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沅不由皺了皺眉頭,林德好沒道理。但她還是答應:“好的,我立刻給左先生傳真。”與林德說了再見,她立刻往辦公室打電話,正好,她的助手都還加班。“linda,告訴我九六年鋼鐵與銅價格的大致走向,尤其是上個月的價格曲線比較年中時候是高還是低。”


    linda很有意思,自己找了一個中間價格為中線,然後非常準確地說出某月某日起價格跌破這條中線,某月某日第一波跌勢到頭,又幾天後超過中線。荷沅一一記住,聽到最後,十一月十二月的價格都是低於中線,不由一笑,道:“ok,謝謝你,linda。你把曲線與中線都加粗一下,現在立刻發給左頌文,對,下麵什麽都不用寫。記住,立刻發,左頌文正等在傳真機旁。”左頌文如果是聰明人,他應該清楚兩張曲線圖的含義。


    荷沅這才又施施然回到包廂,坐到豆豆的下首。豆豆的眼睛亮亮的,都沒時間分出來看向荷沅。荷沅心驚肉跳地想,豆豆該不會喜歡上這個老駱了吧。暈,年齡差距那麽大,難道豆豆想給老駱推輪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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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二


    朱總顯然是有備而來,讓秘書取出一瓶酒放到他和老駱中間,笑道:“正宗陳年五糧液,我一個朋友把它裹在老棉襖裏放了二十年,老駱你試試這味道。”


    荷沅好奇地瞧瞧這隻看似平庸的瓶子,二十年前的包裝顯然是不能跟現在的比。可是,這是二十年前的啊,價格翻二十倍都難找,不知道朱總哪個朋友舍得割愛送他。有次祖海在酒席上喝了埋在地下二十多年的私家女兒紅,回來直與她說了三天三夜。荷沅此刻心中也起了在安仁裏掘地三尺,石板下埋紹興加飯酒的打算。她在應酬場合一向不喝酒,今天不由猶豫,喝還是不喝?


    所有人麵前酒杯都倒滿,輪到荷沅麵前的時候,荷沅最終還是咬咬牙拒絕,“我不能喝,再說還開車著呢。”


    豆豆斜睨一眼荷沅,她知道荷沅能喝一點。朱總一語雙關地微笑道:“小梁是我見過的將誘惑拒絕得最徹底的人。”


    老駱顯然聽出朱總這話不是反話,不由留意了荷沅一眼。年輕小姑娘被稱作能抵禦誘惑,非常難得。但看在老駱眼裏的荷沅貌不驚人,純粹一個常見的幹練職業女性,與她旁邊的女孩沒什麽差別。但他沒有像很多男子一樣喜歡酒席上調侃女孩子,並沒有就此發表什麽言論,隻對朱總舉起酒杯,道:“老朱你雄姿英發,更勝當年。來,新年快樂。”與朱總碰了杯,又與桌上所有人的酒杯碰了一下。


    然後,談的話題依然與工作無關,朱總摸出一隻盒子交給老駱,笑道:“我到青田花血本買的,一定要你幫我鑒定了我才放心。”


    荷沅一聽“青田”兩個字,便吊長了脖子。婚後雖然工作繁忙,可總也難得有休息時候,她和祖海兩個的共同愛好是收集木頭石頭,與以前一樣,荷沅純是喜歡,祖海看重保值。不過兩人的目光殊途同歸,切磋起來非常沉醉。


    老駱一笑,很多人知道他世家出身,雅好收藏,所以經常有人借鑒定與他搭話,可其實說出來的話牛頭不對馬嘴,背書而已。朱總其實隻是普通校友,他畢業時候朱總才進學校,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兒。是朱總做了廣寧老總後找到校友這條線索搭上他的線,以後朱總跑北京時候常求見他,他見過幾次。他今天過來上海,給朱總一個機會接待。老駱並沒有客氣,打開盒子一看,裏麵是嫩黃的一方長條章,上麵還撒著點點藍星。光看表麵,這是很好的東西,不過造假很多,並不明亮的光線下,他肉眼難以斷定。他正想說明天太陽光下再看的時候,身邊有人遞過一束亮光,亮光是從手指長的手電裏發出。老駱抬眼一看,原來是那個不受誘惑的小姑娘。剛才還在想朱總怎麽找兩個小姑娘一起吃飯,很不像他平時風格,原來也是朱總叫來投其所好的。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隻從小姑娘適時遞上燈光這件事,可見她應該有點懂行。


    老駱幹脆將石頭遞給荷沅,微笑道:“你先看看。”荷沅沒客氣,接了手電與青田石一起仔細翻看,未幾,交還給老駱,笑道:“就目前條件下看出來的應該是很值得收藏的好東西。”


    老駱顯然已經有點老花眼,他拉長手臂就著燈光看了會兒,將石頭放進盒子,對朱總道:“小梁說得不錯,具體最好還是交給儀器。”


    朱總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其實朱總早就知道這是真品,那是一個懂行的供貨商幫他選購,沒人敢瞞他。“小梁你也玩石頭?我記得你家滿滿一屋子的都是紫檀黃花梨。”


    荷沅笑道:“朱總看到的都是我大學時候收集的,現在那種大件越來越少了,所以開始玩小小的石頭。”


    老駱吃驚,那麽年輕就玩收藏?而且居然還收集了大件。怪不得說她可以抵禦誘惑,原來是她起點高,尋常誘惑不放在眼裏。老駱以一種旁人聽著和藹可親的語氣問荷沅:“現在流傳在世的紫檀之類大件大多是明清時候家具了,你家的大件有沒有考證一下日期?”


    豆豆連忙插了一句:“小梁家裏的大件有一架黃花梨的六扇屏風,黃花梨的太師椅,黃花梨的矮幾,酸枝木的桌椅,看上去都是很古老的樣子。”


    老駱一聽,輕輕“咦”了一聲,臉上滿是驚奇。荷沅微笑道:“除了酸枝木那套是清末的,其他應該都是明末清初,甚至更早的東西。再早也不大可能了。有關這方麵的書很少,我不是很能斷定那些東西的正確年代。”心中奇怪,豆豆其實是不喜歡她那些舊家具的,她還是喜歡王家園裏的西式裝修。


    老駱本就是個愛好這方麵東西的人,他家祖傳不少,他從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不過他對江南民間的舊黃花梨家具很有興趣,所以很客氣地道:“如果方便,我可以幫眼。”


    荷沅爽快地道:“好,可惜不在上海,您最好是周日去,我可以跟去取經,否則我大多數時間走不開。不過我婆婆一直管在那裏,朱總和豆豆都知道路,您如果去的話招呼一聲就行。”


    朱總笑道:“老駱你什麽時候大駕光臨我們省,我們找時間過去看一下,小梁家的房子也布置得很有江南水鄉味道。小梁,你不在的時候可以叫小叢等在家裏嘛。”


    荷沅終於有點摸出頭腦,朱總該不會是想拿她那兒的寶貝引誘老駱去他廣寧吧,或者是想借此與老駱多點時間接觸,培養友誼和感情?此刻她的手機又響,看號碼不熟悉,但區號正是左頌文那邊的。她說聲“對不起”起身出去的時候,明明白白聽見老駱微笑地道:“有時間找個機會麻煩你們一趟。”荷沅知道這種找時間找機會之類地話在場麵上說出來,一般都表示“no”的意思。


    到外麵接起電話,她很知道左頌文因為她傳真過去的鋼鐵銅材行情曲線圖而焦急,不過卻當作不知,笑道:“左先生,你記一下我家裏的傳真號碼,我知道這單業務很急,回家連夜處理了發給你。”


    左頌文不等她報出號碼,便道:“梁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一定有誤會,回頭我跟你解釋。你傳真給我的曲線圖正好對我非常有幫助,非常感謝,我今晚正與廠商討價還價,明天一早給你結果。”


    荷沅翻了一個白眼,心說剛剛還氣勢洶洶搬出大老板林德,現在怎麽這麽容易就親自打電話來服軟了?都還不到一頓飯的時間呢,可見其中貓膩極大。不過她還是好聲好氣地道了辛苦,才掛電話。心裏再次感慨,她很想與人為善,可她也想做點事有點成就,但理念與理想,這兩者似乎沒法有機結合起來。工作中總有這事那事逼得她不得不使出手段,威逼利誘。否則,何以對付左頌文這樣的人?而且,似乎隻有這種法子能用。才剛不久前與師正說心中應該有個堅持,可荷沅自己也知道,所謂的堅持,恐怕是力度越來越不夠,堅持的內容也越來越狹窄。


    想了會兒,才抬頭準備回去包廂,卻見老駱的一個同伴稍稍邁進一步跟她招呼,看樣子是她打電話時候,他在一邊等候。更讓荷沅吃驚的是,那人主動與她交換了名片。荷沅雖然把名片換了出去,可心中嘀咕,如果按照平常應酬規矩,在老駱套房初見寒暄的時候就應該交換名片,可那時候他們都避諱提到他們的工作單位。所以顯得現在的主動有點意味深長了。尤其是名片上顯示的部門,荷沅雖然不怎麽關心政治,可還是知道那麽一點點。荷沅覺得自己有理由懷疑,這個老駱既不想放棄看她手頭那些明清家具的機會,又不願因此被朱總纏上,所以叫他手下與荷沅私下接觸。大約老駱胸有成竹,料定她不會拒絕她這樣一個人上門參觀。荷沅心說,別說有時候有些學生敲門她都願意放他們進來參觀,她還真想有個老駱這樣懂行的人一起參詳她的寶貝,以前柴外婆介紹的那些老朋友,懂的都是東鱗西爪,但願這個老駱是係統性的懂。隻是眼看朱總努力,豆豆幫腔地竭力拉攏老駱,荷沅不知道萬一到時老駱聯絡上她,她要不要通知朱總與豆豆。


    朱總與老駱都是那種很懂場麵上維持氣氛的人,又是見多識廣的人,再說朱總總是小心翼翼地找著與老駱相同的話題,所以兩人言談甚歡,荷沅看著隻替朱總辛苦。沒想到長袖善舞的一方權威遇到更大的權威也得做低伏小,不過荷沅覺得朱總不應該這麽形於聲色,應該可以做得更含蓄一點,否則太不把自己當個角色。其他諸如朱總的秘書與老駱的部下等人自然都是不會輕易插嘴,而酒桌上一般都是最縱容年輕女孩發揮魅力的,所以還是豆豆多說了一點。荷沅在西瑪從事的是內部工作,幾乎沒什麽應酬,隻除了與同事和在讀mba同學偶爾吃飯喝酒,跟祖海出去應酬也不多,所以她在酒桌上不大能說話,就在一邊靜靜聽著,佩服地看著現在的豆豆也開始能夠很好地把握場麵了。再一想,豆豆大她兩年了,與青巒一般年紀,怎麽印象中,青巒就跟是很成熟的人似的呢?她好像一直對青巒高標準嚴要求,以為青巒應該什麽都懂什麽都可以做到,可青巒是個才比她大兩歲的人,她對青巒是不是太嚴苛?他們鬧矛盾那陣,青巒都還沒她現在大,可見她對青巒要求太高。荷沅不知道怎麽會在酒席上想到這個問題,但既然想到了,她心中生出對青巒的愧疚,她太不懂事,但願那麽美好的盛開能善待那麽好的青巒。


    朱總注意到酒桌上的兩個女孩都在走神,不過豆豆是興奮地走神,荷沅是無聊地走神,豆豆的眼光似乎都放到了老駱身上,不再如原先那樣把他當主心,老朱覺得有點不快,他還寧願豆豆像荷沅那樣的走神。看起來,荷沅這孩子還真是技術型的,不很適合勾心鬥角的場合。也虧她會找一個千伶百俐的人精做丈夫,怎麽降得住啊,朱總都替這個實誠孩子擔心。朱總至今還是可惜荷沅沒為他所用,否則,他可以省很多心。不過不得不說,豆豆已經不錯了,她很能體會他的用心,隻是不知道豆豆戀愛結婚後還能不能有始有終,豆豆太靈活,反而不能像荷沅那樣一以貫之,比較容易取信於人,尤其是類似他們這樣的人精。不過也可能與荷沅的優裕環境有關,真若是有前狼後虎逼著,性情能不能大變也未可知。不過朱總想到荷沅的時候總是想到風雨交加中一個堅毅地爬上搖搖晃晃反應塔的小小女孩,這個印象太深,讓朱總對荷沅一直心有好感,所以他下意識地關注這個女孩。隻是朱總自重身份,不願經常搭訕。好在有荷沅的丈夫叢祖海與他殷勤聯絡,俗人有俗的好處。


    不過朱總也看得出,與老駱的交情沒能在這頓飯裏攀上,關係還在原地踏步。但他不氣餒,老駱這人對誰都好,但對誰都不親,這是業內有名的,也據說是上頭看中老駱的好處。朱總就不信了,一個人做到今天這等地步,能真沒幾個親善的人?今天既然老駱給他機會,他一定要爭取到最後一刻。


    所以朱總提議,飯後請老駱出去活動活動,不過他說得很婉轉,“小梁,你給我們提個建議,飯後可以去什麽地方坐坐,喝杯酒說說話。”他直覺,梁荷沅的參與對他無害。


    荷沅心想,老駱這樣高檔的人總不能隨便找家夜店領進去,而且她也不方便帶人去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想了想,道:“和平飯店的老年爵士酒吧好不好?我去過一次,感覺……很夜上海。”


    那個老駱一聽便笑逐顏開:“衝一句‘很夜上海’,也應該去一趟。老朱你有沒有興趣?”


    老朱當然有興趣,他巴不得老駱有興趣呢,笑道:“好,小梁你今天沒喝酒,給我們帶路。”


    荷沅答應,開始打電話定位。同時聽到,朱總吩咐他的秘書與豆豆回去休息,不用跟隨,見老駱也與他的兩位同事輕語了幾句。等她定好位置,起身出發時候,她發覺一起去的隻有朱總與老駱。她看到豆豆臉上明顯的失望情緒,荷沅非常懷疑,豆豆的失望不是因為沒得玩,而是因為朱總隔離她與老駱,而她又不得不聽朱總的話。朱總是個性格強悍的人,如果她梁荷沅當初沒有借病推脫的話,現在也一定與豆豆一樣被朱總調派而不得不服從。可見有所得必有所失。但荷沅人小言微,幫不上豆豆什麽忙。


    沒想到荷沅開車才剛上路,手機又響,今晚第三次了。朱總聽見便笑了出來:“小梁,這一晚上隻聽見你的手機叫喚。”


    荷沅聽了隻好嘻笑,可不是,好像就她一個人在忙了,可偏偏人家老駱朱總又都是重要人物,所以她手機一晚上總叫喚才顯得滑稽。來電的是祖海。祖海說話一向很直接,“荷沅,我吃完了,今天沒喝多,飯後他們安排活動去唱歌,有幾個省話劇團的演員,人長得不錯,可嗓門兒真大,一桌子都是她們的聲音了。你平時老讓我說話別太大聲,今天我說話要是小點聲音,別人都聽不到。你吃完沒有?”


    荷沅一聽他們又叫了女演員一起吃飯,心中火大,怎麽祖海那幫朋友改不了的陋習。也顧不得旁邊有朱總老駱了,嚴肅地道:“我吃完了,正和朱總一起去和平飯店爵士酒吧。祖海,我警告你,別以為進了盤絲洞你就可以做豬八戒。”說到這兒,身後的朱總與老駱不約而同笑了出來。荷沅臉一紅,便不說下去了,否則她還有一些孫二娘似的忠告。


    祖海聽了也笑,道:“你都不用說,大家都知道我不敢的,都知道你厲害。朱總在嗎?要我跟他說幾句嗎?”


    荷沅終於忍不住又道:“都知道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天曉得有人會不會膽大包天。我把電話給朱總。”


    祖海還是笑,最喜歡聽到荷沅為他吃醋,不過場麵上還真有不少膽大的女孩子想攀上他過撐死的日子,防不勝防,他的怕老婆名聲一點沒用。其中某些交手他打死也不敢跟荷沅說,荷沅知道的話還不半夜麻翻了他活剝豬皮。他與朱總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但他除了愛老婆,還喜歡交朋友,當然,他交朋友不會無的放矢,他沒有子弟身份,赤手空拳闖蕩江湖,所以他必須廣交朋友。現在,隨著他身家的不斷提升,願意做他朋友的人身份也愈加高貴起來。祖海心中雖然戲謔地笑,但對待朋友們還是禮數周全一絲不苟的。再說,他本來就沒什麽,初中生一個,除了父母,隻有荷沅對他好,看得上他,所以他能上能下。比之從小有身份的人,那些朋友跟他在一起沒壓力,更能玩得起來。朱總也不知不覺看上祖海這一點,在祖海麵前,他天然地有種高人一等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人愉快,而且,好在祖海看上去又不像平常的暴發戶一般言語粗鄙。


    祖海何嚐不知道這一點,他像隻狐狸一般周旋於老虎獅子們之間,讓老虎獅子得他們的驕傲,他得實惠就行。他心態很平,他現在什麽都有,還有個他自以為人見人愛的老婆。他很自信一點,雖然他的天下打得艱難,但起碼二十年後他兒子出來闖蕩時,他這個老爸已經為兒子打好堅實的經濟和人脈基礎,他自豪。


    祖海與朱總說了幾句話後,便跟著朋友去了歌廳。這邊朱總將電話交給荷沅,微笑問:“小叢換什麽車了?你這輛算是美國車裏麵比較小的,適合女孩子開。”


    荷沅挺為祖海這一點驕傲,開心地道:“他沒換,還是桑塔納2000,他說能代步就行,再說上海到處都是可以修桑塔納的地方,方便。”


    朱總聽了一笑,心說到底是個實打實幹事業的,不像豆豆,兩年不到的功夫,已經換了車子。朱總還是比較喜歡實幹的人,他自己也是基層一點一滴做出來,知道艱難。他便與老駱說起祖海其人,對於老駱而言,祖海這樣的人有聽說,但這樣的人還沒資格見他,所以老駱聽著覺得比較好玩。因為說到祖海,荷沅便當仁不讓地插嘴,她可不能讓別人把祖海說岔了。朱總與老駱都是人精子,過來人,看著荷沅錙銖必較地為丈夫辨清事實,都會意微笑。


    直到進了酒吧坐下,當然是老駱居中,朱總與荷沅分別左右。老駱看了會兒台上老年爵士樂手有點誇張的表演,才對荷沅微笑道:“你什麽時候開始收集舊家具的?喜歡它什麽?”


    這個題目夠大,荷沅聽了腦子裏立馬便冒出一大篇足以交給領導批複的長篇大論,不過她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我大二時候買了老房子,需要裝修一下買家具。當時一看見一套酸枝木桌椅便沉溺了,說實話,那時看的酸枝表麵灰塵積累,顏色暗啞枯槁,一眼看去並不出色,但其上的雕花如魚戲荷葉、流雲蝙蝠之類,看了就讓人歡喜。那時候不太有經濟頭腦,喜歡了,手頭又有錢,抱頭一橫心就買了,後來還是我先生做了點手腳才沒挨父母罵。當時買的時候純粹是喜歡,也著實買到幾件好的,天天拿粗布清理灰塵都可以是件讓人喜歡的工作,經常會在清理中發現,哎呀,原來枝繁葉茂裏麵還藏著幾粒果子之類的意外。仿佛在與幾百年前的能工巧匠對話,發現他們滲透在作品中的良苦用心,那是一種樂趣,值得左手把酒,右手執粗布幹活。”


    朱總聞言不由斜睨了荷沅一眼,沒想到一雙可以拿著f鉗爬反應塔的手做出來的風雅事還可以搬到台麵上來說,而且說得還很有點酸文假醋。他自問自己看到荷沅家裏的裝飾,有點喜歡,但還沒喜歡到她說的那種境界。至於他買青田石的原因,主要是為保值,當然,漂亮也是其中比較重要的原因,與祖海反而比較能合拍。他本想插一句話嘲弄自己收藏中的經濟意識,不過一看老駱聽得頻頻頷首,他忙住了口,既然老駱終於有了今晚願意欣賞的話題,他就不必艱難地沒話找話調節氣氛。


    老駱微笑聽荷沅講,越聽眼睛中的興趣越濃厚,認真聽完,才道:“左手把酒,右手執粗布,好。看來你是真正的愛好。”老駱終是老成持重,沒把有些人是看中升值之類的話說出口,因為身邊就坐著一個類似這類人的朱總,他一眼就看得出來。與這種人說話,每每牛頭不對馬嘴,偏偏他們知道他喜歡這種話題,總找收藏的事來說,害得老駱總是為心愛之物被糟蹋而心疼,可又不得不應付,鬱悶至內傷。今天雖然知道朱總叫這個名梁荷沅的小姑娘來有調劑氣氛的意思,不過既然是難得的真正同好,他也不會太計較來源如何。


    “我從出生便接觸老式家具,最先還覺得是一屋子的陳腐,恨不得作四舊來反了。等有一天心情沉澱下來,才發現手腳摩挲出來的原木也能閃現溫厚柔光。蘊涵在那些家具裏麵的是時間,是人文。看一件作品,如你所說,仿佛是在與古人對話,可不僅僅隻看手工,你非得潛心研究了那時的曆史文化,才能真正品味出雕花間一枝一蔓的含義。我想你左手把酒時候,應該已經將思維馳騁到漢唐風流中去了。”


    朱總一聽,好嘛,看來他叫荷沅來的決策還是正確的,才三言兩語,老駱都回憶起他的童年了,那可是說出來別人不會相信的優遇,他得記住了。朱總以前對那些酸儒們鑽在故紙堆裏深扒的行徑不很看得上眼,可現在眼前兩人都與他想像中的酸儒形象不同,都是他所喜歡的人,他心中開始對包裏的青田石有了一點真正的探究心。


    荷沅聽了老駱的話,心中隻有欣喜,猶如酒逢知己。當下也顧不得老駱是個高得可怕的高官,隻誠心誠意地道:“駱先生,有空一定請光臨寒舍,我明天開始便準備好酒,再把我那麽幾年對幾件玩物的想法好好梳理,到時請方家指點。”


    老駱有意緩和氣氛,消解小朋友麵對他身份時候的緊張,笑道:“到時你別拿出一套黃楊根整摳的十隻大套杯灌我你們那裏蜜水兒似的加飯就行。”朱總既高興於老駱明顯地答應了荷沅的邀請,看來他到時也可以沾光,又有點不明白,荷沅聽了老駱的話為什麽會心開笑,心說難怪兩人愛好相同,原來先有共同語言。


    荷沅聽了老駱的話開笑,更笑老駱這樣的人物把自己比作劉姥姥。但她還沒說話,從旁邊桌過來一個人熱情洋溢又畢恭畢敬地與老駱打招呼。那人高大肥胖,讓荷沅想到《大林與小林》裏麵大林的父親,覺得那人的胖肚子與大林的父親有得一比。荷沅便不再說話,也不能說話,因為來人插坐到她與老駱之間,也是,來人看著朱總的架勢,一早心知肚明,桌上隻有她是可以欺負的。不過這種事情屢見不鮮,她與祖海出席有些應酬的時候,早知人眼勢利。


    朱總卻見此與荷沅說話:“小梁,你看我的青田石章拿來刻什麽字體才好?”


    荷沅忙笑道:“我最不喜歡有些人收著章石卻小眉小眼隻拿來把玩卻不刻字來用,也討厭在章麵上非刻上幾莖蘭草附風雅,玩石頭便是玩石頭的色澤紋理,要它蘭花上去擾什麽眼神。朱總這樣才是對青田石真正的尊重,喜歡,就拿來用著,時刻不離身。其實刻什麽字體都是次要,自己喜歡就行,喜歡才是最好的。朱總,我有點胡說八道,你可別理我。”


    朱總聽了笑道:“說了等於白說,不過我總算得到一點支持,免得總有人叫我在石頭上刻花,哪天我抵擋不住動搖。”


    那邊老駱打斷大胖子的話,插嘴道:“老朱,回頭我給你寄幾張印章照片來,你挑喜歡的字體找人刻去。小梁小姑娘心性,一口一個喜歡就行,我們總不能因為喜歡方方正正的字體,還真把一枚閑章刻得跟法人專用章似的規矩。”


    朱總聽著就笑,他想的是他又能知道什麽字體是好是壞了,哪裏談得上什麽喜歡不喜歡,還是老駱不動聲色幫他解決了問題。而且好就好在,與老駱的交往又有了下文。荷沅聽了老駱的話,才明白自己在收藏方麵高估了朱總,忙將功贖罪:“朱總,我認識幾個刻章的好手,哪天你確認用什麽字,盡管把印石放心交給我。“


    老駱聞言笑看了荷沅一眼,很像看一個頑皮孩子。然後才又聽大胖子說話。荷沅聽他們講的是煤礦什麽的事情。但荷沅不知道老駱笑看她是什麽意思,不過看老駱友好和善,心中不再忐忑。


    雖然那個大胖子一臉當仁不讓地占住了老駱,老駱聽得多說得少,還是抽空檔將兩邊的人互相介紹了一下,大胖子大約見朱總原來也是個大佬,才掏出名片交換,荷沅沾光拿了一張。一看,這人叫李小笑,這名字怎麽看怎麽與大胖子形象不符。再一看李小笑眾多頭銜中的某幾字居然熟悉,看仔細了,原來他是大學時候柔道同好許寂寂的大老板。聽說許寂寂正大力推薦孔祥龍去那家公司,因為那家公司收入很不錯,不知現在成了沒有。荷沅很想問一句,但又想,連祖海都不知道下麵董群力那裏的員工名字,怎能指望擁有那麽大公司的李小笑知道兩個新進員工。便作罷,安安靜靜坐旁邊聽著。


    聽著聽著便聽出一點門道來了,李小笑說話非常霸道,老駱的話頭他不敢搶,可朱總說話的時候他便很不客氣了,該搶就搶。而朱總不是個清高的,沒有見此便收住話頭生悶氣,而是不軟不硬地反刺了李小笑幾句,不過李小笑倒是一笑帶過,並不很在意的樣子。荷沅心想,都說祖海水平低,可眼前這個李小笑比祖海土匪多了,有對比才看出祖海其實已經很不像尋常意義上的農民企業家了。


    好不容易三個大佬結束對話,終於想到回去睡覺。荷沅跟著他們出來,李小笑一定要親自送老駱走,不給荷沅機會,大堂上麵稍微交涉,朱總與老駱都答應上李小笑的車。荷沅沒堅持,送他們一起出去。到門口,李小笑的車子便流水般地趟了過來,荷沅驚訝地發現,李小笑的黑色三排座奔馳車上跳下來開門的人竟然是孔祥龍。孔祥龍顯然是做慣警戒的,眼觀六路,一眼便看見荷沅,但公務在身,隻能衝荷沅笑笑。荷沅就不客氣了,笑著拍手道:“孔教頭,剛剛看見李總名片,我還在想不知道你有沒有與許寂寂同事了呢,沒想到出門就遇見你。你來上海了居然也不通知我,很沒道理,你得給我機會請你。”


    孔祥龍一臉為難地看看已經魚貫擠坐進車內的老板,輕道:“我工作……”


    荷沅當然了解,估計孔祥龍做的是李小笑的保鏢,身不由己,但還是不死心追問了一句:“許寂寂呢?她好嗎?”


    孔祥龍一邊打開副駕那兒的車門準備上車,一邊含笑道:“許寂寂能文能武很得老板賞識。以後我獨自來上海的時候會聯係你。”


    荷沅知道孔祥龍為難,忙說了“再見,保重”,揮手讓孔祥龍上車,車子隨即離開。荷沅看到車裏的朱總與老駱降下車窗向她揮手告別,她也微微俯身與朱總老駱告別,心想,老駱對她還真是比較客氣,一點沒有高高在上的樣子。其實從見麵到現在,老駱一直微笑待人,區別隻在最先他的眼睛裏有犀利的打量,然後便讓人如沐春風了,一點沒有因為她和豆豆是小輩而輕忽她們。可饒是如此,還是不能讓人忘掉他的身份。與李小笑不同,李小笑則是咄咄逼人地一直用言語姿態提醒他人,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朱總又是一種不同,朱總的微笑都是強硬的,可他總算還是微笑,不像李小笑走的是極端,行動菜單裏沒有微笑這個中庸字眼。


    今晚三大高手過招,電光石火的瞬間,卻給荷沅留下長久的回味。若是適逢金大俠筆下的華山論劍,荷沅願作燒水的小童。


    不過荷沅思來想去,最喜歡的還是老駱的風格,含而不露,春風拂麵,而春風正是融化堅冰的利器。但這等境界,可望而不可及,望見了也不知道怎麽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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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


    雖然評估工作時間安排得很緊,春節前必須交上報告,而常規工作因為兩個助手已經熟練,不需太多關照,但事關左頌文,荷沅不敢放手,一天早中晚三次詢問進程。可很怪,自從第一天晚上左頌文特意來電說他會快馬加鞭於第二天早上將報價拿出來,至此已經是第三天中午,左頌文那邊沒有一絲動靜,早上助手電話過去催促,左頌文隻說正在做報價,會立刻傳上,可沒說確切時間。荷沅總覺得其中有鬼,而助手說這是正常現象,那些業務員們哪天不是最後時間才將報價單交上來的。荷沅心中不認可,或許她對左頌文有成見,可正因為與左頌文已經有前麵的交手,她無法相信左頌文後麵做的事會事出無因。否則,以前的小美也不會時時私下對她露出欲言又止欲哭無淚的表情。


    但是,荷沅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寶寶,早在廣寧時候她已經知道,有些潛規則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普遍存在,業務員不收受業務單位的好處簡直不可思議。社會現象如此,她做不了擋車的螳臂,雖然她自律著自己不去收取好處。她又不是不知道合作的業務員手頭有些什麽貓膩,但大家都適可而止,一年多相處下來,都已懂得遊戲規則,並不會因私太影響到公司業務,她當然隻有睜隻眼閉隻眼。連祖海都說,他公司裏發生的有些現象,他這個老板有時隻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可是,荷沅直覺左頌文做得過了。他給的肯定有他參與確定的報價單,已經太過明顯地對公司造成損害,而且,他明顯地在拿上司要挾她梁荷沅,要挾不成,繼以愚弄。不用懷疑,左頌文在等,等交貨時限逼近至大老板發急的時候,他將把一切責任推給她,指責她從中作梗,極不配合。荷沅相信,以左頌文的人品,他很可能做得出來,不會冤他。


    給坐月子的小美電話,就目前發生在她與左頌文之間的暗戰征求小美意見,小美說,她當初也遇到類似問題,她很想堅持原則,可最後抵不住左頌文蒙住老板的眼睛通過老板發動的攻擊,她不得不舉手投降。小美說,大老板中魔魘一般地信任左頌文,不知道怎麽回事,她不是對手,而且她有家有口,膽子又小,不可能因為與左頌文對抗而放棄在西瑪的好工作。小美說,荷沅與她不同,荷沅性格堅強又無後顧之憂,而且還得大老板欣賞,所以她支持荷沅與左頌文對抗,她會將經驗與往年積累的有關左頌文的劣跡通盤端給荷沅參考。


    換作兩年前,荷沅一定摩拳擦掌地與小美聯手,她打先鋒小美做軍師地上場了,猶如兩年前她與ms重機中國辦的安德列明刀明槍,拳來腳往,不可開交。再往前推,她當年在市人事局大樓與洪青文口舌交鋒,雖然快意恩仇,可後來換來無窮煩惱,現實早在她撞了東牆撞西牆之後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口舌之快是逞不得的,她須為口舌之快付出代價。雖然與左頌文作對的最大代價是被西瑪掃地出門,這種代價荷沅很擔得起,祖海也巴不得她回家幫他,可荷沅不願,她即使走也得自己在鮮花掌聲中走得漂亮,怎麽也不能被掃地出門,來西瑪之前,她已經吃足苦頭,不願再見林場裏辭退紅頭文件如旌旗飄飄的一幕重現。小美擔不起的壓力雖然她擔得起,但她不願擔,她才不會聽了小美的貌似肺腑之言而做莽撞的唐?吉訶德,誰又是天生膽大的?膽大還得看看用在什麽地方呢。


    而且,說到底,左頌文不是她梁荷沅的責任,她隻接手三個月,三個月後,打包奉還給小美,她即使為對付左頌文打得頭破血流,得益的還是小美。小美不會不知道,否則小美不會在電話裏竭力鼓動她與左頌文對抗。說起來,小美又何嚐是一盞省油的燈?


    按說,荷沅完全可以對左頌文所作所為眼開眼閉,即使大老板事後責怪她不該把關不嚴,她也可以用不熟悉那塊業務推搪,可是,荷沅心中不願。她即使清楚潛規則,清楚自己免責,清楚旁人巴不得看她與左頌文相鬥以謀漁翁之利,可她還是看不得左頌文小人得誌。沒這點耿,便不成其為梁荷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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