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半夏簡單地道:“運輸公司的事。需要你拍板。”


    高辛夷忽然湊過來,對著話筒大喊:“不要你的錢了,我們的公司不要做大。”


    許半夏的耳朵差點被高辛夷震聾,忙把話筒交給她,抱手坐到一邊。高躍進在電話那端嚇了一跳,道:“幹什麽?不是挺好的嗎?才開始怎麽就要結束了呢?”心裏一邊想到,怪不得許半夏要求今晚吃飯,看來是辛夷吵到她那裏去了,她搬出他這個始作俑者做盾牌。


    高辛夷有點氣急,道:“公司大了,我反而管不著了,還得聽別人指手畫腳,搞得我一點麵子都沒有。而且錢多有什麽好?男人錢一多就變壞。現在公司有外人管著,阿騎閑下來還能做什麽好事?我不要你的錢,就是不要你的錢,你把錢抽回去。”


    許半夏旁邊聽著愣住,沒想到高辛夷除了被小蘇管得慌,還有其他考慮。抬眼,卻見阿騎站在門口,一臉尷尬。許半夏與他心意相通,知道阿騎不是個太合格的丈夫,婚前不說,婚後與些三陪摟摟抱抱難免。他與那些朋友混一起,能孤傲到哪裏去。阿騎進來,坐到沙發上麵。許半夏問他:“小蘇管得很嚴?野貓說你很不愉快。阿騎,有什麽心事,你跟我直說,我們多年兄弟,你還用瞞我?”


    阿騎看看正對著電話狂喊“不要錢就是不要錢”的高辛夷,猶豫了一下,才道:“胖子,我知道你和野貓爸都是為我們好。但是你想想,賺錢幹什麽?我不想像裘畢正那樣做太上皇帝,我現在在運輸公司沒法做事,做出來的都與什麽鬼規程有衝突,心裏很悶。人不開心,賺了錢有什麽意思?”


    許半夏想了想,道:“規程是我們一起最後敲定的,已經舍棄很多不現實的部分,還不行嗎?可以改啊。這種東西還不都得慢慢琢磨。”


    阿騎又是猶豫,一臉為難,很久才道:“胖子,我們運輸公司都是老粗,兄弟上下一夥兒。緊的時候大家可以不睡覺把任務完成,靠的都是兄弟感情。你看現在小蘇管得大家束手束腳,想多幹都不行,全公司上下血性都沒了。看著大家滿身怨氣,我也是不痛快。與其都不痛快,還不如不要擴大公司,否則做人圖的是什麽呢?”


    許半夏看著阿騎不語。當初她想過這個問題,一群江湖人,怎樣才可以有效約束起來,會不會有不良反彈。原本想的是阿騎可以起到上行下效的作用,沒想到阿騎自己先豎起造反大旗。如果阿騎也是反對,那麽,以後的脫胎換骨工作還真難以進行了。她可以自己上陣代替小蘇發號施令,諒那幫司機也不會不聽。但是那樣違逆兄弟意願,強扭得兄弟心生不快,久而久之,難說,兄弟會得離心離德。她沉默很久,才道:“阿騎,你真這麽想?不是一時氣話?想明白了?”


    阿騎點頭,幾乎與高辛夷同時道:“不要擴大。”阿騎又多說了一句:“我還是想按著自己的步子擴大。”


    許半夏點頭,抓了高辛夷手中的電話,問高躍進:“有時間沒?”


    高躍進道:“我跟你單獨吃飯,不要他們兩個,他們懂什麽啊。”


    許半夏道:“好吧,你定下地點給我電話。”放下電話,敲著桌子想了會兒,才對兩人道:“阿騎,我了解你的心意,我會盡量向野貓爹爭取。你們自己回去吃飯吧,野貓爹想與我單獨談話。”


    高辛夷叫道:“我爹什麽意思嘛,我們的事,他憑什麽總是自說自話替我們做決定?胖子,你一定跟他說,我們很不痛快,他要是非給我們錢不可,我們幹脆拉出隊伍,另立山頭。他愛做自己做去。”


    許半夏真正是無言以對,耷拉著眉毛看著這兩個人,心說沒想到這兩人還是不要錢的高士呢。此刻隻有點頭道:“有數了。你們回家吧,我會傳達過去,你們老爹不是不開竅的人。”


    但許半夏真正坐到高躍進對麵的時候,兩個人怎麽也搞不懂,大好機會,野貓與阿騎怎麽都輕易放棄。尤其是高躍進更是沮喪,看著許半夏道:“胖子,你清楚阿騎公司的名聲嗎?現在說出去,誰都知道他是我女婿,我不想人家一想到他就想到黑道,想到我是後台黑老大,可憐我從來都是老老實實做生意。我本意想花錢把他的公司規範起來,漂白了可以體麵拿出去。他們兩個怎麽不領情啊。”


    許半夏豈能不明白高躍進的意思,以前車隊小,夾縫裏求生存,不得不有點非常手段。但是現在做大了,阿騎與手下那麽多人還是稱兄道弟,作風與以前一樣,她看著也有高躍進的想法。當初高躍進肯出錢,她看準了這是機會,才會那麽積極,忽視阿騎的感受,現在看來,阿騎拒絕改造。“高胖子,我無能為力了。其實不止阿騎,野貓一樣的喜歡過去。兩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高躍進鬱悶地道:“胖子,你以前不也是混江湖的?怎麽你脫身那麽容易?你跟阿騎不還是兄弟嗎?你帶帶他啊。”


    許半夏考慮了會兒,道:“可能略有不同。我混江湖是為賺錢保駕護航。阿騎是因為興趣。我會帶著他慢慢改,但明顯是不可能一蹴而就了。這次就算你浪費錢我浪費精力。”


    高躍進聽了覺得無力,他聽得出許半夏無計可施了,他自己更無計可施。他們兩個從來不聽他的,原本他還指望他們,尤其是阿騎能聽許半夏的,現在看來也是不行。高躍進猶豫半晌,才有點不置信地問:“你以為他們兩個能被你慢慢改變?”


    許半夏聞言苦笑,高躍進精於看人,他還能看不出女兒女婿性格如此,怎麽可能改變。都已經是有了孩子的成年人,除非是大風大浪,否則性格怎麽可能說變就變的。“那你還能如何?”


    高躍進搖頭,道:“一個辛夷我已經沒辦法,現在又添一個阿騎給她撐腰。罷了,隨便他們去玩,我再不插手。胖子,明天你幫我撤資,已經買了車的錢算是我送他們玩兒。”


    許半夏笑道:“他媽的,以後投胎我得認準門戶。高胖子,你的錢就讓我玩一個月吧,算是補償我勞心勞力一場。”說的時候電話響起,許半夏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正是馮太太,又查崗了。暫時不接,先笑眯眯地看著高躍進。


    高躍進氣道:“一說起錢你眼睛就亮。接你的電話。”


    許半夏這才接起電話,笑嘻嘻地與以前一樣道:“阿嫂,查崗?西郊度假村吃飯呢。你一起來?”


    沒想到馮太太驚呼道:“怎麽會那麽巧?我們阿三今天牌風特別順,殺得我們個個蔫頭耷腦,他出份子請我們到西郊度假村吃河鮮。你們哪個包廂?我過去敬一杯酒。”


    許半夏一聽驚住,怎麽會那麽巧。當下沒別的考慮,當機立斷掛了電話,幹脆關機。隨即對高躍進道:“幫個忙,給我用一下你的手機。我一個哥們讓我騙他老婆說在西郊吃飯,沒想到他老婆竟然也在西郊。我用你手機給他通個消息,讓他自己趕去處理。”


    高躍進會意一笑,翻出手機給許半夏,這種事,十有八九的男人做過,可以理解。


    許半夏用高躍進的手機直接給小李打電話,小李估計是看著這個號碼不熟悉,拖了很久才接的電話。許半夏接通就急著道:“小李,我胖子,讓大哥聽電話,麻煩了。”


    馮遇接了電話就問:“怎麽回事?”


    許半夏簡單地道:“阿嫂的牌搭子拖著他們吃飯,地點也正好是西郊度假村。她說要到我們包廂敬酒,我借口電池沒有斷了通話。”


    “怎麽辦?”馮遇傻了,很久才道:“胖子,我會給她電話,你就別說了。”


    但許半夏還是用高躍進的手機給馮太太去了個短信,解釋一下自己的手機沒電了,借用別人手機,相信馮遇會立刻去電話,她不用多說,說了也白說,禍已經闖下。還手機給高躍進的時候,許半夏有點失落,知道馮遇河邊走多終濕腳,隻不過這樣一來,馮太太與馮遇大鬧一場之後,他們依然是夫妻,但是馮太太以後一定是不會待見她許半夏了。她以後肯定別想跨入馮遇公司或家的門,那兩塊地方都是馮太太的地盤。她知道對不起馮太太,但是她又能如何?朋友不聚不親,與馮遇,可能得冷落下來了。


    高躍進在一邊看著許半夏一臉想不開的樣子,忍不住問:“怎麽回事?”


    許半夏想了想,道:“這個朋友夫婦都是我的恩人,為了今晚的事,看來得漸行漸遠。以後業務上還會有往來,但不會再是以前兄弟姐妹的好了。”


    高躍進不屑地拿眼睛瞥了下許半夏,又埋頭解決他專為自己點的鴉片魚頭。好不容易才哼出一句話,“否則我幹嗎花那麽大力氣找你玩?”


    許半夏看著高躍進,心中有所感悟。她才是起步,而高躍進走得比她更遠,高躍進走的路,或許就是她許半夏未來的路。


    比如胡工,她明知胡工是好人,但為了工廠的利益,她不能妥協,隻有對胡工虛與委蛇,讓胡工慢慢明白漸漸失望。


    比如老蘇,在這個方外的朋友麵前,她需要有時間有耐心給自己套上一張符合世俗好人標準的麵具,把自己的尾巴牢牢掖在大袍之下,但是,日子久了,她乏了,老蘇成熟了,原來的交匯點已經失去存在基礎,她該摘下麵具謝幕了。


    比如馮遇,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後麵無論出現什麽結果,她都不會有所怨言。她盡力了,她也不可能做得更好。若換作以前,她或許會得嬉皮笑臉上去與馮太太插科打諢一通,一笑過去以後還是朋友,但是今天的她不會,一是沒時間,二是,她已經無法把架子放到馮太太熟知的她過去的地步上。時過境遷,人人都在變,她不可能不變,身家地位是一部分,心態也是一部分。


    還有阿騎,還有野貓。看高躍進都懶得與女兒理論,反而找到她來解決運輸公司的問題,許半夏仿佛看到她與阿騎關係的未來。與阿騎的關係未來會怎麽走下去,過程,她還不清楚,但她已從高躍進身上看到結果。


    那麽,以後還真得找高躍進這種人玩?許半夏斜睨了一眼高躍進,見他麵前的鴉片魚頭已成一堆枯骨。高躍進笑嘻嘻地抬眼道:“胖子,你今天胃口不如我。”


    許半夏真真假假地道:“減肥,我不想早死。”


    高躍進嗤道:“你清水白菜混到長命百歲又有什麽意思。”


    許半夏忽然感慨:“已經不得往生了。”是,求仁得仁,她已經接近實現小時候的夢想。回頭看時,朋友一個個離去,最早的是小陳。但那也是她求仁得仁。未來可以預見,她在商界這個無間道中將繼續誌得意滿地沉浮,身邊將不再有過命的朋友分享快樂痛苦,有的隻是高躍進這樣的玩伴,直至生命終了。幸好,還有趙壘。兩人的語言已經越來越共通。


    高躍進則是一臉疑惑地看著許半夏,問道:“什麽是不得往生?怎麽聽上去咬牙切齒一樣?”


    許半夏如實道:“今天心中一下失去四個朋友,情緒非常不對頭,高胖,陪我喝幾杯?”


    高躍進見許半夏如此沮喪,倒不便再尋她開心,真的端出一個長者的麵目,認真地道:“胖子,看來你還是年輕。什麽叫做失去朋友?比如我女兒,難道女兒出嫁了就不是我女兒了嗎?你想岔了。”


    許半夏道:“女兒出嫁了怎麽還可能與未嫁時候一樣?你還能找到以前小背心時候貼心貼肉的感覺嗎?”


    高躍進不以為然:“想明白點,我生病時候女兒能來看我一眼,我已經滿足了。再退一萬步講,她不纏著我要錢已經夠出色。胖子,我不陪你喝酒,紅酒的卡路裏太高,我不如再吃一隻魚頭。”


    許半夏明白高躍進的意思,但是暫時無法接受。不過不接受也得接受,事已至此,她還能有什麽想法。隻有繼續昂首挺胸向前看了。


    高躍進卻在服務員收去滿盤白骨後,垂著眼睛不緊不慢地道:“前幾天山裏的冰化了,我的意思是水麵上的冰沒了。”


    許半夏不知道高躍進怎麽一下風花雪月起來,奇道:“你暗示要我請你去春遊?沒門,你太胖體力太差。”


    高躍進卻遲疑了會兒,大約思想鬥爭了一下,才抬眼認真地道:“不是。你大概沒去過山區。春天化冰之後,山水流得很快,河裏的水也流得飛快,會把河底的有些東西翻上來,又衝去下遊。”


    許半夏看著嚴肅認真的高躍進,奇道:“是不是你以前還是小化工的時候,環保方麵做的孽給化冰了?”


    高躍進將麵前的餐巾折疊又抻平,如此再三,才艱難地吐出三個字:“是修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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