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複三天,九天後見到荷沅,一問才知,荷沅現在居然還有兼職,而且還挺忙。


    荷沅的兼職最早還是從義工開始。十月份時候,省裏舉辦一場大型涉外活動,需要很多會講英語的義工,於是從各大院校征召。荷沅所在的培訓中心也收到通知了,但夜校學生大多本身就有專職工作,走得開的很少,荷沅心想她左右白天沒事,不如去做做義工,省得總是在省圖發掘各種閑書,然後掏盡自己的腰包按圖索驥。她的工資加上房租,每月收入還是很不錯的,可再不錯也經不得如此奢侈地購買石頭木頭。


    現在是會英語的人多,但口語好的人少,口語表達清楚的有,但想說得明白的人少。省市兩級外辦藏龍臥虎,但經不起瓜分。於是荷沅這個雖然沒與正宗毛子正式對過話,但口語不錯,詞匯量大,又看了不少王是觀寄來外文書報的人也被當作了主力。外辦的老師們尤其火眼金睛,很快便發掘到荷沅的英語在中國傳統文化方麵的側重,把荷沅當作正勞力安排在重要接待上。挺客氣,還給她開了工資。語言這東西,越用越順。幾天與老外的接觸,相當於強化訓練,荷沅不僅發現自己說英語利索了很多,還學到很多俚語和常用口語,回去用到教學上,大受歡迎。


    外事辦的人員記住了這個小姑娘,遇到那種老外私人求助,他們就介紹給荷沅去做。然後老外回去介紹給朋友,朋友拿著荷沅的電話直接找上荷沅。荷沅的兼職生意欣欣向榮,收入超過工作固定的宋妍幾倍。宋妍聽了大跌眼鏡。宋妍最近正交蜜運,她進公司後,在“十?一”晚會上表演了一段芭蕾獨舞,《天鵝之死》,那是她大學四年的最佳副產品,贏得台下公司頭麵人物紛紛打聽此小姑娘為誰。幾天後,她工作的車間主任書記工段長等紛紛成了媒婆,介紹一個個有頭有臉的廠子弟跟她約會。宋妍的社交能力此時得以全麵發揮,對所有的約會者她都處理得很得體,拒絕得也漂亮,最後,她千挑萬選,看中公司分管營銷的副總的二兒子,雙學士陶可笙。荷沅見過一次陶可笙,先是覺得此人名字好笑,逃課生。而陶可笙方麵大耳,丹鳳眼厚嘴唇,讓荷沅想到了雲崗大佛。宋妍在端莊厚重的陶可笙身邊,如依人小鳥。兩人大致確定關係時候,宋妍便脫離三班倒生涯,被抽到車間技術科幫助整理資料,上起了白班。不過陶家不見兔子不撒鷹,沒結婚前,估計不會將宋妍安排到油水肥足的崗位,而宋妍距離晚婚年齡還有一段時間。對此,宋妍在電話中直言不諱。荷沅聞言驚詫。


    祖海終於在九天後的下午得見荷沅,他帶了一盒子的帶子和攝像機,想給荷沅看看青巒的住處,王是觀的家,還有他的一路所見所聞。進了安仁裏,他還沒說話,荷沅先聲奪人:“我從王家園裏淘了好多寶貝,我想你反正是不會延用這些老家具的,給我廢物利用了正好。不過兩口雕花大櫥我沒動,這玩意兒我建議你賣給收舊家具的。”


    祖海聽了笑道:“早知道了,我回來他們就告訴我大事不好,王家園裏進家賊了。雕花大櫥你也搬來就是,這種東西又不是老紅木,柴外婆家的值錢東西早賣光了。我本來還以為你看不上眼。電視機放哪兒了?我放錄像給你看。出去才知道路該往哪裏走啊,荷沅,你有機會一定要出去看看,你英語好,走得隻有比我還順。你的護照我想辦法盡快給你辦出來。”


    荷沅卻是有點犯難,怎麽辦,電視機被她放到臥室了。“護照不急,我暫時沒錢出去,也簽不出去。柴外婆家有些東西不一定很值錢,但很有收藏價值。我把她收著的書報雜誌都搬來了,滿院子曬了好幾天才罷。有些報紙真好看,哪天我好好整理一下,理出一些頭緒來。還有柴外婆年輕時候穿過的旗袍,針線繡花盤口衍縫真正是精致,麵料至今柔軟閃光。她的那套沙發,被我放到臥室南落地長窗下了,我拆下原來的絲絨套子,換上猩紅純色緞麵套,配黃花梨邊柏木心長條炕幾竟然很合適。這一放,臥室才不顯得空蕩蕩。電視機嘛,就放在沙發對麵了。”


    祖海被荷沅收的那些舊衣服舊報紙繞得心煩,耐心地聽完,才明白原來繞來繞去,她想說明一個問題,電視機在臥室,很不當便,怎麽辦。他不由笑道:“你上去整理一下,十分鍾後我上來,這玩意兒我不說你還不一定會用,還有有些東西我得跟你說一下你才會知道。”


    荷沅想著也是,便上樓整理了,放祖海上來。祖海進來臥室就聞到一股柔軟的香味,一顆心都醉了。再看南窗一張雙人沙發,兩張單人沙發,寬大柔軟,怎麽看怎麽舒服。沙發前麵是黃花梨柏木炕幾,前後分別是一人高的大葉滴水觀音,下麵是厚軟的地毯,祖海坐上去都不願意起來,人似乎一下子陷入溫柔鄉裏。攝像機其實不難用,經祖海稍微指點,荷沅便用得順溜,快進倒帶之類的玩得不亦樂乎。看了青巒和王是觀的窩後,荷沅自己挑選帶子觀看,祖海本來也一起看著,順便指點幾句。但沙發太舒服了,祖海後來看著看著眼皮越來越沉,一不小心睡了過去。


    荷沅這才打開祖海送她的東西。自從上次春節禮物後,祖海果然不再送太貴重的東西,這次帶來的都是衣服與化妝品。荷沅把化妝品都放到黃花梨屏風後麵的梳妝台上,這梳妝台還是柴外婆的舊物,原本想來是雕花描金的,現在紅消香殘,斑駁得難看。荷沅搬來幹脆將描金用粗布大力擦了,黃褐的實木顏色反而好看。蛋圓梳妝鏡也是鏽跡斑斑,荷沅索性也換了。梳妝台邊是原本放在王家園裏小客廳的落地鏡子,荷沅也是如法炮製。梳妝台上口紅香水不少,都是老外答謝。祖海的饋贈放上去,如錦上添花。


    衣服都很可愛,簡潔實用,色彩低調,荷沅懷疑這是王是觀的手筆。


    吃飯時候荷沅才叫醒祖海,祖海眉開眼笑地混了一頓晚飯,荷沅去上課,祖海回公司辦公室住。荷沅路上想著祖海總是住辦公室挺可憐的,再說現在有了王是觀畫的布局草圖,她終於還是決定幫祖海把王家園裏好好裝修設計一下。她也不會畫什麽效果圖,但她會畫立體圖。


    祖海到辦公室裏沒多久,就有電話叫他一起去唱歌。他本來推說不去,結果人家車子就在樓下,說看見他辦公室的燈光了,怎麽能不下來。於是祖海隻有去了。


    同行的都是做房產的同道,連他們帶的女孩子祖海都認識。隻有祖海臨時抱佛腳,身邊沒有女孩,大家都要給他叫一個,但祖海拒絕了。他想到了他才是打一次人便給荷沅指著鼻子說他流氓行為,低級下三濫,知道自己要是敢抱個女孩唱歌的話,非被荷沅拿去釘在牆上當靶子射飛鏢,以後一輩子都看不起他。他不得不收斂起來,比十幾歲在北方做生意時候還規矩。


    但祖海被人取笑了。“叢總,找女朋友了是不是?女朋友不讓?這種女人飛了她,以後做老婆了還不騎你頭上。”


    “小叢你要財有財,要貌有貌,什麽女人找不到。你這個時候不玩,以後老了還玩什麽?別客氣,小費我出。”


    “叢總你平時膽子挺大,怎麽今天會壞在女人頭上,說出去以後還怎麽見朋友。別說了,今天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大活人放你身邊,你不要是不給我麵子。”


    祖海笑得挺尷尬的,這種話他已經不止一次聽到,雖然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意思,但聽著依然不舒服。見有人已經出去叫小姐,祖海隻得強顏歡笑:“這種算什麽,我這次去美國,朋友帶著我到處走,晚上都是連趕三場,賭城也去了,什麽脫衣舞真人肉搏最刺激的都看了,你們這種摸得著吃不到的算什麽玩意兒,我都看不上眼。老外的身材那才叫好,皮膚白瓷一樣。害的我回來都眼高手低了。”


    眾人都不信,環肥燕瘦,各色女人有不一樣的好處,都認為祖海是推脫。堅持著非把一個小姐安插在祖海身邊不可,一起起哄著讓小姐抱他,小姐見祖海瞪眼過來很可怕,不敢亂來,隻好裝害羞。眾人鬧了會兒隻好作罷。


    眾人邊唱歌邊喝酒,喝的是時下最流行的紅酒加可樂,甜絲絲的,消了不少紅酒中的酸味。祖海想起在美國時候王是觀帶他去的餐廳,心中一下眼高手低起來,對這種紅酒裏麵加可樂的行為非常不屑,但出於應酬,還是喝了一點,可樂多,紅酒少,反正一樣的暗紅色,昏暗的燈光下誰也看不出。祖海想起了荷沅臥室非常舒服的暗紅沙發。這時候大家都喝得有點上頭了,歌聲越來越響亮,調子越來越古怪。祖海雖然唱得不好,但依舊踴躍上場,反正在場沒一個是專業的。


    包廂的亮度隻靠四角四盞昏暗筒燈與電視機光線維持。不知什麽時候起,祖海頭頂的筒燈開始閃閃爍爍,也不知按著什麽節奏跳光,攪得人眼睛很不舒服。祖海是個做電器出身的,對此尤其不能忍受,對身邊小姐道:“去,叫人來換隻燈泡。”


    旁邊一個老總笑道:“挺好啊,舞廳燈光,我們受特殊照顧。” 另一個則怪笑道:“幹脆把燈全關了,我們年輕時候跳黑燈舞要抓進去坐牢,現在不抓了,還不快跳?”


    一個老總帶來的女孩已經喝醉了,拉住準備出去叫人的小姐,“咯咯”笑道:“小事一樁,拆了電燈不就是了。”


    說著真搖搖晃晃地起身,三寸高跟鞋都沒脫,跳上沙發,眯縫著眼睛去摘燈。祖海心想,開了那麽久的燈泡多燙啊,便扔了一塊小毛巾給女孩。女孩接了,豪爽地打了個響指,才去摘燈泡。摘下燈泡蹲下來時候,鞋子卻一下踩在沙發縫隙裏,人一下不穩,摔了下來,摔進祖海懷裏。女孩大概是醉了,倒在祖海懷裏便不肯起身,張開手臂抱住了祖海不放。祖海哭笑不得,大叫道:“誰的老婆,領回去。”


    一人笑道:“小叢,我老婆今天讓給你。小毛毛,我們叢總還是黃花童男子,親他,你今天賺了。”


    眾人聽了大大地起哄,更有人促狹地將小毛毛往祖海懷裏死推。在眾人的起哄中,本來就豪爽的小毛毛當仁不讓,緊緊抱住祖海,啜起香唇柔柔吻上祖海的。祖海不是沒有經驗的人,此時懷中柔軟緊貼,唇邊香吻熱辣,神魂早飛蕩了,情不自禁抱緊了小毛毛的纖腰。但心中又有一個小小聲音提醒他,不要耍流氓。他有點依依不舍地放開小毛毛,將她推開一邊,可心中著實留戀著那溫香軟玉的感覺。


    為了掩飾尷尬,祖海撲過去揪住帶小毛毛來的老總,笑道:“哪有你這樣出賣老婆的,我今晚帶你老婆走你肯不肯?考驗兄弟嗎?看我哪天拐了小毛毛走,你等著哭死。”


    眾人笑成一團,等帶小毛毛來的老總告饒了祖海才作罷。大家又開始唱歌,祖海卻覺著沒勁了,在位置上坐立不安,扭來擺去半天,終於悄悄溜走。他本來就沒帶包來,溜走輕易得很。


    出來外麵被涼風一吹,祖海才稍微清醒了一點,想到剛才的喧鬧,不由得一笑。但想起小毛毛的香吻,祖海又不由得麵紅耳熱起來,上了車靜坐良久,終於還是開去安仁裏。看時間,荷沅應該已經下課。


    果然,車到安仁裏樓下,荷沅的臥室亮著燈。祖海腦子裏滿是荷沅坐在暗紅緞麵沙發上,絲綢流波蕩漾地簇擁著荷沅,下午沙發柔軟的觸感與剛剛小毛毛給他的柔軟摻雜在一起,他恨不得自己能隱身上樓坐到荷沅身邊,共赴旖旎。


    想到這些,祖海心中激蕩不已,他一向是想到就做到的人,當下毫不猶豫撥電話上去,開門見山就是一句:“荷沅,我很想見你。下來十分鍾,十分鍾就夠。”


    荷沅正坐在沙發上看著王是觀的草圖琢磨,聽祖海電話裏的語氣怪異,似乎急促,似乎低徊,有點奇怪,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喝酒了?那還不回去睡覺?”


    祖海低呼:“我哪還睡得著,荷沅,下來十分鍾,讓我看看你,我很想你。”


    荷沅這時聽出大事不妙了,一顆心不由得狂跳起來,撩開繡花紗簾往下看去,見祖海的車子停在路燈邊,祖海坐在車裏,頭長長地伸出車窗,吊著脖子看著她這個窗口。“祖……祖海,你回家去,半夜三更的被人看見會說話。”


    祖海哪裏肯走,看著荷沅堅決地道:“不,我不走,我等了那麽多年,我不能再等了。荷沅,別什麽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後還不是一樣的叢祖海梁荷沅?我要你,你快點做我老婆,越快越好。我等不及了。你不許掛電話,不許放下窗簾,不許縮回頭去,除非你下來見我十分鍾,你不下來就讓我看著,我們說一晚上的話。”


    荷沅從來沒聽人說過如此直接的話,祖海每說一句,荷沅不由得心跟著劇跳一下,等祖海說完,荷沅都跟被過了一遍電似的,目瞪口呆。她早嚇得放下撩窗簾的手臂,整個人縮回沙發上,心驚肉跳地道:“祖海,你一定喝醉了,你喝了很多,趕緊回去睡覺,我們明天再通電話。我掛電話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祖海急得大叫:“荷沅你不許掛電話,你敢掛電話我就出來敲一晚上門。我沒喝酒,我隻喝了可樂,我很清楚。荷沅,我想你想得坐不住,才趕過來一定要看看你。你下來好嗎?隻要下來十分鍾就行。看見你我就安心了,荷沅,下來好嗎?”


    祖海後麵的話簡直是哀求,荷沅知道不能下去,下去就等於承認一切,但是又被祖海求得心軟,一時遊移不決。想了半天,才決定折衷一下,還是撩起窗簾,讓祖海看見她,而她卻不敢看向祖海。“祖海,我們說十分鍾話你就回吧。我沒想嫁你,你別誤會了。你也說過我們做朋友。”


    祖海大聲道:“我從來都隻想要你當老婆,你不理我,我沒辦法時候才隻好說做朋友。今天不瞞你,荷沅,你不知道我心裏多想著你,每天都想看見你,每天都隻好忍著怕嚇跑你。你說你要我怎麽辦才好?我今天想你想瘋了。可你都沒看著我。”祖海此時最想的是成為飛簷走壁的武林高手,三拳兩腳打爛荷沅家的銅窗銅門,荷沅不肯下來,他隻有自己爬上去。


    荷沅聽了這話,嚇得把頭更加縮進裏麵,祖海這是怎麽了,怎麽今天什麽話都說得出來,說得又那麽瘋狂,跟平時完全不同,像是變了一個人。“祖海,你回去吧,不要胡思亂想,我沒想嫁你。你這樣太可怕了。”


    祖海不管,他這時候想得已經心痛了。“荷沅,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你不嫁我我就一直等著……”偏生這麽關鍵時候,祖海的手機忽然一片寂靜,他拿開一看,原來沒電了。出來時候匆忙,他連備用電池都沒帶,隻有狠狠將手機摔在旁邊位置上,看著荷沅的臥室窗口發愣。


    荷沅也猜到祖海的手機一定是沒電了,不覺鬆了口氣,可心中不知怎麽,又有點若有所失,好像很期待祖海再多說一些什麽。荷沅為自己的想法臉紅。轉眼再看下麵,卻見祖海已經走出車門,路燈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很是寂寥的樣子。他的頭抬著,不用拿夜視鏡看都知道他看著哪兒。


    兩人什麽都不說,也沒有什麽招手之類的動作,隻默默對望著。弄堂的寒風徹骨,吹得祖海本來火熱的心終於慢慢地涼了下來。荷沅這麽長時間裏隻有三個字在腦袋裏打滾,下?不下?委決不下,著實沒膽下去承認,她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著什麽。終於見祖海抖了抖肩,像是怕冷似地縮進了脖子,一隻手伸向車門。打開車門時候,又回望一眼,這一眼好長。


    荷沅看著祖海的車子慢吞吞地開走,不知該送一口氣,還是失望。難道她下意識地想著祖海留下來,等她做出決定?她想不明白,緩緩放下窗簾,看著王是觀的草稿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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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冷空氣南下,天地立刻變色,處處蕭索。呼嘯西北風似乎能從窗戶縫隙吹進來,外麵風大的時候,荷沅都看得出窗紗輕飄。而王家園裏沒有人氣,更是陰風慘慘,祖海雇的守屋中年婦女顯然是不負責,人都不知跑哪兒去了。木質門窗老化朽枯,北風吹來,房子上下都是吱吱嘎嘎的聲音,仿佛窗框門框時時會斷,早不複一年前的溫馨。


    荷沅拿著把尺子測量房屋的大致框架,門窗位置。原本一直覺得冷,多運動一會兒身子便熱了起來,手腳也靈便許多。量尺寸是件太容易的事,何況又不需要精確到毫米微米,隻要細心周到,不遺漏下任何一處尺寸就行。荷沅很快完工,回去安仁裏,坐在地毯上麵,裹著薄被子,將精確俯視圖畫出來。畫的時候不住地想,一定要將王家園裏樓上的房間隔成一間間的小房間,不能像這間臥室一樣,那麽大,一台電熱器放在裏麵,什麽熱度都感受不到。一個人的熱量散發出來,都不夠被一屋子的冷空氣瓜分,還是拿張被子裹著自己享用才好。


    一會兒,電話響了起來。荷沅不得不將手伸長一點,裹挾著溫暖的熱氣抓起電話,竟然是師正。“梁荷沅,我這兒的設計終於完成了,本周五可以回家。我要見你。”


    聽著這話,荷沅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這種口吻,似乎屬於那已經流逝的四年,聽著有點陌生。是因為久不見麵,還是因為已經有三周多沒有通話?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師正,我現在沒有見你的心理準備。對不起。”


    師正沉默了會兒,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怪我,我會回來向你解釋,我也會試圖挽回一些什麽。前一陣我一直快馬加鞭地趕,想把工作盡快趕出來,以免我的領導總是有扣留我不放的理由。我要盡快回來,否則很多事情無法解決。你等我。”


    荷沅心說,你早幹嗎去了?這會兒才想起來,說什麽盡快、等他的。如果我沒房租可收,這會兒還不餓死?心中起了反感,但想起祖海說過的話,不能因為一件事把人一棍子打死。於是有點沒滋沒味地道:“好,你回來再說。我手頭有點事,正忙,再見。”


    放下電話,心中有點亂,一不小心把一條線畫錯了方向,不得不拿起橡皮仔細擦幹淨。心中不由胡思亂想,師正來了,他的意思是想解決夏天她分配時候與他媽媽之間的矛盾。如何解決呢?讓她向他媽媽亮出證據,證明自己清白無辜?荷沅氣憤地想,不,以前不屑,現在依然不屑。她的解釋隻給對她善意的人。


    不過,荷沅也暗自慶幸了一下,幸好是師正的電話,她還真有點擔心來電的是祖海。祖海昨晚的失常,把她可嚇壞了。不知道祖海今天如果來電的話,她應該怎麽應付。他來敲門,她可以當作沒聽見,可以不開門。可是電話,人似乎都有一種本能,誰都無法拒絕轟響的電話鈴,是因為好奇心作祟?


    荷沅正做著有關電話的得失檢討,沒想到案頭電話又響。她真是有點怵了,給安仁裏打電話的人屈指可數,而這個時候可能打電話的人更是五個指頭數得過來。耙掉一個師正,這電話來自祖海的概率就已經相當高了。荷沅猶疑著拿起電話,壯士斷臂似地說了一聲“喂”。邀天之幸,那邊居然是省外辦的奚老師。“小梁,今天有家外商和新成立的廣寧化工聯合求助。外商是是美國ms重機,廣寧是國家重點企業。他們將在廣寧安裝兩台設備,需要現場翻譯人員。因為這隻是一個臨時工作,耗時大約是七八個月,所以ms重機開出的工資比較高,每月四千。唯一缺點是不在本市。我想你倒是很合適。”


    想到昨晚的祖海一定會卷土重來,想到師正也正收拾行裝回來本市,想到教夜校終非長遠之計,如今眼前的去ms重機做翻譯,倒不失為一個小小的機會。荷沅當即答應下來,“謝謝奚老師一直幫我留意著工作。不知道什麽時候上班?”


    奚老師開心地道:“真好,終於解決一個大問題,把你介紹過去,我放心。是這樣的,他們很早就向外商投資服務中心求助,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才問到我們外辦。所以你要是答應,今天就趕緊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到外辦來,我讓他們車子過來接你。多帶些下工地要用的裝備,那可不是室內活動。”


    荷沅答應了。回頭,對著桌上的圖紙發呆。一天時間,趕得出來嗎?看來隻能做一張俯視圖了。中飯,荷沅隨便吃了一點,很快便將圖紙趕了出來。那是隻屬於她梁荷沅風格的圖紙,怕人看不懂,所有家具設施都用一條細線引出來說明。比如:此地若幹高度處裝三相插座一;窗戶可否用雙層玻璃?節能;牆麵屋頂全部用杉木鑲拚,電線從木板下麵走等。她隻需要考慮細節布置的精確位置,而大體設計風格則是完全依照王是觀的草圖。然後,荷沅將自己所畫圖紙及王是觀所畫的中英文對照版一起塞進信封,放到王家園裏的一張舊桌上。


    晚上,荷沅教了最後一課,與夜校說了再見,第二天,裹卷啟程去了廣寧。一路之上,荷沅很感奇怪,祖海怎麽沒有來電。而此時祖海如果再來電,她也不在安仁裏了。荷沅媽將過來接管安仁裏。


    下車,眼前是轟轟烈烈的大工地,從沒見過的大型機械在其中運作,包括運輸車、挖掘機,看上去都比她從小見過的大很多。大型運輸車開過身邊時,隆隆作響,地動山搖。荷沅心中隻有兩個字,“壯觀”。而根據汽車裏程顯示,此地與省外辦相距170公裏。聽說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大海,用力打開被狂風頂緊的車門出來,被淩厲的西北風刮了個踉蹌。荷沅一下體會到了離鄉背井的滋味。


    她最後被安排在工地生活區的專家樓,所有ms重機的技術人員與廣寧的高層都住在裏麵,每人一個套間,有齊全衛浴設備,樓外看著普通,裏麵房間其實是近三星級裝備。房間裏竟然還有空調,荷沅如魚得水。仰天躺在柔軟的床上,荷沅不懷好意地心想,師正媽誣蔑她道德敗壞,阻止她進入涉外單位,可如今她竟然與老外住在同一幢樓,不知師正媽知道了會做何感受,師正媽一定會說,這下老鼠跳進白米缸了。


    但與良好的住宿條件相對應的是惡劣的工作環境。不說室外拍窗的西北風,荷沅到達當天夜晚,ms重機廣寧項目負責人安德列就從宿舍揪出荷沅,他們因為今天安裝工程中所發現的問題與廣寧上層交涉。一下麵對排山倒海而來的專有名詞,荷沅傻眼。她隻有在翻譯過程中不斷向雙方求證,翻譯速度與效果可想而知。荷沅非常沮喪,半夜會議結束回來宿舍,她看著這個溫暖的房間,心想,憑她今晚的表現,不知道她還能占有這宿舍多久。


    她垂頭喪氣地記下今天遇到的專有名詞,但從她帶來的字典裏找出中文解釋的妄想此路不通。估計,這得翻找行業專用英漢字典。她隻能在單詞後麵記下今天大致了解來的意思,以備明天應用。


    賺錢不容易。


    祖海一天忙碌,第二天才有空給荷沅電話,沒想到卻是梁媽媽接聽。聽到荷沅改行去一個大工地當翻譯,祖海差點暈了過去,那是女孩子呆的地方嗎?但此刻連荷沅自己都不知道廣寧公司在什麽地方,何況梁媽媽。祖海心中懷疑,一定是荷沅想悄沒聲地避開他,才去那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吃苦。


    他拿到荷沅放在王家園裏的圖紙的時候,憤憤地想,她都不在安仁裏了,他還裝修王家園裏幹什麽。他住在辦公室還方便好多呢。但賭氣歸賭氣,他還是將圖紙交給了手下,讓他們負責幫他裝修。他現在的體力精力,自然不會在用在那種瑣碎小地方。


    祖海還不知道荷沅這份工作隻是臨時性質,若是知道,更會罵出聲來。他有的是吃苦耐勞的位置,何勞荷沅舍近求遠,去那海邊不毛之地?人家提供的是工作,他提供的一樣也是工作,都不是國家企業,荷沅怕沾他便宜的話,他會加重一下剝削,荷沅幹嗎非要跟他分得清清楚楚?


    祖海為此好幾天想不明白,神情一如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筆下的白眼歪脖子鳥。


    但有一點好處,他可以名正言順進安仁裏了。荷沅不在,梁媽媽一人寂寞,他便又可以開始在安仁裏騙吃騙喝。第一次去是有計劃有步驟的,他先去安仁裏請出梁媽媽,然後領她一起到王家園裏視察,並聽取意見。視察完畢,正好中飯時分,梁媽媽留祖海吃飯。第二次,祖海拎了兩箱山珍海味上門,差不多是晚餐時分,梁媽媽本來懶得好好煮食,見祖海來了,便熱乎乎做了幾個菜。祖海吃得香甜,又連說自己現在住公司小套房,不是吃快餐就是吃飯店,沒一天胃吃得舒服了。梁媽媽聽著都替他難過,讓他偶爾有空來個電話過來吃飯。這下,祖海還真是賴上了。他會做人,言語行動之間將荷沅的媽伺候得妥帖,有空的時候開車送梁媽媽回家一趟,弄得梁媽媽後來都還覺得是她欠著祖海了。祖海愣是沒流露覬覦荷沅的“狼子野心”。


    一期房產的好賣,二期預售的成功,讓祖海躊躇滿誌。他經常從辦公室北窗望向二期工地,心中非常遺憾地考慮,若是這塊地皮再大一點,隻要再大一倍,他可以讓二期的項目做得更完美。跟參與二期設計的建築師說起的時候,建築師提議他可以找近郊稍微便宜的地塊下刀子,不要局限於中心城區。隻要有公交車通過,隻要依然屬於市區戶口,人們不會在乎離市中心稍遠,稍遠不也意味著房價便宜嗎?隻會有更多的人接受。


    但是,祖海想了幾天,還是否定。他是個實用主義者,而不是個浪漫主義者,他認為,類似他設想的高附加值的房子,是不會入對價錢斤斤計較的購房者法眼的。他的目標人群很明確,通過一期二期房產的銷售,他基本了解那些購房人的心理。買他房子的人不少是配車的大員,或者自己有車,但是那些人的妻兒老小得徒步或自行車上下班,如果他的房子造得遠了,那些人因為考慮到妻兒老小的不便,還能買他的房子嗎?而且,好的小學中學分別分布在幾個區域,大多在很中心的城區。如果房子買得遠了,戶口遷出去了,以後孩子上什麽學校成了大問題,買房人也不得不考慮。


    想到好學校附近也是可以考慮的方案,祖海開始找人四處了解本市究竟哪幾家學校教學質量比較好,哪幾家學校招生時候需要考慮到戶口。但他把一圈調查下來的結果歸納總結後,拿著地圖找規劃局了解他畫出的地段哪兒有地皮可以活絡的時候,他發現隻要他設想到的地方,早就有人捷足先登。原來,聰明的人不止他一個。而且,有更多的人比他有錢有勢,估計早在規劃出來的時候已經號下最佳地塊,也可能,有些規劃根本是為那些特權階層所做。祖海沒辦法,最後還是隻有走一期二期地塊的老路,從別家公司手中買二手地塊。當然,那價錢得上去好多。


    祖海這次談的是一塊大學附屬小學招生範圍內的地段,上家是省委某領導兒子做老總的掛靠在省規劃下麵的特權公司。據祖海了解,那家公司隻馬馬虎虎做了一處房產,質量較差,最後賣不出去的房子由係統內部消化。它的收入主要來自轉賣地塊。祖海當然憤憤不平,但又有什麽辦法。遇到的不公平多了去了,他在接受這個遊戲規則的同時,經常咬牙切齒地心想,若是有個掌權的爸爸,他一定能做得更大。現在,他隻能賺辛苦錢。


    好在,荷沅來電說,她元旦時候回安仁裏。


    其實荷沅每天都想打退堂鼓,從第一天到廣寧被揪出來開會那天起,她已經作好了卷鋪蓋走人的思想準備。她最初想的是安德列受不了她的破英語,一氣之下把她退還給外辦。但經過幾天淒風苦雨泥濘滿地的考驗後,荷沅明白一個道理,安德列不是不想退他,而是這兒環境太惡劣,沒人願意來這兒吃苦,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死馬當活馬用。荷沅每天筋疲力盡回來宿舍,都得大叫三聲“我不幹了”才稍舒胸臆。但荷沅捫心自問,她敢不幹嗎?不。首先不能對不起外辦奚老師的信任,其次不能讓準備看她笑話的人得逞了去,她得證明她梁荷沅是有用的,她一時工作無著落,隻是命運不濟,與她能力無關。


    因為合同限定的設備安裝時間很緊,ms重機的現場工程師工作起來日以繼夜,經常與中方安裝人員一起工作到午夜,荷沅隻得奉陪。日日夜夜地接觸這些專用詞匯,幾天下來,荷沅說起來也已經很順溜,不用再翻著白眼東張西望找援助。安德列對她的馬臉終於變成了牛臉,稍微短了一些。荷沅苦中作樂地想,安德列的臉之所以還是長的,原因一定是他爸媽的遺傳基因問題,與她無關。所以,荷沅大膽提出了加班工資問題。沒道理他們工程師有加班工資,她沒有。而且,她以為,如果有巨額加班工資的壓力,安德列可能會有所顧忌,不會再總是拖著她加班。但她考慮錯了。因為有了加班工資,安德列叫荷沅加班更沒內疚感,於是,荷沅的臉開始變牛變馬。


    但是荷沅終究心裏麵還是想把工作做好的,雖然這隻是一份臨時工作。再加上年輕,多年鍛煉下來的精力也好,她吃得香睡得好,除了臉皮被海風吹得發紅過敏,不得不每天出門前拿祖海送她的護膚品一層一層刷蠟似地刷,其他都挺得過來。幾天下來,中方廣寧公司上下看著都挺佩服的,都說小姑娘不容易。安裝工地本就是一個男多女稀罕的地方,大家都對荷沅比較照顧。


    荷沅為人比較不會計較,雖然她的工資由ms重工支付,但是廣寧公司請她幫忙,隻要力所能及,她都答應。因為有大量進口設備到港,廣寧公司籌建辦的供銷科經常有提貨單需要翻譯,荷沅因為每天跟著下工地,對提單中的設備名稱最熟悉,後來供銷科自己的翻譯翻好後,都請荷沅過目一下,免得出錯。同時他們又需同國外公司簽署大量合同,雖然合同文本有中英文對照,而且又有大學請來的商務英語老師把關,但他們還是請荷沅幫忙過目一下,以免設備方麵出現問題。荷沅都是不計報酬地幫忙。廣寧公司籌建辦裏很多年輕人,有新招用的應屆生,也有從全國各地同類企業抽調的年輕高手,大家一來二去混得非常要好,有空時候一起想法設法打牙祭,集體生活與學校有點類似,荷沅與他們相處得很好,大家都快忘記她是ms重機雇用的。


    荷沅有時懷疑,一樣地頻繁接觸專業用語,為什麽廣寧公司的翻譯總是語不及意?而她才一個月下來,不僅已經對ms公司正在安裝的主機設備了若指掌,連帶著對主機的配套設備也清清楚楚,難道隻是因為她是密集型地接觸,或者說,她去的現場多?不過對於這些,荷沅有點驕傲以外,並不太在意。她有點懷疑這是理科頭腦與純學語言的文科頭腦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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