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海嘿嘿而笑,蹭進洗手間關上門。那當然,他又不是個好享受的人,好幾百塊一夜的房間,當然能省即省。每天與進出口公司的業務員混一起,還能增進感情呢,隻是沒想到會被荷沅識破。


    感覺到荷沅就在身邊,祖海這一覺睡得特別踏實,醒來時候竟然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六點五十分。四月天的早上還有點涼意,祖海對著櫃子裏的各色襯衣猶豫了一陣,挑出一件純白的穿上,他總覺得人累得又黑又瘦的時候,穿別的什麽顏色都不精神,隻有白色最是保險。係上領帶,披上西裝,走出客房,祖海不由自主看了主臥一眼,見主臥的門開著,可見荷沅已經起床。祖海克製住自己的腳,沒敢過去主臥看一下,趕緊轉身下樓。


    走下樓梯的時候,已經透過客廳的落地長窗看見荷沅在院子裏做俯臥撐。祖海忍不住止步替荷沅數數,數到九的時候才見荷沅拍拍手起身,又開始踢腿。配合著手臂動作,非常矯健。祖海也不知道荷沅前麵已經做了幾個俯臥撐,他隻知道以前體育課的時候,女同學仰臥起坐做得好,俯臥撐沒幾個做得來,手勁不夠。而且,記得以前的荷沅是很懶的,恨不得懶覺睡到最後一刻。


    祖海在裏麵笑眯眯地看了一會兒,才輕手輕腳走到院子裏,“荷沅,拳打腳踢地幹什麽?”


    荷沅見到是祖海,立刻收了手,笑道:“你真能睡,昨晚傅姐回去時候我讓她去看看你,見你睡得那麽熟就不吵醒你吃晚飯了。祖海,我正學柔道,現在是校柔道隊長,還是外聘省武警總隊的教練來正軌訓練我們的呢。”


    祖海不知道柔道具體是什麽玩意兒,隻有聽說,但既然是與武警聯係在一起,估計與打架八九不離十。他笑道:“也好,以後可以自己保護自己。否則你一個人住安仁裏的時候,我總有點不放心,可傅姐又不方便住在這兒。”


    荷沅蹦上台階,笑道:“yes,以後誰敢再來挑釁,管叫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祖海看著發笑,跟著荷沅穿過屋簷下掛著的一長溜估計是傅姐洗出的他的衣服,見荷沅走進廚房,他笑道:“荷沅,青巒走後,你性格變了很多。”


    荷沅幾乎想都沒想,就道:“我們寢室的也都這麽說,說我原來像個小淑女,現在像個大野人。”


    祖海笑道:“他們又沒見過你過去你怎麽樣的,你以前是小野人,現在沒青巒管著,又變回野人。我就不明白,你以前怎麽那麽肯聽青巒的話,好好一個人變得扭扭捏捏。現在這樣才好。”


    荷沅想了想,道:“奇怪,以前我怎麽這麽乖,隻要青巒一個眼色,我立刻心領神會束手縛腳。可能是因為青巒的想法總是與爸媽、老師、還有其他傳統社會規範都比較一致,大家既然都那麽說,而且又都是為我好的人,那一定是對的。以前沒青巒管著,我可能連大學都考不進。”說到這兒了忙住口,但已經來不及,祖海也沒上大學呢,而且隻讀了初中。


    祖海倒是不以為意,笑笑道:“青巒一向是正經人。他信中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荷沅盛了稀飯出來,道:“我懷疑青巒還得去美國深造,短期不會回來。不過我也建議他去美國,他是個搞學術的,應該多接觸尖端領域,對他有好處。”


    祖海聽了心中別提多愉快,青巒不回來,那是他自動棄權。這下祖海心中沒了緊迫感,可以緩緩布置了。“荷沅,既然你搬回來住,我以後就不過來住了,不方便。而且你是女孩子,外麵影響也不好。傅姐你還是用著,否則白天沒人看著門總是危險。”


    荷沅雖然知道孤男寡女一起住影響不好,但是自問心中坦蕩磊落,很不想搭理外麵什麽輿論,但又忍不住想起當初媽媽與外婆來時看見祖海的彈簧床的態度。可是房子都是祖海出力裝修的,現在裝修好了,卻過河拆橋讓祖海搬出去,她真是做不出來。她悶頭吃了幾口飯,才道:“要不這兒還是你住著,我回去寢室住。我記得你自己的房子還沒有買。再說我這個學期特別忙,住宿舍也好,省下路上來回的時間。”


    祖海社會上混的時間長了,聽荷沅的話便能清楚她的意思,心中寬慰。若是換了別人,他一定死皮賴臉賴著不走,可他與荷沅不一樣,兩家是鄰居,多年交好,他不為自己未來在嶽父母麵前的影響著想,也得為荷沅的臉麵著想。好在荷沅向著他,他才覺得犧牲很是值得。“你還是回來住。我雖然沒買房子,不過我們組建的聯合公司剛剛買下郊區一家集體廠,宿舍樓很不錯,但離這兒挺遠。既然安仁裏已經裝修完成,我也懶得每天那麽遠地來回,還是住宿舍吧。不過有時候進城應酬晚了的話,還是要借宿你這兒的。衣服什麽的也先放你這兒,我宿舍裏放不下那麽多。每天的報紙你好好給我收著,我過來時候一總地看。”


    見祖海理由那麽充足,荷沅也不知道該怎麽挽留了,想了一會兒才道:“有空時候也過來玩玩吧,衣服床單什麽的拿來這兒洗,不要拿回家去,我看你媽總是拿到河裏去洗,太辛苦。”


    祖海聽著又是很舒服,一路騎摩托車去聯合公司上班,隻覺得跟在汽車後麵聞到的油煙味也是香的。走進公司,副總楊巡安早熱情地迎了出來,略顯亢奮地道:“叢總辛苦,大家都在會議室等著你分派任務呢。”


    祖海皮笑肉不笑地道:“鼻子倒尖,都聞到肉味道了。”說話間已經到了會議室,祖海一點沒有將聲音降低的意思,後麵的話被會議室裏麵的人聽得清清楚楚。走進會議室,當仁不讓地做到主席位上,隻對著左首一個叫董群力的大股東道:“老董,廣交會拿下幾個小單子,夠我們吃三個月。有個大單子的客戶下個月親自來看了我們的生產環境才肯下單。如果拿下大客戶,今年一年不用愁。”


    董群力大約四十歲的年紀,一張馬臉,看上去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但聽了祖海的話還是微笑道:“叢總不簡單,知道你親自出馬的話,一定馬到成功。看來我們要為下月大客戶過來做點準備了。”


    祖海盯著董群力咄咄逼人地微笑道:“招呼大客戶的事情,進出口公司的人會做,我們這兒完善質檢係統就行。其他,我會想辦法。”隨即便不看董群力,一邊翻出包裏的筆記本,一邊眼睛也不抬地問楊巡安:“我去廣州時候布置給你的定額做出來沒有?”


    楊巡安有點戰戰兢兢地道:“前一陣電力公司線路大修,連停四天電,叢總的定額你再給我兩天,一定做出來。”


    祖海一聽,眼睛一瞪就罵:“放你媽的狗屁,線路大修晚上總來電吧?你晚上不安排夜班,挺屍去了?還坐著幹什麽?今天全部給我趕出來,不趕出來全體不用下班。出去!”


    楊巡安三十多的年紀,饒是平時對祖海再恭敬,這時候在眾人麵前也是被罵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早不見了剛剛步入會議室時候的笑容可掬,一聲不響地抓起紙筆走出會議室。因為他清楚祖海的性格,說到做到,他再不走,祖海手中的筆記本都會砸過來。眾人都眼睜睜看著楊巡安出去,有幸災樂禍,也有董群力那樣不動聲色的,也有不以為然的。但沒一個人吭聲,祖海手中捏著聯合公司的命脈——業務,自從聯合之後,公司業務與利潤大增,雖然祖海臭嘴會罵人,可大家都看在好處麵上沒人頂撞。再說楊巡安不是股東,平時巴祖海巴得緊,大家都看他是祖海身邊的一條狗,主人打狗,那是他們自家的事。


    祖海隻是掃了楊巡安的背影一眼,便開始給各股東持有的小工廠分派工作。按照各人的入股份額,大致確定分配工作量。這方麵,祖海一碗水端得很平,大家基本無話可說。分派完定額,祖海環視一圈,道:“老規矩,材料全部到一號倉庫領取,成品經質檢合格才可以入成品庫。加工費不變。有沒有意見?”


    有人嘀咕一句:“質量要求那麽高,加工費能不能提一點。”


    祖海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道:“沒人逼你做。”那人聞言立刻噤聲,祖海又環視一眼,見再沒人說話,便道:“這批都是外貿任務,時間扣得很緊,出差錯就得賠錢,我這兒醜話說在前頭,差錯出在誰頭上,合同違約金全部放他的血。沒事的話,散會。老董你留一下,我們辦公室說話。”


    看眾人散盡,董群力委婉地道:“小叢,大家都是老板,以後開會時候可不可以稍微客氣一點,給點麵子。”


    祖海不屑地一笑,道:“我今天特意拿老楊開刀,後麵布置任務才不會有人頂撞,否則外貿單子一向利潤最薄,我稍微客氣一點的話,今天的會還不知開到猴年馬月去。我們資金不足,外貿的單子好在都有預付,再薄的利潤也值得做。說到資金,老董,我跟你商量一下發行債券的事。”


    董群力對祖海的回答不置可否,但因為祖海說到發行債券的事,他正關注此事,便將祖海在會議上麵的態度之類小問題扔到腦後,與祖海關上辦公室門商量其中事宜。這個時候誰都知道,圈得到錢就是一切,即使利率很高,超過銀行貸款利率一大截。問題的關鍵是他們這個聯合公司名為聯合,資產不少,實際依然有些鬆散,不知道拿到銀行審批資格的時候,能不能通過。祖海與董群力商量的就是向銀行相關人員請客送禮的問題。


    因為,有些請客送禮不能在帳麵上麵列支,隻有通過小金庫。但是聯合公司股東什麽樣的人都有,大嘴巴不止一個,會議上說明的話,相當於裝個大喇叭告訴大街上人們聯合公司行賄了。所以祖海隻找最大股東,也是最德高望重的股東商量一下,主要也不是讓董群力拿主意,或者聯合簽名作證,隻是知會,看看董群力有什麽反應。現在既然董群力也很熱衷,那麽,說幹就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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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祖海在廣交會結識的大客戶一直到兒童節過了才過來考察,進出口公司的業務員對祖海密切交代,說這個大客戶的訂單每年都有,拉攏住這個人,以後吃穿不愁。但是好花有人爭,大客戶已經在中國其他地方考察了不少企業,祖海不是唯一一家,更不是最後一家,想要拿到訂單,祖海一定得做出超過旁人努力。接待工作也得顯示大氣,不要露出小本經營和農民企業家的底子。


    祖海思來想去,覺得進出口公司的業務員說得實在,目前因為債券問題接觸銀行,銀行那些人也隱隱露出對農民企業家聯合體的輕視。回頭便召開股東大會,提出買一輛轎車。但是買新車需向控辦交錢辦準購證,錢打進去後又不知什麽時候可以拿到貨色,而大客戶到來時間已經確定,最後決定花小錢辦大事,買了一輛二手拉達。於是,祖海將他平時開慣的摩托車扔進安仁裏休息。


    大客戶晚上到時,進出口公司老總出麵請他在星級賓館西餐廳吃飯,但祖海小心觀察,覺得一行三個大客戶似乎殊無歡顏。看得出進出口公司老總竭力巴結,錢花了不少,但似乎沒有用到點子上。一個會講幾句中文的老外麵對著滿桌珍饈,卻是時時念叨北京烤鴨廣州燒鵝上海小籠包。送走老外,祖海與已經混熟的業務員一核計,估計這三個老外是饕餮,想嚐試的是地方特色菜。但是這些老外在中國幾進幾出,尋常特色怎麽夠噱頭。祖海無奈之下,想到安仁裏家宴。


    荷沅原本想著辛苦了一周,周六晚上終於可以翹著腳聽聽音樂,喝喝薄荷茶,順便在單片機上輸入一段機器語言,看看這個報警程序能不能通過。這已經是她做的第不知n次試驗了。沒想到祖海不期而至,她在祖海“噱頭噱頭”的念叨中堅持將機器語言輸完,又將連接小燈泡的線路在麵包板上確認一下,這才開啟電源。這次很幸運,在特定條件下,小燈泡終於亮了,而顯示屏上顯示的是一個“1”字。


    祖海也懂得電器,不屑地道:“那麽容易的事,你搞得那麽複雜幹什麽。門打開,接觸斷開,斷電報警,現成的線路,用得著你這樣複雜嗎?”


    荷沅正為試驗成功而欣喜,被祖海一說,立刻“噓”了過去,“既然是報警裝置,當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平時不能給別人看見,操作也不能太多。我設定的是,白天八點到下午五點傅姐在家這段時間裏,警報裝置開著,但是開其他門的時候警報不會叫響,隻有開特定的三道櫥門的時候,警報會自動撥通你的大哥大,說明家中有人打貴重物品的主意了。其他時間所有門都可以開,但是會發出小聲報警,線路接到門鈴上麵,而在顯示板上麵可以看到被打開的是哪扇門。再有一個手動操作,按一個鍵,晚上睡覺和家中沒人時候,接通門鈴的線路自動切換到大喇叭上麵,有人擅自開門進來,警報大作,應急燈打開,嚇走小偷了事。還有線路被破壞時候怎麽辦,斷電時候怎麽辦,操作哪幾個鍵可以消除特定門窗的報警等很多功能,對了,還有鬧鍾功能,我寫的程序足足有三米多長呢,都花了我一個月了,這次光是輸入就用了我兩個多小時。今天總算程序是通過了,也應該通過了,我都已經開後門在自儀係的電腦上麵通一次了。好了,以後我得開始布線。“


    祖海被荷沅說的那麽多功能繞得頭昏腦漲,心說真這麽複雜的話,這安仁裏以後他都不敢進了,免得一個不好,警報亂叫,人家當安仁裏進小偷。但看著荷沅興奮的眼睛,他隻得言不由衷地道:“等你做出來,恐怕公安局都得問你取經。”


    荷沅得意地道:“這才是第一步,等以後我把這些程序玩熟了,有時間了,再考慮院子裏花木的定時自動噴灌,電飯煲定時自動燒飯,家中沒人時候自動亮燈熄燈玩空城計。不過這些都需要時間,麻煩的是外接設備。程序倒都是簡單。祖海,這下說你的吧。”


    祖海終於大著膽子道:“荷沅,你不要搞得太複雜,否則你爸媽走進安仁裏可就手腳都不敢動彈了。還有,你設定什麽自動澆水,萬一你不在的時候連著刮風下雨呢?花還不都澇死。又萬一你電飯煲裏麵沒放東西,電卻接通了,還不引起火災?你還是先考慮報警吧。”祖海說的時候膽戰心驚,怕被荷沅嗤笑說他無知。


    荷沅聽著卻覺得有理,轉著眼睛想了會兒,道:“對,看來還得布置各種探頭,喲,這下該學的東西又多了。祖海,你說你的。好像是要征用安仁裏請客是不是?沒事,我明天去學校看書好了,為了這個報警器,我都好幾天沒好好看正經書了,要是青巒知道了的話,非砸死我不可。”


    祖海隻得簡單再說一遍:“三個老外,在中國見多識廣,我們想給他們一個很深印象,所以我想出在安仁裏安排家宴的主意。做菜有傅姐,你幫我想點噱頭,你這人古怪腦筋比較多。”


    荷沅這次卻是老老實實地道:“安仁裏這個房子已經夠噱頭,其他菜什麽的,我也想不出來,你看的比我多,要不你說,我給你寫出來,明天叫傅姐憑單子去采購。”


    祖海看著雙眼圓溜溜亂轉的荷沅急道:“你什麽稀奇古怪的薄荷花茶,杏仁豆腐,珍珠丸子,都可以搬出來啊,老外能真懂什麽好吃的?你隻要噱頭做足就行,他們連上海城隍廟的小籠包子都當作是好貨色呢。今天吃飯隻念叨北京烤鴨廣州燒鵝,據說這些東西有文化。”


    荷沅聽了有點領悟,喃喃地道:“他們想吃文化,吃文化,那我就假模假樣地給他們弄一些中看不中吃的,你等著,我翻翻已經到了五本的烹飪雜誌。這下看來我還得給你們混充燒茶丫鬟了嘛,走不成了。其實杭州名菜隻隻都有故事,不如照搬照抄。但是噱頭不夠啊,而且傅姐做得出來嗎?”


    祖海忙又提醒一句:“老外不會用筷子,不喜歡大家一起撈一鍋湯,還有,必須有水果。”


    荷沅咬著筆頭足足想了兩個小時,才與祖海一起確定下菜單。夜深人靜,又拿出漢英字典將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翻譯出來,能背的背出來,背不出的寫出來,總之一個宗旨:搞怪。


    第二天祖海出去上班,荷沅與傅姐兩個人忙得雞飛狗跳,滿麵油光。四點半時候祖海來一個電話說他們已經從廠裏出發,荷沅連忙跳上樓洗漱一把,換件幹淨衣服迎候。


    祖海雖然在進出口公司業務員麵前信誓旦旦,但心中終是沒底。帶著三個老外,兩個進出口業務經理,和楊巡安等幾個來到安仁裏,打開門一陣梔子花甜香迎麵而來,祖海心想,這麽好的地方,光是一幢房子,已經夠有噱頭。果然,不止是老外,一向眼高於頂的進出口公司經理都站在院子裏讚不絕口。見老外指著牆頭唯一一朵嬌黃仙人掌花,祖海忙指點說香的是梔子花。


    荷沅聞聲笑嘻嘻迎出來,請大家進去喝茶。祖海看著荷沅嘰嘰呱呱地用英語與老外說得熱鬧,心中有點得意,伸手請大家進客廳。但是楊巡安還是自覺落在最後麵進門,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眼前一切,麵帶微笑,一聲不出。


    進到裏麵,見老房子難得的亮堂,天花板上的木框磨砂玻璃燈一盞一隻燈泡,一盞一盞地似是沒有排列,星星點點地懸在木梁上,被那麽大的客廳一襯,竟是如一串明珠鑲嵌在天花,燈光下,樺木癭圓桌越發顯得古樸典雅。客廳家具雖然少,但少而精,一點不覺得空曠。楊巡安呆呆看了很久。


    荷沅見老外圍著樺木癭桌子細看,便裝作輕描淡寫地解釋:“這是千年才得的樺樹的樹瘤,一棵樹的養分都集中到樹瘤上去了,所以板麵特別結實細膩。花紋也是一點不會重生,我這張是虎皮紋的,還有貓眼紋,山水紋等,看誰喜歡什麽了。不過下麵的是黃楊木,一般黃楊木難長,長到十五公分的直徑已經是非常希罕。中國人有用黃楊木刻章的習慣,所以這張桌子很是結實,用著省心。”這是她昨晚突擊背出來的,說完便若無其事地進去廚房端茶,聽得出身後老外倒吸一口冷氣。


    祖海見桌上放著一隻蟹青大盤,裏麵清水蕩漾,飄著三朵梔子花。見老外看那瓷盤,他微笑道:“這隻盤子,隻怕比我父母的年齡都大。”


    業務經理連忙翻譯過去,又是換來一陣讚歎。歎聲未息,荷沅已經托著酸枝木盤子嫋嫋婷婷出來,在樺木癭桌上放下七隻粉青梅花小碗,翡翠似的小碗裏,隻有一塊白若羊脂的東西沉在清澄的湯水裏,非常雅致好看。荷沅笑眯眯地用英語解釋:“我們這兒規矩,貴客上門,先得奉上一碗甜水。這是江南有名的杏仁豆腐。”


    老外心說,從來隻見中國人上門先奉茶的,還是第一次看到進門先吃甜品。撮起小小的調羹一嚐,味道出人意表的香甜嫩滑,連進出口公司的經理都差點犯混,這是什麽規矩啊,怎麽還是第一次聽說貴客上門得吃甜水,又不是新姑爺上門吃桂圓蛋。一小碗杏仁豆腐吃得大家鴉雀無聲。


    撤下七隻空碗,才是清茶上桌。用的是祖海出差從遼寧帶來的小小纏絲白瑪瑙杯。當中的一隻白瑪瑙執壺造型古樸,壺頂碾出一隻小環,倒水的時候叮叮作響。而壺身半透,隱隱可見裏麵綠水蕩漾。荷沅一邊笑吟吟地解釋:“這茶用的是院子裏新鮮采摘的茶葉,和今年春天剛開的佛手花幹。”


    祖海心說,昨晚聽荷沅說著似乎沒什麽花頭,現在實打實做出來了,發覺噱頭還真是蠻大,起碼是好看。抬眼看荷沅穿著一件簡單的粉綠真絲圓領衫,下麵一條淡灰長褲,清爽得也像手中的這杯茶。祖海都忘記自己今天是個主人,情不自禁地愣愣看了荷沅好久。荷沅正忙著撤走蟹青大盤,沒有留意,隻楊巡安將一切收入眼底。


    上來的菜乏善可陳,傅姐也做不出什麽太好的東西來,但荷沅千方百計將事情複雜化。比如粉紅色的蝦球外麵非要滾上碎糯米粒來蒸,出來如粒粒珍珠嵌在粉球上,蝦球裏麵的豬油脂潤得珍珠米粒晶瑩剔透,看著都不舍得吃。又將它們放在炸得酥脆的墨綠菜鬆上,底下是描金白瓷盤,看上去非常嬌豔。又比如香酥雞塊雖然被傅姐炸得骨肉分離,可是被一塊塊地碼放在一套粉青攢盤上,當中放一朵雪白梔子花,看上去竟非常齊整。吃完蒸蟹鬥的時候,荷沅別出心裁端上一大盆紫蘇湯,讓大家浸手除腥。又給大家講了蟹肉性寒,需用紫蘇驅寒消食的中醫原理,恨得大家都後悔先將手浸在裏麵,否則應該先喝一口。至於殷紅的楊梅酒配雪白的纏絲瑪瑙杯,那是最容易想像得出的小事。最後上來七碗荷沅從柴碧玉家調劑來的蝦肉餛飩的時候,大家看著飄蕩於高湯中薄如蟬翼的餛飩皮子上麵一點嬌嫩粉紅,卻已經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了。


    一頓飯下來,大家也說不出哪隻菜特別好吃,但一致公認這是一場別致的視覺享受,其中有些規矩匪夷所思,真正體現中國江南家宴精華,老外吃得尤其感慨,以為深層次地接觸到了中國古老人家飲食文化之精髓。


    等祖海開車送客人回賓館,再回到安仁裏,見傅姐已經回去,客廳也已整理幹淨,隻有荷沅一個人捧著一隻搪瓷大碗,一邊看報,一邊吃餛飩,發如飛蓬,非常粗糙。祖海並不覺得,坐到荷沅身邊,興奮地道:“荷沅,你辛苦一天了。那個半拉子中國通老外一路隻說很好,非常好。看來他印象非常深刻。”


    荷沅將報紙移開,笑道:“三腳貓廚師騙半拉子中國通,剛剛好。我們太精通的話,他們可能還未必能夠接受。但願能幫到你。”


    祖海深深地看著荷沅,道:“不管怎樣,工廠和接待,我都盡力了,我塑造的一個明理誠懇的總經理形象他們也應該記住,不過我懷疑他們想起我的時候,眼前會先冒出這張桌子。”祖海邊說邊笑眯眯地輕撫這張樺木癭桌子。


    荷沅不知怎的,覺得祖海今天的笑容很怪,他笑眯眯撫摸著桌子的手似乎透著曖昧,忙借著吃完餛飩送碗下廚房,避開祖海。進了廚房才揚聲道:“我斷斷續續聽老外與業務員在談,好像是他們對你的產品印象挺好,說你那兒別的不說,質量管理部門陣容強大。其他我不是很聽得懂,可能是進出口行業的黑話。”


    祖海跟進廚房,到了離荷沅一尺左右地方才站住,笑道:“哈,我那質檢部門是拿來對付股東們的小廠的,當然有力得很,否則股東們個個土匪一樣,誰聽他們的。老外說好就行。”


    祖海站得那麽近,荷沅渾身不自在,不由自主便說了句:“青巒來信,說暑假回來。” 祖海一頭興奮頓時付諸東流,愣了會兒,才道:“他不留學了嗎?”


    荷沅趁機脫身離開,一邊盡心盡力地解釋:“可能是回來辦一些留學手續。”


    祖海在廚房裏麵站了會兒,才熄燈出來,卻已經轉了話題,“荷沅,我們公司買了車,你喜歡的話,以後摩托車給你用。或者,你另外買一輛現在小姑娘都在用的木蘭車?你現在四間房子收房租,收入不少。”


    荷沅拍手笑道:“我早就瞄上你的摩托車,本來想暑假時候跟你說的……”


    祖海笑道:“還等什麽暑假,你把身份證給我,我幫你去過戶,再給你辦一下培訓考試手續,提早辦好,正好你暑假參加培訓,曬死你。”祖海心裏想的是青巒既然暑假來,他總得找點項目給荷沅做,遠遠地調虎離山,免得他們兩個久別重逢,日日夜夜纏在一起。


    荷沅不知是計,開心地道:“好啊好啊,不過,祖海,你得折價賣給我,還有,你得先教我怎麽發動之類,免得我到時兩眼一摸黑。”


    祖海看著荷沅笑道:“廢話,我這輛摩托車都已經騎了很多年,怎麽跟你算價錢?你快別跟我提這個,否則我也與你細細算房租,我每來安仁裏住一次,計一筆帳。”


    荷沅不以為然地笑道:“我這兒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傅姐的工資還是你出的呢。說起來,這個月開始,傅姐的工資我來付吧。還有電話費,你現在也不在安仁裏用電話。”


    祖海聽著覺得很生分,換作旁人,他早開口罵過去,但是對著荷沅,他沒脾氣,隻得忍聲吞氣坐到白藤沙發上,招呼荷沅坐在他對麵,這才道:“傅姐的事我是這麽想的,如果安仁裏隻住你自己,你不會用傅姐,衛生什麽的你自己會做,是不是?但是現在我經常來住,又把衣服拿來洗,那就不一樣了。我自己洗衣服洗不幹淨,我又怎麽可能叫你洗?還有我住了以後房間也不可能讓你清理,你是女孩子。所以說到底,傅姐是專門給我用的,荷沅你再跟我羅裏八嗦地計較,你就是趕我的意思了。”


    祖海的話說得有點重,因為他心中有計劃,他將安仁裏視作陣地,他必須千方百計在安仁裏保有他的位置,必須時不時出現在荷沅身邊,向荷沅提示他的存在,向別人昭示他的所有權。所以一見荷沅有生分的苗頭,他必須大力撲滅,再以情感人,鞏固他在安仁裏的樁腳。


    荷沅被祖海說得沒話說,可不是,祖海說的句句在理,她這時候要是再堅持由她出錢,那還真是客觀上造成拒絕祖海上門的局麵,她那不是很沒良心地過河拆橋?可是她明明占著大便宜,現在被祖海這麽一說,她連一人出一半錢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了,怕打擊到祖海敏感的小心靈,以後他還真絕跡安仁裏。荷沅有點鬱悶地看著祖海,心不甘情不願地吐出兩個字,“好吧”。心說,祖海非要這麽做的話,她以後就買點別的東西給祖海做補償。


    祖海見好就收,不再堅持這個話題,笑道:“荷沅,以後那些進出口公司的人都不會再狗眼看人低,你今天可把他們唬住了。原來你平時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還是很有用的。”


    荷沅回想了一下,覺得剛才吃飯那一幕有點鬧劇的意味,笑道:“我還以為你嘴裏常說的外貿公司業務員有多派,也不過馬馬虎虎,還是你的副總看上去高大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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