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香氣便如“哄”地一聲襲人而來,似乎都可以將人打退兩三步。那麽多種香氣混在一起,竟然並不混濁,夜空下隻覺清醒。祖海一疊聲地說著“醉倒了,醉倒了,醉倒了”,開門開燈,卻不肯進門,拉著荷沅的手在院子裏站立很久才進門。進門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窗戶,讓花香隨夜風緩緩潛入,氤氳在房間角角落落。兩人夜眠在花香裏,沉醉不知日高起。


    直到祖海的媽媽一直不見兩人過去王家園裏吃早飯,開門進來探看,兩人這才起床。外麵黑雲壓城,似乎像要下雨的樣子。但兩人吃完早飯得分頭行動。祖海去朋友處取車,然後到所訂酒店付款拿來鑰匙。荷沅去最大的農貿市場買些鮮活海鮮,回頭也不知道老駱囑意在安仁裏吃飯還是去外麵酒店吃飯,她總得準備一些有備無患。走出農貿市場,發現外麵已經開始下雨。


    春天的江南,不下雨才不正常,下了雨才能吊出江南水鄉的韻味。尤其是如今的安仁裏,旁邊的髒湖已經收拾幹淨,種上婀娜的垂柳,多彩的碧桃,沿岸向著湖水累垂的是五月開得正旺的薔薇與已經開罷的迎春,紫色的鳶尾半浸在水中,想必雨後的花將更加嬌豔。荷沅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快點到家。


    車到十字路口,紅燈等待時候,荷沅左顧右盼,見街上行人如織,大約都趁五一休息出來逛街了。人人都是手頭一頂雨傘或者一件雨衣,江南人,都不怎麽會被雨所苦。因此,越發顯得等在紅燈前的一個女子身影可憐,她手中沒傘,頭發全濕,衣服全濕,身邊人雨傘流下的水還無情地淌到她的身上,她似乎渾然不覺的樣子。真不知她遭遇什麽心酸事情了,否則怎會對打濕她的雨不管不顧?荷沅挺同情這個女人。


    不過很快紅燈轉為綠燈,她無暇顧及那個可憐的女人,跟著前麵的車往前緩緩跟進,不得不避讓橫闖紅燈的行人。速度快不起來,反而被同一起跑線上的行人與自行車趕超。不經意從人群中又找一眼那個女人,卻驚訝地發現,那個女人竟然是洪青文。她今天如此失魂落魄,想來她也終於嚐到被人欺壓的滋味了吧。不知道她今晚午夜夢回,會不會想到當年被她欺壓的人?不知道會不會想到她梁荷沅?不過荷沅懷疑洪青文不一定會想到她,可以合理推測,洪青文坐人事局那個位置多年,翻手雲雨滅在她手下的人不知凡幾,她梁荷沅才隻是個小卒子,不足掛懷。


    車子順著車流向前,很快便將洪青文拋在後麵。荷沅也在心中將洪青文拋在腦後。


    老駱在綿綿細雨的中午坐上祖海開的車,馳出機場,與老駱同行的是他的秘書。荷沅與老駱商量了,決定先去安仁裏看看。老駱穿著很簡單的白襯衣與灰色西褲,手上拎著一隻旅行包,他秘書的行頭幾乎與他一致,差異的隻是顏色。祖海見了慶幸自己沒聽荷沅的話,也隻穿了襯衫長褲,而不是美國帶來的t恤。與某些大人物在一起的時候,與他們穿得差不多是為人行事的保護色,出門前,祖海估計著老駱這種人一定穿得中規中矩,放哪兒都可以上台麵。荷沅穿著粉綠的棉布襯衫,珠灰的長褲,看上去除了清爽,也不見有什麽過人處。


    老駱在安仁裏下車,一眼先看見門額的黑色大理石描金門匾,不由點頭笑道:“安仁裏,原來是這麽三個字。是你們後來想出來的,還是房子原來叫這個名字?”


    這時候祖海便不開口了,由著荷沅說。“是房子原來的名字。原來的刻花磚雕門匾被我們嵌在裏麵了,不敢放外麵。”一邊說,一邊打開門,花香潤在雨絲裏,鑽出門框,撒在來人衣襟上,令人隻想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老駱真的深深呼吸了一下,覺得這才是他想像中江南的韻味。綠竹深處,有悠悠的小白花吐著嬌怯怯的香,混著青苔、青草、嫩葉,甚至青磚灰瓦和上麵開的金黃燦爛的瓦楞草的氣息,林林總總,都是江南。他反而不急著進去,站在門口回望不遠處髒湖的煙波垂柳,又是點頭微笑:“你們城市的市容工作做得不錯,這一帶的景致風格安排得很好。”


    祖海聽了心想,除了湖水與湖堤是政府所修,這一帶原先亂七八糟的搭建物與綠化基本上是買下這一帶古舊建築的住戶自己想辦法清理出來的,青石路也是由住這兒的人自發組織的一個業主會修的,不過就不與老駱說了,老駱畢竟是政府中人,未必願意聽他說這兒的政府的壞話。反而是荷沅道:“這兒基本上是解放前的布局了。我聽一些原來住這兒的老人們描述,以前,這兒的環境可能綠更多,水更清。有人說,以前夏天時候,湖裏是遊泳的好所在。”


    老駱點頭,退開幾步淋著細雨看一下安仁裏外觀,讚了幾句:“房屋並不出奇,可愛的是你們維護時候花進去的心思。有點小瑕疵,不過反而是活生生住人的地方。這些原該是村野鄉郊才有的韭菜上牆,和大門下麵補上去的光滑青石台階,還有一院的花香,原來應該都不是這幢有點死板結實的房子該有的原貌。所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房子好不好,還得看其中住的是誰。”


    祖海聽著覺得這老駱挑刺的眼光太精到了,他說的都是安仁裏翻新時候添加的部分。而荷沅則聽出老駱濃濃的誇獎,而且還是那麽獨到眼光的人的誇獎,心中有點得意。好在現在的雨細如牛毛,卻並不密,她也不急著催老駱進去。


    老駱又繞有興致地看了圍牆外如雪的白花溲疏,伸手彈去一粒紅紅的石榴花蕾上沉甸甸的水珠,這才跟進安仁裏。他的秘書一直微笑著跟隨。祖海這才動手從後車廂取出老駱與他秘書的行李,一手一隻地拎進客廳。老駱站在門廊裏一口一個好。“門口的佛肚竹好,未進門便見竹影搖曳,靜中有動,回家的感覺全勾畫出來了。蘭草做的階沿草別致,芝蘭之室,與善人居。我們今天就好好叨擾一番雅室主人了。”


    荷沅聽了忙把老駱兩個往客廳裏麵讓,祖海已經出去把車停到空曠處。老駱他們已經在飛機上吃飯,荷沅便端出一盤用粉青盤子盛的雪白薄荷米糕,同一套盤子盛的外購玫瑰鬆子糖,和自製蜜漬佛手片,另外四隻粉青荷葉蓋碗裏是自家院子出的佛手花茶。老駱道了謝,坐在白藤沙發上麵喝了幾口茶,與荷沅就杯子與小食小聊幾句,最後笑道:“這種精致閑來做做,是為格調,或者老來修心養性,是為閑雅。我看你們平時生活在上海,休息時候才來這兒偷得浮生半日閑吧?年輕人還是不適合總沉湎在老舊裏麵,否則會有一股酸腐氣養成。”


    祖海正好進來,聽了這話,忍不住插嘴道:“可不是,荷沅長住安仁裏的那段時間,脾氣最怪。”荷沅聽他揭露,早一顆鬆子糖彈了過來,堵他的嘴。老駱與他的秘書都笑。那邊老駱又信步四處觀看,老駱的秘書拉住祖海,因為他早就看出,祖海是這家裏麵辦實事的主兒。“小叢,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我看老駱非常喜歡這兒的環境,我能不能提個非分之想……呃,安仁裏可不可以招待我們過夜?我是說,或者有這種可能。”


    祖海愣了一下,但隨即笑道:“請都請不來呢,歡迎,整幢安仁裏你們喜歡就住著,我和荷沅住到隔壁去,隔壁那幢王家園裏也是我家的,很近,開窗喊一聲就到人。”


    老駱的秘書笑著握握祖海的手,輕聲致謝。他也隻是看見老駱著實喜歡,才以防萬一地與主人通一下氣,或者這麽一來,由主人提出邀請老駱住下,事情就皆大歡喜了。他相信這個看著很靈活的男主人會得領會他的意思。


    老駱一徑走到荷沅從王家園裏搬來的兩口鏤空雕花大櫥麵前,看了一下,道:“民國時期的家具?江南家具的雕花比北方的繁複啊。裏麵糊著布擋灰用嗎?”


    荷沅聞言將櫥門打開一扇,笑道:“這兩口大櫥是從隔壁王家園裏搬來,以前是柴外婆的嫁妝,肯定是民國舊物。櫥門裏麵我糊了一層銀紅的細紗,免得有灰塵跑進櫥裏麵。裏麵放的都是軍閥時期的瓷器,一色龍泉青瓷,我很喜歡。”


    老駱聽了笑道:“我剛剛喝茶時候就想翻了小碟看底下印鑒,隻是不好意思一進門就翻箱倒櫃地忙呼,怕你們誤會誤招匪類。”說話時候,老駱手指剔了一下銀紅紗邊沿的幾處小黑點,一笑道:“糊細紗用的是麵粉做的漿糊吧?這一點你就有點食古不化了,你們江南潮濕,這種漿糊容易發黴。”


    荷沅沒想到老駱連這麽小的細節都找出來了,不由訕笑,“我糊銀紅紗的時候,想到小時候看人家大人做鞋麵,就是用麵粉做的漿糊粘一塊塊碎布做芯子,放門板上曬幹,我想我也可以試試,多好玩啊。可麵粉漿糊不容易做,毀了不少麵粉呢,真是搗漿糊。”


    老駱忍俊不禁,笑道:“小家夥,你還真是喜歡古舊,因為喜歡而收藏,拿出來的東西也沾了點雅氣。難怪你培育出來的院子這麽漂亮。否則,如果隻是為收藏而收藏,我懷疑你會牆上掛滿什麽牛頭寶劍車軲轆之類嘩眾取寵的東西。你的牆上很幹淨,我很喜歡柱子上掛的類似這些個插雞毛撣子的木桶,看上麵的小鬼臉花紋,應該是花梨吧?黃花梨筆筒被你拿來插雞毛撣子?你真想得出來,有些人看見了會吐血。”


    荷沅聽了不由做個鬼臉,祖海去年就曾反對,說筆筒多貴的東西,怎麽能拿來插雞毛撣子。結果荷沅一不做二不休,將紫檀木的筷子拿出來交給祖海媽去用。“收藏的東西如果尋常用了不會損壞,我想還是應該拿出來用,否則放在高深的大櫥裏麵看不到摸不到,多沒勁。我相信東西都是有靈氣的,有人用著它才光鮮。”


    “文人騷客案頭至寶的黃花梨筆筒被你拿來插雞毛撣子,你以為你的筆筒如果有靈氣的話,會怎麽想?”老駱有點故意為難。


    “筆筒若真有靈氣,它應該記得舊主吟過的一句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荷沅不甘示弱。


    老駱一笑:“雞毛未知身何幸,飛上枝頭變鳳凰。偶爾玩玩可以,最終還是做筆筒去的好。雞毛撣子用一隻楠竹筒已經差不多。”


    荷沅笑嘻嘻地應了,延請老駱上二樓。一路看過來,老駱給了荷沅很多建議和指點。比如說那架紫檀木燈架上麵用紙燈罩太輕忽,他建議荷沅到薄胎瓷的故鄉景德鎮找某某廠,可以定做燈罩。對於燈架宮燈佛龕等物,老駱可以從花紋雕工色澤上麵大致得出年代,但他總是謙虛,說他對江南的收藏不了解,不敢亂下定論。


    老駱最是傾心於那架六扇黃花梨屏風,竟然坐在黃花梨扶手椅上對著屏風坐了近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裏,荷沅搬來細點和甜蜜蜜的佛手浸酒,一一指點給老駱看她發現的妙處,說到精彩投緣處,老駱便滿飲一杯酒。老駱的秘書與祖海都暗自驚訝,雖然是隻比拇指大一點的小小的瑪瑙杯,可也架不住這麽喝酒啊。幸好,到十五杯的時候,小瑪瑙壺見底了,祖海暗中踢荷沅一腳,不讓她再拿酒。老駱的秘書也搖手。一行又改為喝茶,這回是祖海泡的解酒的檸檬茶,乃是從荷沅處得的真傳。


    祖海與老駱的秘書左腳換右腳地很筋疲力盡地聽著一老一少兩個癡子議論一架黑沉沉的屏風,終於見他們指點到了第六扇,祖海立馬見機提出:“駱先生這麽喜歡屏風,不如晚上就宿這裏,我與荷沅住到隔壁父母家去。屏風一定也很喜歡對著駱先生這樣的雅人。”


    老駱微笑道:“不可以,已經是非常冒昧地打擾到你們的生活,害你們前前後後廢了不少心思,再不可晚上還把主人家逐出去雀占鳩巢。我還想晚上請你們在酒店一起共進晚餐,順便聽聽小叢給我講講江南一帶個私經濟的發展現狀,你一定有最詳盡的第一手資料。”


    荷沅已經與老駱談了那麽多話,因為談得投緣,原先麵對高官的緊張全沒了,聞言指著雕有“一夜飛渡鏡湖月”的那扇屏風笑道:“駱先生幹嗎不學著那個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君且去,將我們一夥兒全趕出屋去?”


    老駱笑道:“我雖然一杯一杯複一杯,可才喝了小小十五杯,不多。小家夥你不用誑我。走吧,小叢你帶我去住下,我們一起晚餐。小梁你如果不嫌我煩,我明天還來,來你的安仁裏會見幾位朋友。我剛剛沒仔細領教你的那些瓷器,明天你好好顯擺給我看。跟你相比,我發覺我有點小心眼了,我的瓷器都是放在錦緞軟盒裏,怕萬一敲掉一隻角。”


    祖海心想,說了半天老駱還是不肯住下,說明這人還真是百毒不侵,越是這種人越是難弄。但聽老駱說要來安仁裏會見幾位朋友,心中有很奇怪,老駱就不避嫌?


    朱總如願以償在安仁裏見了老駱,但沒法把老駱拐去廣寧。但與老駱在那麽閑適的環境下說話,很多話容易出口了許多。祖海也放心,終於沒辜負了朱總。而幾個省市的有關領導,祖海都是有點麵熟,這回老駱借他家做道場,祖海明白,以後若再有事求見那些領導的話,估計會得到完全不一樣的良好待遇。老駱間接幫了他,還了他們夫妻熱情款待的人情,卻又做得不著痕跡,不落俗套,真是高明。祖海就不與荷沅說了,這小家夥還沉醉在得遇知音的快樂中,還是別告訴她其實老駱是個最明白人情世故的人,就讓荷沅再做做夢吧。


    第三天一行已經很熟,送去機場路上,荷沅遞給老駱一隻紫檀扁長盒,有絲得意地道:“駱先生,這份小禮您一定要收,而且是非收不可。”


    老駱的手虛推一下,微笑道:“我不接受,占用你們小夫妻那麽多時間,不能再奪人之愛。”老駱不想亂收禮,因為知道這兩人送出來的不會不是重禮,外麵一隻紫檀木盒他先識貨了。


    荷沅笑道:“我早知道您一定不會接受,不過您看了內容就知道了,隻是幾份二三十年代的舊報紙,報紙上麵恰恰講到北平駱家。我當初收拾時候有記憶,前晚翻出來一看,嘻嘻,不會正好講的是您家舊事吧。那就物歸原主。舊報紙質脆,需用伏手的盒子好生安放,所以……”


    老駱再好的涵養,此時也將驚訝寫上臉龐,終於還是接了荷沅手中的盒子,是,這份禮物他無法拒絕。不過,此時他還真心喜歡荷沅這個小姑娘,即使她功利吧,做成這樣子已經是非常難得,何況從接觸來看,她這人有點率性,不像城府很深的樣子。她丈夫或許會功利地送出價值千金的寶物,小姑娘送他這份對他來說的重禮,那是非常有心的。看來不必即時清理關係,可以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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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過了五一,宋妍夫婦被工廠派遣長駐上海,住在他們總公司在上海的宿舍。沒想到他們公司宿舍的管理死板得很,竟然晚上十點鍾一定關大門,說這樣可以避免外派人員被花花綠綠的夜上海腐蝕。所以大家慶祝歡聚在上海,吃完飯荷沅得飛車送他們回去宿舍,偏荷沅拐錯了路,幾乎是大汗淋漓地在最後一秒才把兩人送到大門口。宋妍進門後在大鐵門裏麵狂笑,荷沅在外麵狂笑,都覺得大學時候女生宿舍也不過如此。


    宋妍憑借單位的實力,很快在上海站穩腳跟,她的長袖善舞在上海這個舞台得以酣暢淋漓地表現,才來一個月,她已經到荷沅這兒借了兩次晚裝。兩人身材差不多,宋妍芭蕾舞出身的體態,穿上荷沅的晚裝顯然更勝荷沅。隻是荷沅都不知道宋妍參加晚會後怎麽回宿舍,總不能入場一會兒就走吧?但她問了,宋妍隻是顧左右而言他,她也便不再多問。宋妍的丈夫陶可笙的工作比較實在,經常全國各地地飛,無法照顧到宋妍這朵美麗的鮮花,宋妍偶爾頗有怨言,埋怨頭痛眼熱時候總是找不到人。荷沅總是安慰宋妍,不急,等她在上海多住一年,大事小事一準招手便來一群朋友。比如說她梁荷沅,有什麽事,隻要一個電話便可將樓上的林西韻扯下來。


    不過荷沅逛街時候的夥伴還是林西韻,兩人經濟實力相當,血拚時候不會有罪惡感。林西韻幾乎是長駐上海了,所以購買的身外物越來越多。與她逛街,荷沅大多是旁觀的份,荷沅從小物資並不非常豐富,所以下手總是有點顧忌,不怎麽放得開手腳。荷沅最喜歡的還是林西韻出國回來展示她的戰利品,林西韻也是有意思,從國外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敲響樓下荷沅家的門,揪了她上去一起整理箱子,她花錢的手腳,常看得荷沅目瞪口呆。幾萬塊一隻的小包包,真是背著會飛啊。而且上麵還滿滿地塗著logo,荷沅總覺得那是給人商家做免費流動廣告呢。但林西韻總能找到包包值錢的這樣那樣的好處,那些好處,荷沅實在看不到。


    但這並不妨礙兩人一起逛街,一起逛累了狂吃,兩人胃口一樣的好,吃起來很有成就感。林西韻也一直鍛煉,從沒放棄她的柔道,現在荷沅已經不如祖海多矣,不過林西韻的教頭地位也正被祖海挑戰。為此林西韻很是抑鬱,連聲咕噥需得找孔祥龍過來上海教訓祖海。


    但孔祥龍還沒來,她們兩個先巧遇許寂寂。說來也巧,兩人逛到max mara


    專賣店,正點評其中衣服,服務員認識這兩人,非常殷勤地在旁邊跟隨。卻聽有人從試衣間出來,說話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冷漠,“黑色的晚裝,黑色的吊帶衫和黑褲子,這三樣你給我開票,刷卡。”女人都是差不多的德性,聽見有人買下什麽衣服,都忍不住想要看看究竟來人買的是哪一件以資參考。可林西韻與荷沅四隻眼睛看過去,看上的卻是說話的人,兩人齊齊驚呼一聲“許寂寂”。眼前的許寂寂已非當年從內蒙出來的稍微有點土氣的小女孩,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可神情中掩飾不住的冷漠,那絲冷漠,阻止了荷沅與林西韻想要衝上去與她擁抱的腳步,三個人雖然久別重逢,可更像是職場上與客戶見麵。


    荷沅怕林西韻這個外表柔軟,其實比她性子還直的人當場說出什麽疑問,忙一手拉住一個,笑道:“今天遇到許寂寂真好,我五天後就得給公司派去美國總部受審,許寂寂有空嗎?我們一起吃個飯,我和林教頭都是餓著肚子出來血拚呢。我知道這兒附近有家菜館專門做我們大學校門口小店吃的那些菜,一起去懷舊一下如何?”


    許寂寂稍微猶豫了一下,便很爽快地道:“好,我們走。我也沒吃飯呢,順便給梁荷沅送行。”


    於是,三人結伴從商場出來,林西韻走在中間,荷沅與林西韻都是下班才出來逛街,身上穿得比較正式,隻有許寂寂一身黑色緊身裙,胸是胸,腰是腰,非常漂亮。路上,少不免招惹不少回頭率。於是,終於有正宗上海灘小癟三惹上了她們。在她們準備轉彎經過一條小弄堂的時候,一群嬉皮笑臉的小癟三圍了上來,嘴裏不幹不淨,可他們沒想到,他們惹上的三個是有功夫的。隻三招兩式,小癟三便知道厲害,呼嘯著想跑。可許寂寂打上了性,甩掉高跟鞋追著小癟三打,打得後來被居民叫來的警察都不知道苦主究竟是小癟三還是三個女人。


    荷沅與林西韻都看出不對,許寂寂怎麽打得咬牙切齒的,那些小癟三似乎並沒怎麽傷害到她,她的神情,倒更像是借小癟三發泄胸中積鬱的火氣。從警局出來,荷沅兀自拎著許寂寂的高跟鞋,林西韻攬著許寂寂的肩膀。走到外麵等出租車時候,林西韻終於忍不住,開口嚴肅地問:“許小妹,你究竟怎麽了嘛,來上海逛店不通知我們就不說你了,我怎麽看你心頭像是有悶氣呢?我們也別去外麵吃了,一起上我家隨便喝點湯吧,還拿我當大姐的話,都聽我的。”


    可偏偏這個時候,許寂寂包裏的手機響。許寂寂退開好幾步,走得遠遠地接聽,荷沅看她此時背脊挺得筆直。等許寂寂回來,神色中已經全沒了剛出警局時候的迷惘,眼睛閃閃發亮。她一手抓住林西韻,一手抓荷沅,冷靜地道:“我不能過去和你們吃飯了,我得回去處理一些工作。孔教頭也在上海,林教頭,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承諾,給孔教頭安排一個適當的工作?孔教頭的耿直性格不適合我們公司。”


    荷沅與林西韻都大驚,不知道許寂寂為什麽說出這麽些話來。林西韻幾乎沒怎麽考慮,便毅然決然地道:“自從冬天荷沅與我說了你們老板是怎麽一個人之後,我一直聯係孔教頭讓他過來上海,可是他一直拒絕。他工作的事,全包在我身上,都不用荷沅插手。許小妹,你也過來上海吧,人活一世,至要緊是活得快樂。我看你現在不快樂。”荷沅旁邊聽著都想為林西韻叫一聲好。不過沒忘記將手中拎著的鞋子交給許寂寂。


    許寂寂一時沒有回答,埋頭係她的鞋子,動作緩慢如蝸牛爬行。好一會兒,才起身對兩個關注著她的大姐道:“有些事我沒法解釋。我無法脫身,因為我家與公司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孔教頭是局外人,我不想他卷入太深,你們一定知道,孔教頭必定會被指派去做打手,我終有一天護不住他,他心思太過單一。都怪我以前年輕看不清,拉孔教頭趟入這灘混水。如果可以,我讓孔教頭晚上就來你們家按門鈴。”


    林西韻一聲“沒問題”,荷沅已經掏出名片給許寂寂寫地址。荷沅寫好交給許寂寂,道:“我家在林教頭樓下,家中好歹有個男性,孔教頭住我家比較方便。”


    許寂寂接了荷沅的名片,又是沉寂了會兒,才看似平靜無波地問:“你們相信我?不怕我給你們帶來麻煩?”


    林西韻認真地道:“你既然竭力維護孔教頭,你難道會來為難我們這兩個老朋友?”荷沅也補充一句:“除非你五年大學沒跟我們一起混過。出租車來了,你先上吧。你們老板很蠻橫,保護好自己。”


    許寂寂這時反而張開手臂抱住荷沅與林西韻,隻默默地抱了會兒,便轉身上車離開。林西韻看著車尾燈漸漸遠去,忽然道:“不對,許寂寂像是要做出什麽事來,所以先送走孔教頭。我得提醒她量力而行。”


    荷沅按住林西韻掏手機的手,道:“她的手機號碼早換了。你放心,我覺得她不會做出什麽事來。她身後還有家庭呢。”


    林西韻搖頭:“不不不,我看著不行,我今晚得好好拷問孔教頭。荷沅,說起來我們兩個還是最順利的,你看許寂寂才畢業一年,變化多大。”


    荷沅隻能點頭,歎出一聲“唉”。從許寂寂的眼神來看,她所遇見的社會顯然比她梁荷沅當年遇到的還惡劣。兩人準備再攔一輛出租回去取車,祖海卻來電話。“荷沅,我與周行長吃飯,商量一筆貸款的事,你路過書店時候看一看一本叫《鬼屋》的書,聽十二層樓的海悅賓館公關經理講,封麵很像海悅外觀。怪就怪在《鬼屋》的發布會前幾天在海悅多功能廳舉辦,裏麵湊巧的事情太多。你去看看書的內容。”


    荷沅一驚,道:“你懷疑與師正那次的手腳有關?” 祖海道:“湊巧的地方太多了,我不能不懷疑。荷沅,我走不開,你看了立刻告訴我。”


    荷沅放下手機,隻能翻出家門鑰匙交給林西韻,“我們遇到麻煩了,我必須去書店確認一本書。你先回去等孔教頭,免得他撲空。”


    林西韻攔下一輛車將荷沅塞進去,笑道:“鑰匙你自己收著,孔教頭即使在我那兒過一夜又能怎樣。去忙吧。”


    荷沅沒時間與林西韻客氣,揮手與她告別。書店裏,《鬼屋》被擺在很顯眼的位置,都不用尋覓,進門即可看到。聯想到一本非名人出的文章又是發布會,又是報紙大力推介,又是顯眼擺放,除非這本小說果真寫得極好,否則真值得好好探究其熱火朝天般宣傳的背景了。


    果然,《鬼屋》的封麵正如祖海所言,非常像那天傍晚荷沅所見的海悅賓館的外牆,但它隻有一個“弔”字,而非對稱的兩個,與前一陣荷沅在報紙上所見的黑白照封麵一致。荷沅沒有翻閱,拿幾本書付錢就走。回到車上,才打開頂燈一目十行地看下第一章,荷沅便給祖海電話,“祖海,一定是有人故意針對我們,毫無疑問了。裏麵有關主人公出生地的描寫簡直是安仁裏的翻版,海悅賓館十二層樓外牆的事知道詳情的人有限,能同時又知道安仁裏的更少。祖海,你從出版社入手查一下作者。我去找師正。”


    祖海反而在電話裏笑了一笑,道:“這事情又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不急在一時。你回家再仔細看一下書,我這兒很快結束,回去跟你商量。”


    荷沅答應了,可有點不情不願。上車一會兒後開上高架,心裏卻無法消除急躁,一個念頭在腦海裏越理越清:第一章裏麵有一個細節,是有關主人公出生地的紅木架宮燈上麵的畫。《鬼屋》裏麵雖然沒明確寫出用的究竟是些什麽詩詞名句,可那意思已經差不多了,難道非要一字一句一筆一劃相似才可以肯定書與師正有關?眾多細節似是而非地渲染描繪,難道還不說明問題?師正做得可真絕,處處似是而非,他是學乖了,一次官司讓他開始有了自保意識,做事不再處處留下把柄。而且,他更絕的是,他出賣他自己的過去,以他與荷沅曾經的過去作為尖刀,才能準確無比地刺中敵人心髒。他做到了。


    想得出神,等忽然想到得找路口下高架時候,已經驚訝地發現,看似隻有思想閃光的那麽一瞬,她的車子早飛過好幾個路口。荷沅看著前麵路牌上麵寫的xx高速四個大字,冷冷一笑,一踩油門朝那條道轉了過去。這條路她熟悉,回家看父母必經。她的臉色被綠色的儀表盤燈光自下而上地映得猙獰,荷沅自己當然不覺得,隻管專心地身體微微前傾地開著車,兩隻手緊緊抓著方向盤。她此刻心中已經清楚明白剛剛許寂寂為什麽胖揍那幾個小癟三,如此惡劣心情下,她現在也是殺人的念頭都有,如果換作一小時之前,她出手不會比許寂寂輕。


    這條路即使在夜裏也不寂寞,大批的貨車如同晝伏夜出的怪物,趁夜色掩護紛紛上路,荷沅不得不在高大遲緩又無比霸道的貨車之間靈活超車,這要是被祖海看見了,祖海一定會叫一聲姑奶奶您老能不能慢一點。可荷沅開得很專心,險象環生,卻有驚無險。因為她現在什麽都沒在想,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前進。


    一會兒,林西韻打來電話,“荷沅,孔教頭來了,你要不要與他說幾句話?還是你立刻上來?” 荷沅隻簡單回答:“好事。我明天上來。”


    林西韻聽著不對,怎麽電話那一頭荷沅說話的聲音咬牙切齒的?忍不住問一句:“你幹嗎去?事情很要緊嗎?” 荷沅又是簡單扼要:“揍人去。”


    林西韻嚇了一跳,道:“荷沅,你回來,有什麽事要動用你自己揍人?天下多的是法律手段輿論手段,即使桌麵下手段也好過你自己出麵揍人。回來吧,想想你家祖海。或者你說你去哪裏,我和孔教頭一起過來幫你。”


    荷沅聞言鼻子酸了一下,林西韻難得地婆婆媽媽,可她婆婆媽媽是為她梁荷沅好。荷沅增大風量好好驅除車廂中空氣凝固不動的沉悶,仿佛林西韻在她麵前似的,她咧嘴算是笑一笑,道:“你放心,我對付得過來。明天早上,我完好無損地到你家門口給你檢驗。”


    但是同樣的話祖海卻不相信,祖海回家找不到荷沅,打電話一問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一個勁兒地隻叫荷沅回來,何必跟那種陰險小人一般見識。有的是辦法對付這種人,不能隨便打架把自己也陪進牢裏去。如今,師正是有案底的人,何必降格與他一起玩?


    荷沅一疊聲地說“不”,“祖海你不用勸我,師家人最初玩我時候我做了回君子,還是你幫我報的仇。以後我一直在做君子,包括師正搞你的海悅賓館外牆我們都沒出手。他們是看準我是個怕事的人,春節前還是我自己跟洪青文說是我要求你不尋師正晦氣,他們以為可以憑此騎到我頭上來了,他們有恃無恐了。真是他媽的有完沒完啊,他們害了多少人就不想想了?他們坐牢難道不是他們自己做出來的?幹嗎非要撿軟蛋子捏,總拿我下手?天曉得,這世上估計還真有犯賤的人,不打不知道厲害。我早知道的話畢業時候先把個洪青文伺候好了,省得她對我刀刀見血。一樣的結果,我早應該選擇讓我自己痛快的。祖海你在家呆著,相信我的手段。”


    祖海聽荷沅聲調高亢,語速飛快地講了半天,心中明白,荷沅終於憤怒了,她被《鬼屋》這本書激怒了。祖海知道此時不是與荷沅講道理的時候,他得采取措施阻止荷沅,否則誰能知道盛怒下的荷沅會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以前她不是沒揮著刀子砍過人,有前科的,若是今晚被荷沅碰到的是師正,那還好一點,起碼男人皮實。若是換作洪青文,祖海不敢想像了,恐怕他明天得到公安局見荷沅。祖海隻能祭出尚方寶劍:“荷沅,你立刻回來,別做蠢事。否則我現在是追不上你了,我會立刻打電話給我爸媽讓他們連夜到師家門口堵你。你不會讓我爸媽這麽晚還摸黑出門吧?”


    荷沅一聽爆了,祖海如今怎麽這麽沒血性,難道就這麽被人摁著欺負嗎?他倒是有能耐欺負她來,還敢拿他自己爹媽要挾她。荷沅隻冷冷一句“你敢”,便幹脆關了手機。


    祖海當然不敢勞動他父母半夜出門,可又擔心荷沅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隻得釜底抽薪,找出以前偷偷得來的師正家電話,提前刺激他們轉移,免得被荷沅找到。祖海心中直念阿彌陀佛,希望那號碼沒變。但天不從人願,師家電話在師家遭遇巨大變故之後,也一起變了。祖海無奈,隻能下樓打車馳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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