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單純做研究,這次看的兩種水母不適合養殖了來吃。水母有很多種類……”石天冬想三言兩語給明玉解釋一下,但沒想到話匣子打開,卻說了不少。主要是見明玉愛聽,聽得仔細,他就說得越來越高興。


    明玉對水母的認識僅止於中學生物,沒想到在石天冬的嘴裏,水母竟然是一個龐大家屬,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習性。她由衷地道:“隔行如隔山,還真是挺好玩的。”


    “是啊,是很好玩,與我以前學的課本知識又有不同。我跟老師說,觀察資料交給我整理吧,老師倒也放心我,把整理影像資料的任務真交給我了。回頭我整理了發照片給你,很好看,尤其是夜間拍的那些照片。”


    明玉猶豫了一下,問:“老師是不是怕你把文字資料整理成獵奇小品,而不是科研論文?”


    石天冬被明玉問得噎住,上車後一直歡喜的臉色有點變臭,說實話,這也是他自己擔心整理影像資料時候會出現的問題,怕做得太淺,沒抓住根本。他斟酌了好一陣子,才道:“回頭我多查查資料。”


    明玉想給石天冬提一個忠告,讓他認識到做任何事都不能淺嚐則止,就像她平時給做事漫不經心的手下提忠告一樣,但想了想還是作罷,別傷了石天冬的臉麵。她隻是微笑道:“這下得擠占你遊覽香港澳門的時間了。”


    石天冬聽了明玉的話有點沮喪,隱隱聽出明玉對他的不認可。再想想他還得去香港西餅鋪子打工,明玉已經開上香港富豪才開的bmw745,讓人家怎麽可能認同他?第一次,石天冬不得不正視兩人之間巨大的鴻溝般的差距,這是一種社會認知的差距。這種認知更讓他沮喪。而他毫不懷疑,這應該是明玉一直與他保持不冷不熱距離的原因。


    到達機場,石天冬下車,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看了一下他坐過的位置,怕給人家漂亮的新車留下汙漬。明玉看得出石天冬情緒的變化,但她裝作若無其事地下車,大方伸手與石天冬握別,這才駕車離去。留下石天冬發了好一陣子的呆,也發了好一陣子的誓。可再怎麽發誓,都還是空中泡沫般的藍圖,石天冬隻覺得自己還真是逃去香港的好,否則怎麽見人。


    而明玉離開機場,便將石天冬的事拋到腦後。她料想,石天冬對她的追求該就此結束了。可能,有點遺憾吧。


    或許是明成真的想發憤圖強了,他在這個周日,而且還是在酒後,居然比朱麗起床得早。而朱麗起床跑進主衛後就傳出一聲尖叫,明成衝進去關照,原來隻是因為朱麗宿醉加睡前感慨而哭,今早眼皮腫得像核桃。明成連忙很盡職地安慰她,沒事沒事,大哥與爸爸都已經出門。朱麗終於又恢複小女兒態,這讓明成感覺好了不少。他真有點怕朱麗變成他的媽。


    朱麗走出臥室時候,見明成已經安排下陽光早餐,雖然很簡單,隻有烤土司、酸奶,和香蕉青瓜色拉,可朱麗還是稍微內疚了一下,不好,她這樣每天呆家裏無所事事的老婆卻連一頓早餐都不給老公準備,比較失職。但這一內疚也就是轉瞬,等朱麗從冰箱取出兩隻凍茶包扣在紅腫的眼皮上麵,她的活動能力大受限製,於是,刮植物黃油之類的瑣事當然交給明成。明成安之若素,而且還幫朱麗矯正茶包的位置,隻要朱麗衝他撒嬌地喊一聲就行。


    飯後,明成洗碗,朱麗仰臉頂著茶包依然坐在餐桌邊,“你大哥和你爸去整理老屋那些舊家具了,現在快十點了吧,趁中飯前,我們去取了放你同事那兒的車子,家裏需要去超市大采購了。前兩天你出差,我去超市搬了兩回酸奶,手都累斷了。呀,這回方便麵不用大采購了。”


    說到車子,明成手中的盤子一滑,差點掉落地上。他遲疑一下,鼓起勇氣道:“朱麗,我關進去那幾天,我朋友已經幫我將車賣了。昨天,我們部門不是投資嗎?他們幫我把這筆錢交了。”但他對著水槽,卻不敢會身看向朱麗。


    朱麗一聽全身一震,兩隻茶包雙雙落地,但她顧不得了,盯著明成的後背憤怒地思索一小會兒,怒道:“蘇明成,合著你出差你加班你不說話你裝傻,都是為瞞著我賣車搞投資啊。這回你不會再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跟我說你也不知情了吧。你憑什麽自作主張?這個家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賣車得來的錢我有一半支配權,你憑什麽把我的一半投資出去?而且我早前已經跟你有所提醒,我不是沒有宣示我的一半權利,你這是明知故犯。而且你父親買房子的錢還差十幾萬,你大哥說他全付,難道你昨天在場就一點不害臊?為什麽不說明其實應該是我們全付?我昨天吃飯踢你幾腳你都忘了嗎?或者是你根本就漠視我的意見我的權利?好吧,昨天投資,今天銀行對公的櫃台沒開,你還有機會把錢拿回來。我重申,我反對投資,你立即把投資款撤回來,交給你爸買房。”


    明成早料想到朱麗會雷霆大怒,也知道她會說哪幾句話,他早有思想準備,也早有應答措施。“朱麗,你別動怒,我們部門大家都是踴躍投資,不信你明天跟我一起上班聽聽他們說話。為了爭投資,他們丈人還通過女兒向我們同事施壓呢。這絕對是個我們能控製而且收益良好的投資……”


    “不對,你們投資款是二十六萬,你賣車隻有十幾萬吧?其他十幾萬你怎麽解決?你別是背著我向人寫借條。”朱麗已經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大聲斥問。


    明成不得不回答,雖然這個問題他最不願意答,“我……我問舅舅借了三萬,再問周經理借了十萬。”


    “你……你……”朱麗氣得眼前發黑,胸中雖然有無數理由,嘴上反而說不出話來。她的段位畢竟差於明玉,遇到極端事件,她的嬌生慣養本質顯露無遺。她剛剛被凍茶包撫慰的眼睛流下眼淚。


    明成預料到朱麗會反抗會哭,但真看到朱麗哭了,他還是要上前安慰,可是被朱麗甩了開去。朱麗將自己關進臥室哭了會兒,等冷靜下來,才能卷土重來,問在陽台上吸煙的明成:“你能不能把投資款拿回來?”


    “拿不會來,老沈昨天當天已經拿著錢去訂貨工廠了,而且我們都簽了協議。再說了,拿回來多沒麵子。”


    “你別管麵子不麵子,你說不出口我去說,就說家裏要買房子。你不是說有人踴躍得很嗎?把股份給他去。”


    “朱麗,你說這麽好的機會,我要是給了別人,那不成傻子了嗎?你就等著年底的收益吧,真的不會低,你相信我。”


    “說了半天,是你不願拿回來才是,對不對?你蒙我騙我到現在,是不是還想騙我到底?你連這麽大筆的錢都要蒙我,我憑什麽相信你?而且你究竟把錢扔哪兒去了?我能相信你說的用途嗎?你以前究竟知不知道你昧了你家那麽多錢?你也是心中清清楚楚隻瞞著我一個人吧?你把車子給我拿回來,把投資去拿回來,我有一半權利,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走,立刻去做,否則我周一去你們公司找周經理要去。”


    明成看看手表,有點焦急地道:“朱麗,你別鬧得跟潑婦一樣,講點理,我跟你說了,我是為這個家好,不是拿錢在外麵花天酒地亂來,你別目光短淺隻看到眼前。投資是簽字畫押確定下來的事,怎麽拿得回來?你不會這點法律常識都沒有吧。你看看你,還周一去我們公司鬧呢,怎麽想出來的,你還是斯文人嗎?快別鬧了,大哥他們很快回來。”


    “蘇明成你別倒打一耙,你做出來好事要我替你求爺爺告奶奶放你出來時候你怎麽不說我是潑婦啦?你家買房子我爸媽出力我死命挑剔壓價你假裝出差逃避你怎麽不說我是潑婦啦?你怎麽不說你隻會挖家裏的錢欺負自己的妹妹隻會騙自己的老婆是無賴啊?你說啊,你說啊……”


    朱麗的話正好無意中戳到明成現今最敏感的痛處,他一聽就膝跳反射一樣做出強烈反應,大吼道:“你說什麽?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朱麗眼看著滿臉火燒,怒睜著銅鈴般雙眼的明成揮舞著雙臂逼向自己,立刻想到躺病床上滿臉紅腫的明玉,她嚇得後退幾步,卻被牆擋住,她隻能壯著膽子大叫:“蘇明成,你想幹什麽?你住手,你媽看著你。”


    明成是個被他媽教育得即使潛意識裏也不會冒出打老婆想法的人,即使被朱麗的話擠兌到痛處擠兌得熱血衝頂失去理智了,也不會將拳頭落到朱麗身上,但朱麗一句“你媽看著你”給他帶來一絲清醒,清醒之下立刻條件反射似的想到前不久打人後吃足的苦頭,就跟做了壞事的小孩似的,兩手硬生生收回,放下,背到身後,瞪著眼睛晃了幾下,一轉身衝進書房,但關門前,不忘扔下一句:“投資收不回,求求你別鬧了。”


    朱麗愣愣地看明成扔下這句不知是服軟還是求饒還是嫌煩的話後轟然關上書房們,不由雙腿一軟坐到地上。明成想衝她動粗,媽媽的猜測難道是正確的?朱麗嚇得不輕,連哭泣都忘了,隻會愣愣坐在地上瞪著眼睛生氣。


    還沒緩過氣來,電話響了。響了半天書房那邊都不接,朱麗隻得搖搖晃晃起身挪到臥室接了。沒想到,接起電話,傳來吳非的聲音,“哎呀,朱麗啊,寶寶要跟你說話。來,寶寶……”吳非的話還沒結束,那邊寶寶就亂哄哄地喊上了,“嬸嬸好,叔叔好,姑姑好,寶寶最好。”


    小小的寶寶奶聲奶氣的話讓朱麗繃緊的神經不由略微鬆軟,被恐懼憤怒壓製住的眼淚也滾滾而出。吳非不知有他,等寶寶說了一大串的開場白,她才又奪回電話,客氣地道:“朱麗,寶寶回來後一直念叨好看嬸嬸呢,你們好嗎?”吳非想這下該輪到朱麗說了,但稍作停頓,卻發覺電話那頭沒有聲音,隻得又道:“我們真成美國人了,回到美國適應時差比到中國還快,尤其是寶寶。噯,朱麗,你在聽嗎?”


    朱麗不得不捂住話筒,深呼吸兩下,才道:“我在,大嫂。大哥現在出去了。”


    吳非雖然聽出朱麗聲音低啞沉悶,但此時她正氣頭上,是忍了又忍才笑臉打電話以先禮後兵,所以不想放棄說話的機會,就當充耳不聞,道:“我不找明哲,剛跟他的手機通了電話。聽說你們已經確定下來明哲他爸的房子,都是你爸爸媽媽幫忙的,真謝謝他們兩位了。”


    朱麗不知道吳非跟她說這些幹嗎,隻得道:“應該的。”她說完就用手悶住話筒,免得啜泣聲傳到吳非那裏去。


    吳非又是思想鬥爭了一下,因為她聽出朱麗好像不是感冒而是在哭導致的變音,這樣,她還可以說她的事嗎?她為難地看看寶寶,想到明哲剛剛的電話,她還是決定說下去,“是這樣的。眼下明哲爸自己手中的錢是賣掉舊房子的二十七萬,還需要十三萬做餘下房款和手續費用。明哲這回賣掉他的車子得來一些錢,他帶回國的有其中一部分,大約五、六萬,上海安家什麽的下來也用去不少,他說沒差幾塊錢不辦按揭了,讓我把家裏存的錢和賣車的其他一部分錢都匯給他,他再將這個月發的工資貼上。我想這樣不行,這樣一來我在美國一分錢都不剩了,我們大人沒什麽,咬緊牙關就過去了。但我有一個寶寶在,寶寶的開銷很大,靠我一個月的工資沒法維持。明哲這人沒法說道理,他隻會說讓我們母女委屈一個月委屈一個月。我隻有找你了,朱麗,明玉說你是蘇家能講道理的,我想請你幫忙。按說,你們在國內孝敬著父母,幫我們解很多後顧之憂,公公買房子不夠的錢,由我們來岀是應該的。但是鑒於我們也是工薪階層,才剛在美國立足生活不寬裕,沒法打腫臉充胖子,能不能請你們伸一把援手,沒別的,請你們將當年公婆支援你們結婚買房裝修房子的錢拿出來稍微墊上一些,其他不夠的再由我們支付,好嗎?我需要那筆錢維持基本生活。”


    吳非說著說著,越說越激動,想到剛才與明哲在電話裏的爭執。她不是拿不出這筆錢,但是她一問之下,明成夫婦居然對房款沒一點貢獻,也沒一點口頭表示,她很不平,要求明哲與明成商量由明成他們負擔一部分房款。明哲一直說算啦算啦要吳非不要那麽小氣。吳非已有經驗,知道明哲這頭牛無法用常理說服,幹脆扔下一句“我為什麽總不能指望我先生給我好日子過”,便扔下電話,直接找上明成夫婦。


    朱麗聽著,一張臉騰地紅如豬肝。最不願麵對的事總是猝不及放地不期而至。她一時手足無措,連連哽咽著道:“對不起,對不起大嫂,對不起。這事兒我們也正在商量,我們也把車買了,我準備拿來給公公買房子,可是……可是……那豬頭昨天借口出差把賣車的錢投資去了,還問人借了十三萬。我正追著他把投資要回來,大嫂,給我幾天時間,我會解決。”


    吳非一聽,將事情前後一聯係,也就明白了,不忍再說朱麗,歎息道:“朱麗你在哭?哭吧,這倆兄弟都不能講理。算了,這事兒你看能不能挽回,如果不行,我這兒再想辦法。”


    朱麗見明成這麽不講理,吳非卻是那麽能理解,心中更是痛恨明成,她忙道:“大嫂,我會想辦法,你一個人帶著寶寶在美國,手頭需要一些錢傍身。我會想辦法,我會的。”


    吳非聽著,早就心軟了,反過來勸說朱麗別鑽牛角尖,朱麗感動,泣不成聲。兩妯娌這一個電話起才感覺像是一家人。


    但是,吳非放下電話,為朱麗也為自己歎息幾聲後,還是決定堅決不寄錢給明哲。他既然那麽厲害,相當大哥,那就去找明玉好了,朱麗說得對,她一個人帶著寶寶,需要一些錢傍身。明哲能耐,即使這麽幾千美元也不留給她,想著真是心涼。


    吳非越想越氣,心說你會用錢,我難道就不會用了嗎?她憋著一肚子氣將寶寶哄睡了,立刻一個轉身給她爸媽打個電話,“媽,這回我回來後,老板希望我帶兩個人開發查詢新係統,這是給我的機會,年薪會加一半,但是工作會比較忙一點。我本來有點猶豫,不想答應,但回家算了算,還是想答應。你和爸趕緊去簽證吧,好嗎?過來幫我帶著寶寶,我也正好省了給寶寶入托的錢。而且我現在一個人住著這麽大的屋子,呆樓上擔心樓下進賊,呆樓下害怕樓上鬧鬼,你們來陪陪我吧。”


    吳非爸媽一聽就知道女兒那兒遇難題了,心疼,毫不猶豫地答應。吳非放下電話後冷笑著想,明天她會去銀行取錢,但是,這筆錢她拿來給爸媽買機票。爸媽過來管著寶寶,省下入托費用正好大家過好日子。難道她的父母就不用過好日子嗎?打量誰不是孝順孩兒啊,別把人逼急了。


    而吳非也知道,她得有點事業了。靠男人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


    朱麗又坐在臥室裏流了會兒眼淚,半途接到明哲電話,說他們收拾東西,中午不過來吃飯,等約定付定金時間再回來約齊了明成。


    朱麗想,也好,不來最好,省得操心。她擦幹眼淚,洗了把臉,打開書房的門,想把明哲的話傳給明成。卻見明成戴著耳機閉著眼睛躺在書房沙發上,真正的閉目塞聽,天塌下來也不管的樣子。朱麗俯視著他,心裏悲哀地想,如果他真是他母親一死他心理斷奶也就罷了,小孩子還容易糊弄。而明成這哪是小孩子的行為啊,整一個無賴了。一直占用著家中有限的資源,將妹妹實際趕出家門;借了父母那麽多錢,從來不知道歸還;為了借錢跟周經理不知道怎麽親熱,帶著口紅印子回家;明明事情都是他惹起,他還好意思拔拳揍他妹妹;做錯那麽多事,不知道歉更不知反悔。而這回的投資,那就不能再用決策失誤無心之過來掩蓋了,他是有策劃有步驟地瞞著她,他無視她的權利,他心裏不知道拿她當什麽。


    有那樣的爹,生出來的兒子也一樣無比的自私。明知道她在哭,他竟然還能小睡,何其涼薄。朱麗的心徹底涼了。


    而且,她好好一個人,做人一向光明磊落,不欠誰不求誰,今天,卻被他拖累得都不敢見人,在吳非麵前無地自容。


    一周之前,她還幻想著她能說服明成改變,想著明成終有一天能擔起責任。可是,經曆入獄風波,明成並不見汲取教訓,他反而變本加厲了。他竟然知道了欺瞞。而且,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出差,周經理的十萬塊錢是那麽容易借出來的嗎?他會說出他出差究竟去做了什麽嗎?朱麗想到以前明成襯衫領子上的玫瑰色口紅,胃裏如吞下一隻蒼蠅。這個人,是沒救了。


    朱麗冷冷俯視著明成,異常冷靜地分析前後,給明成痛下結論。


    她不想推醒明成,她不管了。但她還是盡責地留下紙條,告知明哲的來電,放在mp3上麵。然後,她靜靜退出,收拾岀兩大箱衣物用品、文件資料,大包小包回去父母家。


    明成居然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但令朱麗沒想到的是,一向並不怎麽看的上明成的爸媽竟然一致勸她不要意氣用事,得給明成時間機會改正,不能一棍子打死。朱麗納悶了,明成這樣的人能改?他現在已經是無恥的無賴了。他欺騙她,處處欺騙她,把她對他的信任都掏空,也把她的愛也全部否定,因為,她以前愛的都是假相,一個由婆婆和明成靜心堆砌起來的假相。


    朱麗不認同爸媽的勸說,她痛恨明成,這回也恨上了自己。她怎麽這麽傻,竟然一直傻嗬嗬地活在別人編織給她的圈套裏。


    明成其實一直在騙她。這讓朱麗無比惱火。


    二十七


    明哲在回上海的高速大巴上,已經忍不住取出筆記本電腦,架在膝蓋上整理頭緒。父親咬牙切齒的哭訴令他震驚,在父親的嘴下,母親怎麽成了如此卑鄙如此下作的女人。明哲都懷疑,父親嘴裏的那個害了父親一輩子的女人真是他們三個孩子的母親嗎?如此慈愛的母親,怎麽可能做出父親說的那些卑鄙事情?明哲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父親。但是,父親的嚎叫是如此真切,他的悲哀也是如此真切,他眼睛裏深刻的痛苦更是不容忽視,那是無法假裝的,父親不是演員,而且即使最好的演員,眼睛裏也不會流露如此深刻的傷痛。那是經年累月的麻木後稍稍流露岀的絲絲縷縷的悲。那一縷悲如二胡的高音,月夜下顫巍巍地如泣如訴,告訴你何謂悲的盡頭。


    明哲按照父親的敘述程序,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理了半天,屏幕上除了一堆亂七八糟不知所雲的英語字母,都沒一句像樣的話。有些他一輩子都不會想到的話,他真寫不出來,總覺得這一寫出來,是對母親的褻瀆。仿佛他在寫,母親在看,他寫出來,母親將肝腸寸斷。母親已經不能開口,他作為一個握有話語權的人,怎可褻瀆母親?


    但是,如果不寫出來,又何為家史?而且,如果不去發掘過去隱藏在最深處的黑暗,又怎能理解父親的淒涼,明玉的冷情,明成的幼稚?而萬一,如果這些都是絕對的事實呢?他如果知而不言,采取回避態度,是不是對已經被欺壓一輩子的父親而言,這是最後的一記悶棍?他難道要看著父親低眉順眼無聲無息委屈到老?


    明哲心中極其矛盾,腦袋裏唧唧喳喳的幾種聲音吵得不可開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站誰的角度上,誰都有理。順得哥情失嫂意,他委決不下。他是那麽敬愛他的母親,他怎能忍心在媽過世後,往媽的墳堆上抹黑?但是,同樣,他又怎能惘顧依然委屈地卑微地活著的父親?


    二十七


    明哲在回上海的高速大巴上,已經忍不住取出筆記本電腦,架在膝蓋上整理頭緒。父親咬牙切齒的哭訴令他震驚,在父親的嘴下,母親怎麽成了如此卑鄙如此下作的女人。明哲都懷疑,父親嘴裏的那個害了父親一輩子的女人真是他們三個孩子的母親嗎?如此慈愛的母親,怎麽可能做出父親說的那些卑鄙事情?明哲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父親。但是,父親的嚎叫是如此真切,他的悲哀也是如此真切,他眼睛裏深刻的痛苦更是不容忽視,那是無法假裝的,父親不是演員,而且即使最好的演員,眼睛裏也不會流露如此深刻的傷痛。那是經年累月的麻木後稍稍流露岀的絲絲縷縷的悲。那一縷悲如二胡的高音,月夜下顫巍巍地如泣如訴,告訴你何謂悲的盡頭。


    明哲按照父親的敘述程序,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理了半天,屏幕上除了一堆亂七八糟不知所雲的英語字母,都沒一句像樣的話。有些他一輩子都不會想到的話,他真寫不出來,總覺得這一寫出來,是對母親的褻瀆。仿佛他在寫,母親在看,他寫出來,母親將肝腸寸斷。母親已經不能開口,他作為一個握有話語權的人,怎可褻瀆母親?


    但是,如果不寫出來,又何為家史?而且,如果不去發掘過去隱藏在最深處的黑暗,又怎能理解父親的淒涼,明玉的冷情,明成的幼稚?而萬一,如果這些都是絕對的事實呢?他如果知而不言,采取回避態度,是不是對已經被欺壓一輩子的父親而言,這是最後的一記悶棍?他難道要看著父親低眉順眼無聲無息委屈到老?


    明哲心中極其矛盾,腦袋裏唧唧喳喳的幾種聲音吵得不可開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站誰的角度上,誰都有理。順得哥情失嫂意,他委決不下。他是那麽敬愛他的母親,他怎能忍心在媽過世後,往媽的墳堆上抹黑?但是,同樣,他又怎能惘顧依然委屈地卑微地活著的父親?


    整整兩個小時的車程,明哲憑記憶記下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對話,換作旁人來看,定是茫無頭緒。但這也正是明哲當時聽父親回憶時候的心情,他時時被父親透露的過往震驚著,他除了開動所有的腦細胞來記憶,他竟然無法思想,更別提判斷,至現在,他腦袋裏的細胞依然無法有效調動。若是說出這些話的人是別人,他定會斥為荒謬,斥為造謠。但是,說這些的是與母親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父親啊。原以為他們相濡以沫三十多年,沒想到,明哲怎麽都沒有想到,他岀生長大的這個家,竟然隱藏著如此多的不為人知的密辛。


    明哲不由想到明玉。他前一陣總覺得明玉走了極端。父母生她養她,即使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她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更應放開心胸,還抱著那些過去幹什麽,而且因此還與明成對立衝突得如此厲害。因為,在他眼裏,母親一直是個寬和明理的人,雖然,有時堅強得似乎不近人情,但他以為,那是因為母親帶一個家,帶那麽多人活著,不容易。不堅強一點,小家夥們唧唧喳喳太難打發。今天,從父親嘴裏聽到的卻是一個無理,甚至極其惡劣的母親。明哲不得不懷疑,難道是月亮有正麵有背麵,母親將正麵給了他和明成,將無比陰暗的背麵給了父親和明玉?如果果真如此,他與明成也是罪人了,他們無恥地享受著家裏的好處,卻忽視父親和明玉的遭遇,甚至可以說是侵占了父親與明玉應得的溫暖。父親因此會爆發如此歇斯底裏的嚎叫,那麽明玉呢?堅強的明玉自然應該是選擇對抗了。長時間的對抗,讓明玉與蘇家走得越來越遠。


    這個家啊。明哲回到宿舍,對著空空如也的屋子,無心晚餐。究竟該如何評價母親這個人?或者是幹脆不評價,如孔夫子的為聖人掩過?


    明哲看看時間,美國那邊的吳非應該已經起床,他很想打個電話過去與吳非說說。但說什麽呢?這樣的家事說出來,會不會被吳非看不起?吳非已經很反感他的爸了,本來,他的媽媽還是他嘴巴裏的驕傲,現在呢?如果真的將爸媽的過去寫出來,掛上網,任誰一看,都會給出兩個字的評價,“不堪”。


    明哲麵對著電腦上麵雜亂無章的記錄,無從下手,不敢下手。他在網上建立的一個blog,一晚上下來還是空白。他等吳非來電話,但是吳非沒有來電。他急著往家裏打一個,隨便啦,不說父母的事,即使聽聽寶寶的聲音醒醒腦子也好,可是沒人接聽,明哲懷疑吳非帶著寶寶去采購了。他隻能在吳非的郵箱裏留下一封信,請吳非回來看到就給他一個電話,多晚都沒關係。但吳非的電話終於還是沒來,電郵也沒回。明哲如困獸般地在臥室裏輾轉不能入睡。混沌中,他心中有一絲靈光閃現:吳非是不是以不回電作為對他在為爸買房問題上的態度的懲罰?可能嗎?但考慮到吳非上回在國內抱著寶寶出走,明哲相信,吳非因買房的事冷落他,非常有可能。


    可是,中國——美國,他現在鞭長莫及。明哲不由想到他曾經很不以為然的明玉的警告,就在吳非離家出走那次,明玉就此給他的警告,明玉警告他不要一意孤行,不知撫慰在美國辛苦的吳非,以致後院失火。明哲那時的不以為然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錯,老人怎能不孝敬,吳非怎麽可能不支持他孝敬長輩,吳非不是不講理的人。 而且,他已經習慣,吳非婚後一直家中大事都聽他的話。


    但,現在吳非的杳無音訊,令明哲徹底的恐慌,比上回吳非出走晚上找盡各大賓館卻無下落時候的恐慌更甚。因為,這一次,吳非並無返美的機票在他手中,吳非徹底的不可控。當然,明天吳非會去上班,但是,吳非會接他的電話嗎?吳非的憤怒情緒究竟走到哪一步?吳非最後仍給他的話,“我為什麽總不能指望我先生給我好日子過”,是不是代表著她對他的失望?


    吳非失望後,消失音訊後,她會做出什麽呢?


    明哲被迫反思吳非前前後後的態度,一夜無眠,徹夜擔憂。


    明成陪大哥去付了定金,與房主約定給一周時間遷岀,他們蘇家下周末遷入,屆時款項全部結清。明成還在與賣方交涉時候,周經理一個電話進來,說沈廠長昨天已經將投資款全部付給設備生產廠家,終於拿出已經訂了半年多卻一直無錢取貨的設備。現在沈廠長攜妻兒過來市裏,很有誠意地請所有投資人吃慶功飯,慶祝大家的合作走出成功的第一步。周經理的意思是,今天大家務必全部列席,別裝出一副外銷員的清高相,給人家個體戶一些麵子,畢竟以後大家合作。


    明成答應肯定出席,心裏也是一陣輕鬆,瞧,錢都已經換成設備,還怎麽拿得回來?總不能敲一塊鐵去變賣了吧?這下明成更有理由向朱麗解釋投資款沒法拿回這個事實。所以,等明哲拿起行李告別離開,明成迫不及待地給朱麗打電話,幸好,朱麗生氣歸生氣,手機還是開著的。


    “朱麗,我聽你的話,問了周經理,結果人家沈廠長已經把錢換了設備,已經叫車拉回安裝場地。不信你等下和我一起參加慶功宴,看看我們部門其他同事怎麽反應。看看我有沒有騙你,投資是真的投進去,也是真的暫時拿不會來了。你在哪裏?等下我去接你,我們一起過去吃飯。”


    朱麗耐著性子將明成的話聽完,心中更是氣憤,“你是不是很得意你的所謂投資終於得逞?很得意七騙八拐地繞過我支配家裏的錢得逞?你說了半天還不是為愚弄我成功在得意嘛。既然你那麽有本事,上哪兒借一筆錢來,把你爸買房子的錢解決個五萬七萬的,有本事別蹭著你大哥,房款全讓你大哥付。蘇明成,我看不起你,你隻會算計你的家人,欺負你的家人。我們暫時分居,我需要好好考慮考慮你這個人,你別來找我。”


    “朱麗……”但是,朱麗已經掛了電話。明成衝進臥室,果然見衣櫥裏朱麗的夏秋衣服已經全去。明成呆住,朱麗朱麗,你怎麽能做得這麽絕。但是明成非常想不通,他已經解釋得夠清楚,他那麽瞞著朱麗,實在是因為朱麗在投資這件事上麵的決策不明智,他那麽繞著她做是為這個家好,是主動的賺錢以更快更好地還錢,而不是拿了錢出去亂花。


    他坐在床沿想了半天,不相信朱麗真的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重點記住了朱麗說的“我看不起你”,對了,朱麗是個那麽爭勝好強那麽要麵子的人,她豈能容忍她的丈夫隻因小小的家庭糾紛就被關進監獄,而且在裏麵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自以為掩飾得好,可是,朱麗怎麽可能看不見他身上的傷疤,還有,朱麗在為他出獄走門路的時候,怎麽可能沒聽說裏麵的罪過,否則她怎麽可能急成那樣。朱麗,應該知道他在裏麵可能受了多大罪過吧。


    朱麗究竟因為什麽原因看不起他,幾乎不言而喻。她不說,那是她的修養,她不想揭穿他。但是,他怎麽能夠掩耳盜鈴?朱麗看不起他,那是真的看不起他,而且,是有原因的,有理由的,正當合理。連他也看不起自己,那個在看守所經曆一遭的自己。


    明成一點沒有了笑嘻嘻上門負荊請罪的打算,因為知道朱麗是玩真的,知道他身上的那些汙點是不可能消除的,而朱麗因此將會永遠看不起他,他請罪沒用。就投資事件的請罪無法治到點上,朱麗厭棄的是他的其他,那些,他無法請罪。而且,如果朱麗真是因為那些其他而厭棄他看不起他,他如何請罪?他也不能再往自己已經被損傷的自尊上麵踏上一腳。他不會去,他得維護自己僅有的自尊。


    但是,不上門,會導致什麽結果?


    明成不敢想。甚至也不敢想過去的美麗時光。


    慶功宴,明成還是去了。酒桌上,周經理雖然沒指明,但隱晦地要明成為借錢滿飲一整杯葡萄酒,明成一點沒有反抗,心領神會地喝了。大家碰杯慶祝,別人意思意思喝一口,明成也把整杯喝了。沈廠長一見有機可乘,花言巧語地左一杯右一杯地勸酒,明成來者不拒。越喝,這酒涼涼的越好喝,而且喝岀了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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