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蒙一頭霧水,這是什麽跟什麽嘛,怎麽石大哥也似乎認識蘇總老情人似的。隻是心裏奇怪,蘇總為什麽不自己出麵。回頭,見蘇總吸毒似地急急忙忙點上了香煙,大步出門。小蒙抓抓頭皮,重入虎穴。


    很多往事在明玉腦海裏像放映幻燈似的交疊出現:她和明成吵架打架,媽媽偏幫明成,明成得意洋洋地在媽身後揮拳示威;她寒假被媽布置用堿水用硬板刷擦地板,小手凍瘡爆裂,可明成連腳都不抬起,更別說出手幫忙;多年以後媽為朱麗上門大肆裝修將她掃地出門,蘇家女將吵架時候,明成揮著拳頭幫媽壓陣;再後來,明成揮著的拳頭落在毫無抵抗的她身上,那個夜晚,明玉刻骨銘心,引為奇恥大辱。即使以後報複得手,她也並未快活一分半毫。


    她原以為隻會在給明成收屍時候才會放棄前塵往事,可是……


    明玉坐在車裏大口大口地吸煙,不,她不是吸煙,她需要借助工具將胸中大團大團的濁氣吐出。她與蘇家的前塵往事太過不堪,回憶是對自己神經的折磨。她的出生,她的長大,她的離家,哪樣是歡天喜地心甘情願?人最悲慘的莫過於不能選擇出身。別人可以人之初,性本善,而她雖然沒有入教,卻的的確確帶著原罪,父母將罪惡將仇恨傾注於胚胎,她是開放於陰暗家庭的罪惡之花。誰能知道,她從初中起,就已經時時壓抑自己心中的暴躁?誰能知道,她高中時心理的陰暗,她曾經一夜掐斷數學教研室所有粉筆?她強迫著自己做好人,做符合社會規範的好人,可她走得多麽艱難。她是被傷了心的人,她的心千瘡百孔,她雖然四肢無恙,可她自己知道,她是傷殘人士,而且是重度傷殘,她身體裏的某一部分已經再也不會複原。她以為她已經拋離了蘇家,可以重新做人,她今晚已經暈乎乎地接受單純快活的石天冬,打算假裝若無其事地過單純快樂的日子。


    誰要他出手,他是她的誰?她不要蘇明成來提醒!


    可是,蘇明成已經出手了。


    於情於理,她無法再將他視為路人甲。


    然後,她必須將蘇明成好意地撈出來,他們互惠互利,蘇家最後的敵對人物也化敵為友。然後,她還怎麽恨蘇家?她的目標又將對向何人?死去的媽,抑或那個爹?那很無聊。


    心中某根一直支撐著她走到今天的充滿仇恨的筋忽然沒了立足的依據。憑良心,憑道德,憑輿論,蘇明成都已經主動為她如何如何了,她又怎能抱住過往的仇恨不放?可是,她如何放得下?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定衝回打架現場,千萬懇求蘇明成別為她出手,他們不認識,不相幹,別讓她背包袱。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她腦袋裏有個小聲音在說,“求求你,蘇明玉,當一個敵人為你受傷的時候,你應該感動。”但明玉排斥這感動。她吃了那麽多年的苦,她怎能為幾滴血感動?那不等值,她不能犯這個賤。可是,她卻身不由己地感動了。否則她激動做什麽?她為什麽不能惡到底?


    明玉將煙頭一掐,重重地摔上車門,出去打車回家。她無法忍受蘇明成出來時候將與她那一瞬的對視,她懷疑她會失控。她怕自己暴露魔鬼本質,對蘇明成冷嘲熱諷,隻為逃避向蘇明成就事論事說一聲感謝。她排斥那感謝,她不需要蘇明成為她流血。但現實卻總是擰著她的意誌。她隻有逃避。她今天的最初多少開心,就隻因為看到蘇明成,蘇明成永遠是她生命中的黑暗。


    好在,有石天冬幫她麵對。可愛的石天冬,他總說他要保護她,她總是覺得自己鋼筋鐵骨不需要保護,但石天冬的話很動聽,她原隻想姑妄聽之。可是,石天冬今天果然履行了諾言。幸虧有他。


    明成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自發來撈他,為他交上罰金,為他辦完手續。但麵對這個人的時候,他發現他認識,他不會忘記出獄後第一個找他尋釁的人。在他還在狐疑地看著這人的時候,這人告訴他就是石天冬。兩人沒有握手,也沒互相說謝謝,都非常冷淡。石天冬送明成去醫院,明成讓石天冬回家,但石天冬等醫生確認不用縫針後才離開,沒非常殷勤地非要送明成回家。


    明成發現他今年特別背,今年三次上醫院,三次都是最沒錢的時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沒配藥沒打針,臨時做的病曆卡都沒拿,就悄悄繞醫院後門走了。他沒打車,他需要精下心來為自己的打架行為詫異。


    明成發現他今年特別背,今年三次上醫院,三次都是最沒錢的時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沒配藥沒打針,臨時做的病曆卡都沒拿,就悄悄繞醫院後門走了。他沒打車,他需要精靜下心來為自己的打架行為詫異。


    被警察拿進派出所,問到打架原因,他說是因為隔壁桌工人說話下流侮辱婦女,而那幾個隔壁桌小癟三則說得詳細針對得多,說是因為那幫工人侮辱了誰誰誰和誰誰誰,警察後來單個兒地查身份證,一看他的名字就說,原來人家侮辱你姐妹,那倒是情有可原。明成從警察說那話開始起,就一直驚訝地問自己,他為維護蘇明玉的名譽打架?他?


    他不得不在冷風中好好清洗腦子,回憶當初幹架前發生的所有。他記得他喝了兩瓶啤酒,後來又要了一瓶,他後來打人用的啤酒瓶就是後來要的那一瓶,第三瓶,對。小店環境太差,人與人前胸貼後背,嘈雜得象雞鴨市場,如果還是獨居,明成寧願站門口等店家炒岀幾個菜打包了帶回家吃,可現在他寄人籬下。


    他不得不聽到背後那群還穿著廠服的工人酒後的下流話,他聽到他熟悉的段子,那段子他曾添油加醋地說給大哥聽,被大哥批評了。大哥說,連家裏人都不維護蘇明玉,還誰來維護?他當時被大哥說的時候,還挺慚愧的,但是,今天忽然想到,他們維護蘇明玉,那麽蘇明玉踩自己媽媽的時候,誰來維護媽媽?他不覺又想到那天朱麗竟然與蘇明玉一起出現在他單身公寓的門口。他一眼就看出朱麗眼中的淚花,是,他激動了一整天,晚上都睡不著,他為朱麗還關心他而激動。他隻是不明白蘇明玉怎麽會出現,難道是她設計朱麗來看他的狼狽相?


    煙氣、酒氣、悶熱,明成也不知道那時想什麽了,他記得他義憤填膺地在想,蘇明玉既然自己知道被人冤枉的苦,為什麽她還要將己所不欲施於媽媽身上?那份發給他的傳真,難道不是她對媽媽的無端猜測與誣陷?大哥還說傳真內容是真的,可是……明成記得自己當時可是不出來,因為他也知道傳真內容是真的,大哥不會誣陷媽媽。他隻是不認同蘇明玉的態度,她對媽媽的態度。他記得吵架前聽在他耳朵裏的隔壁桌的侮蔑都變成了對媽媽甚至對朱麗這些在社會上辛苦做事憑本事吃飯的女性的侮辱,如果他手頭有電腦,他一準會將他心裏的怒斥放到流於指端,發到網上。可是,當時他手頭沒有泄憤的工具,他現在甚至都沒有說話的地方,他現在是個沒有社會身份的邊緣人,那麽多雙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他隻能套上麵具用手指說,這是何等屈辱的生活,怪不得朱麗會送同情上門。他居然需要同情了!他不是驕子嗎?


    最後怎麽打起來的?明成現在怎麽也想不起來,他隻記得他當時拍案而起了,然後就進了派出所。


    上一回打架,他被蘇明玉送進裏麵坐了兩天兩夜,受盡折磨。這一回,他知道石天冬的幕後肯定是蘇明玉。可惜蘇明玉不在眼前,他不與不相幹的人說話,否則,他會告訴蘇明玉,求求你別誤解,我不是為你打架。


    是,他清楚地知道,他拍案而起的時候,心裏裝的不是蘇明玉,大哥雖然教育他以後要與侮蔑蘇明玉的人作鬥爭,可是他沒法有那自覺。蘇明玉肯定是誤解了,否則,她豈會花錢撈他出來。但他不需要蘇明玉的援手,那廉價的回報。他有尊嚴,他即使落魄,他也不需要蘇明玉的援手。即使那天出現在他單身公寓門口的蘇明玉與朱麗一樣淚眼盈盈,他也不需要。大哥奉勸他的話有道理,他明白,但是他心中怎能消除與蘇明玉的新仇舊恨,尤其是他怎能忽視蘇明玉對媽媽造成的傷害。他能答應大哥的,最多是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他與蘇明玉相見不相識。


    可是他今晚無端地承受了一次蘇明玉的恩惠。他不要,他也相信蘇明玉給得不情不願。這種恩惠,給明成得感覺猶如嗟來之食。


    可他不得不吃了。派出所裏由不得他說話。他隻有回到家裏,再一次將心中所有的憋悶扔給電腦。他寫了一篇文章,他的打字幾乎沒有中斷,他不需要思考,文字就這麽源源不斷地流於他的指端。他為媽媽和朱麗這樣的靠自己能力立足社會獲得地位的強女子呐喊,呼籲世人摘下有色眼鏡。他在文章中大段引用了尼采的一些話,他硬是從歧視女人的尼采文章中采摘岀有利於女性的片段,比如“世界上有種女人具有崇高、雄偉和堅貞的靈魂,有能力並準備作一番了不起的忠告、決心和自我犧牲,有能力並準備去支配男人,一如最佳的男人,他們超越了性別的拘束而成為一種有形肉體的典型……”等等。他給的題目是,《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


    一如往常,他的文章發上去,沒多久,後麵沙發地板就跟了一串。他沒看,洗洗睡了。他相信明天上網,必然會看到一場爭論,就像他以往發文章上網,總有人說好,有人說孬,有人就是不長腦袋,睜著眼睛說瞎話。


    石天冬從醫院出來,就給明玉打電話,問是不是他把車開走,約個時間,他明天一早到明玉樓下接她上班?可明玉卻給他一句話,要他送鑰匙過去。她說她心煩,想跟人說說話。


    石天冬於是得以再一次出現在明玉的領地。進門他就聞到一股甜香,而不是夏天來時的煙味。


    明玉的房子很溫暖,即便是沒開著空調,她那四周都是原木的板壁也會給人溫暖的感覺,就像是桑拿浴室。他進門就跟還在門邊關門的明玉道:“醫生說蘇明成的傷沒有大礙。他變化很大,人好像瘦了幾十斤。”


    “我們不說他。他的罰金與小蒙的一樣嗎?這些夠不夠?”明玉將石天冬可能替明成墊付罰金的錢交給他。


    石天冬沒有推卻,因為他與明玉早就達成一致,親兄弟明算帳,明玉出差幫他買東西,他算錢給明玉,明玉在他店裏吃飯,明玉掏錢。他其實不願意的,但是明玉要跟他算清楚,否則翻臉,他隻好答應。“小蒙一點事都沒有,我看他沒醉,讓他自己回去取車回家。我懷疑他明天還得去找那些工人算帳,你得有準備。”


    “這事兒,我已經忍了那麽多年,但是誰追究這事兒都不如小蒙追究來得有理有力。明天讓他去鬧吧,我當不知道。明早我上班先與小蒙他爸打個招呼,讓別攔著小蒙。那種流言,總得有個休止符,小蒙是最合適的休止符。”說完這些,明玉又忽然無話可說了,她叫石天冬來,好像有很多話想跟石天冬說,可是見了麵,卻又不想說了,蘇家那些破事,她不是說想今早忘記嗎?何必又將垃圾倒給石天冬。可人家已經來了,她又不便又立即要人回去,即使她知道女孩子在某個階段對男孩子有護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權利,可她總覺得那樣不好。


    石天冬跟著明玉進客廳坐下,一邊安慰:“你別太在意那些流言蜚語,真正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不過讓小蒙去鬧也好,有些人需要為他們自己的胡言亂語負責。”不出所料,明玉倒給他的是白開水,估計她手頭有茶有咖啡,但這樣夜深的時候,茶和咖啡顯然不合適。


    “什麽叫真正認識的人,小蒙是老蒙兒子,他還不相信他老子呢,跟我第一天就與我為這事大鬧。兒子尚且不相信老子!”明玉這話才說出口,忽然愣住。她這個女兒好像也不相信老娘。他們蘇家一家人懷疑來懷疑去,那個老子更是一開始就懷疑他老婆,可一輩子下來,又沒抓到證據。她也是,她看到明哲的記錄時候還存著對娘的一絲辯護,但更多是感同身受的辯護,可聽到父親說起往事時候,她一點也沒懷疑父親的論調,甚至,她想到更多,更髒。


    石天冬心裏開始懷疑明玉為什麽心煩了,本來還以為是她看到蘇明成觸景生情想到以前她在蘇明成拳頭底下的遭遇了,現在看她凝重的眼神,聽她說出來的話,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他也隻能就他知道的開解,“別太在意別人想什麽,別人都看你有房有車,可誰能知道你從觥酬交錯的地方回家,過的是這種清教徒一樣的生活。”石天冬舉舉麵前的白開水杯子,“見過你玩命工作不知道生活的人都不會胡言亂語。”


    “不,不,我沒太生氣,小蒙指著我鼻子罵的時候我都不會生氣,以前倒是真的生氣。但無論生氣不生氣,我總要有個態度。這事不說了,我想的是別的,我想的是,即使人與人再接近,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的真實。”


    “你是說你自以為很了解蘇明成,看扁蘇明成,可你沒想到他還會跳出來做一件有血性的事?你以為你們之間並無兄妹親情,而其實骨肉相連?”


    明玉搖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要是沒喝酒,他隻會幸災樂禍地旁聽,他今天跳出來,因為他憋慌了,他需要宣泄。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找這個口子宣泄。如果我沒料錯,這口子,他是有意找的,他可以借此逼我還他人情。他知道我欠誰都不願欠他的人情。他知道,他闖的禍,他扔下的爛攤子,隻有我替他收拾。以前他有他媽,後來他有朱麗,現在他誰都靠不上,他隻有逼我。誰讓我與他‘骨肉相連’呢?可是我還真是欠誰也不要欠他,他即使欠我無數,我也不要欠他一條。我怎麽做人那麽累。”


    看著明玉無可奈何的疲累樣子,石天冬很想伸手攬她入懷,給她支持,可又擔心被她誤會,他隻伸手將明玉的手合在掌心,開解道:“你別想太多,我懷疑蘇明成頭腦沒你那麽複雜。今天他和小蒙他們坐一家飯店吃飯純粹是巧合,如果沒有小蒙,他們再怎麽鬧你也不會知道。即使他知道你和小蒙的關係吧,也不會想到小蒙被抓進去不找他神通廣大的爸卻來找你。你想多了,在我看來,你有點風聲鶴唳了。”


    明玉繼續搖頭:“無論如何,無論他出手時候是怎麽想的,我不想欠蘇明成的情。我不想再陷於蘇家的任何糾葛。我不願意給蘇明成任何機會讓我原諒他,我也不願意看到他降貴紆尊來接近我,我不願接受他任何形式的道歉、示好,包括今天他為我打架,因為我不願原宥所有在我幼小時候他們加給我的傷害。蘇明成是我傷痛記憶的焦點,接受他的好意,會讓我無所適從。你理解嗎?我寧願忘掉那段經曆,也不原諒那段經曆。”這麽一大段說出來,明玉長長歎一口氣,仰頭閉目靠在沙發上,“蘇家,蘇家,我怎麽甩也甩不掉呢?我確實一聽見蘇家就風聲鶴唳,杯弓蛇影了。”


    石天冬沒想到明玉會說出這麽一席話,從這一席話裏,他聽出明玉從小在家吃足苦頭,也是,否則她那麽嬌弱一個女孩,蘇明成作為哥哥,怎麽那麽舍得下毒手打她,可見是從小欺負慣了的,而且還是在她父母默許下的欺負。真想不到,包括蘇明成,還有他隻有一麵之緣的她父親,都是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人家。他此時也不能再火上澆油了,雖然他很想找誰算帳,可此時也隻能寬解再寬解,不讓明玉陷在情緒裏。“你也別太敏感,家裏人吵架歸吵架,仇視歸仇視,正經遇到外敵時候,當然是一致對外的,沒二話,這是本能。你不用太當回事。就像我當初跟我媽吵得厲害,但誰要是在我麵前說我媽壞話,我立刻找那人的麻煩。你也一樣,小蒙這壞小子,也就你跟他爸媽會說他還有教,我稍微說說小蒙的不對,你立刻跟我爭辯,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蒙是什麽樣的人,爭辯隻是本能而已。你今天撈蘇明成出來很正常,撈出來就結了,你沒欠他。他不過是本能反應,你別太掛心上。睜開眼睛,開心一點,不喜歡的事就不去想,別鑽牛角尖,要不我再帶你去輪滑?”


    石天冬說到她護著小蒙的時候,明玉忍不住一樂,雖然沒笑,卻也心情寬鬆一點,那小子,那小子是最沒心機的。她依言睜開眼睛,看看石天冬對著她的溫暖的笑,再看看兩個人合在一起的手,歎息:“你會後悔,你會發現我本質非常變態,一個不正常家庭出來的孩子心理不會正常。其實我也不想害你啊,你的生活多麽陽光,你會被我拉進泥沼。”


    “胡說,我也是爸早逝,媽改嫁,我不是好好的?你別把自己往死角裏塞。你也別管我,你早已經明裏暗裏不知道拒絕我多少次,是我自己死皮賴臉硬要纏上你,你就當我蜜糖吃多了想吃苦瓜,好賴不是你苦瓜的責任。你放心,我雖然至今還沒總結岀我為什麽喜歡你,可我是個知道自己需要什麽的人,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快快樂樂的生活。你跟著我會快樂,我保證。苦瓜結岀來的籽是甜的。”每次石天冬想起那次明玉明確拒絕他的話就心酸,總想找個時間跟她說明白自己的想法,可總感覺明玉若有若無地阻止他說出來,今天他終於說了,明玉要拒絕就再拒絕吧,反正他也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明玉聽到“好賴不是你苦瓜的責任”就樂了,再聽下去,眼睛卻潮潮地不對勁了起來,忙將臉撇了開去。竟然還有人會愛她,無條件地愛她。既不是日久生情勉強將就她,也不是看到她的能力想要她夫唱婦隨,隻是不知道什麽原因地喜歡她。她這樣的女人,作為女人而言,可愛度比起朱麗差得遠,她早就想過,她未來的婚姻,可能是利益的平衡,雙方各取所需,方可締結牢固的婚姻基礎。可沒想到,蘿卜青菜,竟然也有石天冬這樣的傻子愛吃苦瓜。她難以避免地想到了石天冬究竟能吃幾天苦瓜的問題,可最終心想,她也要吃蜜糖,她不能總想著婚姻是交易。


    一根手指伸過去,抹去明玉腮邊的眼淚。石天冬站到明玉麵前看著她傷心,心裏隻是奇怪,象明玉這樣的人,即使是如此豐厚的身家都已經夠吸引人追求,她竟然還會被他沒情沒調的追求感動?可看著她眼淚珠串似的下來,他又心急,橫下一顆心,毛手毛腳攬起明玉,他占了她的沙發,將她抱進懷裏,跟哄小孩似的拍著明玉的背勸她“別哭”。


    懷裏那個人卻道:“誰哭了?你下手不會輕點?心都快被你震碎了。”


    石天冬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手掌,忙輕輕落下,“沒哭就好,啊對,你這是眼睛在排毒,例行操作。”


    越描越黑。明玉本能地想掙脫開來,可是心裏又很留戀。以往遇到蘇家的事她總是自己內傷,吸完一枝又一枝的煙,今天有石天冬陪著,她感覺,她不用再拿刀子剜自己的肉。“石天冬,我跟你講一下蘇家的事。先講我父母的婚姻,然後講我的出生,最後講我為什麽脫離蘇家。”


    “你不用組織得跟做報告似的,雜亂無章我也聽得懂。”


    “我坐你對麵講吧,這樣說話很難受。”


    “別,我怕你哭。”石天冬忙抱得更緊,猶豫了一下,又將明玉的手臂扯過來,環在他腰上。“我看你爸是個斯文人,但挺膽小,說話時候眼睛不敢看人。”


    “唉,該怎麽定義這個膽小的人呢?他是受害者,可他也是個沒心的人……”明玉倚著石天冬,粗針的毛衣給她很實在的感覺,讓她能心平氣和地不用依靠香煙,也能把那段往事有條有理地說出來,


    石天冬至此才明白,明玉為什麽對蘇家風聲鶴唳。她小時候過的哪是人過的日子,還有她的出生。他才一點母親改嫁呢,都已經鬧得盡人皆知,而小蒙更是鬧得神佛遠避,相比之下,明玉更有墮落的理由。都不知她瘦瘦的身子這是怎麽撐過來的。他告訴明玉:


    “以後蘇家有什麽事,讓他們找我,我替你處理。”


    “我要把你養胖。”


    “我要帶你好好地玩。”


    “你以後有我。”


    ……


    四十二


    明哲下班乘地鐵與吳非匯合。他回美國後都是他送吳非上班,車子扔在吳非的醫院,他再乘地鐵去他的公司。下班也是。今天他走出地鐵車站到吳非的醫院,一眼就看到吳非已經穿上棉褸在門口等他。吳非顯然也是看到他來,開門走進風中,迎著過去。


    明哲接了吳非的大包,卻將他手中的一隻大紙袋遞給吳非,“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歡的那款?”


    “什麽東西?神秘兮兮的。”吳非想拆開郵件包裝,但不方便,一直折騰到車上,取出工具才打開,裏麵是隻紙盒,紙盒上麵有似曾相識的logo。


    明哲沒急著開車,打開頂燈看吳非拆包裝,也一直留意著吳非的臉色。聽到吳非“咦”了一聲,笑道:“還沒想起來?別我馬匹拍錯地方了。”


    吳非好奇地打開箱子,抖出來一看,竟然是一件黑色羊絨大衣。她這才想起來,對了,上周末一家五個人一起逛店,她對這一件大衣愛不釋手,可又不舍得買,回頭悄悄對明哲說,下次得冬天回上海狠狠采購,國內的衣服肯定比美國便宜。沒想到明哲記著品牌和尺寸了。她一臉欣喜地責備:“這麽貴的衣服,聖誕打折了買多好。呀,麵料多好,回家就穿著出門繞屋子走一圈。。”


    明哲也開心地笑了,“喜歡就好。我年初回家時候看明玉也穿著這麽一件,特別瀟灑。我就在想,你也應該有一件的,冬天穿這種大衣特別漂亮。”


    “是啊,經典款式呢。不過明玉人高,又瘦,穿什麽衣服都好,朱麗要是有明玉的身材,她更會打扮。對了,你昨天發工資,你趁工資還沒上繳先花了這筆。”吳非知道衣服的價錢,又是心疼,可又是歡喜,歡喜明哲這個木頭終於也知道拍她馬匹。她隔著箱子衣服就給了明哲一個吻。


    明哲挺高興,這才將車子開了出去。“現在家裏都安頓了,我們收入也不差,也該調劑調劑生活了。聖誕時候假期多,我們規劃一下去哪兒玩。你爸媽來了後一直關在家裏照看寶寶,現在多我一個人手,應該帶他們出來走走。你看去哪兒玩?你爸媽喜歡哪兒?”


    吳非捧著大衣箱子感慨:“明哲,你回來後家裏不知道熱鬧多少,人氣一下子旺了。”


    “是,我原來一個人在上海,都沒有下班的欲望,下班就是睡覺,睡覺以後起來,感覺與前麵一天下班時候沒什麽不同。不像現在,回家後睡一覺,第二天又朝氣十足。我在努力,爭取早點回本部。但目前看來,希望還不可見。”明哲猶豫了一下,又道:“可是我太想回來。非非,我這回很想試試找找有沒有在美國工作的機會。我們得想辦法一家人在一起。”


    吳非歎息:“有什麽辦法可想?無非三條路,你辭職,我辭職,或者保持現狀。可是前兩者可行嗎?”她敢辭職嗎?她心有餘悸。而且她的職業目前前景良好,她越做越有信心與興趣。


    明哲沉默了會兒,才道:“非非,如果我的努力不能成功,暫時過不來,你辭職行嗎?我算了下,你辭職和我一起去上海,收入支出加加減減下來可以與現在的收入支出平衡,上海的費用稍低。但那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你不會那麽辛苦,我不用那麽內疚。再說,一家人總得呆在一起,寶寶成長需要媽媽,也需要媽媽。你也常可以回父母家看看。”


    吳非非常堅決地搖頭:“不,辭職的事我也考慮過,但上回的經曆讓我怕了。我長那麽大才明白古人說的一句話很有道理,‘積穀防饑’,我們得為寶寶做好收入雙保險,得開始好好積存餘糧,我的收入少歸少,可多一份收入是一份。”吳非沒說的是,她最怕的還是明哲這個愚孝的人,他爸年紀大了,雖然有醫療保險,可哪天生病倒下,他肯定會傾囊而出支助,而不問家中死活。她如果沒有一份收入,到時更加沒有話語權,隻有氣死而無能為力。但這種話,現在爭了也白爭,爭了白添了氣受。即使爭岀了個高下,哪天公公躺下,明哲能不出手?這是天性,說起來是萬古流芳的孝,但於當事人而言,實在是一地雞毛。


    明哲沉吟了會兒,才道:“非非,你是不是擔心沒有經濟收入,在家腰背不直說話不響亮?這點你放心,都什麽年代了,難道我還會要你夫唱婦隨?我們照舊,我的薪金全部交給你管著,你得信任我。”


    吳非見明哲明說,她也不再隱瞞,點頭爽快地道:“我有顧慮。即使你現在可以跟我保證你以後如何如何,但人的改變是潛移默化的,我們會變成怎樣,我們自己無法把握。如果我辭職顧家,每天鑽在家裏不出去,久而久之目光狹隘,行動能力降低,人變得麵目模糊殊不可愛;而你獨立支撐家庭,苦累之餘可能會積累怨氣:一般是人,為什麽挑擔的是你?我還是喜歡接近平等的相處。你應該也不會喜歡一個不獨立的妻子吧?”


    “可是非非,你不能這麽悲觀,人家專職太太不也過得好好的?有什麽困難,既然我們已經清楚可能會遇到,那我們盡力克服。你也幫我想想,我那麽愛寶寶,那麽愛你,寶寶能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沒幾年,以後她嫁人上學自己過生活,這幾年,我怎麽能不參與她的生活?而你,我們選擇一輩子相伴,一輩子到老的相伴,你的生活,我中途怎麽能缺席?我以前不知,等你和寶寶離開上海回美國,我才知道,那感覺簡直跟割我肉一樣,那滋味就像那天接到我媽去世的消息。我很遲鈍,非得重大打擊才會明白過來,但明白了就會改,我不能再離開你們兩個。而且,我還不忍心你一個人帶寶寶吃那麽多苦,寶寶也得不到全麵照料。再說,非非,夫妻長期分居會岀問題的。”


    吳非卻將臉轉了開去,她何嚐不知道明哲的誠心,但是未來有那麽容易被掌握的嗎?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如果三選一那麽容易,那天下還有選擇這個詞嗎?怕隻怕原本的雞肋,一旦舍棄,便成象牙了。她不敢看向明哲,她無法答應。


    明哲歎息道:“非非,你就不擔心我嗎?就這麽把我仍在花花綠綠的上海,不擔心嗎?”家裏有吳非的父母,兩人不便談這些嚴肅問題,明哲隻有趁車上單獨相處時間與吳非細說。


    吳非腦子裏一團子的亂,心裏如吊了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很想發狠說明哲你自己為什麽不辭職,但說不出來,家裏更需要他的收入,工作又不好找,明哲現在發展得很好,前途光明,斷無要他辭職的理由。而照舊夫妻兩地分居的話,明哲說了很多難處,她又何嚐樂意了,她難道不知道苦不知道累嗎?而且,明哲在上海遇到的誘惑還確實很大,圈裏一起玩的中國朋友常說起某某某獨自回國後感情出軌,這幾乎有普遍性,而不是單獨的個案,她日日夜夜地擔心,每天不動聲色地查崗,她能放心明哲一個人在上海嗎。但是,她矛盾啊,她心裏說不出的矛盾。她也不顧明哲正開著車了,流著眼淚拿拳頭砸明哲,她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明哲不大會勸哄,看見事態嚴重,忙將紙巾交給吳非,一疊聲說“別哭,別急,慢慢考慮,不行先放一下”。吳非不搭理,反而哭得越發響亮,倒是像把半年多來的辛苦孤獨全倒出來似的。哭了會兒,人才舒服輕鬆了一點。她這才梗起脖子,咬牙切齒地道:“明哲,我不瞞你說,我別的都可以放下,我最擔心你爸生事兒。我們一家三口,錢少省著花,錢多也沒亂花,即使我辭職,但過日子不會有問題。我就怕你爸故態複萌,節外生枝,你又是個對你爸耳根最軟,顧了你爸不顧我們娘兒倆的,你往後填不完的無底洞。你說,前陣子,我沒收入行嗎?我沒收入,不是餓死就是被你氣死。這往後多的是風波呢,你爸這人會生出事兒來。我擔心,我無法不擔心,所以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傍身,因為我怕舊事重演,你不知道你不理智起來有多可恨,可恨得讓人沒安全感。你想想,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其實是你的選擇,不是我的選擇。”


    明哲驚住,他知道上回買房給他爸的事對不住吳非,但不知道這對吳非的傷害這麽深。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做鴕鳥,他得回頭好好想想,他做錯什麽,做對什麽,對這個家庭,和對蘇家,他該如何擺正位置。


    但他相信一點,他愛吳非,愛寶寶,他不能與母女兩個長久分離。他得拿出辦法拿出態度。他是男人,是一家的主心骨,是,應該是他的選擇,而不是讓吳非去費心選擇。他想了好久,才道:“非非,相信我,有些事我會改。團聚的事,我會更努力。”


    吳非擦幹眼淚,歎息道:“你也別太逼自己,你這人就是太會逼自己。說起來,你回家一禮拜了吧,好像還沒給你爸打過電話,等下回去吃飯後給你爸去個電話。”


    明哲拉過吳非的手,親了一下才放下,“你是最好的,非非,我很珍惜你。”


    吳非一聽,眼淚又流了下來,她的心軟了,這時候明哲如果再提出要她辭職一起去上海,她會答應。明哲又何嚐不是最好的呢,明哲好不容易回來,要不是礙於爸媽看著,她也恨不得天天依偎在明哲懷裏。好歹明哲沒再提起。


    家中有爸媽在,回家有熱飯熱菜。吳非穿上新買的大衣給爸媽看,指著紅腫的眼睛說高興壞的,她爸媽就信了,還以為小夫妻久別重逢不知道說什麽體己話了。飯後明哲爭取了一下,沒有爭取到洗碗的份額,被吳爸爸占了水槽,他就在廚房陪吳爸爸說會兒話,問吳爸爸假期時候喜歡去紐約逛街,還是去賭場看看。吳爸爸挺高興的,雖然連說不用,說去哪兒都不如家裏舒服。


    每天晚飯後人最多最熱鬧,也是寶寶最興奮的時候,她現在已經走得很好,外婆都追不上她。一屋子都是她的笑聲。明哲等吳非拎寶寶上樓睡覺去了,才給他爸打電話。


    沒想到爸在電話裏當頭就是一炮:“明哲啊,明成搬我這兒住了,你知道是為什麽嗎?他昨晚好晚才回家,扔在衛生間給小蔡洗的衣服上還有血,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明成?明成?他車子還在嗎?我也不知道他。他在家嗎?我跟他說。”


    “還在睡覺,還沒起來。車子還在,是一輛白色的。”


    明哲無語了好久,總覺得如果明成不是走投無路,不會蹭到家裏去住。車子倒是還在,但是明成住回家?他回美國這一周多點時間,明成究竟怎麽了?是不是他回美國前,明成已經有了問題,因為朱麗那個問地址的短信太蹊蹺。明成究竟是怎麽了?明哲急得團團轉,可鞭長莫及,恨不得叫爸去叫醒明成出來聽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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