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沅沒想到祖海應得那麽爽快,似乎絲毫不以為錯的樣子,大怒。但這時候她反而冷靜下來,怒火隻在眼睛裏燃燒。“好,以前你沒有勢力的時候是別人拿流氓手段對你,現在你有錢有勢,也學個十足十。下作。”說完便摔下電話,直衝下樓。


    傅姐正在客廳,心中忐忑,見到荷沅下來,想迎上去說什麽,但見了荷沅的臉色,連忙閉嘴。荷沅走到傅姐麵前,伸出手,“傅姐,把安仁裏鑰匙給我,你收拾一下回家。具體該怎麽做,你回頭問祖海。”


    傅姐驚住,一時說不出話來。很久才道:“不行,你不能說要我走我就走,你得給我理由。”


    荷沅冷笑道:“理由?我不想身邊有個人監視我,更不想有人把監視結果匯報給別人。你們當我是傻瓜啊。”


    傅姐忙道:“那是叢老板要我做的,你可以問他。我也沒有辦法,我吃他的飯。”


    荷沅不看她,怕自己心軟,又留下傅姐,那以後就沒完沒了了。“所以讓你找祖海解決。”說完想了想,又拿起電話。本來她總想著師正工作的時候,她還是不要打電話打擾,可今天她等不及師正什麽時候打電話來,隻有自己主動。


    師正那邊接電話的人態度挺好,讓荷沅等一等。一會兒師正便過來,電話裏的聲音透著欣喜,“梁荷沅,真沒想到你打電話來。今天報到了嗎?”


    荷沅心中則是一點喜悅都沒有,非常內疚地道:“師正,很對不起,我今天才知道你因為我挨了打。真對不起。你應該早告訴我。”


    傅姐旁邊聽著這才聽出問題來,感情她向祖海匯報後,祖海采取行動了啊。怪不得荷沅要她走。她本來還想纏著荷沅讓她收回成命,現在有點理虧說不出口了。


    師正在電話裏卻笑道:“早沒事了,皮肉小傷,不用掛心。你應該向我道歉的是你沒教我柔道,否則我不會吃虧。”師正很想問問荷沅是怎麽知道的,但終於沒問出口,還不是從那個叢祖海那裏知道的。


    荷沅深吸一口氣,道:“師正,謝謝你不怪我。但我有句話一定要說清楚,這事雖然與我有關,可絕對不是因為我生活作風有問題或者道德敗壞引起,你一定要相信我。”


    師正聽了心裏歡快地想叫出來,忙道:“我從來就不認為你會是什麽不對的人,我們相處那麽久還能不知道嗎?你別擔心我,我什麽事都沒有。”這時旁邊有人喊師正的名字,師正離開電話回了聲“等一下”。荷沅這邊聽見了,忙道:“師正,你去忙吧,我隻是著急要和你說清楚,沒別的了。”


    師正被那邊催得急,隻得匆匆道:“你太緊張了,我沒事,有事我還不找你早說?對不起,我忙一會兒,找時間給你電話。再見。”


    荷沅不知道師正的媽媽是怎麽跟師正說這事的,為什麽兩個人對此事的看法態度反差如此之大。但無論如何,今天即使師正沒給同事叫去,荷沅也不會請師正幫忙說服他媽媽網開一麵。她不願再受一遍今天的屈辱,她恥於向師正的媽媽解釋,即使隻是通過師正的口解釋,她雖然不知道,但依然是屈辱。師正的媽媽已經給了她一巴掌,她還沒賤到去向打她的師正媽媽解釋她實在應該是個好人。她隻向她在乎的人解釋。


    師正媽愛怎麽發落她就怎麽發落她吧,總之她是不會再去找,不行的話,她到時不會跳槽嗎?大活人難道還能被捆死了不成。現在不是時興下海嗎?最多大不了也下海去。而且,也可以申請出國留學,隻是這時候申請,估計得明年才能成行了。


    但,想是這麽想,畢竟是工作啊,別人都工作去了,她做什麽?荷沅悶悶不樂地坐在白藤沙發上麵發呆。傅姐也看著荷沅發呆,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


    荷沅呆坐好久,才忽然想起忘了給陳主任打電話,看看手表,居然已經十二點半,不知道陳主任在不在辦公室。荷沅試探地打電話過去,沒想到陳主任接了。“陳主任,我去找了,不行。這事正是我同學媽媽做出來的。”


    陳主任心說果然如此,勸解道:“沒有什麽絕對的事,你想辦法找你同學通融一下,說些好話,解釋清楚,不會解決不了。”


    荷沅堅決地道:“不,我不會拿我的自尊去換工作,再說我同學媽媽的生氣也是事出有因,雖然不是因為我什麽道德敗壞,但總與我有關。陳主任,謝謝你的幫助,可能我不能成為你的同事了,對不起。”


    陳主任又勸解了幾句,便放下電話。荷沅放下電話的時候,抬頭看見祖海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沙發旁邊,擰著眉毛看著她。荷沅轉過臉去不理,心裏隻是不明白,為什麽祖海找人打師正,師正的媽媽非要因此推斷出她道德敗壞。這之間哪裏存在因果關係了?


    祖海本來想過來陪個小心的,然後嘻嘻哈哈混過去。青巒他沒奈何,一個師正能有什麽花頭。但進來聽了荷沅的電話後感覺不對,忙問:“荷沅,你的工作出問題了?不是柴外婆給你找好了嗎?”


    荷沅不理他,拿起鑰匙便向門外走去。祖海忙追上去,陪著笑臉道:“荷沅,怎麽回事?說出來我也可以出點力。”


    荷沅淡淡地道:“不必你幫我出力,打架這種事我不是不會做,但我不屑。”邊說邊推了自行車出門,“我回來時候不想再見到你和傅姐。”


    祖海當然不便伸手拉住荷沅,隻能眼睜睜看著荷沅甩袖子離開。回頭立刻找傅姐詢問。待得傅姐將荷沅的所有電話一一說出,祖海愣住,什麽,荷沅丟掉工作與他揍師正有關?師正的家這麽有來頭?但是祖海想來想去也隻知道個大概,他從來不清楚人事局的那些工作套路,也從來懶得關心,他在政府機關有不少朋友,但從沒想過在人事局勞動局之類的地方發展朋友。這事,他看來還得找單位的辦公室主任商量一下,先了解一下來龍去脈。他一定得幫荷沅把工作撿回來,否則荷沅肯定是恨死他了。


    但是傅姐,祖海隻能犧牲她了。


    等荷沅回來,傅姐已走,祖海急著回去公司找辦公室主任商量,安仁裏空無一人。荷沅緊咬著嘴唇,找出工具,一聲不吭地換了大門與客廳的門鎖。這是爸媽說的,保姆不做以後得換鎖。但荷沅自己也知道,潛意識裏也有把祖海關在門外的意思。祖海都已經發展到打人的地步,可見他不能再控製自己,以後再讓他直進直出安仁裏,顯然是不合適。


    一個人坐在客廳,有點茫然地看著西窗的太陽光慢慢慢慢地爬出廚房門,向客廳地麵延展。西邊那隻角輝煌流金。荷沅隻是苦苦地想,可是,下一步怎麽辦呢?很多想法,關鍵的是檔案都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荷沅不敢跟爸媽說,怕爸媽連夜趕過來。一個人隨便做了點吃的,沒滋沒味地吃了,才想起她中飯都還沒吃。吃了後又發了會兒呆,過去找柴外婆訴苦。


    柴外婆穿一件水紅雙縐改良旗袍,一點不覺紅色的熱度,反而映出一身冰肌玉骨。柴外婆在家也,不,任何時候都是一絲不苟。這是荷沅最佩服的,比如她今天心情不好,穿著上便懶得講究了。


    柴外婆見荷沅來,笑著招手:“來,正好想你呢。我們兩個老的是不行了,你手靈便,幫我把這粒珍珠固定到銀簪上麵。千萬不能讓絲線露到外麵。”


    荷沅忙接了柴外婆手中的東西,就到台燈下細心先看清楚了,那是一枚古老的鳳頭銀簪,珠子嵌在鳳嘴。她熟門熟路從針笸籮裏翻出一把細細骨針。穿一次絲線,用骨針輕輕挑一下,務求符合柴外婆的要求。最麻煩的還是最後打結。但荷沅有繡花練下的底子在,用骨針挑著在珍珠與銀簪之間的微小縫隙間打了個死結,然後又用骨針將結頂入珍珠的細眼兒裏。這種心靈手巧的活兒,柴外婆的老手還真是不靈便了。


    柴外婆本來一直看著荷沅細心操作,感慨年輕多好,但偶一抬眼,卻看見荷沅眼皮略微紅腫,似是哭過的樣子,不知道她有什麽傷心事。等荷沅將珠子穿好交給她,她笑笑推還給荷沅:“送你。這珠子原本是上好的東珠,我人老它珠黃,沒以前顏色了,勝在粒兒還算大。今天想起來翻出來看,竟然連絲線也斷了。唉,這還是我的嫁妝呢。”


    荷沅在最大的百貨商店見過這麽大珍珠,知道那價格貴得嚇人,不敢接,“柴外婆,這東西太貴了,我不敢要,要了不安心。你別給我。”


    柴外婆笑笑,拍拍荷沅的肩膀,讓她在落地描金鏡子前坐下來,一邊開始擺弄她的頭發,“你瞧,把你的頭發分兩綹,分別這麽稍微偏一點地旋一下再拿簪子夾起來,看上去是不是調皮了許多?那是我們年輕時候講究的小玩意兒。簪子你拿著用,你不幫我用著,我隻有將珠子拆下來搗珍珠粉了。我還能用多久啊。不要再跟我講客氣話。我問你,你今天遇到什麽委屈了?眼睛像是哭過。”


    荷沅一聽,眼圈又紅了,拉著柴外婆的有點涼的手,委屈地道:“今天去報到,結果人事局不讓落檔。管事的人事局副局長是跟我一起去黃山玩的師正的媽媽,她說我道德敗壞,不適合在涉外單位工作。我跟她去論理了,可她隻是口口聲聲說我生活作風有問題。原來是祖海叫人把師正揍了。我生氣了,師正挨揍,我會向師正道歉,而且師正也接受了。他媽媽憑什麽說我作風有問題,最後就在她辦公室裏鬧僵了。我看來是進不了進出口公司了。”


    柴外婆一聽卻是早明白過來。荷沅這孩子心底無邪,所以想不到師正的媽媽會有什麽聯想,她是一聽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裏。那個做媽的一定以為荷沅與祖海有一腿,卻又勾搭她那個官家子弟的兒子,害她兒子受皮肉之苦,荷沅當然是該千刀萬剮的狐狸精。一個手中有權的做媽的有這反應一點不稀奇。


    柴外婆化煩為簡:“不是什麽大事情,其中有誤會了,那個人事局副局長一定以為你腳踩兩條船。做媽的寶貝兒子,當然生氣。沒什麽,我明天找她說說,兒女小事,她當大人的這麽悍幹什麽。”


    “才沒有呢。”荷沅紅了臉,可也不得不承認,否則祖海揍師正幹嗎。“我把安仁裏的鎖換了,以後祖海自己進不來。”


    “什麽?”柴外婆駭笑,荷沅這動作也太快了一點。不過也好,她最先不了解荷沅的時候,見祖海直進直出,也以為兩人有私,後來才知道是祖海單相思。祖海是個粗人,看見荷沅了又寶貝得很,所以患得患失,說話重不得輕不得,怕胡說八道了把荷沅嚇走。偏他又不會什麽有所思之類的暗示,每次柴外婆見祖海對荷沅束手無策,她這個旁觀的就捂著肚子偷笑。真正好玩。不過柴外婆還是實心實意地道:“也好,你們都是大人了,如果總是不避嫌,你們自己知道,旁人看著話多。不過好好跟祖海解釋一下,別弄得多年兄弟一點情麵都不給。”


    荷沅反對:“不,祖海打人,而且用的是流氓手段,關鍵是他還以為理所當然,所以不能原諒。還有,柴外婆,你別跟師正媽媽去解釋,她是惡意的,才不會聽你的意見。再說,我的事幹嗎要跟他解釋。”


    柴外婆聽了心裏又是發笑,真是小孩子脾氣,“妹妹啊,話不能這麽說。這世上畢竟明白事理的人少,三姑六婆的多,有些事你不說清楚,別人亂傳。比如說那個副局長說你道德敗壞,這話已經入了多少人的耳朵,你若是沒一點表示,人家還以為你真的道德敗壞,被人說破了灰溜溜退了。所以你那個工作是一定要爭回來的,那是爭你自己的麵子。有些人雖然現在與你不相幹,誰也不能擔保以後也不相幹,萬一要緊時候胡說一通,你吃虧不起。再者,你的工作是我一手著落,我不做個有始有終,我自己也沒麵子。我老了,沒別的要緊,隻有一張麵子,不能不爭。”


    因為知道柴外婆是為她好,柴外婆的話荷沅聽得進。又與柴外婆聊了會兒,柴外婆睡覺早,荷沅告辭了回家。卻見月色下,祖海的車子停在路邊,祖海坐在大門台階上抽煙。荷沅忽然想到,如果這麽晚的時候放祖海進門,三姑六婆看見了會怎麽嚼嘴?那麽以前,祖海還有過夜的時候,別人又怎麽看?如果照常理推斷,她和祖海的關係還真是不堪呢。以前青巒也提醒過她,她當時還覺得青巒離間她和祖海的兄弟關係,現在吃虧了才知道,人真不能行差踏錯,否則給人抓了小辮子,有理也說不清。


    荷沅這邊發呆,祖海也坐著發他自己的呆。今天一下午馬不停蹄朋友托朋友地總算請到人事局長吃飯,席上人事局長倒是大方答應了給祖海公司的外地工程技術人員幾個進城名額,還指點他以後將手下人才的檔案轉移到人才交流中心去,以後評定職稱出國開證明之類時候可以派上用場,有利於私營企業留住人才。但是說到荷沅的事,人事局長卻說了抱歉,他說洪青文夫家一門官僚,她說話,誰都得給她幾分麵子。祖海這才知道,他沒做調查,貿然行事,捅了馬蜂窩。他吃完飯就想到安仁裏向荷沅說明,如果不行,她的檔案就吊在他的公司,他問了,保留什麽幹部身份並沒有問題。而且,他得向荷沅道歉。


    但是一來便吃了閉門羹。沒想到荷沅會換鎖,但他坐下一想又釋然,荷沅或許防的隻是傅姐,才不會是他。


    吸完一枝煙,祖海將煙頭踩鞋底一撚。這才發現有一條影子長長拖在地上,橫在他麵前。祖海連忙抬頭,見荷沅瞪著眼睛看著他,但那眼光似乎又不是聚焦在他身上,好像是在想什麽心事。祖海忙站起來,陪笑道:“荷沅,你回來了?去哪兒玩了?”


    荷沅看著祖海,見他笑得低三下四的,又氣不起來,想到柴外婆的囑咐,便跟祖海道:“我把房門鑰匙都換了,新的就不給你了。據說影響不好,對不起。”


    祖海急了,“為什麽?傅姐的鑰匙我已經收下,換鎖也對,免得有個萬一。但你現在一個人住,你不把鑰匙給我,你回家時候那些花誰來澆水?”但祖海說話時候想起人事局長跟他說的話,原來那個師正的媽是以道德敗壞給荷沅定的性。祖海一想就明白原因出在哪裏,想來荷沅現在也明白了,所以才會將他也一並拒之門外。但祖海不甘心。


    荷沅略一躊躇,便道:“這事我自己會解決。”


    祖海見荷沅一味淡淡地拒絕他,慌了,想到荷沅對青巒的態度,那是見麵都不想見了。會不會荷沅換了鎖之後,也不肯見他了?才想問話,忽然聽到王家園裏傳出一聲驚叫,叫聲極其恐怖,像是青婆的聲音,兩人齊齊扭頭過去傾聽。但後麵又沒了聲音。荷沅卻早已經拔腳趕去王家園裏敲門。


    青婆飛轉著解放腳出來開門,看見荷沅後麵的祖海,難得地像看見了親人。原來柴外婆便溺時候摔倒,此時人事不省。祖海忙背起柴外婆飛奔下樓,送去醫院。在車上,荷沅忽然想到,剛剛穿珍珠的時候,碰到柴外婆的手冰冰的,反常的涼,不知道這是不是柴外婆摔倒的原因。


    柴外婆送進急診,三個人站在門外等候,誰都沒有坐的意思。青婆更是嘴巴歙合念起了菩薩。祖海看看荷沅,見她一臉焦急地瞪著急診室門,一頭烏發亂糟糟的。便走到她身邊,輕道:“你頭發亂了。”


    荷沅“嗯”了一聲,一手捫上頭發,意外碰到一根簪子,這才想起,與柴外婆聊天聊得忘記,將她的簪子戴了出來。不由拔下簪子緊緊握在手裏,不知道柴外婆進去後能不能康複。她喜歡這個睿智美麗的老太太。


    但急診室門再度打開時候,等來的卻是讓家人這幾天準備後事的噩耗。青婆當場暈了過去。


    柴外婆昏迷了三天,荷沅伺候了三天,期間有領導同誌探望,卻沒有親屬過來探訪,青婆又身體虛弱在家將養,荷沅沒法回家問她柴外婆親戚的有關事宜。柴外婆就這麽清冷地走了,走的時候床頭隻有荷沅與祖海。


    柴外婆的後事自有政協出麵料理。柴外婆一向孤寂,訃聞登報後,不知哪兒冒出一堆親戚,兩三天後連國外的親戚都聚來。但獲知柴外婆早將王家園裏出手,換錢過舒服日子之後,不少人借口工作繁忙,早退。荷沅這個旁觀者大駭。天下還真不乏“現實”的人。王是觀沒法抽時間過來,他的父母過來拜祭,荷沅陪了他們幾天。


    喪事辦完,整個王家園裏跟洗劫過了似的,稍微值錢一點的東西都被瓜分搬走,所有的家具都被挪了窩,不知是想尋找密室藏寶還是怎的,好好的王家園裏一片蕭條。隻有進門的院子,依然青枝綠葉,牆頭的淩霄開得燦若雲霞,金銀花芬芳馥鬱,渾不知已換了人間。


    柴外婆自然不可能再幫荷沅跑人事局的事,荷沅自己這幾天也無心關心,隻有幾天後陳主任來了一個電話,說她的那個名額,已經被一個人頂替,那人已經報到。果然熱門得緊。荷沅知道,現在即使是人事局師正媽媽那邊那環過去,也再不可能進紡織品進出口公司了,沒了柴外婆,紡織品進出口公司的老總能認識她梁荷沅是誰?努力與不努力,看來結果都是差不多。世事環環相扣,不留一點生機給她荷沅,經此,荷沅可算知道了天命。等柴外婆喪事結束,荷沅再去人事局詢問,她的檔案已經被發配到了縣裏。


    此時,宋妍已經報到,她來電說,所有新進大學生,不管專業對口不對口,全部打入基層三班倒。她一個學生物的竟然被分到水處理車間,天曉得,要是工廠的水處理能用上生物處理,那倒是老天開眼了。熬吧。


    荷沅本想把青婆留下,但青婆執意回家。她說伺候了柴外婆那麽多年,她想回家享福了。祖海很想立刻改造了王家園裏自己住,但是見荷沅神色鬱鬱少歡,不敢去打擾她。又怕把王家園裏交給別人的話改造得俗氣,隻得叫了中年婦女給他先管著。不敢用已經到他公司打掃衛生的傅姐,怕荷沅看了反感。


    師正再來電話,難得被在家的荷沅接到。師正問起荷沅上班情況,荷沅實告她沒法落檔,檔案被發配縣裏。師正急了,當即去電家中問詢母親。洪青文明確告訴兒子,這是她的決定,梁荷沅道德敗壞,不配進入涉外單位。師正這才明白荷沅為什麽那天特別打電話給他,向他說對不起,一定要他相信她並不道德敗壞,原來根源都在媽媽這兒。但是洪青文不管兒子的據理力爭,她隻有一句話,要兒子拿出證據再說。師正氣得跳腳,用辭職回來解決荷沅的問題相威脅,但是洪青文不吃兒子這一套。結束通話的時候,洪青文更確信了,兒子中了那個狐狸精的毒。她打電話拜托老友盯住她的兒子,不讓回來。


    師正陷於母親以多年權勢交情結就的密不透風的網中,無法脫身。他隻有用電話向荷沅道歉,卻對荷沅的處境一籌莫展。


    荷沅終究沒去縣人事局給她安排的林業局旗下一處山清水秀的林場報到,回家住了幾天,在父母憐惜下養了幾天傷,便回城尋找機會。消息傳來,她因為沒去報到,林場上下都很生氣,有關她的處理報告給用紅頭文件掛了出來:除名。


    從此,她失去四年大學換來的幹部身份。她的檔案被打入勞動局屬下的勞動力管理中心。


    在人人都替她惋惜的時候,荷沅也隨大流跟著一起顧影自憐了兩天。但隨即發現,沒有幹部身份,對她現在的生活來說,似乎並無相關,沒少一塊肉,沒讓她失眠,她不愛專業,反正以後也不存在職稱評定之類的煩惱,荷沅發覺沒什麽可惋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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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荷沅現在唯二的遺憾是:柴外婆走了,少了那麽一個睿智的談話人;畢業即失業,她都不好意思得連門都不敢走出去,怕人問起。放眼出去,似乎除了退休的,誰都好好壞壞有個工作做著,隻有她身強力壯卻遊手好閑。雖然錢財無憂,衣食不愁,荷沅還是有點失落。爸媽隻知道是郊區戶口害了女兒,心中還很內疚都是他們上輩害了下一代,老媽想過來陪荷沅,也被她拒絕了。


    此刻若說她不憤世棄俗,那是抬舉荷沅了。


    與師正才剛情投意合,卻被天外飛來一杠子打飛,現在師正被活兒壓得喘息機會都沒有,說電話都隻能三言兩語,越來越沒趣,而且師正的媽媽如此專橫,也讓荷沅驚心,不知不覺與師正拉開了距離,他說話,她隨意應付,腦子裏全是師正媽媽的鄙夷神色,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原以為可以一直跟著柴外婆偷學她的氣度風華,隨時可以過去王家園裏聽柴外婆講那過去的故事,沒想到柴外婆騎鶴西歸,臨終連最後的話語都沒說上一句。荷沅時時取出柴外婆贈送的東珠鳳頭銀簪翻看,不知道柴外婆贈她珠子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意識到自己命不久長?荷沅問祖海要了一把王家園裏的鑰匙,太陽好的時候偶爾過去看看,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王家園裏隻有光線黯淡的時候看著還算文才輝煌。當所有的家具暴露在夏日強烈光線下時,隻見歲月磨蝕。


    至於她的工作,她的檔案,她的戶口等,她都已經無力想起。沒想到四年大學如鏡花水月,海市蜃樓,才剛畢業,便呼喇喇似大廈傾了。一眼望去,滿目蒼夷。她都已經羞於想起什麽理想抱負,當務之急,應是盡早脫離混吃混喝的米蟲生涯。


    終於,荷沅獲得此生第一份工作,說來慚愧,還是搶了人家妄圖兼職者的飯碗:在夜校教美式口語。將於九月一日晚上開課。荷沅怎麽也沒想到,原本拿來做賭氣工具的英語,最終卻成了她的謀生手段。世事無常,卻總能讓人啼笑皆非。


    讓荷沅沒想到的是,青巒惠然來訪,他來的時候正是台風過境,青巒大約早上出發前沒聽氣象,最先沒預料到,即使打著一把雨傘,整個人也淋了個透濕。當然,雨傘早散了架。荷沅驚訝地開門放青巒進來,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大門關上。就這一會兒功夫,她自己也淋了個濕透。


    荷沅落後青巒一步衝進客廳,見青巒所在地方已經被他身上淌下的雨水畫成地圖。抬眼,卻見青巒很關切地看著她,那種目光看得人心酸。荷沅不由轉開眼去,她如今不願在青巒麵前示弱,雖然以前無所謂。“那麽大雨,什麽事這麽急?”


    青巒還是看著荷沅,道:“昨晚才知道你分配不是很順利。想過來看看你,沒別的事,再說我也快回美國了。”


    荷沅關了電扇,覺得這時候青巒受不得風那麽吹。這才明白,青巒為什麽會在這種台風天氣裏趕過來。心中有些許感動,但也是在心裏歎息,反而沒什麽話可說。話到嘴邊,成了平平淡淡的一句:“介意穿一下我的大睡衣嗎?建議你還是換下濕衣服。”


    青巒看看落湯雞一樣的自己,點頭:“謝謝。”等荷沅拿了衣服下來,他進去洗手間。兩人都覺得很不自然,客氣得過頭。


    荷沅坐在白藤沙發上,聽雨點敲窗,密如鼓點。玻璃在此大雨中反而被刷得清晰,看得出外麵院子裏的花草紅消香殘,狼藉遍地。荷沅想,等風平浪靜,外麵小院的頹敗倒是比較像她現在的心境了。


    青巒來,想說什麽?荷沅不知道青巒會說些什麽。她猶豫了一下,心想,還是讓矛盾集中爆發吧,省得一茬一茬地來,她沒那麽堅強的心髒應付兩個老哥都帶著懺悔的眼神。她拿起電話給祖海打了一個,“青巒來了,有辦法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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