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剛踏上天歲的疆土,就聽見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楚王殿下確實一心向佛,已經在達摩寺落發出家了。


    使節如遭電擊,緊握馬鞭大喊:“這是哪裏傳出來的謠言?楚王殿下出家,陛下答應嗎?太後娘娘答應嗎?”


    公主掀簾的手放下來,和綽綽交換了下眼色。


    使節焦急不已,回城的步伐也加快了許多,從華陽驛趕回上京,三天的路程隻花了兩天不到。


    他不能置信,自己跋山涉水終於帶回了飧人公主,居然英雄無用武之地。於是一入城門,就拽住守城戍兵追問:“楚王殿下出家了嗎?楚王殿下何在?”


    得到的答案令人悲憤,殿下心意已決,朝中十二位重臣聯名挽留,都沒能讓楚王殿下回頭。


    使節站在安化門前仰天大哭,嘴裏伊利哇啦,不知在說些什麽。


    公主的心情卻出奇地好,她打簾走下車輦,溫聲安撫道:“尊使,這是天意啊。既然楚王殿下不再眷戀紅塵了,何不放開手,讓他從此天地廣闊,也算對他多年征戰的褒獎。”


    使節抬起紅紅的淚眼,自知失態,忙卷袖擦了擦。


    公主和顏悅色,掖著手說:“這趟遠赴上國,我見了世麵,實在不虛此行。原本善意的初衷未能實現,隻怪天不遂人願,尊使盡力了,我也盡力了,不必勉強。楚王殿下已經皈依,你我都無能為力。”邊說邊拱手,“那就此別過吧,我回去了。”


    一趟遠行雖然身心疲憊,但還有返回的可能,就不算太壞。公主悄悄鬆了口氣,可正當她準備轉身的時候,看見一個穿著銘袍的人疾步從直道那頭趕來,一手掩口,俯在使節耳邊竊竊低語。


    公主唯恐有變,忙拽了拽綽綽衣袖,準備溜之大吉。然而剛邁出兩步,使節的嗓門便洪亮地響起來,“殿下請留步。太後已然為殿下安排好了住處,殿下難得來上國,怎麽能說走就走呢,無論如何先歇息兩天。”


    公主的心情一落千丈,不明白人都出家了,還想怎麽樣,總不能讓她和佛祖搶人吧!她本來還打算推辭兩句,話沒出口,乍然感覺芒刺在背。疑惑地扭頭一瞥,見熱鬧的街市旁三三兩兩聚集著好些男人,那眼神幽幽,不加遮掩地盯著她,像草原上伺機而動的狼群。


    她咽了口唾沫,終於意識到這裏殺機四伏,和膳善不一樣。懂得審時度勢的公主立刻從善如流,“承蒙太後娘娘厚愛,不知安排哪裏供我們下榻呀?”


    使節答得很歡暢,“一客不煩二主,當然是楚王府。”


    第4章


    楚王出家了,卻讓她住楚王府,這上國太後果然懂得開源節流,也許不久的將來,楚王府有望改造成四方館。


    連日奔波確實累人,先歇歇腳也好,況且沒有上國官員的保護,恐怕想走出天歲邊境都難。公主很快接受了這個好提議,並且整頓好心情,高高興興帶著綽綽重新登上車輦,一路往楚王府進發。


    上邦大國就是上邦大國,自打入關起,沿途的壯闊風景就令公主詫然,如今進了都城,愈發感覺膳善小得可憐。


    天歲的富庶繁華,就如書上描寫的一樣,食肆酒肆鱗次櫛比。一層堆疊著一層的翹角飛簷上錯落掛著幌子和燈籠,車馬從底下經過,能聽見鼎沸的人聲,也能看見淩空的美人靠上,畫著濃妝,身著豔麗衣裙的姑娘。


    “綽綽,我夢裏好像來過這裏。”公主趴在窗口歡喜地說,“這裏的人都很有錢,也很悠閑。”


    綽綽嘖嘖,“如果我們不是從膳善國來,挑個門臉做買賣,從此紮根下來,也蠻好的。”


    可不是嘛!公主喜歡這裏的花團錦簇,以前以為素靜即大美,沒想到見識了雕梁畫棟,那種富麗和充盈才更令人向往。


    天歲內城越走越繁華,道路兩旁的高樓之間架起了天橋,從底下仰望,天被兩側蒼黑的木柞結構壓縮成了窄窄的一線。披著披帛的女子從頭頂走過,薄紗羅被風吹起,兩端飄飄然高飛,像壁畫上隨時騰空的飛天。


    公主看得興起,冷不防聽見有人吹口哨。綽綽嚇了一跳,忙拽回公主,把支窗放了下來。


    “殿下還是小心點兒吧,娑婆環的藥效不知道能維持多久。天歲國的男人好可怕,要吃人似的……如果楚王也一樣,那殿下是不是什麽都不用做,站在他麵前,他就自願還俗了?”


    綽綽想事情比較簡單,公主盤算著,“那也未必,畢竟人家是大人物嘛。大人物是很有原則的,光站著應該不夠,起碼得笑一笑。”


    主仆兩個被各自的想象逗樂了,捂著嘴,歡快地揶揄了一通。


    不過這大國真是大啊,楚王的王府居然抵得上一座膳善王城!公主踏上楚王府的地頭,就被王府高大巍峨的門樓唬住了。她轉頭看了使節一眼,“我實在想不明白,楚王為什麽一心要出家。”


    有錢有地位,家還這麽大,這是多想不開,才打算吃齋打坐,青燈古佛。


    使節矜持地微微一笑,“也許是遇不見有緣人,所以才對這滾滾紅塵喪失了興趣。”


    王府府門大開,兩隊穿著蔥綠半臂的婢女魚貫出來迎接,見了人便深深福下去,袒領半遮半掩,往下一瞥,煞是壯觀。


    王府裏的女人都這樣了,還是留不住楚王,可見這位楚王是座難以翻越的高山。公主的自信心很快就熄滅了,她覺得困難不一定需要克服,試著適應它,一切煩惱就迎刃而解了。


    公主心安理得地邁進楚王府,打算在這裏借住幾日,等時機成熟就回膳善去。


    “楚王殿下在達摩寺出家嗎?平時不會回府居住吧?”公主站在院中環顧四周,院子中央栽了好大一棵紫荊,足有三丈多高。正值花期,一樹繁花開得蓬勃熱鬧,枝丫伸展的範圍內,琳琅落了滿地落英。有花有樹,高樓廣廈也被稱托得很有情調。


    使節眼下倒是心平氣和了,掖著袖子道:“楚王殿下怎麽說都是皇族,朝中要是遇上了難以解決的問題,他還是會回城的。佛性大善嘛,度眾生之苦,是出家人的本分。”


    “上國歌舞升平,我看太平得很。”公主莞爾,舒展著眉目說,“勞煩尊使回稟太後一聲,煙雨不便久留,過上三五日就回去了。回去後一定向膳善子民大力頌揚天歲大國風範,努力推進兩國貿易往來。”


    使節聽後,臉上露出了一點為難之色,“殿下是聰明人,明人麵前,我就不說暗話了。之前太後娘娘派遣內侍,帶來了大內的意思……”


    公主的心慢悠悠提了起來,“大內的什麽意思?”


    使節斟酌了下道:“大內的意思是公主殿下迢迢而來,不能讓殿下白跑一趟。大內很中意殿下,殷切希望殿下成為我帝國的王妃……出了家還可以還俗,隻要殿下功夫深,何愁楚王殿下不眷戀紅塵。”


    公主忽然啞口無言,心道果然上邦大國思想開明,覺得世上萬物沒有什麽不可逆,隻要願意,一切皆有可能。


    公主吐納了下,扮出個笑臉來,“貴國大內的意思是,讓我去引誘一個出家人?我們膳善雖是不起眼的小國,尊嚴也不能容人這樣踐踏吧!”


    使節忙擺手,“不不不,公主殿下千萬不要誤會,實在是因為滿朝文武束手無策了,才請得殿下相幫的。殿下聽下臣一言,既然人已在天歲,殿下作為飧人,回是回不去了。若是殿下不願意挽回楚王,那別的王侯,殿下可願屈就?”


    這是一樁不用思考,就知道虧得血本無歸的買賣。巴結住楚王,好歹還能掙個王妃的頭銜,換了別的王侯,娶飧人做王妃的可能不成立,公主就真要給人做暖床妾了。


    公主認命了,端端扣著兩手正色道:“我想了想,能勸人重拾雄心為國家效力,也是功德一樁。那就盡我所能試一試吧,楚王殿下幾時回朝,請尊使提前知會我一聲。”


    使節眉開眼笑,“一定一定,公主殿下就等著下臣的消息吧。楚王府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殿下在王府必會如魚得水。萬一有不合心意的地方,直接告知王府奚官,王府眾人一定會盡全力配合,以期令殿下後顧無憂。”


    使節說完,抱著他的旌節,一搖三晃回皇城複命去了,剩下公主帶著仆從們不知何去何從。


    好在奚官很快上前接應,向公主俯首一拜道:“下臣魏婠,負責王府一切瑣碎事宜,殿下有事隻管吩咐,下臣一應照辦。”


    公主舒了口氣,轉頭打量這位奚官,本來以為王府裏管事的都是男人,沒想到她竟是個女的。


    “那日後就仰仗奚官啦。”見她一味低著頭,公主又笑著問,“奚官怎麽不看我?”


    美人麵前相形見絀,奚官畢竟也是女人。早在公主進府門的時候,她便一眼看見了她,以前總聽說飧人美豔,各家府邸往來也曾見過幾位王侯愛妾,美則美矣,實際並沒有那麽驚豔。然而這位不一樣,貨真價實的公主,儼然把膳善國所有的奇巧囊括在了一身,就算不是鑊人,也要折服於她的魅力和萬種風情了。


    奚官抬起眼,笑得十分赧然,“殿下天人之姿,令人不敢直視。”


    公主對自己的美麗,覺悟不算太高,這張臉她看了十七年,每天早上起來頂著一蓬亂發,在梳妝妥當之前,並不覺得有多好看。


    綽綽比較關心吃住,向奚官行了個禮道:“請問貴府如何安排我等食宿啊?”


    奚官“哦”了聲,“下臣早就為殿下預備了臥房,臥房居高臨下,風水絕佳,視野開闊,請殿下隨我來。”


    一行人跟著奚官走向一座精美的樓閣,在踏上台階之前,奚官回身衝身後的人笑了笑,“我已為殿下帶來的人安排了別的住處,這座樓原本是供楚王殿下起臥用的,就算王府中人,平時也不敢隨意踏足這裏。”


    眾人立刻站住了腳,邊上婢女上來引路,公主的隨從們便拐了個彎,被帶往別處了。


    綽綽仍舊攙著公主登樓,這樓宇著實建得雄偉,奚官邊走邊道:“自從楚王殿下癡迷佛學,一年中有大半年雲遊在外。後來在達摩寺跟隨悟真法師研習佛法,索性就不回王府了。下臣是想,殿下若能居住在樓內,也許能借殿下氣運,感化楚王殿下。”


    從使節抵達膳善,遊說國主獻出公主起,這位楚王就一直貫穿她整整三個月的旅程。到現在走進了他的府邸,住進了他的寢樓,她才猛然發現,自己對他的了解隻局限於他是男人,是鑊人這兩點。


    一個舞刀弄劍的武將,反正長相基本不用追求了,象眼鷹鼻絡腮胡,最壞至多如此。公主決定打聽些剛需的問題,“不知楚王殿下的名諱是什麽?今年春秋幾何啊?”


    奚官牽著袖子,將公主引進了一扇髹金雕花直欞門,一麵道:“使官大人居然沒有告知殿下嗎?上國國姓蕭,楚王殿下單名一個隨字,小字長留,今春正滿二十四。”


    二十四歲,年紀果然不小了,青春歲月在戰場上度過,老了退出朝堂出家做和尚。前半生的殺伐用後半生的修行彌補,大起大落間就是一輩子,或許這楚王真有顆超然物外的心。


    “蕭隨,蕭長留……”公主喃喃念叨,在鋪滿金絲地衣的臥房內轉了一圈,“楚王殿下的名諱倒是很別致。”


    奚官說是,“殿下生母出自長山劉氏,長山離都城萬裏之遙,劉妃思念家鄉,因此給殿下取名叫長留。”


    所以啊,大國帝王的後宮裏人真不少,公主本以為楚王是太後所生的,原來並不是。


    奚官說完這些,向公主長揖了一禮,“殿下一路勞頓,好好歇息吧。下臣過會兒命人送些果子點心來,等晚膳時分,再將膳食送進殿下臥房。”


    綽綽把人送到門外,等奚官一步步去遠了,回身趴在欄杆上眺望,“這上邦大國比我想象的要好,殿下看,那個白色的尖塔,是不是楚王殿下出家的達摩寺?”


    公主踢了鳳鞋,已經倒在床上了。枕席間彌漫著一股沁人的香氣,這種熏香膳善國沒有,深吸一口,睡意便滾滾而來。


    “管他呢,有要緊事也不許吵我,等我睡醒再說。”公主抱著枕頭咕噥。


    綽綽道是,正好她的包袱還沒收拾,見公主呼吸勻停,便退出寢室,輕輕關上了直欞門。


    第5章


    “轟”地一聲,附近寺廟的暮鼓敲響了,隆隆的鼓聲貼地而走,翻滾著,悶雷般一路橫掃過街市裏坊。


    公主在被褥間扭動一下,半夢半醒間,腦子昏沉沉的。


    以前在膳善,實在沒有這樣的困擾,時間過得很慢,白日十分冗長,公主每天的生活就是讀一點書,學著做一點簡單的女紅。國主隻有她一個妹妹,對她的要求很低,隻要她能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對於韭菜炒蛋是先放韭菜還是先放蛋,這種深奧的問題國主覺得沒有必要探討,反正公主永遠不會下廚。


    於是公主被養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這是整個膳善皇室公認的,不接受反駁。


    公主心裏不大服氣,但混吃等死是作為公主的美德,隻好默認了。午睡的時候,她夢見了扜泥城外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坐在寶座上,四周堆滿馬奶葡萄的場景。正感歎葡萄粒粒飽滿如同橄欖石,珠宮牆上的雲母裝飾掉落下來,那麽老大一塊,差點砸到她的腦袋。


    公主終於徹底清醒過來,撐著身子坐在被褥間,看簷下光影往來。


    體態曼妙的婢女挑著燈籠輕悄走過,光瀑溫柔打在蒙窗的鮫綃上。包金龍頭鉤向上頂起,光也隨之緩緩升高,隻一瞬,雕梁下便有成串的光點,不激不隨地,在夜幕的稱托下兀自生輝。


    直欞門被人躡手躡腳拉開,綽綽把頭探了進來,見公主已經醒了,大力招手說:“殿下快來看,這兒能看見整個都城的夜景。”


    公主披上披帛,趿起軟鞋往外走。這樓果然像奚官說的地理位置絕佳,高站一隅就能遍覽全城。公主說“哦喲”,帝都不愧是帝都,連天的霓虹縱橫交錯,串起了十裏夜市。蒼勁的樓宇或巍峨或嶙峋,乍看上去,像夢裏光怪陸離的異域。


    公主一手支著欄杆,托腮說,“上國的夜景,比我們扜泥城強點兒,真想出去逛逛。”


    豈止是強了一點兒,公主實在太賣家鄉麵子了。


    綽綽微微前傾,半個身子懸在樓外,閉著眼睛享受清風拂麵,“這可不是膳善國,殿下不能隨意出門。再說楚王又不在,殿下逛個什麽街。”


    公主覺得納悶,“楚王不在,我就不能逛街?”


    綽綽說:“一般書裏都是這麽寫的,男女要增進感情,才相邀一道逛街。”


    公主白了綽綽一眼,“少看些雜書吧,年紀輕輕不學好,誰說逛街非得男女同遊?”


    綽綽囁嚅了下,“那殿下說怎麽辦?”


    公主抬起左手,腕上的手環在燈下回蕩出柔和的光暈。


    娑婆樹的樹皮長得像月桂樹皮,就算不能完全掩蓋飧人的味道,也可以中和後揮發向四麵八方,借以擾亂鑊人的判斷。


    “怎麽樣?走不走?”公主問。


    綽綽還有些猶豫,“今天剛入城,路邊上那些男人都直勾勾盯著殿下,還衝您打口哨。”


    公主大度地寬慰她,“那是被本公主的美貌迷暈了,隻要我戴上麵紗,沒人會在意我的。”


    說幹就幹,公主膽兒大,綽綽膽子也不小,她替公主重新綰了個簡單的螺髻,頂上插了支滴珠的簪子。為了讓外麵的人一眼就看明白她們的來處,還悄悄弄來兩件婢女的公服,給公主穿戴起來。


    公主站在銅鏡前照了照,袒領太寬大,找快帕子蓋在胸前再係上裙帶,這麽一來就齊活了。然後和綽綽一人一塊麵紗別在鬢邊,繞開了有魚等人的視線,從綽綽探好路的後門溜出去,一下子紮進了人潮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窈窕如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尤四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尤四姐並收藏窈窕如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