廖輝正了解得透徹,報告寫得精彩,考慮得周祥。她想尚昆跌打滾爬,闖下這麽輝煌的業績,應該不是運氣使然,怎麽說也是個老狐狸級別的人物,他應該聽得出她話中的話。這件事還是點到為止,沒必要為了不熟悉的尚昆傷了和氣,山不轉水轉,誰知道什麽時候和廖輝正狹路相逢呢,媽媽的提示是很要緊的。相信依廖輝正的閱曆和有點過頭的自信,他一定隻聽得出這些話的字麵意思,看他還正高興於有人在他老板麵前表揚他呢。


    王工也沒聽出話中有話,有點疑惑地說:“小林你真的沒什麽意見?”


    麵對王工的問題林唯平正尷尬著不知道怎麽回答好,尚昆打圓場道:“小廖跟著我這半年看了那麽多廠,應該也算半個行家了吧,他到底是學工的,容易領悟,比我就了解得詳細。我看這樣吧,時間也不早了,大家上了一天班也很辛苦的,我先送王工回去,小廖送林小姐回家,不過還請林小姐撥時間出來再幫我考慮考慮這個項目,千萬給我一點寶貴意見。”


    林唯平隱隱約約看到尚昆在說“詳細”二字時眼光似乎閃了一下,但聽他說的話又猜不透他是否真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多嘴,在門口和大家道了別自己開車回家。


    三


    回家,洗去一身的疲憊,倚在床上開著電視想事兒。剛剛的飯局畢竟與自己無涉,林唯平也沒再去想它,心裏隻疑慮著才上月底剛來過的二太太怎麽趕著又來了,她看上去應該不是那麽有事業心的人。


    想到即將要麵對二太太,林唯平忍不住深呼吸三下以穩定情緒。老板當年闖蕩東南亞,為入籍,娶了個當地女子為妻,生了兩男一女三個混血兒。沒想到定居後事業蒸蒸日上,儼然成該國一行龍頭。這時看著文化不同的太太心生不足起來,在外麵發展了一係列華人女友。而二太太彼時是個有心計的酒家女,千方百計設計著一炮打響,替老板生了個純華人血統的兒子,把老板喜的什麽似的,排除萬難把她接進家做了二太太,雖然以後還是搬出去另住,但老板在華僑聚會場合都是帶她出席,而且因著兒子的緣故,在二太太家住的時間要多很多,因此她的氣勢似乎比大太太還盛上三分。


    二太太有著所有姨太太的共性,無時不刻要鬧出點響動來提示她的重要性。而那些響動又大多數可以歸結為無理取鬧那一類,常常弄得下麵的人很難做人。總經理是第二代華僑,不會講中文,所以大家的怨氣都隻有說給林唯平,弄得她既得安撫手下的情緒,又要硬著頭皮受二太太的氣,所謂的兩頭受氣。所以一聽二太太來就頭大。而這次還不隻是頭大,二太太這回沒跟老板而獨自來,而且還不是直飛而是繞道她娘家,應該裏麵有奧妙在。但她想破頭也想不出到底奧妙在哪裏。


    正千回百轉間,一電話打到她手機,看看號碼不熟悉,接起來才知是尚昆的手機,心裏直呼著“人物啊人物”,毫不猶豫地答應他立即出門到他指定地點與他詳談。


    和聰明人說話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往往你說了上句,對方已明白全部的意思,你一個眼神,對方立刻心領神會。尚昆就是這麽個人,雖然他看上去不怒自威,但林唯平這種人見多了,大家沒有利害關係,她壯壯膽還是可以捱過去的。而且她在尚昆那裏看到了她設想已久的藍圖的實現,她今夜一定要遊說尚昆考慮她已被老板和總經理都拒絕過的計劃。


    尚昆見了林唯平換下神氣職業裝,穿著棉恤仔褲的懶散模樣略有失望,心中甚至隱隱有點懷疑她的能力。但他還是遞過手中的《可行性報告》給她,很誠懇地道:“很不好意思這麽晚還請林小姐出來,但我想很有必要請林小姐把剛剛不方便講的話告訴我。畢竟這是我將壓上大量資金的投資,很希望林小姐不吝指教。”


    “尚總客氣,既是王工的委托,我自然是知無不言的。”她接過尚昆遞來的報告,看也不看一下地放在桌側。“尚總怎麽看這份報告?”


    尚昆看她對待報告的態度,愣了一愣,心裏更明確這份報告是不入她法眼的了。而他在之前還是首肯廖輝正的報告的,隻是因接觸的是個新行業,心裏沒底才廣泛征求意見的。林唯平這一付全盤否定的樣子讓他心中暗暗打鼓:到底是他們原來的計劃真的如此不值一哂,還是對麵這小姑娘少年得誌,狂得不得了。因此他斟酌著語氣說:“如你前麵所說,這是份很詳細的報告。”這回答看似很重視林唯平的意見,但他對報告的態度是肯定還是否定全推還給她自己去判斷。


    林唯平暗罵了聲“老狐狸”,也不與他計較,認真地端著臉道:“我們撇開這份報告不談,首先我們先確定企業未來產品的定位。前麵我看這份報告,基本上您未來的企業是在翻版我們的公司。也就是產品依然走大批量低附加值地域性強的路線。雖然目前我們的銷路很旺,但據我了解,本省已另有一家擁有同等規模的工廠下月要投產,這勢必瓜分去一部分客戶。等你們的企業再上來,即便是現在就動工,大概明年初可以出產品吧,你要拿什麽去搶人家做熟了的客戶?唯一的辦法是低水平價格戰。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價格戰,你是打不過我們公司的,我們的後盾更強一點。”


    一席話下來,尚昆立即對林唯平刮目相看,是,讓她狠狠地說中了,他確實是在看了她們公司的驕人業績後打sws的主意的。現在被她這麽一分析,回頭再看那份《可行性報告》,恰像一篇偏了題的作文,確實是沒可取之處。甚至那些詳細的細節有點羅嗦得可笑。


    見他沉吟,林唯平有點摸不著頭腦,想會不會是自己又如媽媽所言說話沒策略不給人留餘地了,剛剛這樣向他的熱情兜頭澆盆冷水,不知道他心胸如何,受不受得住。忙說:“尚總不會在意我的直言不諱吧。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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