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走,劉彩雲立即鑽進了柴房裏翻找起來,將枕頭拆了,涼席下的穀草也找了一圈,那張瘸了腿的桌子也沒放過,但還是沒找到那三個銀元。


    藏哪兒了呢?劉彩雲掃了一圈,最後將覃秀芳的衣服也一件一件地摸了一遍,還是沒找到銀元。


    她非常不甘心,三塊銀元呢,可以買好多大米了,怎麽能便宜了這個小賤人。


    她活了一大把年紀,也是兒子有出息後,才見過銀元,憑什麽覃秀芳能拿三個。她這個當娘的都沒分到三個呢。


    越想越來氣,劉彩雲自以為能拿捏住覃秀芳,幹脆直接殺去了灶房:“你的那三個銀元呢?明天進城,我們要吃飯要住店,開銷挺大的,家成的腿也要去醫院,你把銀元給我。”


    這才一天呢,她就迫不及待地回來要把錢拿走了。


    覃秀芳站著不動:“娘,要我拿出來銀元也可以,明天我跟你們一起進城。不然要是你們把錢拿走了,進了城之後卻不回來了,丟下我一個人在村子裏怎麽辦?”


    “怎麽會?我們的地,我們的家都在這裏呢。快點,那錢說好隻是給你保管的,等家裏要開支的時候,你得拿出來。”劉彩雲又催促了一遍。


    覃秀芳還是不答應,咬死了不鬆口:“除非你讓我跟你們一起進城。”


    “好你個死丫頭,還跟我講起條件來了。”劉彩雲抓起灶門旁的火鉗就要打覃秀芳。


    覃秀芳連忙閃開,邊跑邊喊:上麵要派工作組下來了,你打死了我,要是被村裏人告到了工作組那裏,家成哥也要受牽連。你就是再討厭我,也不能拿家成哥的前途開玩笑啊。”


    “什麽工作組?你少騙老娘,還撒起謊來了,你等著,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劉彩雲嘴上硬氣,心裏卻有些相信了這話,速度都慢了許多。


    覃秀芳趕緊趁機跑出了灶房。


    劉彩雲罵罵咧咧地出來,沒有追她,而是又去了周家成的屋子裏,嘀咕:“那死丫頭說,上麵要派什麽工作組下來,有沒有這事?”


    周家成有點錯愕:“我沒有聽說。”


    “好啊,死丫頭騙我,我要她好看。”劉彩雲怒了,蹭地站了起來。


    周家成趕緊拉住了她:“娘,你別這麽衝動,我沒聽說,但不代表沒這個事。解放區都已經派過工作組下來土改了,我估摸著咱們家這片也不遠了,遲早的事。你別節外生枝了,那幾塊銀元留在她那裏就先放著吧,遲早會回到咱們家的。”


    隻是覃秀芳一個沒出過遠門的人怎麽會知道工作組?莫非是連長跟她說的?想起這個可能,周家成就有些心浮氣躁。連長告訴覃秀芳,都不告訴他,這明顯是對他還有意見啊,那以後的工作怎麽開展?


    哎,早知道就別回來了。自從昨天回來開始,就沒一件順心的事,也沒睡個安穩覺,搞得他身心俱疲,無比地懷念城裏。耳朵邊,父母還在為了那三塊錢的爭吵,吵得他頭痛,周家成不耐煩地說:“夠了,我給她的,回頭我掙了再給你們就是。這總行了吧!”


    見他發了火,周大全趕緊表示:“就是,你這樣大聲嚷嚷,吵起來,鬧起來,不怕別人大晚上的跑過來看笑話啊?行了,別惦記著那三個銀元了,她人都是咱們家的,銀元還能跑了不成?天氣冷,趕緊回屋睡覺吧。”


    這倒也是,死丫頭都是他們家的,更別提銀元了。


    劉彩雲罵罵咧咧地回了屋,周家總算消停了下來。


    次日天不亮,周家人就起床收拾東西準備出門了。因為周家成腿上有傷,所以周大全花錢去找木匠買了一輛舊車子套在周家成騎回來的那匹馬上。然後在馬車上墊了一層舊的棉絮,再扶周家成上去,然後又給他上麵搭了一床被子。


    有了這個簡易的馬車,進城就方便多了,因為從他們村到縣城有八十多裏地,沒有任何的公共交通,要麽靠兩條腿,要麽就坐牛車、馬車或者騾子拉的車。周家成受了傷,要沒個車子太不方便了。


    周大全把車子都弄好了,準備走了,劉彩雲母子倆連同周立恩都還沒有出來。


    眼看天要亮了,唯恐待會兒黃家姐妹來了走不了,周大全趕緊催促她們娘倆:“你們快點,磨蹭什麽呢!”


    “來了,來了!”劉彩雲拿著一串鑰匙,一手拿著個包袱,另一隻手牽著孫子,匆匆走了出來,周小蘭兩隻手都拿滿了東西跟在她後麵。


    周家成看到他們,立即說:“把立恩抱到車子上來吧,他人小,走不快。”


    周大全心疼孫子,趕緊將周立恩抱了上去。


    “天快亮了,走吧。”周大全到前麵去牽馬。


    周立恩見家裏都在,就覃秀芳不在,他連忙回頭找人,看到了站在屋簷下,沉默著望著他們的覃秀芳,馬上焦急地喊道:“娘,娘,爺爺,你等等,我娘還沒來!”


    劉彩雲趕緊拿了雞蛋出來,塞給他:“看看奶奶今天早上給你煮的什麽,肚子餓了吧,快吃。”


    “可是我娘她沒來。”周立恩還沒忘記覃秀芳,眼巴巴地往後看。


    周家成哄他:“咱們出去辦事,過幾天就回來,你娘會在家裏等你的。城裏有很多賣糖的,你想不想帶點回來給你娘嚐一嚐?”


    周立恩果然被哄走了:“我想,除了糖,還有什麽啊?二叔,我想多給娘帶一點,她在山上采到了甜的果子都帶回來給我吃……”


    童稚純粹清脆的聲音越去越遠,覃秀芳緩緩收回了目光,譏誚一笑,在這個家裏,孩子的天真和善良也遲早會被抹殺掉,沒什麽可留戀的。


    這些禍害總算走了!


    她臉上的失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興奮。覃秀芳轉身關上了大門,回到自己的屋脫了破棉襖躺回床上,蓋上被子,睡回籠覺。這八年來,自打進了周家,她就沒睡過懶覺,今天補回來。


    ***


    覃秀芳是被哭聲罵聲給吵醒的。


    她睜開眼,外麵已經大亮了,從門縫裏溜進來的光線非常刺眼。她起床出門,站在院子裏抬頭看太陽的位置,判斷了一下,現在應該是上午九十點左右,哎,沒有手表就是不方便,連時間都判斷不準,回頭掙了錢,她一定要買個表。


    收回目光,覃秀芳盯著緊閉的大門,哭罵聲就是從外麵傳來的,還是黃家姐妹。


    黃老三偷雞摸狗的時候她們不管,等他闖了禍才天天來找人,有意思嗎?還老黃家的根兒,真以為他們姓黃就有皇位要繼承啊?


    依覃秀芳說,黃老三這種垃圾,還是別禍害別人家好好的姑娘了,用後世的話來說,他那樣的基因啊就不配傳下來。


    這樣被抓了,關個十年八年的,等出來都老光棍了,挺好的。


    任憑黃家人在外麵隨便罵,覃秀芳都不搭理,她去了廚房,準備打開櫃子做飯,卻看到櫃子上掛了一把大鎖。


    嗬嗬,肯定是劉彩雲幹的。把櫃子鎖了,卻又不留糧食給她,那她吃什麽?喝西北風啊?這種惡毒的事也就劉彩雲幹得出來。


    沒關係,她以為鎖了自己就沒吃的了嗎?她要吃更好的。


    覃秀芳出門,走到雞籠裏,看到母雞下了兩隻蛋,她趕緊撿起來,洗幹淨丟鍋裏煮了起來。


    兩個雞蛋哪兒管飽啊,覃秀芳把目光投降了籠子裏的雞。


    這些東西帶不走,因為黃家姐妹一直在外麵鬧,賣也不好賣,幹脆給她吃了算了。


    說幹就幹,不過在殺雞前,還得打發了黃家姐妹,不然一直沒人理她們,她們撞開門衝進來打擾了她吃雞就不妙了。


    覃秀芳提著菜刀,拉開了門,往門口一站,冷冷地打量著她們:“別嚎了,白嚎的,他們都進城了,沒人,你們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沒人搭理你們,省點功夫吧。”


    黃家姐妹明顯不信。


    黃大姐怒瞪著她:“我們憑什麽相信你。你跟他們是一夥兒的,想騙我們,沒門!”


    覃秀芳側開身:“不信你們可以派一個人進去找。”


    黃大姐站了起來:“我去。”


    她進門挨個屋子挨個屋子的找,每間屋子的角落都沒放過,可找了一遍,確實沒人。


    黃大姐不甘心地跑出來,憤怒地瞪著覃秀芳:“人呢?他們去哪兒了?你把他們交出來。”


    “有毛病吧,不是跟你們說了,進城了,要找進城去,別找我。”覃秀芳舉起了菜刀,她在周家人麵前已經裝夠了。


    菜刀刀背閃著寒光,在陽光的折射下,刺眼得很,黃大姐嚇了一跳:“你敢!”


    覃秀芳舉起刀:“你把脖子伸過來試試看我敢不敢!反正我被男人休了,又沒娘家可回,隻能死皮賴臉地留在婆家,天天被婆婆罵,被小姑子罵,這日子也沒什麽過頭了,還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聽著她滄桑絕望的語氣,黃大姐心肝一顫,退後兩步:“瘋婆子!”


    覃秀芳當著她的麵啪地一聲關上了門,不瘋怎麽鎮得住你們!


    插上插銷,不理會黃家人在外麵的罵罵咧咧,覃秀芳回屋殺雞拔毛,忙活了一個小時,才將雞湯燉上。光吃雞湯也不行啊,她走出灶房,找到了劈柴的斧頭,提著進來,對著櫃子就一陣亂劈。


    木櫃子並不厚,幾下就砸開了一個洞,覃秀芳用刀清理掉洞旁邊紮人的木刺,伸手進去,抓了幾把米淘幹淨,將米飯煮上。


    等飯煮好,外麵已經沒有了罵聲,覃秀芳走到大門後從門縫裏一窺,外麵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了。看來黃家人是散了,總算清淨了,可以吃一頓好飯了。


    中午吃的雞湯米飯,晚上覃秀芳想吃點新鮮的,換成了大白饅頭和紅燒母雞,她時間足,又不惜柴火,整整燒了一個多小時,將養了三年的老母雞燉得軟爛入口。覃秀芳借著這鍋雞肉吃了三碗飯,吃得肚子都撐了,繞著院子走了十幾圈消食。


    過了一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舒心日子,覃秀芳著手準備離開的事了。


    最主要的就是帶哪些東西走的問題。能帶的,沒有意思,比如她的衣服,都是補丁疊補丁破舊得不成樣子,而且也隻有兩三身,一個包袱就帶了。剩下的,想帶走的,帶不走,比如雞和豬,還有家裏的糧食。


    覃秀芳動過把牲畜和糧食都賣了的想法,但她沒有車子,也拿不了多遠,要是在附近賣,肯定會被人發現。別看周家本家的人似乎跟周大全他們鬧翻了,但她要拿周家的東西出去賣,這些人第一個跳出來不答應。


    所以不想節外生枝,這些東西也不能動。


    覃秀芳琢磨了一陣子,還是吃吧,能吃多少算多少,至於剩下的,一把火燒了算了,她拿不走也不會便宜周家人。


    打定了主意,覃秀芳這幾天敞開了肚子大吃大喝,每天兩隻雞,頓頓大米白麵,使出了渾身解數,就是想把家裏的東西都吃光。


    好吃好喝兩天,到了第二天晚上,覃秀芳將剩下的麵粉全攤成了餅子,用油紙包著,留在路上吃,然後戴著一頂瓜皮帽,穿上了她上次借口給周家成做的那身男裝,再在臉上、脖子上都摸了一些煙灰,摸勻了,黑乎乎的,像個狼狽的小乞丐一樣,就這樣出發了。


    臨走前,她抱了些穀草丟在屋子裏,每間屋子一大捧,全挨著易燃的被子、床單棉被之類的,最後到了她睡的屋子,她將家裏的桐油全倒在了被子上。


    一間一間屋子的點燃了火,最後一間才是她住的屋子。


    點燃火後,覃秀芳走到圍牆邊,抱著院子角落裏的那顆香樟樹,爬了上去,然後順著枝椏落到了圍牆上,再從一米多高的圍牆上跳了下來,往出村的方向走去。


    ***


    萬籟俱寂,正是好眠時,周家村的人睡得正熟,忽地被一陣大吼給吵醒了。


    “走火了,走火了,救火啊……”


    被吵醒的村民紛紛披上衣服,拉開門,就看到外麵紅光滿天,半邊天都被映紅了。


    “這是誰家著火?”


    “看樣子是大全家的方向。”


    “走,去看看!”


    ……


    村民們提著水桶跑出家門就發現,果然是周大全家的。


    他們家進城去了,難怪火燃這麽大了才被發現呢……不對,還有個覃秀芳。


    提著水桶去救火的周二伯轉了一圈也沒看到覃秀芳,逮著人就問:“你們看到秀芳丫頭了嗎?”


    雖然已經不是他們周家的媳婦兒了,但全家進城了,隻有她一個人在家出了事,傳出去也不好聽。而且這到底是一條年輕的生命,周二伯有些不忍心。


    但大家都表示:“沒看到啊。”


    周二伯又去問其他人。


    這邊三叔潑了兩桶水上去,澆在大火上,大火滋滋了幾聲,冒出一陣白氣,瞬間又恢複了原樣。


    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頭痛地說:“火太大了,撲不滅啊!”


    秋冬季節,幹旱少雨,天氣幹燥,已經連續一個多月沒下過一滴雨了,屋頂的茅草被太陽曬得非常幹,火星子濺落過去,馬上就劈裏啪啦地燃燒了起來。


    而且冬季枯水季節,水井裏的水也很深,打水很慢,不少青壯年隻得提起水桶去河邊打水,這無疑又延緩了救火的速度。


    周二伯忙著救火,還要忙著找人,在外麵找了一圈,沒找到人,他心裏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趕緊衝到大門口拍了拍,扯著嗓子大喊:“秀芳,秀芳……”


    沒人應,他趕緊推了一把,推不開,裏麵反鎖著。


    救人要緊,周二伯也顧不得其他了,用力撞了過去,門卻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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