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一聲歎息,看來隻有另外設法了。他出國多年,對本市行情不熟,即使再有想法,明天也得與明玉商量了再定。下意識地,他沒把明成考慮進商量的人選中去。


    四


    儀式上,雖有蘇母的姐妹妯娌哭得抑揚頓挫,成調成曲,但大家心裏公認場上最有良心的是明成夫妻,瞧這兩個人,小夫妻扶持著泣不成聲不說,那媳婦兒還哭得站都站不穩,雖然都沒像老一輩那樣哭出聲來哭岀調來,可一臉悲傷至痛,那是怎麽都作不出假的。


    明哲一直扶著父親。蘇大強真是行同瘋狂,上來就拿頭往上麵撞,明哲一個人都不夠,還要另一個親戚一起抱著才行。唯有明玉一個人雙手插在大衣袋裏遠遠站著,仿佛她參加的不是母親的葬禮,而是幫人過來盡盡禮而已。所有親戚朋友都說,果然冷心冷麵,不是個東西,看來這年頭隻有這種沒良心的人才能發財。


    明玉隻在最後時刻脆弱了一下,但她走了出去,走到外麵讓冷風吹著,將發熱的眼皮冷靜下來,將欲流的眼淚吞回心裏。這滴眼淚,她不打算流,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在眾人麵前,流給他們看見。她不需要用眼淚證明什麽,但需要用沒有眼淚證明什麽。別人說人死為大,天下無不是的母親。對,她可以因為死亡而寬宥她的母親,但是她不會愛她的母親,也不打算不希望不想讓人錯會她會愛她的母親,她在這個問題上立場堅定,旗幟鮮明。


    明哲扶持著父親送完客人,打量全場找不到明玉,心中很是不滿。母女雖然行同陌路,但是明玉這麽表現,太過了點,害的其實是她自己。而明成夫婦看著卻讓人心疼又敬服。一身黑的兩個人堅強地站得筆挺,向每一個告別的親朋好友欠身致謝,讓所有到場的人感受到,蘇母是個值得尊重的人。


    四個人辦完手續領了骨灰盒出來停車場,才看到明玉豎著大衣領子斜坐在車頭,一手手機,一手香煙,正忙得不可開交。四人心中都很是哀慟,看到明玉如此不當回事,眼中不約而同流出憤怒。明哲本來還想與明玉商量如何安置父親的事,見此無話可說,拍拍車頭提醒明玉他們已經到場,然後說了句:“明玉,你忙你的去,我們回家了。”


    明玉沒有即時回答,又對著手機說上幾句,才結束通話,卻對著朱麗道:“你今天的姿勢,讓我想起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傑奎琳·肯尼迪。”


    明成聽明玉的口吻不無諷刺,不由怒氣衝頂,“你什麽意思?這個時候尋我們開心,你還有良心嗎?”


    “我有沒有良心,你沒資格評論。至於尋你們開心,你配嗎?”明玉冷著臉,滿臉都是不屑一顧。當時她看著明成夫妻慟哭時候就想,這倆人跑了一個米飯班主,如此傷心總算還是有點良心。


    朱麗哽咽著道:“何必呢,對我們有怨氣,何必拿到今天來現?很標新立異嗎?”


    明玉冷笑:“你不覺得今天是很好的機會嗎?大哥,沒事我先走,你什麽時候需要用車,打我手機。”


    明成也是冷笑:“那麽,謝謝您大駕到場。”


    明玉依然冷笑:“蘇明成還輪不到你代表蘇家說這句話。”


    “對,你最配。仗著有幾個臭錢撐腰杆子。”明成火了,還是朱麗伸手抱住他不讓他衝動。


    “很可惜,你有本事也拿出那幾個臭錢來,你有種別問家裏伸手要臭錢啊。我說你不配就是不配,論對蘇家貢獻,論為蘇家犧牲,你排最末尾還是看你有蘇家血緣份上。你敢捫心自問?”今天明玉看著明成在被他榨幹的母親麵前假惺惺博取同情,眼裏真是看出血,這等功力,拿去演戲多好。偏生又一副姿態好看的樣子,怎麽看怎麽上流,她偏要揭他們的短。明玉吵起架來語速跟機關槍似的,別人插嘴都休想。那架勢,讓朱麗不由得想到菜場小販的手段。


    “都少說一句行不行?回家去吵行不行?別讓人看笑話行不行?”明哲終於忍不住,大吼一聲介入。


    明玉將煙蒂往地上一甩,衝明成冷笑:“看大哥麵上,放過你。”


    明成頓覺一腔熱血從心口衝上顱頂,掙開朱麗的阻擋衝上前去。明哲一看不好,忙將骨灰盒往車頂一放,衝上去拉住明成大衣,手勁使偏了,手指被扯得如折斷般地痛。但他還是順勢上去抱住明成,推著明成往回走。一邊扭頭對明玉喊:“明玉,你回去,自己回去。”


    明玉倒沒想到明成會動武,愣了一下,打開車門鑽進車裏,咬牙發動車子就走。她匆忙中沒看見車頂還有一隻骨灰盒,朱麗卻是看見,打著招呼要她停車。她壓根就不想理朱麗,發動車子就“轟”一下加速到最快,揚長而去,將個母親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頂蓋摔裂。總算骨灰還有布袋裝著,沒有四散飛開,但袋子掉進汙泥裏還是對在場四人最大的侮辱。即便是明哲,此時也氣得跳腳了。明成先衝上去,小心捧起小布袋放回摔裂的盒子裏,這下他珍而重之地自己抱著,不肯再給其他人。


    朱麗回城就讓明成送她去事務所,她手頭還有幹不玩的活要做,即使眼睛哭得紅腫模糊也得去做完。蘇家父子三人則是回到父母家,蘇大強將老婆骨灰供上,三人一起默默看著三柱清香燃盡。明哲在心中想,以後,理該是他來當這個家了。他該如何當好這個家?他在國外,管得過來嗎?今天一吵,明玉與明成已經勢成水火,或許他們早就勢成水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隻是媽沒讓他知道而已。他是不是該就中調和?


    明成則是又悲又氣,獨自坐在窗邊呼哧呼哧地,終於明白媽以前說的有理。媽叫他避免與明玉吵架,說他不是對手,書生與潑婦吵架從來隻有輸。吵不過動手的話,他更不占著理,男人打女人什麽時候都沒理。看來這世上還真隻有媽一個人治得了明玉。可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蘇大強眼看清香燃盡,而兩個兒子都直愣愣突著眼睛盯著香火不語。他隻有怯生生主動開口了。他認準了明哲,昨天過來,他已經看出,明哲是個肯挑擔的人。“明哲,那我……那我怎麽辦啊?”


    明哲回過神來,但還是沉默了會兒,才問明成:“明成,本市銀行有沒有保險箱業務?爸從來沒有當過家,他那些票證還是都放進保險箱裏吧。”


    明成點頭:“有的,不過要收租費。不如放進我在銀行開的保險箱裏。”


    蘇大強連連用眼光向明哲示意此事大大不可。明哲道:“還是單獨開吧,各自取進取出也自在一點。租費我來付,天還早,我陪爸去做一下。明成,你有沒有什麽要忙的?先去忙吧,晚上再去找你。”


    明成想起停車場偽作很忙的明玉,又是心頭火起,道:“再忙也不在這一時,今天什麽日子啊。我載你們去銀行。大哥你什麽時候走,機票什麽的有沒有落實?今天一起辦了吧。”


    明哲聽得岀明成話裏有話,但當作沒聽見,起身道:“事不宜遲,一起去吧。明成,爸拿出簽證之前,需要你照顧他了。爸……”明哲斜睨了父親一眼,還是沒好意思說爸有點糊塗,含含糊糊地道:“你多擔待著點。今時不比以往,媽不在了,我們做兒子的該挑起擔子了。”


    明成點頭。不知為什麽,接到母親死訊,聽到老父哭哭啼啼聲音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悲傷,心中也生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為蘇家做點什麽。聽著明哲這麽說,他很有共鳴。“哥,你放心,這兒的事有我。我會多用心的,爸簽證拿出前住在我家,我會照顧好他。”


    明哲聽著明成這麽實心實意的說話,一下放心了很多。人都是一步步長大的,希望明成能成熟。而且他也隻有將爸暫時托付給明成了,明玉那兒,他更加不敢托付。今天一見,他心中都寒,明玉翻臉起來,他們幾個人的嘴沒一個是她對手,她什麽狠的都說得出口。骨灰盒被她無意飛到地上那幕尤其讓人寒心。爸放明玉那兒,估計隻有惟命是從的份了。其實他心中是最希望爸一個人住,這兩個弟妹都不像是很能托付的人,無奈這個當爸的實在扶不起,隻能擇木而棲。


    明玉因為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超時,後麵的行事曆大大打亂,隻得先取消前麵幾個內部會議,直接奔赴地處溫泉山穀的度假村,拜訪一家重要客戶的新任總裁。這家客戶原總裁封刀退居幕後,估計是垂簾聽政,眼下當政的是他兒子,一個擁有美國名校mba身份的驕子溫瑋光。


    溫瑋光不直接接手與明玉公司的業務,但是他既然路過本地,明玉當然得上門禮節性拜會,而且按照計劃,將共進晚餐。明玉讓助理先自登門幫她為無奈遲到道歉,她自己將車開得飛快,輾轉重重山頭來到溫泉度假村。


    溫瑋光聽說對方江南銷售公司老總因為家母喪葬得推遲一步到來,當然沒法責怪,但也懶得陪手下人敷衍,獨自出去外麵散步。溫泉山穀的空氣很好,雖然才值早春,新芽未曾吐綠,但江南山頭遍布青青翠竹,遠近竟無一絲初春的蕭瑟。沁甜的空氣混合著極淡的溫泉硫磺味,整個環境似乎充滿蠢動的活力,令人忍不住想做幾下擴胸運動。


    非周末時間,度假村裏人很少,溫瑋光閑閑地在大路中央走著,非常愜意。沒想到走到一半時候身後有車子來,他隻得讓開,看著一輛白色奧迪a6飛一樣加速開過。心說什麽俗人,這麽好環境裏麵也不懂開緩幾步四周看看。他見那車停在不遠的停車場,一會兒裏麵先伸出一條長腿,看鞋子,應該是女人。溫瑋光啞然失笑,原來是女人,那就是了,女人開車全無理由可講。但那長腿伸出好一會兒,才有個全身墨黑的人鑽出來,身形瘦高挺拔,極短頭發,遠看有點男人風度。而後,那女子一手夾包,一手拿著手機接聽,撩開兩條長腿快步過來,大衣下擺飛揚輕舞,竟是一流的瀟灑。


    溫瑋光與大多數男人一樣,好色,但好有氣質有風度有檔次的色,看到這等風度,頓時心愛慕之,直直地衝著那女子走過去,正正地迎到她麵前,越看越有味道。隻聽見那女子飛快地講著電話,“我到了,哪個房間?他們總裁出去了?找一下……”,連說話都聽著有味道,低沉中性,似乎帶著性感的慵懶。


    來人正是明玉,可是明玉電話說到一半說不下去,因為前路被人傻愣愣地擋住,她不得不抬頭,見前麵是個穿著人模狗樣的男子兩眼發光地盯著她看,隻差嘴角留下哈喇子。明玉不得不掐掉電話,冷冷看著麵前的人。這種人,天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麽,繞過去,他搞不好伸手在你屁股拍上一把,反而惹一肚子惡心。對罵,值得嗎?


    溫瑋光被明玉的冷眼冰得回過神來,忙掩飾地笑道:“小姐,我姓溫,想認識你。這是我名片。”溫瑋光掏出來的名片不是他平時生意場上常用的名片,而是隻有名字電話的那種私人名片。


    但明玉一看卻是哭笑不得,原來她趕著來見的重要客戶新上任太子就是眼前這個人,這個色迷迷的中等偏矮男人。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回頭路,終於還是沒走開,生意要緊。明玉調整一下呼吸,帶著揶揄的笑,落落大方伸出手道:“原來是溫總,我蘇明玉,抱歉我遲到一個多小時。”


    溫瑋光一下很是頭大,他向來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再說從美國公司回來,新上任國內高位,本來就想給人一個端莊的印象,他是來幹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太子黨。沒想到才豁邊迷上一個美女,人家居然是客戶單位老總。其實早該想到,若是尋常花花草草,怎麽可能會開那麽正經的奧迪。


    他硬是愣了會兒,才尷尬地微笑道:“巧了,原來是我早就心有靈犀,一見蘇總就覺得應該是我今天要見的人。來,這邊請,他們都在套房等著我們。”他與明玉握了手,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強硬的女子卻有一隻柔若無骨的手。他不由偷瞧一眼,見這隻手胖乎乎肉墩墩的,手指粗胖,並不是傳說中美女的十指纖纖如蔥管。但在他眼裏隻覺可愛。而且他身量不高,所謂缺啥補啥,他對蘇明玉的纖長美腿一見傾心。


    明玉出道即做業務,她雖然並無太多姿色,但見的色迷迷男人也多了,反而還是現在做了江南公司總經理之後,人家忌憚她的身份,言語舉止之間少了妄動。但總有那麽些賤男人,以講帶著葷色的言語為榮,對於這種人這種事,又不能拿針縫了他嘴,明玉向來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眼睛耳朵自動過濾。麵對溫瑋光,她當然還是掛著微笑,對溫某人的灼灼目光視若無睹。“溫總真能找地方,這裏的溫泉度假村經去年改造之後,環境好了不少,尋常周末不早預定,來了都沒房間。晚上請溫總吃這裏的特產,做得也很不錯。”


    溫瑋光忽然想到對方公司業務員說的眼前這個蘇總遲到的理由,但看看她的神色卻怎麽都不像一個從母親遺體告別儀式上出來的人,心中覺得奇怪,帶點疑惑地問:“蘇總,今天,你方便嗎?如果不方便,等會兒我們談完事,我送你回去。”


    明玉道:“一日三餐總得吃吧。如果溫總忌諱的話……”


    “沒有,沒有忌諱。”溫瑋光連忙否認。但心裏極想找個什麽借口,與眼前這個蘇總單獨共進晚餐。“中午已經在這裏吃了溪坑魚,野豬肉,野蕨菜,野蔥燒鯽魚,還有什麽特色嗎?”


    明玉奇道:“特色都已經被你吃遍了,我沒招了。點菜員告訴你的?”


    溫瑋光笑:“攜程查的。有人在遊記中說到這兒不能不吃這幾味。蘇總,我中午還沒喝這兒自釀的什麽桂花米酒。”


    兩人走路都快,說話間已經到了二樓的會議室,明玉進門便對裏麵她的手下吩咐,“取消這兒的訂餐,晚飯我們另外解決。”然後轉過臉對溫瑋光道:“已經被我耽誤了一個半小時,我們長話短說,這就開始吧?”


    溫瑋光一聲“ok”,拉開一張椅子請明玉在會議桌邊坐下,才繞到對麵他自己的位置。明玉並沒有受寵若驚,給她拉椅子開車門的男士多了,但都是有利益關係的人,各有所圖,她一向心安理得地消受。


    溫瑋光坐下便開門見山,雖然他現在挺不想對著這個讓他心儀的美女談公事。“我查閱了一下檔案,與貴公司的交往,始於貴公司開創之初,幾年合作下來,不僅雙方合作默契,人員交往也熟落無拘。我雖然是新麵孔,但與蘇總剛剛已經一見如故,在座各位也不用拿我當陌生人,一切還是照原來的流程辦事。但是蘇總,我今天來,帶著一點小想法,想與蘇總探討本年度後三個季度的供貨方式。這是我在路上剛剛形成的思路,沒有預先與貴公司打個招呼,先請見諒。我並沒有突然襲擊的意思,也沒打算今天拿出定論,我想就我不成熟的想法先尋求蘇總的配合,看最後能不能具體得以實施。蘇總你看……”


    明玉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原以為隻是禮節性拜訪,沒想到這個溫總卻要跟她談正事。她手頭連資料都沒怎麽準備,看來隻有硬著頭皮應付了。但人家說得客氣,她也不好說個什麽,現在這年頭買方是上帝,何況還是這麽個大買家。她隻有爽快地道:“聽說溫總上任後推行很多新的管理製度,料想溫總在與我們公司有關的原材料供應上會有新的想法,正好我們也想乘機偷學溫總的先進管理思路。如果不出所料,應該是物流管理方麵的問題吧?”明玉不想因為毫無準備而被對方占盡優勢,隻有飛速開動腦筋能抓多少主動權在手就抓多少,一語點破對方的動機,讓溫瑋光沒有花招可耍。


    明玉一語既岀,溫瑋光差點拍桌叫好,他才拎岀一個頭,蘇總已經說出他的尾,這個女人可真有趣。這要是兩人單獨麵對時候,他可就找到人一起玩心眼了。“蘇總客氣,我正有這個意思。我準備在公司推行零庫存,這方麵,非常需要貴公司等幾個最大供應商的配合。”


    明玉沒想到溫瑋光並沒有抓住優勢掌控局麵,而是非常坦誠地亮岀自己的思路,心中雖有點奇怪溫瑋光為什麽如此輕縱良機,但她還是乘勢繼續抓住機會。“按照我們與貴公司的結算方式,貴公司推行零庫存對於我們的流動資金周轉而言,隻有有利。但不可否認,肯定會增加我們物流人員的工作強度。請溫總先談談你的想法,我們今天便可定下大致框架,會後立即分派各自相關人員拿出具體操作辦法。”明玉趁機一口就給今天的會談定下最後的具體基調,免得溫瑋光與她商談細節的話,她沒有準備,拿出來的數據沒有準頭,陷入被動。被動,就意味著以後被對方牽著鼻子走路。那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可憐溫瑋光雖然滿腹經綸,可終是經驗不足少了多端詭計,不知不覺就將今天的大好局麵拱手送人,被對手圈定了基調。他卻兀自不覺得,還想著明玉提出的討論思路與他設想的差不多,很好很好。如此默契對話,料想後麵一定能尋找岀適合他思路的合作辦法,看來他應該第一個就來這裏商談。於是愉快地開始詳細提出他的設想。


    明玉一邊取出一枝鉛筆大致記錄,一邊腦子轉得飛快地消化。總公司早就引入零庫存,還為此配備了全電腦控製的倉庫,進庫岀庫完全是自動化操作,當初為了配合零庫存操作,總公司還招集所有中層封閉學習了兩個周末四天,書麵考試過關才可以穩坐原位,為此刷下不少老臣,有人還揣測這是老總老蒙清除居功自傲的老臣的招數。但那四天學習,明玉確實受益匪淺,今天聽這個名校mba談話,她不會感到陌生。


    也因此,在溫瑋光談岀他的思路之後,明玉有話可說。“溫總,恕我直言,在貴公司原料倉庫零庫存的硬件軟件配備還未完善之前,你的設想如果需要我們配合的話,我們會疲於奔命。很可能,為了實現貴公司的零庫存,我們不得不在貴公司附近設立一個臨時倉庫,以備貴公司臨時之需了,這樣的話,我們既無法縮減流動資金規模,又必須為此額外支出臨時倉庫租賃費用,我們的成本提高隻有羊毛出在羊身上了。這大概是我們雙方都不願意見到的局麵。或者,我們先照溫總的設想小範圍地實施一下?”


    溫瑋光當然考慮過明玉所說的問題,之前已經有其他供應商強烈反對,反對的言辭大同小異,不外是怕額外的麻煩,與額外的費用。但是溫瑋光不想妥協,為了約束公司的產品成本,他早就在來前精算過零庫存可能產生的支出與將節約的費用之間的關係,在一年可以被計算出來的利潤增長麵前,他選擇壓供貨商配合實施他的零庫存計劃,必要時他可以適當提高一點價位以為甜頭。當然,前提是,現在是買方市場。這誰都知道,否則對方們早就不笑臉奉陪,拂袖而去了。


    他微笑道:“蘇總過慮。我給你一條保證,我提前三周給你計劃,讓你安排采料生產和運輸。如果我有計劃外要求,另外商洽。如何?”


    明玉凝眉計算了一下,三周,是極苛刻的時間表,她可以保證生產與運輸,但她公司的原料采購還得受上遊影響,三周期限極其容易出現意外。意外的話,這位溫總肯定會請律師過來跟她洽談理賠。她微笑道:“不夠,無論如何得一個半月。對於溫總這樣業務基本穩定的公司而言,排出一個一個半月的計劃不是件挑戰太大的事,尤其,掌舵的是溫總這樣一位宏觀運籌的老總。但是對我們而言,我們的原料供應商很多是不成規模的遊兵散勇,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實際上,都無法掌控他們的供貨進度,我們不得不要求給個時間餘量。”


    溫瑋光道:“一個半月接近半個季度,市場在半個季度裏麵變化太大,無法精確預測。不可能一個半月,三周再給你延長幾天。我們今天形成一個會議紀要。”


    明玉微微揚臉笑道:“溫總,我們現在怎麽跟菜市場小販討價還價一樣,你要我養岀四十天的雞賣給你,我說不行不行,四十天雞還沒長成,不合算,你又反對,說五十天雞都生蛋了,還怎麽吃。得啦,咱們別給他們看笑話了,就五周三十五天,敲定。你們記錄一下。現在是下午時間五點二十分,散會。我請溫總出去吃特產,你們完善會議紀要,我們九點半回來時候,你們拿出報告我們連夜討論。溫總,你看這樣行不行?”


    溫瑋光在明玉不打腹稿似的劈裏啪啦的飛快語速下,簡直無法插嘴,但卻一把抓住明玉話中與他單獨進餐的重點。他立刻在有意識的情況下,決定中這條美人計,笑嘻嘻地答應了明玉的安排,起身與明玉出去吃不知什麽的特產去,留下兩方手下簡單快餐,籌劃具體事宜。因為有這個緩衝,明玉的手下可以盡情打電話回去公司調用數據,不致討價還價時候無從下手。


    明玉心想,這姓溫的腦子是好,手段也辣,仗著買方的優勢地位對他們供貨單位物盡其用。但好在他初出茅廬,到底生嫩了一些,此時不占他便宜,定下未來操作辦法,更待何時,等他羽翼豐滿嗎?他們公司的零庫存改革早晚施行,她遲早都得與他們簽訂新的操作辦法,不如現在先下手為強。


    走出會議室,緊張的神經鬆懈下來,明玉心中湧上一陣空落落的感覺,好像,非常寂寞,想找個人好好說話。但是,誰是可以說話的?連父母兄弟都不能說話,別人還有什麽人靠得住?她從來選擇將話藏在肚子裏,什麽都不說。話存得多了,就吸一枝煙,吐出煙圈的時候,把壓在心底的憋悶也吐出一些,換來輕裝上陣。人總得有點調節自己的辦法不是?


    她下意識地摸岀一包香煙,但總算考慮到身邊有個人,先伸手遞到溫瑋光麵前:“介意我抽煙嗎?”


    “不介意。”但溫瑋光推開香煙,他不吸,其實也反感別人吸煙。但看著明玉熟練地抽出香煙點火,然後微微低頭沉默著大口抽著煙往外走,忽然感覺岀這個人現在有點重重心事。也是,人家母親剛死,誰會開心得起來。溫瑋光生出惻隱之心,違心地道:“蘇總,我送你回家吧,你別陪著我們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們再談,也給手下一點回旋餘地。”


    明玉被打斷其實也不知縹緲在哪裏的思路,“嗯”了一聲,立刻笑意刷新整張臉皮,道:“溫總難得過來一趟,你時間安排得緊,我不能拖了你的後腿。不過,或許溫總一路旅途勞累……”


    溫瑋光連忙道:“沒有,和你談話很愉快。晚餐吃什麽?”


    “新出的春筍,枸杞芽,等等之類的東西,就在前麵不遠的一個飯店。其實這個季節吃山貨並不是好時機,一冬下來,野豬野兔角麂都又瘦又臭,非得濃油赤醬才掩蓋得了膻味。我們就風雅一點,吃些應時的野菜吧。”明玉幾乎天天泡在酒桌上,對於今天吃什麽這個話題,如數家珍。


    溫瑋光跟著明玉走出度假村不遠,就見一家竹籬茅舍似的飯店,門口掛著同色的細竹燈籠。溫瑋光一看就喜歡,他本想在江南領略江南淡雅的水鄉風情,沒成想一去滿眼的大紅燈籠,十足倒了胃口。這家飯店門麵就討人喜歡。


    進去,是桐油抹麵的八仙桌,碗碟是一色的龍泉哥窯青瓷,配著角角落落的盆栽細竹,眼睛為之一清。菜是明玉點的,非常清淡,馬蘭涼拌春筍丁,油炸薺菜蝦仁春卷,枸杞苗炒豆腐絲,新筍做的醃篤鮮,配下酒的小魚幹,醃筍尖。


    點完菜,看到溫瑋光有點百無聊賴地研究麵前的盤子茶杯,明玉便沒話找話問了句:“溫總喜歡這盤子?好像是青瓷吧?”


    溫瑋光家中收藏豐富,他自己雖然收藏不多,但耳濡目染,還是了解不少。“顏色還不錯,不過厚了點,湯盆端上來可能像人家養魚的荷花缸了。大概飯店用用的怕敲碎。尋常飯店能用這種特色瓷器,算是有眼光的。很多一說到中國古老概念,就搬出青花瓷,看多了就膩了。”


    明玉聽得雲裏霧裏,隻有不置可否地笑,不知道用青花瓷與用青瓷究竟本質上的區別在哪裏。既然溫瑋光說好,那算她歪打正著,他喜歡就行。但這種眼光好的人真難討好,一個不慎,留下笑柄。她忽然想到同樣也是品位高雅的明成夫婦,不由虛心向溫瑋光請教,“溫總,昨天看到一種瓷器,那種白,有點像玉一樣潤澤。好像是國外的,叫……應該是w開頭的,似乎挺有名氣的樣子。不過看著確實漂亮。”


    “啊,wedgwood?”溫瑋光幾乎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對,應該是。”從溫瑋光對wedgwood的熟悉,明玉大致了解到wedgwood可能的價位了。明成夫妻可真有臉,拿著父母的退休金,玩他們的高格調。“是什麽品牌嗎?很漂亮。”


    “英國的,現在國內幾大城市也有賣。好像是代表品位。哈哈。”溫瑋光說的時候帶點輕蔑,曾經一度他剛出去留學時候也醉心於這個品牌,但現在回到家裏,他辦公室現在尋常用的是一套清乾隆年間的粉彩童子戲蓮官窯茶具。“蘇總喜歡什麽瓷器?”


    明玉平時用的是沒一點花的無色透明玻璃杯,就是尋常賓館飯店常見的那種,隻要能看得出上麵有沒有指紋水漬就行,這是她最忌諱的。但被溫瑋光一問,她幹脆再壓低一點身段,笑道:“我沒什麽講究,從來都是超市裏拉一車貨出來,自己用一次性杯子,用完就扔,簡單方便。呃,溫總見笑了。”


    溫瑋光驚訝得差點兒表現在臉上,什麽?這麽個標致的女子居然生活如此不講究?假的吧?否則她怎麽會中意這麽個飯店?那說明她眼光一流啊。或許她是因為忙,所以無暇考慮精致生活?溫瑋光自動為明玉尋找理由,對,一定是因為工作繁忙,所以導致一塊璞玉未開發啊。居然用一次性茶杯,夠有個性,絕對有個性,簡單生活貫徹得徹底。他見多那種在他身邊炫耀品位格調的男女,他自己也總是有意無意地調整自己的品位,將自己修飾成含蓄低調的高貴,開的車子早被他換成不大常見的本特利。他羨慕的是那種看不見的階層,他想借他所了解的道具把自己身邊的金光收斂,或者說是將鑽石之火置換成羊脂玉之潤,也成為若隱若現的看不見。沒想到今天遇到一個真正的看不見,眼前的蘇明玉估計壓根就看不出他全身修飾的ss。不,他絕不認為這是因為明玉的粗俗,他認為這代表蘇明玉雖然打滾於萬丈紅塵,卻依然擁有赤子之心,是塊可以雕琢岀何氏之璧的真正上好璞玉。


    於是溫瑋光便從手中的龍泉青瓷開始深入淺岀地說起,想灌輸他了解的知識給明玉。他了解的也確實很多,果真言之有物,能從他親眼見識過的陶瓷製作流程開始說起。明玉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等有關鑒賞方麵的知識,但興致缺缺,她對生活沒太高要求,也沒太多生活的興致,總體來說,她工作之外的生活可以概括成四個字,吃飯睡覺。吃飯她要求安全衛生,睡覺要求溫暖安靜,這種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活計她懶得講究,也沒精力講究,她隻要滿足基本需求就行。但麵前的是絕對重要客戶,人家一頭熱心地願意說,她就聽著唄,總比讓她自己找話題強。


    但溫瑋光說了那麽多,又是一對一地說話,明玉想不聽都難,她又是個腦筋極好的,十句裏麵起碼有印象九句,記下八句,深刻領會五句,舉一反三三句。這等成績,在溫瑋光看來,已經是孺子非常可教,他更來了興致,認為明玉開始有了興趣。於是他說得更起勁。明玉隻是淡淡地心想,這個溫瑋光還真是好心,換她就懶得多說。所以明玉對溫瑋光也開始另眼相看,覺得他雖然生嫩,可本性挺好,樂於助人。明玉將溫瑋光敷衍得極好。


    吃飯過後,回去度假村又就雙方合作細節討論到深夜,因為有一餐互相了解的晚餐打底,兩人的較量溫和中庸了點,尤其是明玉不再壓著溫瑋光欺他生嫩。


    第二天明玉親自送溫瑋光一行去機場,至此她已經很看得出溫瑋光對她的好感。但明玉沒有響應。她不喜歡溫瑋光,不喜歡這種溫室裏麵長大的精致人,溫瑋光讓她想到明成。


    回來經過市區,看到一家“食葷者湯煲店”,明玉找地方停車下去見識。對於這家“食葷者湯煲店”的老板,網名叫“食葷者”的人,明玉說熟悉也熟悉,說不熟悉也不熟悉。說熟悉,她自從四年前為了應酬需要上本地美食網搜尋特色飯店始,便認識了這個食葷者。這個食葷者估計是個大男孩,愛美食愛旅遊愛熱鬧,因為燒得一手好菜,走的地方又多,吃的眼界非常開闊,極受本市饕餮追捧。一來二去,去年自己出手開了這家“食葷者湯煲店”,成為很多網友聚餐的首選之地。說不熟悉,因為明玉從來不參加網友聚會,所以從來就沒見過那個食葷者,雖然從聚會照片上常見此人驚鴻一現。


    “食葷者湯煲店”店麵不大,一上一下,下麵除了幾個快餐店似的單雙人位置,幾乎滿滿的都是洗得雪白的湯煲,熱騰騰地從蓋子裏透出蒸氣。這一點明玉看了先自喜歡,幹淨。再看湯煲種類,並不是她尋常應酬常見的什麽蟲草洋參燕窩雪蛤,而是非常家常的黃豆豬腳、蘿卜牛腩、扁尖老鴨、雜菌小排等沒噱頭難岀挑考功夫的老實湯煲。難怪整個店堂裏彌漫的是濃濃的純正的肉香。明玉一一看來,幾乎每個湯她都想嚐試,也見有人拎著盒子進來,外買一個好湯帶走。看來生意很好。


    明玉叫了一個蘿卜牛腩,配兩隻小巧玉米窩窩頭,坐一樓大廳吃得非常舒服。期間看到一個黝黑臉膛,高大身材的年輕男子匆忙進出,明玉一眼就認出這就是食葷者。她原以為這等愛吃的人一定肥胖,沒想到是個高大結實,充滿活力的大男孩。明玉忽然想起,對了,此人還是個旅遊的愛好者。她當然沒有上去相認,隻是微微笑著好好認識一下這個食葷者,吃完就走。因為這一頓吃得實在舒服,她想以後沒飯吃時就來這兒蹲點。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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