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驚詫不已,拿筷子一指,壓聲問:“齋菜裏怎麽會有肉?”


    釋心道:“這是素肉,初一十五民間布施的,口感像肉罷了。”


    公主恍然大悟,看看,人多麽善於在夾縫中尋找活著的樂趣。出家人不能吃肉,就做出類似肉的素菜來,既不破戒又成全了齋菜的多種口味,真是一舉兩得。


    公主問:“你吃素肉嗎?”


    釋心以為她又要往他碗裏加菜,便說不吃。結果他話音才落,就見公主的筷子伸過來,把他碗裏的素肉夾走了,邊吃還邊說:“浪費是可恥的,我來幫你一把。”


    終於這舉動引來了鄰桌僧人的側目,一個個都愕著兩眼,開始懷疑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麽淵源。


    釋心無可奈何,同行的幾日,公主和他分食的次數多不勝數,彼此都已經習慣了,但在別人眼裏卻很怪誕。新來的夥房大娘竟然會從釋心大師碗裏夾菜吃,這對於知道釋心來曆的眾僧侶來說,無異於石破天驚的爆炸性發現。


    公主終於也察覺不對勁了,當即將錯就錯,喋喋說:“你這孩子,這麽大了還挑嘴,素肉怎麽了,它是素菜不是肉!阿彌陀佛,別糟蹋了善男信女的一片好意……哎呀,你不吃,大娘幫你吃,看嘛,明明很好吃……”


    所以這是出於長輩的勤儉持家?類似發現孩子吃不完,順理成章清理戰場?這麽一想倒也說得通,不過就是釋心大師這“孩子”年紀太大了點,大娘的關愛用在他身上,有種淡淡的違和感。


    釋心的強大,強大在內心恒定,無論引來多少側目,他都能巋然不動。


    公主呢,可是當著膳善全軍發表過講話的,三百人的小陣仗完全不打怵。


    當局者光明磊落,別人就無話可說,她飯量小小,幾口素菜一個飯團就吃飽了。圓覺是個好孩子,見她吃得少,探身過來問:“大娘,我的素肉你要吃嗎?還有你為什麽總喜歡把飯捏成飯團?”


    公主忙擺擺筷子,謝絕了他的好意。她隻和釋心大師不見外,不是和所有人不見外。別人碗裏的東西怎麽能亂吃,吃了釋心大師會不高興好嗎。


    至於飯團,公主笑著說:“我小的時候不愛吃飯,我娘就把米飯捏成團,說吃多了會長得像飯團一樣白胖白胖……”


    後來這個奇怪的習慣一直保留下來,反正她也不覺得麻煩。將來有朝一日,有個人願意無償給她捏飯團,她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圓覺哦了聲,證實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疑惑,“果然大人的話不能盡信。”


    公主一怔,扭過頭瞪著圓覺,“你這是什麽意思?諷刺我長得黑嗎?”


    圓覺說沒有,趕緊悶頭扒飯。


    釋心已經吃完了,都沒招呼公主“慢慢吃”,放下筷子收拾好餐盤,起身走出了飯堂。


    公主也沒往心裏去,之前進夥房幫工,因為釋心大師一直不回來而懸心。現在他人在達摩寺,公主如今是四平八穩,內心充滿安全感了。


    這是種很神奇的感覺,像那時候在野外風餐露宿,有他不害怕被其他鑊人襲擊。現在混跡於人堆裏,公主自覺不是那種長袖善舞的性格,有了釋心這個比她更不擅交際的人托底,她偶爾的孤獨,起碼有個人能理解。


    反正很開心就對了,下半晌沒什麽要緊事,午飯過後夥房也有小沙彌打掃,她作為不收工錢的善女子,那些重體力的活兒用不著她幹。讓她幫著打飯,是硬給安排的事由,要不然沒道理在廟裏混三餐。


    公主吃完了飯,愉快地到處溜達一圈消食,恰好遇見主事大和尚,忙熱絡地上前合什一拜,“大師父是大忙人,我有事想與大師父商量,竟一直沒找到機會。”


    主事兩手數著菩提,笑道:“明日有法會,許多瑣事需要張羅,這兩日確實一刻也不得閑。施主找貧僧有何事啊?”


    公主站在高大的梧桐樹下,枝葉間直射的日光晃眼,她稍稍避了避,一手搭起涼棚遮擋,很真誠地說:“承蒙大師父一片善心,收留信女在寺裏。這兩天我給夥房幫工,諸位大小師父也都照應我,可我吃得多幹得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主事很和善,雖然不明白一個黑成那樣的人為什麽還怕曬太陽,卻也主動把避陽的地方讓給了她。


    “施主不必有負擔,寺廟大開方便之門,別說施主是出了力的,就是那些老弱不能行動者,我們也當伸援手。”


    公主點頭不迭,“話雖這麽說,我每天隻管打飯,工作實在太輕省了。大師父知道的,我遇人不淑,閑下來就想東想西,於身體不利。所以我想,是不是能為寺裏多分擔一些,比如管理一下沙彌的住宿,大師們的禪房。冬天領被褥,夏天發涼席什麽的,也算信女為寺裏多做了一分貢獻,大師父覺得怎麽樣?”


    不能打擊任何一個急於實現自我價值的人,這是主事大和尚抱定的宗旨。他想了想道:“施主若是有這個想法……恰好管理禪房的僧人要去栲栳城搞佛法交流,那貧僧暫且就不指派別人接替,先由施主代管吧!禪房平時基本沒什麽事,等於是掛個虛職。寺裏的僧侶個個都有很強的自理能力,施主隻需偶爾給他們分發些青鹽之類的物品就可以了。”


    公主說好好好,“都交給我,我些許認得幾個字,記賬不成問題。”


    主事頷首,順手交給她兩把鑰匙。兩間庫房裏存放著日常用品,公主在成卷的涼席間翻找,挑了兩卷最光滑,毛刺最少的往腋下一夾,便往釋心的禪房去了。


    提前兩天入寺不是沒有好處的,起碼可以先探清他下榻在哪裏。釋心的住處和普通僧侶不一樣,大概礙於他身份的緣故吧,也或者方丈對他是否能夠長久出家存疑,並沒有給他安排大通鋪,而是在柿子林盡頭,專僻了間禪房給他。


    公主走在青磚鋪就的小路上,小路蜿蜒很有情調。那間青瓦禪房離後山不遠,處在地勢稍高的位置,一段直道一段台階。現在是初夏,如果到了深秋樹葉落盡,紅柿子掛滿枝頭的時候,應當是另一幅古拙的風景畫。


    公主站在台階上四下望望,沉醉於這沒有天敵的青山綠水。正身心自在的時候,眼梢瞥見釋心從禪房裏出來,一手拿著書,一手撚著菩提,看見她出現,分明往後退了一步。


    嘖,這麽害怕幹什麽!公主堆了個笑臉,滿含詩意地說:“這裏景致真好,本公主忍不住暢享,將來柿子成熟的時候,我們在樹下搭個桌子,抬頭一口柿子,低頭一口螃蟹,那日子,必定像神仙過的一樣。”


    沒有生活常識的人,連發言都是如此五毒俱全。


    釋心說:“柿子和螃蟹不能一起吃,吃了會鬧肚子。”


    公主聽了,滿臉納罕。她的身體天生能融合一些古怪的東西,以前並不知道自己有這項異能,等到了天歲,莫名其妙中了幾回毒,卻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她才想起小時候吃東西真的毫無忌諱。


    “柿子和螃蟹不能一起吃,原來是真的啊。”她喃喃自語,“我那時候還以為綽綽騙我呢,因為我吃過,並沒有鬧肚子。”


    釋心倒有些憐憫她,“以後多聽人勸吧,犯衝的東西少吃,吃多了對腦子不好。”


    犯衝的東西吃多了,不是應該對腸胃不好嗎,為什麽影響的是腦子?


    公主本來挺感動,以為釋心大師終於想起關心她了,結果聽到這裏就有點不高興,嬌嗔道:“我雖然耿直了點,但我也不傻,大師借機內涵我,別以為我聽不出來。”


    釋心不置可否,算是默認了。


    山林間有風吹來,初夏的季節仿佛未到達這裏,氣候的轉變,隻有草木知道。


    天氣很好,半山以上日光大盛,半山以下山色濃得像墨一樣。釋心大師白衣翩翩,風吹過他胸前的佛珠,那木色紋理間掀起淡淡的檀香味,這樣出塵的人,如果蓄上發,定會有名士般的風流蘊藉。


    公主抱著欣賞的態度望著他,他大概是察覺了,整了整袖子問:“施主來我禪房,有何貴幹?”


    公主經他一提點才想起來,忙示意他看腋下草席,討好地說:“我給你鋪床來了。大師不知道,我雖然貴為公主,但自小的願望是當個賢妻良母。你看我已經進了夥房,可以照顧你吃,剛才主事大師父又把管理僧侶住宿的重任交給了我,以後我還可以照顧你住。人間瑣事一半由我負責,你看我們多有緣。”


    公主笑得爽朗,夥房大娘又兼禪房管理員,果然技多不壓身。人一旦有了底氣,腰就挺得直,進他禪房看一看是職責所在。公主邁進門檻後,四下打量了一番,這禪房不大,布置得清爽簡潔,東側有打坐的蒲團,西側是床榻,條件看上去很艱苦,但出家人講究的就是簡樸。


    公主很慶幸,好在現在天暖和,鋪草席比鋪褥子簡單多了,於是擺開陣勢準備大展身手。


    誰知剛想動手,草席就被他接了過去,釋心說:“不必勞煩施主,貧僧自己來。”但是麵對兩條草席,他又有些彷徨。


    公主見他遲疑,很好心地告知他:“另一條是給我自己準備的。”


    從古至今大概從來沒有過自備寢具的公主,明明身份高貴,卻又如此卑微。公主在和釋心大師打交道的過程中,漸漸找到了適合相處的方法,那就是裝可憐。出家人有個共性,無條件同情弱小,總想用自己博愛的胸襟感化一切妖魔鬼怪。如今這妖魔鬼怪變得可憐又無助,釋心大師是不是應該割肉喂鷹,意思一下?


    “我……”公主開始醞釀情緒,“我六歲沒有母親,一個從小沒有母愛的孩子,內心傷痕累累,就算錦衣玉食也無法彌補這些缺憾。沒有母愛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造成我膽小怕黑,不敢一個人睡,隻有在大師身邊,我才能感到一絲絲的安慰。我聽說大師的母親也去得早,所以你十四歲便率領軍隊南征北戰,其實你也缺愛,我懂。”公主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沒關係,我們可以給彼此安慰,寒冷的黑夜裏互相取暖。大師,何不解開你的心結,敞開你的心房?雖然你是鑊人,我是飧人,也不妨礙我們和平相處,愛上對方……”


    到最後竟有點害羞,其實“愛”這個字眼,說出來比做出來更需要勇氣。


    公主含情脈脈瞥了眼釋心,誰知他表情空洞,隻道:“施主不必多言,帶上你的草席,回去吧。”


    奇怪,他居然一點都沒被感動嗎?公主傻眼,“你念佛念出了鐵石心腸?”


    不過想想也是,哪有和尚會光明正大讓女人住進自己的禪房,她本來也是碰碰運氣,心裏知道希望不大,因此被拒絕也不覺得有什麽難堪。


    一計不成,她又生了一計,“草席還是留下吧,我有空的時候過來睡個午覺也行啊。還有我這臉……”公主摘下痦子,吹了吹那根黑毛,“一天七八個時辰帶妝,臉也受不了,你得容我偶爾到你這裏卸個妝,等準備晚飯的時候再打扮上。”


    釋心很想問她憑什麽,但摘下痦子那塊露出了皮膚本來的顏色,對比周圍黑得發亮的,這塊簡直像白癜風一樣。


    這人為達到目的,真是不擇手段。釋心別開了臉,“柿子林雖然鮮少有人來,施主在也萬分不便。貧僧的心意已經和你說過多次了,請施主不要再難為自己了。”


    公主笑眯眯的,把痦子又粘了回去,“我也說過很多次了,本公主沒得選。以後不要再說這話了,我聽了會不高興,不高興起來誰也哄不好,我脾氣很大,連我自己都怕。”


    釋心大師果然沉默了,看來是被她鎮唬住了。公主有時候很慶幸自己的身份,因為這個頭銜,她所有的蠻不講理都可以合理化。


    見他不表示反對,公主就很高興,望望禪房外的青山,舒坦地伸了個懶腰,“忙了半天都沒顧上喝水,好渴……”


    說著轉身去夠桌上的茶壺,不料那麽湊巧,釋心大師的手也探過來。公主知道,他是聽見她的自言自語,打算給她倒水吧!


    看看這手,骨相清秀,指尖潔淨帶著禁欲的氣息,眼看要和她碰上了,微頓了下,試圖折返。公主這回動作比腦子快,想都沒想就握了上去,這一握,心頭頓時大跳,和以前死皮賴臉的廝磨不一樣,居然握出了一種情竇初開的味道。


    第29章


    他的手看著那麽清瘦, 手背上還有蜿蜒的傷痕,可他的掌心是柔軟的。掌心軟的人心也柔軟,沒想到這個昔日殺人不眨眼的戰神, 會長著這樣一雙溫情的手。


    公主下意識又緊了緊,不知他是呆住了, 還是別的緣故, 居然沒有立刻掙脫。停頓的那一瞬, 就像私定了終身,公主黑黝黝的妝容很好地掩蓋了兩頰的紅暈,腦子暈陶陶, 喝醉了酒一般。


    然而也就是須臾, 釋心回過神來,白著臉掙開了,轉過身去合什念了聲“阿彌陀佛”。


    公主有點尷尬, 他的一轉身和一閉眼都可以在無形中築起一堵高牆。她穿不過去,這不是臉皮厚薄的問題, 是人性的壁壘, 她要是硬闖,恐怕會臉先著地。


    “那個……”公主無措地搓了搓手, “我不是故意的,是它自己握上去的。”


    他不說話, 背著身低著頭,《金剛經》念得喁喁的。


    這就是不願意理她了, 公主失望地想, 釋心大師再次被輕薄,一個鑊人在飧人麵前混成這樣,一定覺得很丟臉, 很委屈吧!


    得給他時間自愈,公主蹉著步子說:“我走了,你晚上記得來打飯,我給你留好吃的……不來就是心裏有我,你可一定要來。”


    公主帶著淡淡的惆悵走出禪房,外麵山風席席,林間鳥鳴啾啾,卻不知為什麽沒有了來時的心境。公主失魂落魄地想,別不是戀愛了吧!


    怎麽會呢,他們之間屬於交易關係,她是被迫來上國的,也是被迫糾纏這個和尚。這一路上她帶著戲謔的心情,不斷把脖子放在鍘刀底下試探,到現在變成一摸小手就膽戰心慌,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公主高一腳低一腳,走得四肢不協調,從後院藏經閣經過,掃地的武僧看見了唏噓不已,“真可憐,這大媽還有佝僂病。”


    公主沒理他,渾渾噩噩走進夥房,大灶上已經蒸起了新一輪的饅頭,熱氣蓬蓬,雲山霧罩,像極了公主現在的心情。


    圓覺搬著蒸屜經過,看見她便“咦”了聲,“大娘到哪裏去了,半天沒見到你。”


    公主說:“心裏難過,找個地方靜靜。”


    圓覺剛入寺不久,沒法熟練運用佛經勸人,忖了忖道:“大娘你是個聰明人,從那顆聰明痣上就看出來了。不要庸人自擾,緣來緣去都是命中注定,阿彌陀佛。”


    公主看了圓覺一眼,“如果拋棄我的男人痛改前非,又想贏回我的芳心,你說我該怎麽辦?”


    圓覺翻眼,“別問我,我還是個孩子。”說完便轉身走了。


    對啊,公主想,孩子知道什麽,果然人的悲喜都不是相通的。不過公主真不是多愁善感的脾氣,她疑惑了一陣子,看站在灶頭上的夥房僧人揮舞著大鏟子往菜桶裏裝菜,看了一會兒,就把之前的種種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外麵敲起了暮鼓,開晚飯的時候到了,公主照舊站在長桌前挨個兒給僧人們打飯,然而直到飯菜都見了底,釋心大師也沒有出現。


    公主舉著銅勺心想,釋心大師很有骨氣,完全不怕她誤會。她隻好偏頭問圓慧:“釋心大師怎麽沒來吃飯?”


    圓慧隨口道:“我先前見他進了有悔殿,今晚大概不會來打飯了。”


    據說有悔殿是僧人犯戒之後,靜心思過的地方。公主不明白,不過就是摸了一下手,釋心大師就覺得自己髒了?那初次交鋒還是在床上,他豈不是得把自己的肉都片下來,以保證自己一塵不染?


    男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公主鬱塞地想,多大點事,竟連飯都不吃了。沒辦法,她隻得拿帕子包了兩個饅頭揣上,問明白有悔殿在哪裏,趁僧人們全在進餐,溜過去給他送飯。


    轉了好大一圈,終於在一棵巨大的古樹後找到那座僻靜的殿宇,遙遙看去,心頭不由生怯,殿內燈火輝煌,四壁卻雕滿怒目金剛。殿宇正中是一座巨大的,慈眉善目的佛像,那佛垂目凝視蒲團上跪著的人,釋心的背影在佛光普照下,有些伶仃的模樣。


    公主挨到簷下,打算進去看一看。正想抬腿,佛堂一側走出個上了年紀的老和尚。


    釋心恭敬地向他合什,叫了聲西堂長老。公主努力聽,隱約聽見他們之間的一點談話,老和尚問:“何以心生悔恨?”


    釋心道:“神不得清淨,心有魔障。”


    老和尚數著菩提道:“心有魔障,即是心有掛礙,世間法不空,與般若有掛礙,等於眼中有沙,肉中有刺,故有凡夫生死、顛倒夢想。”


    釋心垂首說是,“請長老點化。”


    老和尚道:“真正的清淨心,是不念過往,不住肉相皮念,物來則應,過去不留,你做到了嗎?”


    釋心沉默了下,附身說沒有,“弟子六根不淨,尚能見世間之惡,也動過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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