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海笑道:“你不冤,要不是這幾個癟三騷擾,原來那兩家怎麽肯把這麽好的房子賣給你?荷沅,你要我不說他媽的,你自己呢?聽說你那晚趕小癟三出門時候,跳著腳罵得很凶。看來……”


    想起那晚一口一個“老子”,一口一個“他媽的”,荷沅不由臉紅,又是給了祖海一腳,“那天不一樣,特事特辦,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那天的情況我殺人都會,何況罵人,哼。你好好兒的對著我說‘他媽的’就不對了。幸虧這房子實在好,否則我真不想要這麽麻煩的房子了。說起來真要謝謝你,祖海,要不是你,可能那些癟三不會放過我,準會問我討回被我砍的一刀。”


    “謝什麽,你上次給我做的菜,我在火車上吃得人家都羨慕我,我還沒謝你呢。”荷沅既然已經了解,祖海當然不會居功了。飯菜上桌,兩人開始吃飯,祖海沒吃飯先挾了塊豬腳來吃,雖然鹹味還嫌不足一點,但祖海已經非常滿足了。要是以後一直有荷沅燒飯給他吃,那日子,神仙也不過如此。至於荷沅的拳腳,他甘之若飴。“青巒跟你說出國的計劃了?”


    “是。”荷沅不高興提起,簡單說了句,“挺好。”


    祖海八麵玲瓏,見此便不再問下去,忽然笑道:“我在天津給你買了三張羊毛地毯,明後天火車可以運到,不知道我挑的東西會不會不對你胃口,我還特意叫一個客戶陪著去的,我知道我的眼光一定不如你。”


    荷沅飛快睨了祖海袖口的商標一眼,笑道:“天津地毯一向是很好的,你挑的一定不會差。祖海,我剛才想了,準備一個一個房間地設計下來,家具先不提,你說,我把要做的都寫在小本子上,就像你一樣,然後你幫我看看,什麽可以一起做,什麽可以先買起來,好不好?否則我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點子,你又那麽忙,還不給我煩死。”


    祖海心道,我倒是不怕你煩,隻怕你不煩我。嘴裏笑道:“這樣吧,我給你定一個大方向。先把衛生間,廚房間,客廳地麵,樓梯,和門窗等這幾件大的考慮一下,否則天氣冷起來了,我們總不能買幾塊塑料布回來擋風。“


    荷沅摸摸自己的頭皮,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我心中沒概念得很,又沒有這種照片可以看。要不我星期天借陪外婆逛,帶她去幾個文物景點看看,不知能看出些什麽花頭來,或者外婆也能告訴我一些什麽。可惜現成的隔壁那個副會長家,他們又不肯向我開放。”


    祖海隻是笑眯眯地道:“也好,你慢慢來,不急。反正我這幾天也正忙著家裏兩幢房子。”


    荷沅看著祖海微笑,隻要是她說的,好像祖海都會說好。他跟青巒正好一正一反。荷沅胃口好,祖海胃口更好,一大海碗豬腳鹵蛋,連最後的湯水都被祖海拿來拌飯。反而是芹菜炒墨魚絲,祖海動了沒多少,都是荷沅吃的。


    “祖海,我想用類似以前古老人家鑲桌子的雲石那樣灰白相間的大理石做一樓地麵,看上去一定很古舊。本來我想用青花瓷磚的,但是去市場看了一下,沒有那種花色,而且,這麽好的房子,用青花瓷磚好像有點廉價。還有你要是回家的話,幫我挖幾棵這兒可以種的鳳尾竹過來,我要讓院子變得苔痕上階綠,草色,不,竹影入簾青。可是拿什麽配竹子好呢?桃樹?根有毒,不行。石榴怎麽樣?呀,我怎麽忘了玉堂富貴,得,那麽大院子,揭起兩塊石板種白玉蘭和桂花,海棠和芙蓉種在花壇裏,就這麽定。”


    非常好的主意,荷沅都想伸手拍自己的肩膀,抬眼卻見祖海笑嘻嘻地看著她。祖海見她終於不再自說自話,便笑道:“好,反正書上麵怎麽寫,你照著做。我給你差遣,不過找不到的話,你得給我替換方案。但是你最好給我一張條子記下,我都不知道你自言自語說了些什麽。”


    荷沅想了想,心說自己說了那麽多,祖海怎麽可能聽得懂。忙耐下心來,引經據典、深入淺出地把什麽雲石啦,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啦,玉堂富貴的含義啦等等詳詳細細跟祖海說了一通。不知為什麽,上課時候祖海總是不願意聽,荷沅說出來的話,祖海卻是一點就通,聽完以後還能當場發揮,“有竹有肉,竹筍燒肉最好。”


    荷沅笑道:“那是竹板子打屁股。你千萬不要被人混了去。”


    祖海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們書讀得太多,掉起書袋來酸掉大牙,我還是喜歡直來直去。”但心裏卻把荷沅說的牢牢記住了,他越來越發覺,生意做得越大,接觸的人說起話來越拗口,特別是那些國營企業老總,說話藏頭露尾,難琢磨得很,眼神裏總有看不起他這個農民企業家的意思。


    吃完飯,荷沅當然是夜自修,祖海居然摸出一本書來看。荷沅好奇,還從來沒見祖海看過課本外的書,翻過封麵一看,還是本國外翻譯過來的書,《艾柯卡自傳》,從封麵看,是本很正規的書。“講什麽的?真人真事嗎?”


    祖海有點羞澀地一笑,道:“美國人寫的,克萊斯勒汽車你知道嗎?這人被福特二世趕出來後,賭氣將克萊斯勒公司起死回生。我看完後你也看看,很好的書,看了很開眼界,原來我聯合我們縣所有電器商打出統一品牌,還有你說的質量求生存,都是有道理的,這本書裏麵都有說到。”


    荷沅有點吃驚,拿過書來翻看前言,看了才道:“這人很了不起哦,祖海你喜歡的話,我這兒也有很多書。”


    祖海笑道:“你放在這兒的書我都看了,沒一本喜歡的。你喜歡的東西非常雜,我不知道你小腦袋裏怎麽裝得下。”


    荷沅笑道:“說起來奇怪,隻要是我喜歡的,我隻要看一遍就可以記住個七七八八,但是我不喜歡的,你說這些教科書,我每天那麽用功了,還得擔心不及格。我宿舍裏有一套鬆下幸之助經營之道和用人之道,這幾本很厚,我一直懶得搬來,看來你喜歡這種書,我下回給你拿來吧。”


    祖海踴躍道:“好,你把鬆下的那套拿來,聽著好像比較對口。我也跟你一樣,隻要是喜歡的,看一遍就能記住。不像以前讀書,老師上麵講,我下麵想睡覺。荷沅你也喜歡鬆下之類這種書?”


    荷沅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就當傳奇在看,不像你還能聯係實際,舉一反三。祖海,你以後一定能很行的。”


    祖海被荷沅說得躊躇滿誌,豪氣萬丈,“荷沅,你看著我,總有一天,隻要說起叢祖海,人人都會翹大拇指。”


    荷沅大笑,“好,以後我走出去就說我是祖海光屁股時候的朋友,隻要是你的地盤,我都要橫著走路。”


    祖海也大笑,伸手與荷沅一握,“就那麽定。我祖海的地盤,就是你荷沅的地盤。”


    荷沅笑道:“同理,我荷沅的地盤,也是你祖海的地盤,所以祖海你為安仁裏出力那是理所當然。”說完得理不饒人似地瞪著祖海,兩人一齊大笑,非常暢快。


    周日青巒要回家。祖海一起床便把他屋子裏麵的折疊彈簧床和活動衣櫥搬到了樓下,荷沅看見覺得好奇,做完稀飯端出來,祖海已經搬好。荷沅看著祖海坐下,這才問:“幹什麽?上麵住著不是挺好的嗎?現在又不會漏雨了。”


    祖海笑笑:“你外婆不同於你,你白長那麽大個子,可還沒頭腦。”


    “你很有頭腦?”荷沅一點不客氣,飛快給了祖海一筷子。照這勢頭,如果天天三餐兩人一起吃飯,祖海的手準得被敲成饅頭。


    祖海則是笑道:“我讀書沒你好,可你要是沒青巒管著,也未必能好到哪裏去。”祖海三兩下扒完了飯,拿起空碗去廚房盛,一邊悄悄笑道:“荷沅,你是女我是男,我們一起住在樓上,你我並沒覺得什麽,你外婆會怎麽看?”


    荷沅舉一反三,立刻想到前幾天下雨,她還叫祖海睡到她的房間裏,當時記得祖海臉上很是猶豫的樣子,她還覺得祖海封建。那天早上起來見祖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搬回他自己房間,荷沅還頗有占山為王的豪氣。原來錯的還是自己。想到這兒,一張臉早紅了,這一刻開始,與祖海之間有了一條經緯分明的男女三八線。想起以前祖海的言語行動,原來祖海一直清楚兩人的微妙關係。哼,那他前幾天怎麽不搬下來?但此刻荷沅羞於啟口問個明白,等祖海盛飯出來,她呼哨一聲離座飛進了廚房,把一隻飯碗左三圈右三圈洗得差點脫釉,直到祖海跨上摩托車去上班她都不肯出來。


    祖海這個老板做得極其辛苦,如果他自己不調劑,幾乎沒有休息天和睡覺時間。


    幾乎沒容荷沅多想,祖海摩托車的聲音消失沒多久,外婆已來敲門,同行的竟然是媽媽。兩人看上去都很興奮,進門都來不及說話,先把房子上上下下參觀了個仔細,外婆才肯去上廁所。外婆從樓梯跑向廁所的速度簡直可以媲美年輕的荷沅,可見她對安仁裏的向往。這時候媽媽才問:“樓下那張床是怎麽回事?祖海還是青巒在?”


    荷沅見媽媽的臉色不很自在,心裏頓時佩服祖海的先見之明,忙道:“我一個人住這兒很怕,曾經有人上來鬧過事。所以平時祖海陪我住在這兒,祖海出差的時候青巒過來。”一邊說,一邊看著媽媽的臉色。


    媽媽點頭道:“這樣也好,不過你一個女孩子家,孤男寡女總是不好,你既然買了這兒的房子,總是要長久住下去的,周圍的人會怎麽看你?還是讓祖海和青巒都來住著吧。”


    荷沅聽著反感,心說我都沒什麽想法,都是被你們挑出來的,可見天下本無事。她也是不自在地道:“青巒很快就要出國,沒幾天時間,他不會搬來搬去了。”


    媽媽還是點頭,若有所思地道:“青巒不是說要等你畢業才出國的嗎?你們……”媽媽沒說下去,拖了個長音。


    荷沅當然不肯承認,跺足急道:“你們又都瞞著我幫我設計東設計西的,我有說我要出國嗎?不要有的沒的總把我和青巒往一起扯,我又沒賣給童家了。再說青巒那架勢肯定是會出國深造的,他出去多少年誰能知道?而且會不會回來,會不會和誰一起回來,誰能知道呢?”說到後來,荷沅語氣幽幽的,不知不覺把這兩天日思夜想的不安都吐露了出來。


    做媽的一聽還能不知道女兒的心事,但見外婆出來,便止住不說,也去了廁所。荷沅雖然心中抑鬱,但還是不得不跟外婆說話,“我才吃完早飯呢,外婆你們怎麽這麽早就來了?我都還擔心這兒弄堂套弄堂的,你們會找不到路。”


    外婆很開心地道:“怎麽會找不到路?祖海一說是安仁裏,我就知道在哪裏了,這兒周圍幾乎沒什麽變化,大街往裏走沒多少路就清楚了。我娘家以前也住這一帶,這兒風景好,以前有點錢的大多住這兒,我在這兒一直住到出嫁。”


    荷沅忍不住道:“那麽說,安仁裏這幢房子可能比外婆您的年紀都要大了?最早住這兒的是誰?”


    外婆笑道:“早知道你會問,這房子跟我差不多年紀,最早是大軍閥孫傳芳手下一個軍長造的,以前的院子比這要大多了,後麵還有一幢平房是給警衛和傭人住的,我小時候常可以看見大兵唱著歌操練。圍牆上麵還爬著鐵絲網,都說這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樣結實,那軍長損公肥私把上麵撥下的水泥給自己造房子了。孫傳芳下台後,那個軍長投靠國民黨,繼續做他的官。”


    媽媽從廁所出來,聽見笑著道:“外婆一聽說你買的是安仁裏,當天就想過來瞧,硬是被我拖住,要外婆等我休息天一起過來。我還說安仁裏安仁裏,名字怎麽這麽熟悉,原來是這兒,我也想看看這兒呢。以前跟著外婆一起回娘家,上了碼頭,老屋會派兩個人抬著竹轎等著接姑奶奶,到現在還記得。阿姆,我記得這兒以前是個漢奸住的啊。”


    外婆應道:“是啊,後來日本人一來,軍長給打走了,這兒換了主人。日本人投降後,這兒又被信仁紗廠老板買下,後來也不知道住的是誰,那時候總是兵荒馬亂的,都不怎麽走動了。今天看看,這幾幢小洋樓竟然都還在。”


    荷沅連忙插一句嘴:“怪不得房子的牆這麽結實,圍牆卻破破爛爛,原來是後麵堆上去的劣質貨。傳說這兒還藏著什麽寶藏呢,幸好祖海出麵擺平,否則總有人來這兒鬧事。”說著把那幾天的事說了一遍,直把外婆和媽媽聽得目瞪口呆。


    媽媽先焦急地道:“真沒事了?怪不得祖海要住在這裏,他還是有點野路子的。那些人來,青巒這個書生隻有挨打的份了,荷沅,唉……,不過你那時候也隻能豁出去了。”


    祖孫三個一下失去懷古的興致,將那幾天有人搗亂的事顛來倒去問了個清楚,知道青巒到現在才能方便行動,很是內疚,開始商量著帶些什麽東西回去送童家。說了很久,外婆這才又道:“荷沅,我想起來了,以前傳說安仁裏底下有水牢,但後來漢奸住進來後想裝仁義,請了幾個頭麵人物看著,把水牢給封死了。那個時候漢奸應該還不會想到把有用的東西藏起來,什麽保藏之類的估計是謠傳。”


    荷沅有點失望,還真希望有什麽密室藏寶,即使寶物已被取走,這密室還是挺好玩的,當然有寶物那就更好。“外婆,信任紗廠的老板娘現在住在隔壁洋樓裏,人長得很高貴,現在是我們市與香港同鄉聯誼會的副會長。難道安仁裏以前也是她家的嗎?怪不得她家總是不很友好的樣子。”


    外婆奇道:“是柴碧玉嗎?她還住在老房子裏?” 荷沅道:“是,就是柴碧玉,外婆認識她?”


    外婆笑著起身,“我們從女校一直同學到中學畢業,各自嫁人。當時我們兩家的嫁妝都在市裏繞了一圈,整整被人比較了好幾年呢。不知道她還認不認識我,既然她還住在這裏,我一定要過去看看她。你們去不去?”


    荷沅巴不得有這機會進去那幢神秘小洋樓參觀,忙跟上外婆,媽媽也好奇,一起跟去。


    不料,外婆走到門口又折返,悶聲不響走進洗手間,再出來時候,媽媽不由撲哧一笑,跟荷沅道:“外婆頭發梳了,衣服整了。”荷沅一看,果然是。從來似乎外婆就是外婆,從沒想過外婆需要美麗。現在看外婆頭發雪白整齊,一張臉也是雪白,很少有斑,竟是如重新發現了外婆的閃光點。原來外婆的長相並不比副會長柴碧玉差,不過衣服上麵就別談了。


    外婆走到女兒外孫女旁邊,微笑道:“我的外孫女赤手空拳買下安仁裏,我今天去見柴碧玉,好有麵子呢。”


    荷沅這才豁然開朗,原來外婆家被批倒批臭後,現在早平反多年,她不是沒時間沒精力來安仁裏周圍參觀,而是不願回來。想當年她與柴碧玉一起出嫁,十裏紅妝竟奢豪,她怎肯落魄以後再見舊時同學?即使她肯見,柴碧玉又可願意聽舊友歎生活艱辛?除非外婆願意扮作劉姥姥,先踩上自己幾腳以取悅大眾,可這哪是外婆所願意?荷沅沒有想到,自己這麽稀裏糊塗的行為竟然上升到了為外婆爭光,為家族爭光的曆史高度,一時有點適應不了自己的高瞻遠矚。


    那麽,是不是以後的裝修更要顧及到門麵了呢?荷沅原本散漫花錢的快樂似乎摻入一絲沉重了。 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0)正在加載……


    七


    外婆到柴碧玉家敲門,用的是門環敲擊門鼻。這扇門荷沅已經研究過好幾次,雖然一隻門環已經被人偷去破壞了完整,可整扇門蘊涵的氣勢,還是讓荷沅傾心喜歡。不過如果她想在門口裝門鼻門環的話,祖海一定會反對,那不是與那塊安仁裏磚雕放外麵一樣,等著招偷兒嗎?所以將財露白不怕偷,說起來也是一種氣派。


    等得一會兒,才聽院子裏麵有人輕快地應了聲:“來啦。”都沒聽見腳步聲響,很快裏麵門閂起落的聲音響起,門被稍微打開一條縫。開門的正是荷沅見過的一聲不響在安仁裏門口張望的婆子。她飛快瞥了荷沅一眼,神色中露出一絲拒絕,不過還是很客氣但有點冷淡地道:“請問你們找誰?”


    外婆站得身板筆挺,微笑地道:“請告知小王太太,小張師母來訪。” 見那婆子飛快應了聲進去通報,荷沅對著依然開著一條縫的門,問外婆:“你怎麽會是小張師母?”


    外婆笑道:“那是我們出嫁前的戲謔,她嫁給王家小k,當然是小王太太。你太外公以前捐資辦了所小學,最喜歡人家叫他校長,你外公當時也在小學裏掛了個教職,所以她叫我小張師母。”


    話音才落,隻見那個婆子眉開眼笑地飛快迎了出來,將門大開,嘴裏連連說:“張師母請進,請進。”


    門開處,一陣馥鬱的桂花香襲麵而來,原來這幾晚天天聞到的桂香竟是來自這兒,走進大門,似乎是走進另一個世界,精致,香軟,溫柔,華貴,驀然回首,這才體味到以前生活的粗糙。門內飛快迎出柴碧玉,她依然是鶴發童顏,穿著一套湘色軟緞襖褲,下麵是雙同色的繡花拖鞋,要不是有她們祖孫三個襯著,這兒恍惚竟是多年以前。


    見外婆與柴碧玉相擁寒暄,訴說離情,一時忘記招呼三人進門,荷沅忙一眼關六,打量這個比她的院子稍大一點的院子。庭中當然有桂花樹,樹皮上麵已經積有粉綠的苔蘚,可見歲月。角落有一棵像桔子樹似的樹,隻是渾圓的果實這會兒還是青綠,荷沅稍微一想立刻明白,這是《紅樓夢》中探春秋爽齋出現過,被板兒當球玩過的香圓。香圓很香,它春天的花更香。中間偏東有架老藤,從快凋零殆盡的幾片薔薇似的葉子中,荷沅看出,這竟是傳說中的木香,不知開花時候,又是什麽樣的光景,那麽一棚燦爛馥鬱的花啊。牆頭爬的是金銀花和淩霄,夏天時候,金黃大花被星星點點白花映襯,不知多麽美麗。另有一棵紫黑樹皮寬大葉子的樹,別人或許會看錯,荷沅好歹還是跟著青巒做過無數標本,知道那是厚樸。想到自己剛剛衝祖海賣弄過的所謂玉堂富貴的學問,背脊冷汗泠泠而下,還好還沒種下什麽玉堂富貴,否則一臉暴發戶的樣子還不都出來了。


    兩老終於說完話,這才攜手進門,婆子卻又跑過來跟荷沅道:“小姐,你家有人敲門呢,好像是抬了什麽東西來。”荷沅聽見陌生的“小姐”兩個字,心裏不由莞爾,沾外婆的光了。忙笑道:“對了,好像火車托運來的天津地毯該到了,對不起,我過去看一下。”


    柴碧玉聽了微笑道:“妹妹準備裝修安仁裏嗎?天津地毯可是好東西啊,多年沒見了,給我們老太婆瞧瞧好不好?”


    荷沅忙道:“好,是我鄰居到天津出差幫我買的,我還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東西,自己也想展開看看呢。”


    身後是外婆與柴碧玉就荷沅買下安仁裏的問題一問一答,前麵是媽媽問荷沅,“天津地毯要多少錢?”荷沅報了個數目,媽媽皺眉道:“雖然錢來得容易,可你也不能那麽亂花。”荷沅被媽媽一提醒,心中也是內疚。花出去的時候隻覺得是個數字,這時才想到,那是三口之家一年的生活費呢。


    荷沅開門時候,等在後麵的柴碧玉笑道:“什麽安仁裏藏寶的話是子虛烏有,地下水牢封死的時候我公公在場,裏麵什麽都沒有,封進去的是水泥拌石灰,即使有寶貝在,被水泥石灰一封也毀了。安仁裏最後的主人是我小叔,他家大孫子這幾天剛從美國過來看望我,你倒是可以問問他有什麽東西藏著。真是無中生有,要是有的話,這幾年我住在隔壁,我先會掏錢把房子買下了。”


    一大捆地毯扛來,本就吸引了左鄰右舍無所事事老頭老太的眼光,柴碧玉這一現身,更是招來好幾個招呼,大家稱呼的名稱非常古舊,老先生老太太們似乎都想拽住時光飛逝後最後的一條尾巴,以提示自己當年也曾輝煌。外婆與他們寒暄得很好,有兩個竟然是舊識,其他也都知道外婆家和外公家。荷沅雖然徹底對室內寶藏失望,是啊,解放前最後買下安仁裏的是柴碧玉家,他們哪裏用得著把寶埋了,往隔壁一搬不就是了?可見以前在此做過娘姨的愚婦害人。不過安仁裏本身就是件大大的寶,荷沅稍微失落一下,便將此事拋諸腦後。相信在場那麽多人都聽見了柴碧玉的話,七嘴八舌傳出去,不消一天,覬覦這幢房子的人都會聽到。從此該都死心了吧?連荷沅自己都死心。權威就是權威。


    柴碧玉進門便點頭道:“院子終於整理出來了,這才大方。解放後搬進來的第一戶人家還在院子裏搭雞籠,後來的人家也是好不到哪裏去,臭水盡往路上排。呀,這棵野青樹倒是還在,以前門邊還有幾杆佛肚竹,角落一棵總是長不大的銀杏樹,我家小叔喜歡詩情畫意,以前院子也大,一眼看出去,四季盡在眼前。張師母,以前你夫家老房子裏的一棵南天竹足有兩層樓高,每年冬天紅果累累,我們靠在二樓美人靠上都可以伸手撩到。都說你夫家是過三代的富貴呢。”


    幾個估計自己有資格的老人也跟了進來,唧唧喳喳了好久,不過都說好。不知是客氣還是真的好。荷沅卻把“野青樹”三個字記牢了,回頭叫青巒查查去。可是荷沅天天看著《紅樓夢》發淑女夢,真一下見了這麽多遺老遺少嘴裏說著那些遙遠古老的話語,她聽著又覺得矯情了。不是很想插嘴,打發了搬地毯過來的工人,拉媽媽一起打開包裝。


    地毯很柔軟厚實,雖然沒有展開全部,可依然可見其良好品質。眾人都俯下身摸了幾把,嘖嘖稱好。荷沅也是好奇順毛倒毛摸了好幾把,這才輕輕跟媽媽說:“比家裏一條舊毛毯還軟呢,又那麽厚實,以後客人多,床睡不下的話,都可以睡地毯上呢。”


    外婆看了笑道:“現在的人比以前還要奢侈,以前這種毯子都是掛牆上的,我們家裏也隻有一條,還是祖上傳下來的。你看看現在,三條還都要鋪地上。”荷沅聽得出外婆言若有憾,心實喜之。不知道她們兩個以前暗自比較嫁妝的時候是怎樣的言語計較,想想都好玩。


    柴碧玉微笑道:“這塊棗紅底撒金花的地毯真是漂亮,顏色用得大膽,反而不顯傖俗。上麵要是放一色簇新的雲南白藤桌椅,或者全套花梨木家具,不知多富貴雅致。再不行,用樂清的黃楊木雕桌椅也好。”


    荷沅忽然心裏覺得有絲隱隱的難過,以前兩個女子分庭抗禮,平分秋色。但外婆那麽多年苦日子下來,好不容易從批鬥中撿了條老命,言談之中雖然還記得舊時月色,可骨子裏的一股酸氣顯得她沒柴碧玉那麽雍容了,可見居移體養移氣,失去的歲月那是再也找不回來了。荷沅明白了些什麽,這幢房子的裝修未必一定要恢複如故,卻一定要自己看著喜歡,自己首先得住著舒服,千萬不要勉強自己適應什麽時代,即便是那個年代出來的人,又能完全正確演繹曾經的過往?一百個人心裏有一百本紅樓,荷沅要大膽演繹自己心中的安仁裏。


    荷沅想了一會兒才道:“還要柴外婆指點了,我長那麽大,隻見過外婆家的搖椅和太師椅樣子古樸可愛,外公說那是黃楊。什麽花梨木紅木之類的都隻是從書上見到,從沒見過實物呢。”


    柴碧玉道:“這個你竟不用擔心,寧老家有套清末酸枝木桌椅和花架,家裏人多都放不下,椅子疊椅子地放,正想清出去呢。年份不足的酸枝木顏色與黃花梨木差不多,隻少一點花紋,但已是上好的了。寧老,你不如將那套寶貝搬來安仁裏,以後你想起來了還可以過來坐坐喝茶,放張師母家跟放在你家一樣。”


    荷沅被一席話搞得有點糊塗,什麽叫酸枝木?什麽叫搬來安仁裏與放寧老家一樣?怎麽可能一樣?究竟是買還是搬來免費讓寧老放著?荷沅拎不清楚,又不便問了媽媽,幹脆笑道:“謝謝柴外婆,我讓祖海晚上過去寧老家裏討教。這屋裏東西都是他幫我管著呢。”說完,隻見媽媽和柴碧玉臉上都浮出滿意的笑容。那個寧老則是為老不尊,急著拉荷沅到門口,指點給她看他家在什麽地方。


    這時候,柴家的婆子娘姨過來,報說侄孫少爺來了。柴碧玉忙回去招呼,想拉外婆過去,外婆終是沒有過去,荷沅這時候也被那種拿腔拿調拽著往日尾巴的說話倒了胃口,外婆不跟過去正好。柴碧玉出去,其他人等又說了幾句話,也走了。隻有寧老千叮嚀萬囑咐地要荷沅一定晚上過去看看,荷沅連連答應,寧老才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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